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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线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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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3)

醒。

吃完饭下楼溜达,从前台大厅晃到花园,最后晃到龙宋的办公室。

是个大办公室,行政人员进进出出,电话铃声此起彼伏,龙宋招呼宗杭在一张桌子边坐下,给他拍了张伏案看文件的照片,预备掐算着日子发给宗必胜。

造假造得太多,宗杭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跟龙宋提说,要么尽快恢复正常实习吧,老在屋里待着,快闷出病来了。

龙宋舒了口气,老这么蒙宗必胜,他也怪惭愧的。

他指了指宗杭坐的那张桌子:“要么从明天开始,熟悉行政吧。”

不知道行政要忙些什么,宗杭随手翻了翻桌上的文件,一连几张都是客人统计名单,但每张都只七八个人,抬头上印的是地名,高棉语和英语。

他念最上头的那张:“普瑞克……托……”

龙宋给他解释,这是酒店提供的用车服务,有些客人不爱坐突突车,嫌灰大,胆子又小,不敢一个人出去逛,就喜欢报名酒店安排的每日旅游-行程,他们每天都统计要出行的客人,文件上是今天份的。

然后问他:“你喜欢看鸟吗?”

那张是报名去普列托尔鸟类保护区的,下午出发,龙宋觉得宗杭要是有兴趣,可以顺带捎上他。

居然问他喜不喜欢“看鸟”,宗杭想起国内那帮损友关于“鸟”的荤段子,笑得险些抽搐。

龙宋的中文还没好到这份上,想当然觉得他是不喜欢,于是又指指下头那张:“还有去水上村庄的,有兴趣吗?”

宗杭说:“我坐船晕,我不……”

他忽然反应过来。

易飒不是在水上村庄包租了一条小游船吗,她在暹粒收完租,走了,走哪去呢?

下一个收租点?水上村庄好像就紧挨着暹粒,而且想跟她偶遇得抓紧,她在哪都待不长。

他说:“……我不介意去逛一逛。”

说这话的时候,他朝着龙宋笑,如同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笑得嘴角和眉梢都弯弯的。

也笑得龙宋忘记了去追究他前后两句话之间的逻辑不通。

宗杭现在对易飒,怀揣着追星般的小迷醉。

没错,他这辈子是没什么机会与风共舞了,但他可以让这大风,再刮他一阵子啊。

***

下午,宗杭在阿帕的陪同下,坐上满载的小面的,向着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进发。

洞里萨湖是东南亚最大的淡水湖,经由河道一直通入湄公河,地图上看,像细细的肠道上长了个大瘤子。

神奇之处在于:一年中大部分时候,湄公河的水位都偏低,洞里萨湖是它的补给湖,湖水源源不断注进去,让湄公河得以充沛、壮大、继续流向下游。

但到了雨季,整个东南亚大雨如注,多个国家的降雨都汇入湄公河,这使得它水位暴涨,远高出洞里萨湖——遵循“水往低处流”的定律,于是大量河水倒灌回来,算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听上去有些难以置信,但这倒灌的河水,能让洞里萨湖的面积暴涨四倍,平时洞里萨湖湖水一米来深,此时可以深至十多米,旱季住人的村庄,现下一片汪洋。

也正是因为如此,催生了洞里萨湖畔的水上村庄:很多屋子都是用竹竿支托起来的高脚楼,涨水的时候,水一米一米淹过竹竿,淹到床底下,淹得拖鞋在屋里乱漂;或者索性就住船屋,方便移动,在船上搭起锅灶过日子、养猪、还种菜园子。

……

客人基本都是中国人,随车配了个中文导游,经导游解说,宗杭才知道,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很多,今天去的这个,是最商业化最知名的一个。

宗杭心里盘起了小九九:易飒的小游船,会包在这个水上村吗?应该会吧,最商业化最知名,意味着客人最多最赚钱啊……

到了地方,有点傻眼。

规模太大了,乌泱泱各色人头,船码头人声鼎沸,靠岸的小游船简直流水化作业,上满人就走,引擎声轰隆轰隆,简易的螺旋桨搅起浑浊的水流,在河道里来回穿梭。

这跟他想象的差太多了,想象中,应该是洞庭湖般“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易飒站在船头,头发被风吹乱,抬起手,遮挡稍显刺目的阳光。

总之是有点仙气的场面。

这还上哪找人去啊,遇见的机率也太低了,再加上一下车就被人你推我搡,身后挤他的同胞应该来自上海:“侬娘开滴好伐,娘一娘……”

同车人闹哄哄挤上一条小游船,阿帕催他:“小少爷,你走快点。”

宗杭说:“我坐船晕。”

没心情了,提不起劲了,所以坐船晕。

要不是看他是小少爷,阿帕真想跳脚:什么人啊,去吴哥窟睡觉,来水上村晕船。

宗杭不坐船,阿帕也不好自己去,龙宋吩咐过他:头一天陪玩,宗杭就差点被人打残,这次再出事,你看着办吧。

于是他陪宗杭坐在岸边,看小游船开进开出,顺便逗划洗澡盆当船的小孩儿说话,宗杭是个旱鸭子,看水面浮荡有点克化不了,再加上听不懂——末了拍拍屁股起来,走到堤岸高处看另一群小孩玩游戏。

物质条件所限,这儿几乎没什么像样的玩具,但这不妨碍孩子们就地取材,自得其乐。

宗杭观察了一会,基本弄清楚这个“扔拖鞋”游戏的玩法:小孩儿们选个地点,放下一张被小石子压住的小额纸币,然后跑开十来米远,一个接一个的,撅着屁股,拿着从脚上扒拉下来的鞋,大部分是拖鞋,对着目标瞄准,然后扔。

谁最先砸中,钱就是谁的。

不过拖鞋这玩意儿,太容易飞了,小孩儿们准头又差,拖鞋上天的上天,下湖的下湖。

宗杭看得哈哈大笑。

这儿的小孩见多了游客,不怕生,做手势邀请宗杭一起玩。

玩就玩,宗杭来了兴致,掏了两张一美刀入伙,然后排进队伍里,脱下一只脚上造型炫酷的白色篮球鞋。

轮到他了,小孩儿们齐声鼓噪,都希望他扔不中。

宗杭原本志在夺魁,但鞋子脱手的刹那改了主意:两美刀于他,也就是一杯奶茶钱,但对孩子们来说,是笔大收入,足够乐上一两天的。

算了,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就把好运让给别人,让孩子们记住他这个帅气的中国小哥哥吧。

他腕上一甩,鞋子斜飞了出去,看势头会飞去高脚楼后。

孩子们看出来他绝对扔不中,于是齐声鼓噪变成了兴奋,又在下一秒转成了惊呼。

有个年轻的、低头打电话的女人,从那幢高脚楼后转了出来。

易飒。

她出来的方位太刁钻了,和鞋子飞去的轨迹配合得几近完美。

如无意外,这鞋子会在她脸上登陆,然后因地心引力,垂直落地。

☆、11

阳光很好。

河道里哗啦的水声杂糅着喧嚣的人声,慢慢低下去,低成了四周腾腾而起的、看不见的蒸气。

宗杭僵直地站着,光着的那只脚踩在另一只鞋面上。

在那极短的时间里,他看到易飒偏了一下头,所以预想中惨烈的登陆没有发生。

但他没看清,也说不准:那鞋子疾飞而过时,到底是完美避开了、还是擦着了她的脸。

他站着不动,整个世界都配合他,天上的云不走了,旅人蕉碧绿的大叶片被凝在空气里。

真是地球停转也好,但……易飒走过来了。

宗杭口唇发干,皮肤表面微微发烫,腋下生了汗,汗珠子贴着皮肤慢慢往下滚,夭折在文化衫细密的棉质纤维间。

***

易飒没有挂电话,这电话还算重要,没必要因为突发的小事挂断。

但她很恼火,真是小孩子扔的也就算了,人高马大,明显成年人了,玩什么童心焕发。

所以走近宗杭时,她把手机内扣,避免那头的人听岔了产生误会,然后说了句:“神经病。”

说完了,没停,和他擦肩而过,脸上都是嫌弃,眼皮都懒得朝他掀一下。

电话还在继续,那边在等她回话,易飒力图让语气柔和,但刻薄还是爬上了整张脸:“丁叔,这儿的雷场道,我比埋雷的还熟,真想让他死,就不会让他看到那块牌子了。”

不知道那头回了句什么,她只是冷笑:“我跟他可没交情,他不声不响,盯了我两个晚上,什么意思?我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事吗?”

不远处,有条小游船加速,船尾激出白浪,在浊黄河面上划开一道口子,像拉链一拉到底。

易飒盯着那条漾荡的链痕,声音渐渐低下去:“帮我转告他,这儿是湄公河,不是你们黄河水道。”

***

宗杭还在原地站着,觉得肉身无比沉重,重到没法挪动。

看来她的脸没被鞋子刮擦到,否则自己不可能只被骂了句“神经病”就完了。

飞出去的那只鞋还跌在不远处,他连单脚跳的力气都没了,光着一只脚走在泥地上,走到那只鞋前,把沾了沙砾的脚塞进去。

有小孩儿来拉他,示意继续玩,他摇摇头,垮着肩,一步一步走向阿帕,走得奄奄一息,像逐完日的夸父,每一步都可能血溅当场。

阿帕和划澡盆的这群玩得正欢,知道宗杭又坐回来了,但没工夫搭理他。

过了会,听到宗杭幽幽说了句:“阿帕,我想问你个问题。”

阿帕抬脚,奋力将一只划近的澡盆踹远,头也不抬:“你说。”

“你走在路上,然后,有一只鞋子,以很快的速度朝你飞过来,几乎贴着你的脸飞了过去……”

阿帕揣摩这问题到底属于哪个领域:鞋子,飞过来,涉及到物体运行轨迹、速度,还有空气阻力……

“……你觉得,你能闻到鞋子里的味道吗?”

阿帕问:“球鞋还是凉鞋?”

“……球鞋。”

阿帕皱眉。

球鞋啊,那就不太乐观了。

“那脚臭吗?”

宗杭茫然:“天天都洗,但是……谁的脚也不香吧。”

阿帕给出意见:“我觉得能。”

宗杭不吭声了,他抬起头,看远处的大湖。

快日落了,湖上奇形怪状的大簇团云周身透着暗蓝颜色,夕阳的光从杏子黄转向杏子红,耐心地给云块勾线、镶边、调出明暗。

有一大块团云斜倚天边,像盘坐的、不规则形状的佛。

阿帕无意间转头,看到宗杭双目阖起、双手合十,姿势不标准,但态度虔诚。

怪了,对面没有大庙金身啊。

他忍不住问了句:“小少爷,你拜什么啊?”

拜佛。

求易飒千万别记得他。

万一记得,那就求以后再也别见面了,他嫌丢人。

***

不需要麻烦佛祖,易飒确实不记得他。

她不大拿正眼瞧无关紧要的人。

第一次,没照上面宗杭就被拖出去打了,全程鬼哭狼嚎,完事的时候,她无意间瞥到:那人鼻青脸肿,两行鼻血滑过掀了皮的嘴唇,一路滑到下巴上。

第二次,她注意力在通话上,没空分心,隐约记得肇事者含胸缩肩,畏畏缩缩。

这种鸡零狗碎的事、还有人,没精力去记。

她一路走到码头出口,那里,她的小游船租客正推着摩托车等她。

摩托车擦过了,干净锃亮,该上的机油都上了,该紧的螺丝也都紧了。

这是应该的,这趟来收租,他说老婆又生了个孩子,家里开销大,只交了一半钱,另一半,她劈头盖脸吼了他一顿之后,同意他用鱼干抵。

那一大包鱼干,用红色的劣质塑料袋包了,捆在她摩托车后尾箱绑着的大包小包之上。

易飒把头发往后抓拂,省得盖眼睛,然后接过他递来的头盔戴上。

太阳快下山了,回去路远,估计得开到夜里。

***

四个小时后,易飒的摩托车还在洞里萨大湖边颠簸。

主要是路差,车子叮铃咣铛,像散了架,她在湖边一处高地上停下,咬着手电,拿工具把重要的几处部件紧了一下,然后斜坐到车座上,解开塑料袋,从一大片鱼干边缘处扯下一条,送到嘴里慢慢嚼。

眼前的洞里萨湖,真正是个浩浩汤汤的大湖,无边无际,没有人声,泛黑色的鱼鳞亮。

这湖经由一条窄窄的河道,连接入湄公河。

她们的行话里,对这样的湖有特定的称谓,不叫什么“内陆湖”、“淡水湖”。

叫“挂水湖”。

像人生病了要去吊盐水,经由一根细细的输液胶管,通过针头,把盐水注进人的血脉里。

湄公河是那个人,连接的河道是输液胶管,洞里萨湖就是那瓶吊起的盐水,而从前的俗语里,把“吊盐水”叫“挂水”。

所以,这样的湖就叫挂水湖。

她下午和丁长盛打电话,说自己和丁碛没交情,这话不对。

其实见过一次,1996年。

那时她还小,不到四岁,但已经是个小人精,幼儿园老师说她心眼比苍蝇腿还多,于是她捉了只苍蝇,细细数腿,数完了觉得受到了侮辱:才六条!

她的认知里,多才是好,心眼当然也多多益善。

那一年,父亲易九戈带她和姐姐易萧出远门,她喜欢这种举家出行的大阵仗,而且还离家那么远:坐了一天的汽车、一天一夜的火车才到。

出站时,无数乘客大包小包你推我挤,她无端亢奋,仰头看到高处的火车站牌。

西宁。

当时,火车站背后,还是赭灰色的山。

初学识字卡的她大叫:“西丁!我们到西丁了!”

易九戈慈爱地摸摸她冻得通红的小脸,易萧看了她一眼,说:“智障。”

有辆绿色的吉普车来接,把他们接到住处。

住的地方叫“江河招待所”,规模挺大,据说是小学校改的,有三层楼高,每层尽头处都有公共厕所。

住下之后她才发现,父亲和那些已经入住的、以及即将入住的客人们,都是认识的。

她猜可能是请客吃饭,要连吃很多天的那种,她喜欢这种场合,因为犯了错不会挨打,只要虚张声势地嚎一声,那些可亲的叔叔阿姨们就会护住她,说:“算了算了,小孩子嘛。”

然后给她塞上两块糖。

她每天都在招待所里溜达,这屋蹭一勺麦乳精,那屋讨一口桔子水罐头,顺便听他们说各种闲话。

大人们聊八卦不避她,以为她小,听不懂。

其实她听得懂,而且她还坏。

不是那种心机龌龊的坏,是小孩子人云亦云的那种势利眼:大人们聊天时咒骂谁、唾弃谁、瞧不起谁,她也会如追赶时尚潮流般,立马跟上。

所以懂事之后,每当有人说小孩儿“纯洁无邪”,易飒都嗤之以鼻,她做过小孩,有发言权,小孩儿没有灵魂,只是镜子,忠实拷贝着身周的一切,有样学样,最易“邪魔入体”。

有些感伤的人写文章,说是想“永远做个天真的孩子”,她不想,她更喜欢有了主见有了锋刃的自己,永远做个孩子多可怕,一张白纸,只能让别人抹。

大人们也会说到她,感伤地摸着她的脑袋,说:“囡囡可怜了,刚生下来没几个月就没了妈。”

她在心里翻白眼:可怜吗?她没觉得啊,她没享受过有妈的福,也就不觉得没妈是苦的。

“丁碛”这个名字,就是在那些闲话里听到的。

据说,这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是丁长盛大冬天在距离碛口镇不远处的黄河边上捡到的,捡到的时候人快冻死了,身上还结着泥黄色的冰碴子,没办法,黄河水实在太黄了。

丁长盛那方面不行,和婆姨过了那么久,都没能生出个孩子来,就把这个捡的当了儿子。

……

过了两天,易九戈跟她说:“你不是嚷嚷着在这没小朋友玩吗?今天有个姓丁的叔叔来,带了个小哥哥,就住一楼。”

她知道是哪间,一楼只有右首尽头处那间还空着,于是飞奔而去。

易九戈还以为她是没小伙伴,这几天闷坏了,其实不是,她就想看看捡来的孩子长什么样,幼儿园里有各种传闻,比如捡来的孩子男的不长小鸡鸡,但女的长,再比如半夜十二点,野孩子就会被打回原形,一般是黑色的猫,功力更强一点的,是雪白的黄鼠狼。

到了门口,她没直接进去,只先探进一点点脑袋。

丁长盛刚到,还在收拾行李,一边收拾一边考丁碛问题,涉及到的知识点跨各个领域。

比如:“白日依山尽”的下一句是什么?五五二十五,那五六呢?

诸如此类。

丁碛在边上站着,又黑又瘦,六七岁的人了,只四五岁的身量,还剃了个瓜皮头。

九六年,南北差距和城乡差距都还很明显,从穿衣打扮上就能看出来:一般说城里人,叫“洋气”,乡下人,就是“土里土气”。

丁碛很土气,土腥味扑你一脸的那种土,而且还笨,背不出“黄河入海流”,想了很久,才答出五六三十。

丁长盛又问:“什么叫‘挂水湖’啊?”

丁碛嘴里像含着面坨坨,答不出来。

她忍无可忍,大叫:“挂水湖,就是通过一条细管子,能连接到大河上的湖,像人打吊针,挂水!挂水湖。”

丁长盛没提防门口有人,吓了一跳,丁碛怕生,脑袋几乎缩进肩膀里,像只受惊的大虾。

她抬起高傲的头,没进屋,走了。

她看不起丁碛,她是城里人,她洋气,她白,她不是捡来的,是亲生的,她聪明,她还惹人爱……

后来,易九戈问她跟小哥哥玩得怎么样,她气冲冲地说:“谁要跟他玩!拉低档次!”

……

鱼干吃完了,手指上留了淡淡的鱼腥味,易飒从行李包里抽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倒水洗手。

洗着洗着,忽然想笑。

小屁孩儿,才多大点,居然会说“拉低档次”这种词,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嘴。

二十多年了。

都长大了。

世道变了,但那些大河的秘密还在生长。

她和他,都入局了。

☆、12

十点多,远处湖面上出现了高低错落的簇簇黑影,稀疏的光闪在黑影的不同部位,像暂时栖息的萤虫,仔细看,还能看到几道飘上天的淡奶白烟柱。

这是大湖边的又一处水上村庄。

远离城市,远离游客,近乎闭塞,住当地人、越南难民、华人、偷渡客及形形色-色被追缉的犯罪分子。

再驶得近些,可以看到在这里,高脚楼只是沿岸和近岸的零星几幢,更多的“住所”是在水面上的:有用长长的竹竿搭起来的水上屋,有的是条船,有的是木筏上搭屋,还有些,索性就拿绳子捆在一起的、可以漂浮的塑料桶和铁皮桶当地基,四面拉起塑胶布,也是房子。

只要有人住,“住所”外头就会拉起塑料绳,晾晒各色衣物,有些房屋外头用红漆写着“小心鳄鱼”,水面上漂着养猪的猪笼子,水声响在笼子边,猪在笼子里哼哼。

易飒把摩托车停靠在离岸最远的一幢废弃半塌的高脚楼下,洞里萨湖还在持续涨水,停得靠岸太近,保不准明早起来车子就在水底下了。

她把摩托车锁好,从车上卸下行李包,拎起了往河岸走,刚走了一两步,身后忽然传来哗啦木料跌落的声音。

易飒皱眉,转头问了句:“谁?”

这高脚楼早没人住了,底层中空的脚架下堆着无数废料,刚坍塌的废料堆后腾起一阵烟尘,尘灰间站起个模糊的人影,只眼睛里带亮。

那人说:“哈罗……华人?”

边说边艰难地从废料堆上跋涉过来。

是个老头,五六十的样子,穿脏兮兮的汗衫,大裤衩,脚上踩双蓝色塑料人字拖,手里攥了张纸。

这“社区”流动性很大,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消失几个面孔,又新增几个。

估计是个新近路过的流浪汉。

他脸上带讨好的笑:“我刚听你说中国话,我也中国人,大家同胞。我姓马,从国内来的,我来找人,我女儿,你要是有印象,帮留意一下。”

边说边把手里的那张纸向她抖开,是张寻人启事,刚攥着的地方留下了两个汗湿的指印。

易飒很不耐烦:“没手拿。”

她转身就走,那姓马的老头急了,小跑着跟上,边跑边飞快地把寻人启事卷成细纸筒,眼疾手快地插到她小行李包没拉严的拉链口里。

易飒确实是腾不出手,不然这会儿脾气正暴,会一把抽了扔出去。

马老头好像也知道这举动讨嫌,讷讷陪着笑:“你有空的时候看,有空再看。”

没敢再跟上去。

***

易飒走到水边,耐心等了会,然后朝着远处撮了记口哨。

不一会儿,有个越南人划着小铁皮船驶近,船头立了根木棍,上头绑着个电灯泡,光是昏黄色的,灯泡周围笼又胖又圆的光晕,光晕里无数小虫在飞。

水里也投着个光晕,大概会引到不少喜光的小鱼。

易飒递了张面值1000的瑞尔过去:“先去诊所,然后回家。”

1000瑞尔,折合人民币两块钱左右,这儿从早到晚都有小船来回,顺便搭人其实是不收钱的,但她要去两个地方,中途还得让船等,给钱理所当然。

越南人帮她把行李拎上船。

她坐到灯泡下头。

越南人摇桨,河岸和岸上的高脚楼慢慢远了,但四周渐渐亮起来。

住家总要点灯的。

铁皮船在幢幢“住所”间穿梭,船舷边漾着各色生活垃圾,这儿是贫民窟版的水城威尼斯,临近的住所之间没有桥,想见面,要么喊话,要么游泳,要么乘船。

越往中间地带走,人声越密,有人往湖里撒尿,有人大头朝下跳水,有小孩肩上扛着花蟒,摇摇晃晃地走,还有男人揪着女人的头发,狠狠抽耳光。

女人尖叫,然后奋起厮打。

还看到一些生面孔,蹲在船舷边盯着她看,目光警戒、冰冷,透着威胁意味,法令纹深如刀疤,她咬了根木烟枝,拿打火机点上,很轻蔑地回视过去。

她是老住户,有理所当然的优越感。

忽然瞥到行李包拉链口里插的那个纸卷,顺手抽出来看,寻人启事是打印的,只最底下拿水笔写了个电话号码,老头叫马跃飞,来找女儿马悠,说是一年前失联的。

越南人见她看得仔细,忍不住说了句:“那老头来几天了,见人就发,我也拿过。”

易飒正想说什么,铁皮船拐了个弯。

眼前出现了一幢两层的船屋,二楼的大门敞着,门两边贴大红纸毛笔字的对联,不知道是为了省纸还是在国外一切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两边加起来才八个字。

四季吉祥,一帆风顺。

横批是出入平安。

门楣下悬了个葫芦,铜葫芦,代表“福禄”,也代表“悬壶济世”。

易飒低头往船舱里看,想找块小石头。

这一带,只少数几个人知道,那葫芦里,还有几丸铜丹药,葫芦的制作者显然是务求细节逼真,看不见的地方都有板有眼。

所以她把这葫芦当门铃用,砸块小石子过去,扔中了,会叮呤咚咙响。

可惜船舱里没小石子,她只好叫他:“陈禾几!”

很快,门里匆匆走出一个中年男人。

他穿露胸腹的风凉对襟褂子,膝上束口的灯笼裤,头发飘飘的,长到脖子,但一低头,脑门至头顶心那一块油光锃亮,都秃了。

陈禾几,就是拆字的陈秃,这名是他自己起的,既隐晦地点明本质,又为自己留了面子。

他低头向着易飒挥手,语气里不无惊喜:“伊萨,你回来啦?”

铁皮船停在船屋的梯子边,这梯子直上直下,通到二楼。

易飒爬上梯子,陈秃俯下身,候她爬得差不多了,一把把她拉了上去。

这儿视野算高,但也高不到哪去,望不到她的水上屋。

易飒四下看看,问他:“我的乌鬼呢?”

陈秃笑嘻嘻的:“你来。”

他引易飒走到边沿处,从这往下看,可以看到一楼层板尽头围起一圈铁网栏,里头横着两条笨重肥厚的暹罗鳄,一大一小都趴伏着不动,大的近三米,小的一米多。

陈秃说:“喂了我的阿龙阿虎了。”

说完,自以为很有幽默感地笑。

笑到一半,不笑了。

易飒正斜抬起眼看他,眼睛自然收窄,且细且长,那目光,让人想到呲呲吐信的蛇。

陈秃忽然想起,今天好像是19号。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惹她是件很不聪明的事。

他马上解释:“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乌鬼在屋里,喝大酒呢。”

易飒走进屋里。

这个社区“诊所”,更像个搞药品批发的黑超市,中间一张带抽屉的破办公桌,靠墙那几面都是货架,一层一层,顶到天花板,每一层都放许多塑料抽盒,里头盛着胶皮手套、医用纱布、针管注射器、感冒药等零零总总医用品,有中文标签的,也有乱七八糟外文的。

也不知道陈秃是怎么搞到的,易飒从没问过,反正猫有猫路,狗有狗道,这儿的人都是八臂猿猴千足蜈蚣,总有层出不穷路数。

办公桌脚下,有只鱼鹰,体长将近一米,浓黑的羽毛如密集鱼鳞,泛金属色冷光,嘴巴是金黄色,扁长,像带钩的老虎钳,眼睛却是绿莹莹的,活脱脱两盏小灯泡。

鱼鹰,也就是俗称的鸬鹚,中国古代也称它“乌鬼”,杜甫有句诗说“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诗里的“乌鬼”,指的就是鱼鹰。

早些年在国内,驯养鱼鹰捕鱼的人很多,因为低投入高产出:一头鱼鹰每天能捕鲜鱼二十来斤,吃的十分之一还不到,所以售价很贵,抵得上一头小牛犊。

但后来就渐渐没落了,因为捕鱼技术的进步,也因为鱼鹰捕鱼有点竭泽而渔,破坏生态,越来越多的省份把它列为“非法渔具”,现在的鱼鹰,基本成了旅游景区的表演道具,摄影师尤其喜欢拍摄夕阳下渔夫撒网鱼鹰蹲舷的照片,大概觉得这场景非常有意境。

眼前这只,应该是鱼鹰中的极品,当得起“乌鬼”这诡异霸气的古名称,它面前有只粗糙的浅口陶碗,以前农村上坟时供的那种,里头盛着白酒。

喝大酒呢,果然逍遥。

易飒上前两步,握住乌鬼的脖子把它提了起来,提到一半嫌重,又放下来,甩了甩胳膊,说:“不错,没轻。”

陈秃表功:“这祖宗,我哪敢慢待它?怕它吃不饱,我还从越南人那里买鱼喂它。”

易飒嗯了一声,掏出两卷美刀扔到桌上:“拿货。”

陈秃说了声“得嘞”,半跪下身子,从一边的货架底下拖出两大瓶液体药剂,一手攥一瓶的瓶颈,卯着劲提搁到桌面上。

瓶子是深棕色,瓶身上贴着的标签全是蚂蚁般密密麻麻的外文,易飒懒得看,问陈秃:“是最好的?”

陈秃拿手拍拍瓶盖,像拍生平得意之作:“那是当然。”

他压低声音:“10毫升的注射器,三针,放倒只藏獒没问题,八针,棕熊都倒。像你盗捕野象,顶多十针的量,别打多了,打多就死了。”

易飒从来没说过要这玩意是干什么的,但兽用麻醉剂,每次还这么大量,东南亚又不是非洲大草原,没那么多大型兽,他用脚趾头猜,都知道是进丛林盗捕野象的。

虽然每次说时,她从没承认过。

但也没否认啊。

这次也一样,只说了句:“给点赠品。”

说完了,也不经他同意,从货架边吊挂的那捆厚塑料袋里拽下一个,搓开了,在抽盒间随手翻捡,陈秃无所谓,女人嘛,就是爱占小便宜。

易飒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刚在岸上,看到一个中国老头。”

陈秃说:“来好几天了,第一天就被人带来找我了。”

他为自己在社群华人间的知名度沾沾自喜:“说是来找自己女儿的,还留了一摞寻人启事给我,请我帮忙散给看病的。”

“怎么找这来了?”

“他女儿给家里寄过照片,看背景是水上村庄,他沿大湖找了大半个月了,看咱们这最像。”

☆、13

马悠还在这住过?

易飒回忆了一下,毫无印象。

陈秃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小姐,你每年才在这住几天?再说了,这儿人员流动那么大,我都没见全过。”

也对。

易飒把药剂瓶一起放进塑料袋:“怎么住外头了?”

姓马的挺能来事,见人就叙同胞情谊,求到陈秃门上,她还以为怎么着都能混到一张睡觉的床。

陈秃懒懒的:“我认识他老几啊,再说了,住这儿的人三教九流,杀人越货的都不在少数,他这种老白兔,离着远点也好。”

又说她:“比起你刚住下的时候,住户得翻新了五六成,不少路子杂的,要么我叫条船,把你那船屋往这边拖近点?你住太远了。”

易飒说:“不用,我就喜欢清静。”

陈秃鼻子里嗤了一声:“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万一有坏种瞧上你了,摸黑爬上你的床,你喊救命都没人听见。”

易飒居然笑了:“长脑子的人就不会这么干,我要真是小白菜,住这种地方,早被人收割了几茬了,轮得上这些后来的下刀?”

这倒是真的,陈秃忽然想起三年前,一时间心旌摇荡。

当时的场景,跟他说的差不多,月黑,风高,有人摸进她的船屋。

然后被她拿棒球棍打断了一条腿。

这还没完,她用绳子绑住那人的断腿,把他倒吊在船屋下,当时是旱季,水位已经退了,那人晃在半空,离水面尺把远,撕心裂肺干嚎。

陈秃刚说“喊救命都没人听见”,有点夸张了,其实喊得足够努力,还是听得见的。

远近的住户都很兴奋,拍门叫窗,一个接一个,都划上铁皮船过去看究竟,陈秃也去了。

气氛像过大年,船屋边至少围了四五十条船,每条船上都有灯:马灯、应急灯、电灯,甚至直接是火把。

那场面,有一种简陋的流光溢彩,盛大辉煌。

看热闹的人很懂规矩,没人动手去给那人松绑,就任他这么吊着:谁敢帮,谁就是和下手的人过不去。

陈秃约略猜到易飒的意图:她就是要搞个大场面,敲山震虎,让某些人知难而退,别他妈接二连三烦她。

末了,陈秃往上头喊话:“伊萨,这怎么弄,你给个话啊。”

易飒开门出来,低头看了看,说:“那就放了吧。”

围观的人这才七手八脚去解绳子。

陈秃一直觉得那场景真是浪漫,后悔当时没拍下来,否则洗成照片挂在墙上,一定很绝妙。

……

易飒踢踢脚边的乌鬼:“走了。”

她弯腰拿起盛酒的陶碗,泼掉残酒,甩了几下之后塞进塑料袋的空隙,这才最后扎口。

乌鬼两边翅膀张开,摇晃着往外走,姿势很像蠢鹅。

陈秃帮她拎着塑料袋,送她下梯子:“一个破碗还要回收,到底稀罕在哪啊?”

当初寄养乌鬼的时候,她跟他再三交代:这碗不能坏,磕豁一个口子,大家走着瞧。

乌鬼扑棱扑棱飞到下头的铁皮船上,越南人打着呵欠起身,准备开桨。

易飒爬到梯子中央,抬手把袋子接下来,转递给越南人。

然后朝陈秃勾勾手指头。

陈秃趴下身子,肚子蹭住梯子头,把上半身探下去。

易飒说:“这碗,是拿死人坟头的泥烧的。”

***

铁皮船渐渐划出光亮地带。

她住得确实远,拿城市作比,陈秃在市中心,她住的应该是郊县,孤零零的一幢船屋,像观望敌情的岗哨。

船屋是高脚架起的,只有一层,底下悬空,要靠爬梯上下,走的时候雨季已经开始,淹了最下头的两格,现在水已经淹得只剩顶上两格了,边上有个坟包样的黑影卧在水中。

那是树,只有树冠还在水上。

这雨季再狂肆一点,树就要没顶了,当地柬埔寨人有“树上抓鱼”的说法,说的就是水退的时候,有些鱼被卡在树上,走不了,渔夫得爬到树上抓鱼。

可惜她在这住了这么久,这棵树从没卡到过鱼。

易飒拎着包,一脚跨上屋面。

乌鬼扑腾着跟上来。

门没锁,是拿电线把门扣捆扎起来的,不知怎么的解不开,易飒心头火起,上脚就踹,几脚踹过,门锁那儿没开,门轴这边倒是哗啦一声,整个儿朝屋里砸去,砸出一股厚重的湿霉味。

易飒倚在门边,候着味道消些了才进去。

电灯意料之中的不亮了,备用电筒的电池潮霉了,关键时刻还是得靠火——她从柜子里拎出一个生锈的煤油灯,拿下玻璃罩,点上灯芯。

然后拎到屋子正中央,盘腿坐到地上。

煤油很浊,燃出的灯焰光亮也疲弱,好像走不了直线,半途就软塌塌弯垂下去,勉强撑出的那方亮像隆起的坟包,把她罩在正中央。

乌鬼没进来,立在门外。

这畜生挺怪,走动起来又呆又蠢,但一旦立着不动,又极其有气质,诸如坚毅、神秘、冷峻、凌厉之类的词儿都可以往它身上套。

易飒打开塑料袋,取了段橡胶管出来,扎住左上臂,很熟练地拍了拍肘心部位。

这一阵子东奔西跑,有点晒黑了,血管都不清晰了。

她拆了根针管注射器,接上针头,用力扎透兽用药剂瓶封口的橡皮塞,觑着针头探进去的位置差不多了,缓缓提起活塞抽取药液,一直提到最大刻度线。

然后抬起左臂,给自己做静脉注射。

推针的动作很轻,匀速,微阖着眼,表情很享受。

***

半夜,丁碛被手机响铃闹醒。

井袖也醒了,不耐地翻了个身,拿手揉了揉睁不开的眼皮,惺忪间以为自己在做噩梦:那种解放前、农村、跳大神驱邪的梦。

主要是因为这响铃,录的是个老男人唱歌,嗓音低沉沙哑,拖腔拉调,咬字不清,调子很西北,像兰州花儿,又像陕北信天游。

背景音里还有隐约的涛涛水声。

丁碛背脊一紧,瞬间翻身坐起:这响铃专属于养父丁长盛,录的是段伞头阴歌。

他接起手机、下床,快步向着露台走。

井袖茫然,才刚半撑起身子,丁碛回过头,说了句:“你躺着。”

语气又冷又硬,不是在和她商量。

于是井袖又躺回去,下意识蜷起身子,目送着丁碛走上露台,拉上玻璃门,心头涌起妻子般的满足和无奈。

男人,总是有忙不完的事。

露台上有点凉,夜气带着湿,四下都黑魆魆的,底下的游泳池泛粼粼的亮。

丁碛紧抿着嘴,眼皮低垂,听丁长盛交代。

“我已经打听到易飒的住处了,在大湖上的浮村,待会我给你发张大致的地图,你尽快过去找她。”

“这一次别再出纰漏,这丫头小时候就不服管,她爸都拿她没辙,长大了更野,这几年在东南亚混,结交的估计都是些下三滥,近墨者黑,一身邪气。我跟她讲话,她都不怎么放在眼里!”

丁长盛似乎有点动气,咳嗽了两声,又压下去。

“总之,你登门拜访,得有个谦虚的姿态。你路上买点礼品提过去,见面了要客气,仔细论起来,你们小时候还算见过面的,在西宁的那个江河招待所。”

丁碛嘴角不觉掀开一线讥诮的笑:“我记得,很要表现,还挺会抢答。”

丁长盛很不喜欢他这语气:“好好说话,你这态度就不对!这一次要不是你自作聪明,跑去盯她,哪会有这么多事!本来挺正常的一件事,让你这么一搞,反而复杂了。”

丁碛一窘:“是,我当时还以为,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被发现……”

丁长盛厉声说了句:“她凭什么不发现?她蠢吗?她是易家这一代的水鬼!”

丁碛不吭声了,通话出现了一两秒的静默。

他尝试旧话重提:“但是干爹,你不觉得奇怪吗?水鬼三姓,每个姓每代只能出一个水鬼,她姐姐易萧是水鬼,她怎么可能也是?”

丁长盛冷笑:“我知道你奇怪,我也奇怪,但三伏三九的女七试,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是正大光明过了的,我早跟你说过,这是老祖宗给的天赋,羡慕不来,练死了也练不来!”

……

挂了电话,丁碛回到床边。

原本是要上床,但忽然又站住,总觉得有事没做。

站了一两秒之后,终于完全消化这通电话,明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拧亮床头灯,开始收拾行李。

这是他的习惯,动身前,要在头天晚上把行李都理好,不喜欢一大早起来急急忙忙。

突如其来的光亮有点刺眼,井袖拿手遮住眼睛,问了句:“要走啊?”

丁碛嗯了一声:“明早。”

井袖想起身帮他收拾,但才刚坐起来,他已经差不多了:男人的行李本来就少,更何况,到柬埔寨这种热带国家来,带的衣服都简单。

收拾好了,丁碛躺回床上,顺手揿掉了灯。

井袖睡不着了,刚刚融进黑里的光还没散尽,天花板像笼了一层蒙蒙的灰:“你走了之后,会给我打电话吗?”

丁碛失笑:“你觉得会吗?”

他声音懒懒的:“干你这行的,还这么天真,不合适吧?”

井袖不说话,还是死死盯着天花板看,心头渐渐漫起暴躁,觉得那灰色恶心碍眼,想伸手狠狠去抓。

又一个!又一次落空,又是这样!

把她的付出当泔水烂布。

井袖突然觉得,在这儿,在这个男人身边,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她腾地坐起,开灯,鞋子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在屋里乱走,把散落在各个角落里的行李往包里装。

衣服、香薰蜡烛、护肤的瓶瓶罐罐……

不分种类,一股脑儿胡塞一气。

丁碛觉得她挺无聊的,他坐起来,点着了一支烟,看她歇斯底里的无声发作,像看大戏。

然后摸过钱包,从里头抽了几张大额的美钞,边角对齐了折起,在她拎起大包往外走的一刹那叫住她:“哎。”

井袖回头看他。

他笑了笑,从床上下来,走到她面前,把钱递过去:“小费。”

钱款早结清了,这是额外的,他觉得应该给。

井袖咬了咬下唇,抬眼看他。

他说话的时候,嘴里还叼着烟,声音含糊,脸上带着笑——

可鄙可憎,但偏偏对她有吸引力的那种笑。

井袖劈手把钱拿过来,走了。

丁碛笑里带了点轻蔑。

她要真是不拿,他倒会高看她一眼,结果呢,还不是拿了?

都是做戏,装什么情深义重恋恋不舍。

丁碛关了灯,重又躺下。

身边忽然空了,到底有点不自在,挪躺到正中,枕头微温,女人温香软玉的气息还在。

丁碛不觉就笑了。

其实……井袖也还不错。

按摩的手艺是一绝,人也算年轻漂亮,关键是,柔声细气,跟朵解语花似的,不招人烦。

连走,都只是跟行李发发脾气。

☆、14

宗杭早上起来,收拾停当了准备下楼吃饭,正要开门,忽然看到门边有张纸条。

应该是谁从门缝里塞进来的。

捡起来看,内容只两个字。

“走了”。

后面是一串电话号码,署名井袖。

走了?

宗杭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转头,尽管从这角度,只能看到自己房间的露台。

早先她说过要走,还送了他一本书,他琢磨着该回赠什么礼时,她的客人又回来了,于是他以为多的是时间,还礼这事不着急。

居然这么突然。

他盯着那号码看。

这是手机号:柬埔寨手机普及率还不高,编号大都只九位,而且前三位是公司号,很好记。

更何况井袖这号码念起来特顺口。

留这便条,大概是以后常联系的意思。

常理来说,他不应该去保持这联系,但谁让他的礼还没还出去呢,他不喜欢欠人东西,觉得像占了人便宜,心里别扭。

宗杭掏出手机,想拨过去寒暄两句,揿了前几个数字,又改了主意。

过两天吧,这么猴急急打过去,别让她误会了,以为他对她有什么意思。

***

行政部的实习同样只是走个过场,宗杭负责统计住店客人的旅游用车出行——名单都是别人交过来,他做个excel汇总表就行。

这种活,初中生都能胜任,宗杭觉得自己屈才了,于是在表格上大做文章,又是设格式又是添颜色,把一张普通的电子表格做得跟杨柳青年画一样花哨,且丑且夺目。

这场景又被定格成照片一幅,经由龙宋的手机发出,几乎是实时出现在宗必胜的微信消息里。

标题是:宗杭帮助行政部设计电子表格,提升员工日常工作效率。

宗必胜大为欣慰:这儿子在眼前时各种糟心,扔出国了果然奏效,居然越看越顺眼了。

于是给宗杭拨了个电话,这电话也像开大会做报告。

首先肯定了他这一个多月来的努力和成绩。

宗杭唯唯诺诺,这一个多月基本都在养伤,耗钱耗粮,他还是要脸的,不敢侈谈成绩。

其次是关于实习,让宗杭至少也得坚持三个月,将来回来了,履历里有一笔“海外交流经历”,说出去还是有面子的。

有没有面子宗杭不知道,但这经历一定比较别致:毕竟国内去欧美镀金的人一抓一大把,但到过柬埔寨镀铜的,应该不多。

最后语重心长,给宗杭展望了以后几十年的人生。

大意就是:等你回来了,就在公司基层轮岗,轮个三年,各个部门都熟悉了,直接升经理,顺便把婚结了。孩子尽早生,生得早轻省。到你三十五,人也该稳重了,爸就能放权给你了。你也不用太拼,六十岁退休,在山清水秀的地方买块地,种种菜养养花,种葱最好,这玩意儿好养活……

挂了电话,宗杭愣了好一阵子,看周围人忙忙碌碌,忽然觉得对自己来说,“奋斗”这事,真心有点滑稽。

有个文员过来,把新的手写名单给他,让他制表。

宗杭机械地在表格里增加了一张sheet,键入出行目的地。

然后盯着那行字看。

这一张的客人,都是去水上村庄的。

那天,他在水上村庄又看到了易飒,不知道她现在去哪儿了,以后又会在哪儿。

但他的以后,他确切知道,还知道,到了六十岁,他的菜园子里可能会种满大葱。

他并不喜欢这生活,但可能终将过上这生活。

因为这世界只被两类人瓜分,心智坚强的和行动力强的。

他哪一类都不是。

宗杭一头磕到桌面上,手在桌上来回摸索,终于摸到了手机。

然后拨通了井袖的电话。

井袖的情绪似乎也不是很好:“hello?”

宗杭说:“我。”

他有气无力地约井袖喝下午茶。

他需要跟人倾诉,他觉得跟井袖聊天没压力,自己再垮再坍塌,她也不会笑话他的。

井袖说:“喝什么下午茶啊,喝酒吧,我昨晚没睡好,白天要补觉,要么约晚上,老市场。”

***

中午,论理该在员工餐厅吃饭,但开餐前,龙宋叫上宗杭,说是带他出去吃。

宗杭莫名其妙地跟着龙宋出了酒店,过了条街,再拐了个弯,拐进一家中餐馆,进门就是关老爷神龛,二楼楼梯口立了个仿的兵马俑,包房门上还贴着喜羊羊。

他以为是龙宋怕他想家,带他感受一下中国味,哪知推开包房的门,里头已经有人候着了。

两个,都是柬埔寨人,高大壮实,脸上即便带了局促的笑,依然称不上面善。

宗杭脑子里一突,蓦地反应过来。

他看向龙宋,说话有点结巴:“他……他们……”

龙宋点头:“我找到他们老板,谈了几次,总算是有结果了。”

这结果就摊在眼前:圆桌上放了不少礼品,那些个果篮饼干糕点虽然不高档,但成功烘托出了诚意满满的气氛,而且,显眼处还摆了一沓用红色扎钞纸捆好的人民币,目测得有个万儿八千的。

龙宋使了个眼色,那两人赶紧迎上来,对着宗杭一迭声的“sorry”、“对不起”,两人的中文和英文都不利索,说着说着就成了叽里呱啦的高棉话,表情里都是忏悔,眼神里写满真挚。

宗杭有点招架不住。

龙宋说:“商量下来,他们摆酒谢罪,当面给你道歉,买了礼物,赔了八千医药费,你别嫌少,我们这儿工资不高……你还满意吗?”

宗杭手足无措,他还能说什么呢:事情过去了,伤好得差不多了,人家来赔礼道歉了,买这么多东西,满脸堆笑,鞠躬次次都九十度……

他又不能也把人打一顿出气,他从小就不会打人。

再说了,其中有个人胳膊上,还包着白纱布呢。

所以,也只能是这个结果了。

但多少有点憋屈,忍不住牢骚了几句:“你们以后也注意点,有什么事问清楚了再说,不要动不动就打人,万一我被打出个好歹,你们也要坐牢……”

龙宋一直在笑,应该是一五一十地、逐字逐句地,把他的话给翻译过去了。

***

晚上,宗杭和井袖在突突车酒吧外头喝酒。

没找到易飒的那家,这家是随便选的,规模小了点,坐不进去,只能坐外头的高脚凳子。

井袖拿宗杭被打这事当下酒菜,一杯接着一杯,笑得前仰后合。

阿帕照例跟来了,但这两人聊得火热,好像还嫌有他在没法敞开了聊——他也知趣,以突突车酒吧为中心,在半径不大的范围内溜达,既保持距离,又尽忠职守。

喝酒这事,大抵总要经历几个阶段:起初又笑又叫,继而又哭又闹。

宗杭和井袖也一样,舌头大了、说话撸不利索的时候,即便没愁肠,愁也入了酒肠。

两人都絮絮叨叨,一身衰颓气,你安慰我,我安慰你。

井袖惆怅:“我心说他不一样,走了,又回来了,我还以为是大家有缘,老天给机会……”

宗杭端起酒杯,像得了帕金森综合症,手一直哆嗦打晃:“知己嘛,知己本来就难找,全世界都不好找,你还要在这一行找,当然更难……”

又嘟嘟嚷嚷:“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我爸不待见我,说我连顶嘴都没胆……”

井袖安慰他:“那你拿出胆气来,下次跟他吵,寸步不让,死不认输。”

宗杭想了半天,沮丧地摇摇头:“他叫宗必胜,从小到大,他都没让过我,一定要取得胜利。我如果不认输,他就会一直生气,一直生气,他身体不好,算了……就让他胜利吧。”

井袖一脸同情地看着他,正要说什么,一个酒嗝打上来,什么都忘了。

只看到不远处的暗影里,好像有人影一闪。

她纳闷地盯着那儿看。

宗杭拿手在她眼前晃,井袖一把打掉他的手:“宗杭,好像有个人看我们啊。”

“谁?”宗杭眯缝着眼睛,不知道该往哪看,“谁?谁看我?”

“不知道,一闪就不见了。”

宗杭给自己倒酒:“可能是看我吧,我长得好看……”

井袖咯咯笑。

宗杭说:“真的,我跟你说啊,这个老市场,很多变态,上次就有个男的,老盯着伊萨看……”

井袖口齿不清地打断他:“我知道,现在很多变态,专搞男人,宗杭,你要小心了……”

她又打了个酒嗝,茫然了几秒之后,只记得喝酒了:“来,吹个瓶。”

***

阿帕费力地扶着宗杭往突突车边走。

这一路过来,真是费了老劲了。

宗杭一张脸红得跟猪肝似的,还时不时一惊一乍:陡然间紧紧攥住裤带,大叫“变态,扒我裤子”,下一秒又张皇地东张西望,催他去找井袖——

“lady first,要送女士先回家,不然不安全……”

阿帕不是没见过醉汉的丑态,但是小少爷平日里斯斯文文的,醉了居然也这样,叫他大跌眼镜。

他没好气:“不能喝就不要喝啊,井小姐被她姐妹接走了……”

宗杭“啪”的一声足跟并起,抬手朝他敬礼:“thank you!”

阿帕犯愁,宗杭现在这德性,上了车也坐不住,保不准中途滚下来——得帮他催个吐,或者喝点什么解酒。

他四下张望,看到街对面有个鲜榨果冰的摊子:“你别动啊,我去给你买杯西瓜汁。”

宗杭目送阿帕小跑着穿过街道,忽然精神亢奋:“少糖!不加冰!”

有辆白色小面包恰于此时无声无息驶近,阻断了他的视线。

宗杭觉得不爽,试图朝边上挪:“我说少糖,不加……”

哗啦一声,面包车的车门陡然移开。

视线里人影晃动,宗杭那个“冰”字还没出口,已经被不知道几只粗大有力的手掌一起揪住,身体像被抛飞的水泥袋,瞬间砸进车厢。

☆、15

宗杭做了个还不赖的梦。

梦见回国了,在ktv包房唱歌,液晶屏上放的是lady gaga的《坏浪漫》,他抱着话筒吼得身心投入,边上朋友们挤成一堆,看他手机里拍的照片——

“这就是吴哥窟啊,哇,我也想去哎……”

“老外怎么喜欢吃油炸狼蛛呢,口味太重了。”

“呦,这妹子是谁啊?”

那是易飒的照片。

宗杭说:“去酒吧喝酒认识的。”

朋友们都炸了:“然后呢?后续呢?”

宗杭漫不经心:“太主动了,不适合我……”

说完,很有优越感地笑。

笑着笑着,嘴角忽然有点疼,那种干裂似的、破了口子的疼。

有个男人的声音飘在他头顶,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呦,看看,这小子睡觉还一脸yín-笑……”

话音未落,宗杭脸上重重挨了一记,打得他下巴颌歪向一边。

梦也被打飞了,现实一点点挤进来。

鼻端充斥着奇怪的味道:鱼腥、水湿、热气、机油、椰浆、冬阴功汤,还有狐臭。

身子在晃,不是车子的那种晃,左右漾荡,似乎是在船上……

船上?

宗杭惊出一身冷汗。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

眼睛被打肿了,世界窄且模糊,模糊里晃动着一张狞笑的大脸。

宗杭努力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像有人绑架他,车子飞驰而来,车门一开,把他抓进去,又疾驰而去,他挣扎着大吼“不加冰”,脸上正中一记老拳,就此不省人事。

然后……就到了这儿?

不对,中间好像还短暂地醒过一次,当时宿醉未消,意识一片模糊,听到有人问他:“你爸呢?”

他茫然答了句:“在家啊。”

……

事情跟宗必胜有关?是他爹在柬埔寨投资时惹上的仇家吗?

他心里大致有点数了,电影里常演,这叫父债子还。

宗杭想坐起来,脸上忽然压上锋利的一线凉。

是那个有着一张狞笑大脸的人,拿了把水果刀,在他脸上比划。

宗杭拼命把脸往后缩:“哎,别,别……”

因着家境富裕,童虹专门送他去参加过《遇到绑架该如何聪明应对》的讲座,讲师总结了三个“尽量”:尽量配合、尽量示弱、尽量寻找逃脱机会。

先死的都是耍横的,兔子都被叼进狼窝了,别以为龇起大牙蹬蹬兔腿就能扭转乾坤。

每一句都说在了宗杭的心坎上,当然要尽量配合,不然被打怎么办,他最怕挨打。

就像现在,要是绑匪一个不高兴,在他脸上画花,这辈子这张皮就毁了,整容都整不回来。

那人哈哈大笑,拿刀身拍拍他害怕得几乎纠起的脸:“怂货,吓成这样。”

说着站起身,一刀插向手边桌上的一只西瓜。

那瓜熟透了,哧啦一声,从破口处一裂到底,那人也不用刀,刀背咬在嘴里,拿手把西瓜掰成了四五块,抬手递给周围的人。

宗杭战战兢兢抬眼去看。

这是只渔船,不大,四面敞,顶上拿厚帆布搭着阳棚,船后应该装了柴油发动机,所以这船速度还行,哒哒哒一路往前。

船舱里杂乱不堪,什么都有,空的泡面桶和啤酒罐滚得满地都是,船上除了他,一共三个人,那个掰瓜的是华人,剩下的两个,好像是泰国人。

因为泰语那种让人听了骨酥筋软的腔调,实在是太有辨识度了。

而外头是大湖,日头正烈,四面都是水,水上都是晃眼的白光,看久了让人目眩,也让人有恐惧的联想,怕被绑上石头,扑通一声扔进湖心,再浮不上来。

三人大口吃瓜,都不讲究,汁水顺着嘴角一路淌进脖子,不知道是谁起头,朝宗杭吐瓜籽,剩下的两个有样学样,把他当垃圾桶。

很快,宗杭头脸身上,汁水淋漓。

他暗暗嘱咐自己要忍,然后嗫嚅着发问:“你们是不是要钱啊?”

讲师说,要尝试着和对方“建立联系”,交情都是从无到有的。

掰瓜那人扔掉瓜皮,舔了舔手上的汁水,笑着反问他:“谁不想要钱?”

说完了,抬眼看正前方。

宗杭下意识也往前看。

远处开始出现密布的小黑点,像是谁在湖面上撒了一把芝麻。

船越驶越近,宗杭终于看清楚。

这是又一处水上村庄,但规模更大,破旧的船屋和高脚楼密密麻麻,像一处突兀冒出的水上城寨。

掰瓜那人顺手捞起脚边的破渔网,往宗杭身上一罩:“你喊救命也没用,不信试试看。”

渔网的网眼个个都有拳头大,用这玩意盖他,显然是无所顾忌,根本不怕他被人看到。

渔船驶进村寨,在幢幢楼屋间穿行,有时候河道太窄,近得一个跨跳,就能蹦到人家的屋里去。

他看到船屋边飘着澡桶,一-丝不-挂的小孩儿蜷缩在桶里睡得正酣;

看到菜叶、塑料袋、瓶瓶罐罐在河面上盘出一块块漂浮的垃圾场,里头多处间杂血水,那是活鱼被宰杀后剖出的内脏;

还能看到船上人的脸,多是东南亚人,或凶悍犷戾,或呆滞麻木,对渔船熟视无睹,并不好奇。

很快,渔船靠边停下。

这是片住户群,由十来幢船屋和高脚楼组成,和刚刚经过的那些彼此割裂的住所不同,能明显看出这些船屋都是抱团的——屋舍间有踏板、梯子相连,最边上有一块露出水面的平台,种菜,兼作码头。

有几个女人赤着脚,正蹲在平台边洗衣服,那两个泰国人先跳上平台,拿钩杆把渔船拖近。

船停稳之后,掰瓜那人一把揪住宗杭的后背心,把他拎拖起来:“走,送你们父子团聚。”

父子团聚?

宗必胜……也被抓来了?

宗杭跌跌撞撞被那人搡着走,脑子乱作一团。

宗必胜也被抓来了,那童虹呢?不吓死也哭死了吧,到底多大的仇,要父子俩一起抓,还有,这群绑匪会打人的,宗必胜被打了吗?他年纪那么大,又一贯地养尊处优,这一拳头下去……

虽然平日里父子间有龃龉,但那到底是内部矛盾,宗杭忽然热血上涌,眼圈都红了,带锁的板门被打开的刹那,他几乎是两腿痉挛着冲了进去。

昏暗的角落里,窸窸窣窣站起一个人来。

目光相触,宗杭脑子里掠过一句话。

尽管童虹从小就教他别说脏话,要礼貌用语,他还是想说——

我日你全家祖宗十八代!

这人是马老头,马跃飞。

***

易飒站在陈秃船屋的平台边吃米粉。

她早上去大湖深处放了一回乌鬼——乌鬼要常放常练,越复杂诡谲的水流环境越好。

放完乌鬼,先过来找陈秃,乌鬼几轮潜水,羽毛都湿了,站在船尾大张着翅膀晾晒,翼展一米来长,像只鼓足了风的黑帆,很有气势。

陈秃外出收账还没回来,他雇的帮工黎真香知道易飒还没吃饭,给她做了一碗猪骨吊汤的越南米粉,汤里撒了两片翠绿薄荷叶子,味道很特别。

易飒一边吃,一边看黎真香忙进忙出。

她是越南人,四十来岁了,长相普通,脸庞扁平,喜欢打赤脚干活,一双脚板黝黑肥厚。

黎真香从厨房里端了个盆子出来,盆子里头盛满了猪肺,看来是要去喂阿龙阿虎。

易飒想跟过去看热闹。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响起引擎声——这村里,船马力这么大的,并不太多。

回头一看,果然是陈秃的船。

浮村里几乎家家有船,易飒也有,最小最简陋的那种,浮在水面上像片细长叶子,陈秃有一回埋汰她,说就这破船还配马达,如同癞狗头上戴金花,真是糟践了马达了。

其实这马达就是个外挂的助力推进器,二手的,折合人民币五百不到——这样的货色还能被比作金花,足见船有多寒碜。

相比之下,陈秃的船就要大多了,玻璃钢材质,动力也强,因为要靠它进货,每次开足马力,船尾激起的大团水花,都像大白兔子的绒球尾巴。

近前时,陈秃放慢速度泊船:“伊萨,刚路上遇到麻九,他不知道你回来了,说外头来了个年轻男人,国内过来的,姓丁,指名要找你。我也搞不清楚情况,让他先把人接到我这。”

易飒点头:“是有这事。”

她语气平淡,脸色慵懒,就跟陈秃说的是家常事,类似“今天真热”、“要下雨”似的。

陈秃好奇心上来了,不住拿眼瞟她,这个浮村,有人找上门来是稀罕事,来找易飒的更是绝无仅有。

印象中,她一直独来独往。

易飒知道他瞟,只当没看见:“有事找你帮忙,我摩托车在岸上,帮我弄回来,这两天雨水大,别浇坏了。”

陈秃又嘲笑了一回她的小船:“你的癞狗驮不了了吧?早让你换一艘了。”

易飒跳进他的船舱:“不换,一年在这也住不了几天。”

陈秃把船掉了个头,正要发动,又熄了火,拿胳膊肘碰碰她,示意前头:“哎。”

河道尽头处,麻九的小舢板正慢慢划进来,那里是三岔口,几条船都等着要过,形成了暂时的交通堵塞。

小舢板上站了个人。

陈秃拿起挂在舵上的望远镜,朝着那个方向看,嘴里头念念有词:“你从哪招来的野男人,都追这来了。”

易飒咯咯笑,问他:“人怎么样?”

陈秃说:“膀阔腰圆的,不错,好生养,三年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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