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权势。他觉得戚云应该想要这些,但又不十分确定,所以迫切地想要见戚云一面,亲自问问他……
一双手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身,随之萦绕在鼻尖的是熟悉的冷冽寒气。
“陛下在等臣?”
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微微发麻,宜青回过头去,踮脚吻了吻他的眉心:“在等将军。”
为了今日朝会,宜青穿了一身皇袍,盘领、窄袖,胸前和袖口都绣着繁复的盘龙纹,好似花团锦簇。戚云任他在自己怀中转了个身,目光在那条盘龙上一扫而过:“朝会已散,陛下特意召臣来此,可是有事相商?”
“无事便不能找你来了?”宜青的语气里带着点委屈。
虽则他从内侍身上得到消息,戚云这几日不见踪影是在忙南边布防,但想到乾清宫深夜的悄寂冷清,他就觉得自己仿佛成了被抛弃的怨妇,守着冷宫度日如年。从前他们在塞北军营还能每日见上一面,怎的回了帝都,反而见不着了?
戚云见他秀气的眉毛拧在了一块儿,分明怕冷还要梗着脖子昂首,一副骄矜需要人哄的小模样,恨不得立刻就把他捧在掌心捂热了。
小皇帝像是察觉到了他有意的疏远,搓了搓手掌,语气一变道:“确是找将军有事。今日……今日的册封,将军可还满意?”
戚云避而不答,反问道:“陛下可曾同桓太傅商量过此事?”
“朕想封就封,为何要同他们商量!”宜青这话说得有些底气不足,又软软补了一句:“他们原先拟的那诏书也太欺负人了……如今这样,朕还嫌封得低了呢。”
戚云心道,果然如此,谅桓殷等人不会允他加官进爵,指不得还会将他的官衔往下调一调,好杀杀塞北众人的气焰。
“陛下此举,着实是莽撞了。”戚云握住宜青的手,那纤细的手指好似玉雕,合该被捧着惯着,不沾一点粗活累活。戚云不由暗叹一声,替他担忧起来,若是不做皇帝,他又能做什么呢?
戚云思及此处,再开口时又多了点真心:“陛下识拔臣,臣不胜感激。但既是在朝会上的册封,还是与桓太傅商量过更妥帖。今日封的是臣,还则罢了,往后若关涉到旁人,望陛下三思。”
宜青朝他一笑:“旁人的事,朕才不管。”
“谢陛下厚爱。臣定然为陛下安边域、守疆土,万死莫辞。”
“你知道便好……”宜青有些许得意,又不好翘起尾巴,只能抿着嘴角道,“万死莫辞就不必了,朕知你志不在此。”
“臣……”
宜青认真而专注地看着他,道:“戚云,你莫再瞒朕了。朕知你志向,也愿成全你。朕只要你一句话——”
“朕想要你……”宜青盯着脚尖,觉得这句话有些难以启齿,“要你答应朕……唉……算了。”
戚云什么话也没说,将他紧紧搂在了怀中。
亏得戚云今日穿的不是铁铠。宜青静静趴在他胸口,听着戚云的心跳声从沉稳渐渐变得急促,方用手掌推了推他的胸膛:“也不怕叫人看见,松手。”
戚云将双掌扣得更紧了一些,惟愿这时辰永远不要走到尽头。
“朕知你志向,也愿成全你。”
戚云离开皇宫时,脑海中盘桓的全是这句话。
知他志向?知他甚么志向?
如果有旁人对他说出这般话,戚云早就该冷笑出声了。是知他幼年失怙、愿磨十年剑报一门血仇的志向?还是知他热盼大权在握、再无人可伤他心爱之人的志向?
又如何成全他?将天下拱手相让吗?说说倒也罢了,真当要放手,且看看有几人舍得!
他是该疏远小皇帝了,免得到动手时心软,从明日起便不要入宫了罢。戚云心中有了决定,然而小皇帝扯着他的衣角、羞赧地问他今夜可否留在宫中的画面却一闪而过。
舍不得。
他也不如自己想的那样铁石心肠。
戚云折回宫道,将随身的寒水刃留在了乾清宫。
“凶兵辟邪,莫再怕了。”
……
朝会上皇帝册封他为陈王的事宛若一石激起千层浪,塞北军将领通宵达旦地商议该如何应对。
有人主张索性将计就计,逼小皇帝加九锡,继而行禅位之事。立刻有人反驳,这也许是小皇帝设下的套子,为的就是让戚云上当,暴露野心,好给远在江南的广陵王立一个靶子,毕竟他们才是亲叔侄。
戚云听得疲惫,越发怀念起拥着宜青批阅文书的夜晚。对方多半昏昏欲睡,压根不吵不闹,偶尔一耷脑袋清醒了,也只是悄悄擦去嘴角的水渍,而后心虚地问他要不要添水喝茶。
“报——”
众将犹争得面红耳赤,一名传令兵快步走进帐中,跪倒在地:“禀将军,一炷香前,桓殷入宫,同行的还有一名侍从。”
塞北军几乎控制了宫城防卫,只有东平门一个侧门由桓殷等人掌控。戚云将这道口子留给他们,一来是避免双方这时便斗得你死我活,二来也方便监视那帮文臣的动向。这名传令兵便是专司此职的。
“册封已成定局,便是要收回旨意也来不及了。”谋士沉思道,“桓殷这时入宫,有什么阴谋?同行的还有一个侍从?该不是——”
戚云道:“再探。”
“是!”
等待消息的间隙里,众人议论纷纷。戚云听他们猜测说与桓殷一同进宫的若是汪镇,该如何应对那三万大周军士,心中却有另一个迥然不同的猜测。那身份不明的侍从未必是汪镇……
“禀将军——”
“宫中传来消息,那侍从是广陵王帐下最受宠的谋士,名唤宋渠清。桓殷带着他进了宫,直往乾清宫去了……”
戚云霍然起身。
身前几案应声而裂,竟是被他生生拍断了。
听得当初害他一门死绝的元凶与小皇帝会面,他竟有片刻茫然。茫然之后便是勃然大怒。一种被深信之人背叛的恼怒。
戚云想要抽出腰侧的佩刀,落了个空时才想起先前将刀借与小皇帝了。他狞笑一声,握紧双拳:“好、好……”
16、江山多娇16
帐中虽则点了熊熊篝火,却被传令兵带来严寒吹散了暖意。
“将军,看来小皇帝和广陵王早有预谋……”谋士瞥了眼戚云铁青的脸色,没将话头挑明,“如今得立刻做个决断!”
早有预谋。
这四个字仿佛一把淬毒的匕首,插中了戚云的软肋。反观自他遇上小皇帝以来的种种,可不就是早有预谋么?
小皇帝离开帝都后,原本便计划逃往西都重整旗鼓,没成想被他中途截下。彼时他带了数十骑傍身,小皇帝身边只有桓殷一名老臣,逃脱无望,便只能服个软,再见机行事。
为了放松他的戒备,小皇帝装出一副不通世事的模样,全心全意信任他、依赖他,为了给这一切找个合适的借口,不惜搬出幼时可笑的盟誓。甚至牺牲色相,委身于他……
小皇帝能屈能伸,像极了大周的皇室血脉。
可笑的是,他竟然当了真。
他没有杀死桓殷,给了他们可趁之机,他对小皇帝心存怜惜,还抱有事成之后两人还能继续温存的幻想。可当小皇帝问他,是否还快活的时候,心中想的又是什么呢?
怕不是想着如何与叔父联手,好将他这奸臣、恶人碎尸万段?
“传——”
戚云想要佯装无事,传令下去,命驻守在宫城外的塞北军备战,然而心头一紧,却是没有说出口。
他征战十余载,怎样凶险的伤都受过,独独没有遭过这种罪。便是在数九寒天负伤淌过结冰的暗河,也不如此时阴寒彻骨。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肌肤与骨血被蛰伏的虫豸啃啮,也不及如今之万一。
他不愿相信,那个缩着脑袋说“朕害怕”的小皇帝,望着他时眼中满是欣喜与钦佩的小皇帝,习惯如小兽一般依偎在他怀中的小皇帝,都是假的。
他以为小皇帝孱弱、天真,唯恐他受一丁点委屈。原来对方早就戴上了最严实坚硬的盔甲,做好了全身而退的准备。不提防间溃不成军的人,是他。
“再,等等。”戚云颓然坐下,单手覆住了头面,以免暴.露了脆弱的情绪。
塞北的将领们嚷道:“这如何等得!”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望将军速下决断!”
“宫城内外俱是我塞北军中人,只消将军一声令下,便可围城。届时宫城内外消息阻绝,将军大可将小皇帝一刀了结了,明日再对外宣布说他暴毙……”
戚云抬起头,深深看了谋士一眼。
谋士浑然无畏地继续道:“若不如此行事,待小皇帝与广陵王通了声气,我等就被动了。”
他话音一落,众将都默契地俯身跪倒,拜道:“请将军决断!!”
戚云眉头一跳,冷漠道:“我说了,再等一等宫中消息。”
“将军还想等甚么消息!”谋士苍白的脸上如同摸了胭脂般腾起一抹醉红,“难不成是忘了血海深仇,忘了我等在塞北是如何苟延残喘,如何死里逃生的吗?!”
谋士说到激动时,竟咳出血来,这是在塞北冻坏肺腑留下的顽疾。不只是他,在座的将领大半身有陈年旧病。他们都曾是朝廷的罪人,或是举族被发配边疆,或是孤身被判流徙千里,他们一同举事,除了为谋荣华富贵,尚有一腔愤懑积郁亟待疏解。
戚云曾与他们一样,如今却隐隐离心了。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戚云跨过裂为两半的几案,短靴踩在碎屑上,嘎吱有声。他走到众将身前,俯视着对方,厉声道,“是要反了不成!”
无人应声。但跪在原地,长久不起的举动,已经说明了他们的心意——
今夜,戚云想反也得反,不想反,也得反!
“也罢。”
戚云长叹一声,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难得动了真心的人,到头来是时刻想着置他于死地的仇敌,以为可以并肩而战的袍泽,也在以情分、时势、性命逼迫他。
他解下腰侧传令的铜牌,垂下眼睫,冷声道:“传我军令——”
“报!!!”
传令兵去而复返,这一回来得更急,鞋履踢翻了帐中火盆也浑然不觉。地上还燃着零星炭火,他跪倒道:“禀将军,宫中,宫中变天了!”
“小皇帝命宫中侍卫将桓殷扣在了乾清宫。”
“小皇帝传令,有人密谋犯上作乱,命紧闭宫门戒严。”
“犯上作乱者已被捕,搜身搜出广陵王的密信。”
传令兵报出的消息一条比一条令人震惊。在他猛的收声时,众将犹有惊魂未定的感觉。
传令兵艰难地喘了口气,将最后一个消息报出:“宫人指认那名混入宫中的谍子是广陵王手下的谋士宋渠清。人赃俱获,小皇帝已下诏讨伐广陵王!!”
咣当一声,却是戚云踢翻了脚侧火盆,大步朝帐外走去。
众人只听得一声马嘶,雷点般的马蹄声接连响起,好似戚云急不可耐的心情。
战马绝尘向着宫城而去。一夜星霜为他送行。
……
一刻钟前,乾清宫。
宜青都已歇下了,宫人忽然来报,说是桓殷桓太傅有急事要禀。他重新穿好礼袍,蹬了乌头靴,朝外走去。
等在殿中的除了桓殷,还有一人。那人宜青没有见过,看体型清癯,面相文弱,该是个文臣。他原以为两人是为了白日册封戚云一事而来,琢磨着三言两语就打发了。
桓殷却开口惊人道:“这位是广陵王座下的宋渠清宋夫子……”
宜青倒吸一口冷气,当下改了主意。都说最能杀人是书生,宋渠清就是其中佼佼者,他科举未曾高中,转而投入广陵王帐下做了无名幕僚。当初利用先帝对戚家的猜忌、为广陵王谋得江南数州兵权的,便是这位看起来提不动刀兵的宋夫子。
“久闻大名。”宜青道。
两人视线甫一交汇,宋渠清便低下了头。这位年纪轻轻的皇帝和他料想的很不相同,生得唇红齿白有若好女,但望着他的眼中却并非单纯不识世事。这和他从眼线出探得的大相径庭,如果他没看错,对方的眼中分明是隐藏的仇恨。
他和小皇帝未曾谋面,何谈仇恨?
“见过陛下。”宋渠清心中的思绪千回百转,盘算着如何开口,给皇帝留下一个好印象,以便替广陵王牵条线。
宜青冷笑一声,折身进了殿中,片刻后抱着寒水刃而出。桓殷与宋渠清面面相觑,俱是不解他的用意。
“宋夫子,你且上前两步,朕有话与你商量。”宜青按着刀鞘,面带微笑道。
宋渠清上前数步,谨慎地在刀刃能递及的地方停下脚步。
“宋渠清。”宜青陡然抽出了利刃,声音低柔,“朕代戚家同你道声别。”
戚家!
宋渠清暗道不妙,但已来不及阻止。宜青将利刃反手指向自己,大声喊道:“来人!有刺客!”
寒水刃在左臂上划出一道血痕,宜青将刀一扔,踉跄着跑到殿门口。宋渠清还不及辩解,便被涌入的侍卫缚了起来。
宜青的左臂淌着血,沾血的凶器还掉落在殿中,宋渠清百口莫辩。唯一目睹真相的桓殷也不可能站出来指认皇帝。
宋渠清被当作刺客关押,宜青冷静地命令搜身。他为了做广陵王的说客,身上自然带了凭信,很快这盆脏水接连泼到了广陵王身上。
“陛下身上有先帝遗风。”桓殷目睹了他一夜之间栽赃宋渠清、下令关押搜身、禁闭宫门、下诏讨伐广陵王的一系列举动,迅捷而缜密,像极了先帝。他还没教给小皇帝这些宫廷权术,他仿佛就无师自通了。
宜青臂上的伤口只做了简单的包扎,面色有些惨白:“太傅抬爱了。”
桓殷望着他,觉得陌生得很。按说一国之君正该有这样的雷霆手段、铁石心肠,他却怀念起当初会从马车中探出身子,关心他伤势的青年。
“陛下今夜做了那么多事,想必心中早有成算。”桓殷平静道,“是臣多心了。”
宜青道:“广陵王狼子野心,与其联手难免遭其反噬。朕不愿。”
“臣,明白了。”
桓殷缓缓跪倒,解下腰侧印绶,置于砖石之上。他原以为皇帝与广陵王都是大周皇室血脉,正可以合力对付戚云,谁知皇帝根本没有这个意思。宋渠清是他引入宫中,如今被定为乱党,他必然也脱不了干系。
“臣只是想问个明白,广陵王与戚云俱是狼子野心,陛下知晓防范广陵王,为何却对戚云——”
为何却对戚云百般信任,封官进爵?为何不愿借广陵王之手除去戚云?为何即便与一干文臣离心,也要护着戚云?
满殿烛光映在宜青眼中,仿佛无数银星,摇摇欲坠。
“朕喜欢他。”
17、江山多娇17
戚云站在殿门外。廊上的宫灯流光,将他的身影拖出常常一道淡影。
宫人站在他身旁,小声道:“戚将军,小的进去通禀一声?”
戚云沉默着没有应声。
他没有点头,宫人不敢轻举妄动,等了许久又低低问了一声:“将军?”
宫人心中惴惴,唯恐得罪了这位大权在握的将军。他踮着脚,悄无声息地往前垫了半步,好借廊上的灯火看清对方的神色。察言观色一向是他们这些宫人最为擅长的事,若叫他看出戚云是喜是怒,也好知晓是该继续催请,还是保持缄默。
在零星灯火的映照下,戚云的双眼漾着微光。
宫人还没能完全分辨出那双眼中的情绪,便见戚云偏过头,双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冷如刀锋。
宫人的心中咯噔了一声,暗道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事,人头落地不过是须臾的工夫。他罩在宽大宫袍下的身子已经开始打摆子,嘴唇蠕动,想要为自己辩解上一两句,却见戚云只是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压在唇上,示意他莫要出声。
死里逃生,宫人后知后觉地发现冷汗已打湿了衣襟。他顾不上这许多,快步退到戚云身后,在廊柱下跪伏,不敢再有旁的心思。
殿外寒风正紧,过了约莫半柱香,竟开始飘起雪来。
起初是米粒般大小的碎珠,很快便成了鹅毛大雪,将庭院和屋檐染上一层苍茫雪色。
宫人冻得瑟瑟发抖,偶然一哆嗦抬眼,看见戚云也依旧站在殿外,身形一动未动,宛若泥塑木偶。他的一手抵在殿门上,门缝中漏出些许暖光,远远望去仿佛被他握在了掌心。
好生奇怪。宫人心中想到,以戚将军今日的权势,便是要硬闯乾清宫,这宫里也没人敢多嘴一句,他这样长久地站在殿外,与他们这些个身不由己的卑贱奴仆一样挨着受冻,又是何苦呢?
更叫人费解的是,如若他先前那一眼没有看错,戚将军的眼里分明闪着泪光。这才封王拜相,大好的日子还在后头呢,深夜独自进宫又站在殿外流泪,是个什么路数?
嘎吱一一
殿门打开的响动打断了宫人的思绪。他听到讶异的一声惊呼,紧接着便是凌乱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人还在门槛上绊了一跤,砸出声闷响。
廊上静默了片刻,无论是站在殿外的戚云,还是从殿中匆忙走出来的人都没有说话。
宫人心中满是疑惑,低垂着脑袋,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你,过来。”
过了许久,宫人才听得这么一句吩咐。他揉了揉发麻的膝盖,动作不太利索地站起身,双眼盯着自己的鞋尖,快步走向殿门。
在将将要走到殿门时,他飞快抬头望了一眼,见到一片明黄色。竟是皇帝亲自出了乾清殿。
“太傅年事已高,外间又下了雪,出宫着实不便。你送太傅去偏殿歇着,好生照看。”皇帝的声音听着平稳无波,察觉不出什么端倪。
宫人应了一声是,一路低着头进了乾清宫,扶起看着苍老了十岁不止的桓太傅,又匆匆走向偏殿。
走到长廊拐角处,他状若无意地回头望去。廊中早已没了人影,只有更远处的灯火还照着飞雪,杂乱无章地漫飞在夜色中。
……
“怎么冻成这样?快进来暖暖。”
宜青推开殿门,原想叫个宫人将桓殷送去偏殿,没料到戚云杵在殿外。他一手拉了对方的手掌,觉得好似握住了一块顽石,还是经年堆砌在雪山顶上的那种,凉意瞬间从指尖蔓延到心口。
手心这么冷,该是在风中站了多久了?
宜青等宫人与桓殷一转身,就将戚云拉进了殿中。他心头其实有许多事要与对方说,他得告诉戚云,他将广陵王派来的谋士扣下了,还拟诏将广陵王打成了乱臣贼子,戚云可以光明正大地发军南下、为戚家报仇了。但见到对方的双唇都被冻得失了血色,不由将这些都抛诸脑后,急着先道:“喝杯热茶罢?”
他松了抓着戚云的手,转身去替对方沏茶,还没走开两步,就被拉了回去。哐当一声闷响,殿门被戚云大手合上,他的背脊被抵在殿门的横格上,硌得生疼。
宜青还没来得及抱怨,戚云的身子便重重压了上来。浸染了半夜的寒意立时笼罩了他的全身,无孔不入。
“你作甚么?朕、朕冷得慌。”宜青推拒道。
往日他这么说,戚云总会松开手,再去寻个暖炉将自己焐热了再环上来。可这时戚云非但没有停手,反而变本加厉地解开了他的衣襟,将有若坚冰的双手环上了他的腰肢、后背,苍白的双唇也覆上了他的颈侧,并不啃咬,只是安静地轻轻贴着。
他这副模样,反叫宜青没法子拒绝了。宜青从没感觉戚云这么需要他,仿佛急于从他的身上汲取一丝温度,才好在寒风凛冽、大雪封山的时日艰难地存活下去。
宜青冷得声音也在打颤:“先、先松开朕,同你说、说正事。广陵王手下,那个叫宋渠清的,你识得不?”
“他拿了广陵王的密信,游说朕与他们联手,朕回绝了。”
宜青隐约听见他低低应了一声,又或许没有。
“他当朕是三岁孩童戏耍,朕又怎么会看不出他们的诡计?再说,广陵王对你做了那样的事,于情于理朕都不可能与他们联手。”宜青说着,始终得不到戚云的回应,疑惑地捧起对方的脸,“朕说的,你可听一一”
可曾听进去了?
戚云自然是听见了,否则他睫羽上几乎要滚落的泪珠从何而来?
宜青登时心慌了:“是朕错了,朕不该提起当年戚家的事,你别、别……”别哭啊。
他抱怨自己不长记性,上次送戚云寒水刃时就知道当年灭门之仇是对方心尖的疤,怎么这次又去揭了?他是一国之君,想将广陵王打作叛臣有千百种法子,随意编一个由头就好,为什么要在戚云面前说实话?如今可好,好好的借花献佛也给弄砸了,惹得戚云难受,叫他心里也一阵阵发堵。
戚云缓缓眨了眨眼,到底没有落下泪来。他望着宜青,低声问:“陛下说的,可都当真?”
这话他在与小皇帝重逢时也问过,问的是对方是否还将当年戏言当真。当时抱的多半是戏谑的心思,也想着戳穿对方的伪装,好看出那假意温柔下潜藏的险恶用心。
他想过小皇帝是当真痴傻,分辨不出忠奸,被他几句话轻易地愚弄于掌中;也想过小皇帝是心思深沉,忍得一时胯.下之辱,以待日后寻隙报复。
他独独没有相信过一种可能。
小皇帝喜欢他。
“当真,自然当真。”回答也是如出一辙。
是他以己度人,总想着明枪暗箭不断、人心险恶难测,不愿意相信世间真有单纯而炽热的感情。可如若不是喜欢,对方堂堂一国之君纵然委身于他,又何必时时小意熨帖着、真将他当作了搁在心尖上的人?
他将自己裹得严实,好似个缠着棉线的长节粽子,望着他乖巧道:“戚将军也多保重身体。”
毫不迟疑地将玉玺交给他,说:“朕既然信你,万般事宜都可交托于你,一个传国玺也没什么。”
会因着他不肯与他亲近,气急败坏地怒斥让他滚。
调笑说两人是一对儿亡命鸳鸯。
即便受不住了,低声啜泣喊求饶,双手却是环着他的脖颈未曾松开过。
往日种种俱如云烟在心间一晃而过,长久停驻的只有片刻前在殿门外听见的四个字,有若玄音妙旨。
“臣……”
戚云解开自己的外袍、中衣,两人赤.裸的胸膛紧密无隙地贴在一块儿,散落的衣带彼此交缠,好像是两只在大雪天失群、只能依靠彼此相拥取暖的小兽。
两人的皮肤都微微发凉,又在紧接着的摩挲与纠缠中渐而变得火热。
小皇帝央着他去殿内。他却觉得此时此地便已再好不过。他脱下对方身上的皇袍,在昏暗的烛光下找到自己曾留下的吻.痕。寒意让两人贴靠得更加亲密,欲.望和深情都像是冰层下熊熊燃烧的冻火,无法熄灭,愈燃愈旺。
戚云前所未有的清醒。哪怕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陷阱,他也愿眼见着自己跳了下去。
“臣,也当真了。”
戚云低下头,吻上了对方有些许迷离的眼睛。他心急如焚又异常冷静地等待着或许不会有的回应,身侧的灯盏毕剥一声、落下点灯花。
宜青艰难地回吻他,双唇如蜻蜓点水般擦过他的颈间:“好……”
18、江山多娇18
乾清殿的宫灯在入夜前都添满了灯油,到了三更也长燃不熄。烛光在穿堂的夜风中摇曳,明灭不定,深深浅浅的影子随之在地上晃着。
尤以那床水纱罩帘的影子晃得厉害。且不随着微风而动,似乎别有韵律。
“够、够了……”
宜青难耐地抬起头,将脸埋进了松软的枕中,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严寒飘雪的时节,他的额头、肩颈、后背都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水,整个人浑如一只方才端出蒸笼的醉虾,冒着微醺的腾腾热气。
戚云用手指缓缓勾去他背上的汗珠,沿着脊柱而下,轻轻捏了捏他腰上的软肉:“乏了?”
他的声音低沉,扰得宜青双耳连带着身子一道酥麻,好似洪水乍泄过后的欲.火又星星点点燃了起来。
戚云的手掌只按在他的腰侧,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待到宜青自个儿将头拔拉出枕被,含羞带怯地斜睨了他一眼,这才俯下身去。
他的长发垂落,拂过宜青的双颊与颈侧。宜青正是敏.感的时候,丁点儿刺激都被无限放大,忍不住低吟了一声,伸手想要拨开那些发丝。
“不劳陛下动手。”戚云恭敬道,“臣自会伺候。”
戚云松开了正在照顾着他的右手,如同拨弄琴弦般在锁骨处捻起了一根发丝。不知他是有意或是无意,发丝的梢末恰好扫过了肩窝,与手指温热粗糙的触感一并在宜青脑海中炸开。
宜青几乎立时起了反应。
他用手背抵着额头,却又无法同时遮住羞煞了的双颊,索性自欺欺人地闭上眼睛,只作不知。
戚云觉得他这幅模样可爱得紧,手指又与那发丝纠缠了许久,才复又握住了被他懈怠的小东西。
比起前一回的激烈,这次他的动作轻缓了许多。犹如一个寒冬夜行人猛地点起一堆篝火后,便不急不缓地守着火苗,烘烤着手心手背。
盖因他知道,火已经燃了,只消留神护着便不会歇,尽可以在漫漫黑夜中与它作伴。
宜青得以喘上一口气,却并不趁隙歇息,一味回过头向戚云索吻。床笫间的亲吻往往热烈而缠绵,戚云望着那绯红的面颊,却只轻轻在他嘴角点了一点。宜青不安地抓着他,他才加深了这个吻,自嘴角舔舐,分开双唇,鱼戏莲叶般勾了勾对方的舌尖。
好似有种珍而重之的深情。
事了之后,宜青趴在戚云的胸口,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他的墨发玩耍。戚云的发丝偏硬,不似他的柔顺细软,总在缠了一圈后便散开,从指间溜走。
“戚云。”
“臣在。”
宜青好不容易缠稳了他的一缕长发,与自己的拢在一块儿,分作两股,想要打一个结。开口时一不留神,又让发丝松开了。
当他懊恼之时,一只更粗大宽厚的手掌稳稳接握住了发丝,将两股分好的长发打了个结,迅捷熟练。
“你怎的这般熟练……”宜青一眼就看见两人缠在一起的墨发,觉得自己像是做坏事被抓了包似的,匆忙伸手想要解开。
戚云不让,将他的双臂都环在了颈上,道:“是头一遭。”
宜青哼了一声。
“只有陛下。”戚云沉声道。这么多年,江南塞北,也只有一个小皇帝走进了他的心里。
宜青心中抹了蜜似的甜,嘴上还道:“将军这么会说话儿,也不需做什么打打杀杀的活计了。每日哄着朕与那帮子大臣高兴,岂不是扶摇直上?”
他知道戚云说的都是实话,说只有他,便是只有他。从前如此,今后亦然。
宜青板着脸说完那段话,末了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趁着笑声不大,匆匆吻上戚云的肩颈,将那闷闷的声响埋了下去。
“险些忘了,都怪你……”宜青见窗棂外的天光渐明,想起被戚云打断了的事,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将广陵王贬为叛逆的诏书已经传了下去,你这时发兵南下,正是好时机。”
戚云轻抚着他后颈的手却是一顿:“发兵南下……讨逆?”
宜青点了点头:“当初广陵王将戚家……唔,这也算天道好轮回了。”广陵王十多年前污蔑戚家意图叛乱,害得戚家满门抄斩,宜青这么做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盼着戚云能多消消气。
“还有那个宋渠清,也扣押在天牢了,想怎么审讯都由你。”宜青道,“不过以朕之见,还是南下的事要紧。这小人等你回来,再慢慢折磨……审问也不迟。”
事情的轻重缓急他分得那么清楚,手腕决断都不像个才登基了没几日的帝王……戚云心道,小皇帝若是想算计他,怕也有千种法子。
幸好。幸甚。
戚云吻了吻对方的眉角,开口道:“南下讨逆一事,陛下还是另派他人罢。”
宜青骨碌从床榻上支起身子,卷了棉被,郑重地看着他。作为一个没甚么实权的小皇帝,他好不容易回到帝都就赶着与广陵王翻脸,可以说是自讨苦吃。他会这么做都是为了戚云,戚云怎么不领他的情?
“派谁去?”宜青问。
戚云答道:“朝中不乏将才,若是陛下都信不过,将留在西都的汪大人调回来,也可。”
“汪镇,倒也可以。”宜青语气忽转道,“可朕偏要你去。”
“陛下……”
两人对视了数息,宜青败下阵来,偏开头道:“这一趟江南,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不看着戚云深邃的目光,他才好将心中的盘算都说个清楚:“广陵王暴虐无道,江南百姓苦不堪言,这时节谁带了兵南下,便能平白赚上江南一地的民望。”
他说的戚云都知道,也早做过准备。广陵王治下民怨滔天,这时铲除了对方,会被视作替天行道,于声望大有好处。届时他夺了广陵王的权,取而代之,也不会有人反对。江南一地物产颇丰,若是能收入囊中,足够与大江以北抗衡。
可这些全是不臣之举。如若真这么做了,除非他想要再往高处走一步,去登那九龙缠绕的御阶,披那身明黄无俦的皇袍。
“陛下所言极是,既要安抚江南百姓,非德高望重者不得为之。不如就请桓殷桓太傅……”
宜青低喝道:“戚云!”
他握住戚云的手,被褥散开,冻得打了个喷嚏,随后才道:“你明白朕的意思。戚家的仇,你要亲自去报;江南的民心,你也要去夺……”
“臣——”不愿两字却是迟迟说不出口。
这非是他戚云一人可担起的抉择,他肩上压着满门冤魂、塞北十万重兵,如何能轻易开口。
宜青语速飞快道:“血仇不报,你于心何安?大事不成,你如何面对塞北那些个兵卒?就算你点了头,他们难道会甘心继续回塞北?他们会不放手搏一搏王侯将相么!”
宜青的胸口剧烈地起伏,戚云轻轻地将他拥入怀中,安抚般拍打着。
“陛下果然都明白。”明白他的野心,明白他的不得已,他的压抑,压抑之下的张狂。有些事便如逆水行舟,一旦起了头,就没有后退的余地。“陛下明知臣若带兵南下,归来时便不可能还是个将军,也执意要臣走这一趟吗?”
他问得缓慢,宜青答得果决。
“朕要你去。”宜青的鼻头冻得通红,看着有些滑稽,说出来的话却是极正经的,“人活一世,总不能想着样样好处都能占个全。桓太傅要青史留名,做个忠臣直臣,汪大人想着力挽狂澜、匡扶社稷,你……你从前想着报仇雪恨,想着大权在握、不需再仰赖旁人鼻息。还有那想要名利双收的,图个自在逍遥的……朕只想要你。”
戚云伸出的手臂僵在空中,半晌才收了回来,将人抱紧。宜青微凉的鼻尖蹭在他的胸前,像是融了片落雪,将仇恨与名利都浇灭。
“臣,领命。”
抬眸间,戚云心意已决。
这一趟江南,他会走。
小皇帝既然可以为了他弃江山,他亦可为了对方谋天下。
19、江山多娇19
戚云率领三万塞北军挥戈南下,直指广陵。
广陵王所谓的精兵强将在这支虎狼之师面前一战即溃,连败连退,不出半旬便尽数退守庆元。这座名字喜人的城池就在江侧,既是最后一处可凭借天险防守的军事重镇,也是广陵王的治所。
过江前夜,戚云的心情异常平静。
他挥退了游说他借机称王、与大周划江而治的谋士,也无心再对着行军图指点谋划,独自一人坐在空荡的帅帐中,左手解下寒水刃,置于几上,又随意翻开一卷书。正是那卷《西都风土志》。
看那些夸捧西都人物繁阜的笔墨其实没多大意思,他只不过也开始沉迷于睹物思人的勾当。
往日种种,他以为自己都忘了,然而记得却分明。对方看书时,脑袋便如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起初他以为那是看得专注入神,后来才知晓原是看得困了,脑袋一耷,才惊起翻卷,过不了多久又重蹈覆辙。
这窘事被他发觉后,小皇帝便急着辩说是帐中的炉子生得太旺了,暖意烘得他昏昏欲睡。他熄了火炉,小皇帝又冷得瑟瑟发抖,拉不下面子让他重新生火,只能偶尔欲言又止地偷偷瞥他一眼,很是勾人。
那时是他对小皇帝戒备心最重的时刻,如今回想起来却也带着一丝温情。
或许他的心如铁石,从未对着他罢。
戚云的手指摩挲着书页,书上的墨字一个也没能看进眼中。他遥想着远在帝都的小皇帝,不知对方正在做些什么?可曾……与他一般难以入眠,思念着对方?
次日。庆元城破。
广陵王自知难敌,弃城奔逃,出城时身中流矢,当场毙命。戚云听闻这一消息时,正在城头观览战局,冷漠地对着报讯的兵卒道:“下去领赏罢。”
兵卒将沾血的人头和王印放下,欢天喜地下去领赏。戚云用脚尖轻轻拨了拨那颗人头,见散乱虬结的发丝下露出那张熟悉的面孔。
这就是了,害他满门抄斩的凶手。
依稀还能与留在心中的那个影子重叠,脸上的横肉多了些,双鬓也沾白了,没了小时候见的阴森可怖、气势逼人,反露出垂垂老矣的朽态。当初权势滔天的一代枭雄,也不过是个人头落地的下场。
人生苦短,诸般好处不能尽得。功名霸业,转头成空,远不如拥着怀中的人自得喜乐。
戚云回首北望,暗自下定了决心。
……
宜青一早又溜出了宫城,爬上城墙。北风正紧,好在他从宫中顺出了个暖手炉,揣在怀中还算暖和,足以抵御严寒。
城砖上结了薄霜,沾衣便湿,他只能虚虚靠在城头,目光在远山和飞鸟之间转了又转。
北雁早就南飞了,他等的人却还没有回来。
自打戚云离开帝都,他就天天掐指算着日子。舆图早就烂熟于心,连同行军路线也一并牢牢记住。过了多少日,戚云该到哪儿了,又过了多少日,哪座城池也该被攻下了。昨日他才得了传书,说是戚云已兵临庆元城下,不出数日便能破城。
他喜得一宿没睡,一早便登上城头远望,好似戚云能长了翅膀、一夜便飞过千里江山,回到他身边。
这当然只是假想。宜青在城头徘徊了一天,白日西沉时落寞地独自走向宫城。
一直伺候着他的那个宫人就在宫门外候着他,急得一跺脚,小碎步跑上前道:“陛下,您可算回来了……”
宜青一门心思都记挂着戚云,随口应付道:“可是那些子大臣又递折子来了?都捧到御书房堆着,朕得了空自然会看。”
宫人扑通一声跪倒,道:“南边来了信,说是戚将军、戚将军殁了。”
“你说什么?”宜青半晌没有反应过来,愣道。
“戚云戚将军他……”宫人捧起一封书信,颤巍巍道,“攻城时中了流矢,不幸故去了。”
宜青猛地拍开他的手,那封书信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不可能。”宜青顿了顿又道,“绝不可能。”他还等着戚云凯旋而归,好给他加九锡,让位于他,成就他的一代帝业。戚云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宜青死盯着宫人,盼着他说这只是个无关痛痒的玩笑,然而对方战战不敢开口,一味磕头求饶。
他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茫然四下望了望,弯腰拾起那封书信。一页纸张,好似有千斤重。他屈指打开信纸,花了半柱香才看完那寥寥数行字。
“假的。”
宜青若无其事地叠好信纸,缓缓撕碎。他将一只手递给宫人,冷声道:“扶朕回宫,备好车驾,朕要一一”
他脚下一软,只觉天地都变作了黑白两色,依稀能听到宫人尖着嗓子喊:“来人!陛下昏过去了!”
宜青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在梦中他是一家游戏公司的测试,负责副本剧情的审查。第一个副本中的可攻略女主是个很温柔的人,他喜欢得不得了,可惜对方突然从游戏面板中消失了。他找遍了所有的数据库,也翻不出对方曾经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他正低声啜泣,有人轻轻地替他拭去了泪水,又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抱歉。宜青抱着对方哭了好一阵子,累得再也撑不住,复又沉沉睡去。
醒来时,眼前是一片明黄的帐帘。
原来是梦,宜青恍惚地想,可也都是真的。他穿进了自家公司的游戏里,正在攻略戚云,梦里戚云从数据库中被抹去了,这个世界里,戚云也死了。
死这个字眼宛若一记重锤,将宜青的心脏撞得钝痛。
按说他该想着攻略对象都不在了,要怎么继续完成任务,可他完全没有心思考虑这些。他艰难地起身,掀开帐帘,想着自己该去江南一趟,至少也亲眼见一见戚云的……尸骨。
掀起帐帘,却见一人直挺挺地跪在床边。
宜青惊得失了声,不敢置信地捧住对方的脸侧,手指微微发颤。
“陛下。”戚云的眼下有着一抹浓重的乌青色,显然是数夜未眠、疲倦至极了。他跪得也久,身子不免僵麻,过了多时才反握住了宜青的手掌。
宜青推开他的怀抱,咬着下唇憋出两个字:“混账!”
只一转念他就想明白了,那封信是假的,戚云假死,为了掩人耳目,连他也一道骗了。
骂了一句还不痛快,宜青又扑了上去,毫无风度地张口在对方肩头狠狠咬上一口,恨不得连皮带肉都扯了下来。他的牙口好,咬了不多时便破了皮肉,肩上渗出血来。
戚云任他打闹,说甚么也不肯松开环抱着他的双臂。
“臣错了,臣不该欺瞒陛下。陛下怎样责罚臣,臣都愿受着,绝无二话。”
“只要陛下还记着,曾许臣的亲事。”
宜青摸了摸牙上的血迹,昂首道:“想得美。”
……
广陵王意图谋逆,戚云亲率大军南下平乱,不幸战死沙场。皇帝追封颇厚,替戚家洗清当年冤屈,重赏塞北军诸位将领。
数日后,塞北众将请辞还乡。
又数旬,后宫选秀,一名不见经传的下等秀女步步高升,为才人、为婕妤、为昭仪、为贵妃,终在众大臣的竭力反对下,被册封为后。
封后大典之时,众臣遥遥望见那个凤冠霞帔的身影,总觉得有些许眼熟,又着实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彼此对视一眼,又各自低下头,山呼万岁,心中忍不住腹诽。旁的不说,这从后宫倾轧中扶摇直上的皇后,生得也太高壮了些,和皇帝并肩,竟还高出了一头。
皇帝一意孤行,他们也劝阻不得,事已至此,众臣只能自行宽慰,高壮也好,身子骨健朗,好生养。
宜青扶着他新封的皇后步入交泰殿。大周的历代帝后都于此处完婚,于此处行那周公之礼。
他身侧的人披着盖头,看不见神色,他自个儿的脸是被烛火映得绯红。他磨了磨牙,沉声问:“这几个月,在后宫过得可还自在?”
对方点了点头,殷红盖头摇摇欲坠。
宜青哼了一声,早知对方不以为耻,他也懒得这么折腾了。他从托盘上拾起挑杆,一端搭在红盖头的边沿,问道:“那可曾后悔?”
塞北的将领已被他遣到各地,做了有财无势的安乐翁,想东山再起可没机会了。
“不曾。”
宜青挑落盖头,杆子却不离手,轻佻地抬起对方的下颌。那张俊朗的面孔并不因戴了凤冠而显得女气,依旧叫他看得移不开眼。
戚云反手握住挑杆,不见如何使劲,便将之从宜青手中抽了出来。咣铛一声,杆子坠地,他打横抱起同样穿着喜服的人,大步朝御床走去。
“放开朕!教习嬷嬷没教你宫里的规矩么!”
戚云解开他的衣袍,低声笑道:“教了,说是将陛下伺候得顺心,便是宫里最大的规矩。”对方曾许他同享江山,他也曾为之心动。此时却觉得……
“不如你。”
戚云在宜青的额头上轻轻印了一个吻,前所未有的欢愉与餍足。
万里江山不如你。全都不如你。
20、一生之敌01
【可攻略角色:戚云】
【当前好感度:100】
【解锁成就:非卿不可】
【副本通关...自动存档中...游戏完成度:1/13】
【开启副本:一生之敌】
青玄宗山门。
这日是宗门大比之日,青玄宗大小十八峰的弟子御剑而来,蔚为壮观。天幕被各色飞剑割裂成不规则的碎片,灵剑的流光将天地映照得宛若仙境。
流光闪至山门前,戛然而止。
一众弟子怀着敬畏的心情收了飞剑,步行登峰。他们平日都在其余十八峰修行,山门所在的主峰上住着的不是宗门长老,便是隐世的大能,由不得他们不放低姿态。
还没走几步,便见到一身白衣翩翩的青年负手立于山门之下,朝众人微微颔首。
白色长衫将青年本就清冷的气质衬得愈发出尘,山风拂过他的衣袖,长袖飘摇,竟有乘风而去之意。在这等气质之下,样貌反倒是其次了。也无人敢像个登徒子似的紧盯着青年的面孔,否则即便未遭指责,自个儿也会心生愧疚,觉得唐突了仙人。
“见过掌门!”
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众弟子们俯首便拜。一些个胆子大的按捺不住心中好奇,用长袖挡住眉眼,偷偷抬头看了过去。
青玄宗掌门顾雁声,年轻一辈修士中的翘楚,不足百岁便修行至合体期,三百年来天资无人能出其右。平日他勤于修炼,鲜少出面处理宗门杂务,弟子们难得见上一面,如今得了机会,少不得要多看上几眼。
越看便越是由衷感慨,世间竟真有如此人物。正值爱慕初生年纪的少年少女不由在心中低叹……
若是能与掌门这等风光霁月的人物结为道侣,该是如何之乐!
弟子们的视线越发炽热起来。
那包含着敬仰、钦佩、爱慕种种情绪的复杂目光落在身上,让宜青非常不适。虽然两个副本中他的身份都是上位者,但一个随时都可能变成亡国之君的小皇帝和一个正值鼎盛之际的门派掌门,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宜青咳了一声,握紧象征着一宗之主身份的飞剑。
他的视线在众人身上缓缓扫过,看似在打量弟子们的姿势,实则是在仔细辨认对方的头顶上是否有可攻略人物的信息。
确认这群人中并没有目标后,他朗声道:“莫耽搁了大比,上山去罢。”
众弟子因为他的注视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闻言,一名身穿水蓝色长袍的少年忽然越众而出,红着脸问:“掌门……掌门也会去看大比吗?”
“自然会去。”宜青淡然颔首道。
少年的双颊上蓦地腾起两抹红晕:“那、那掌门且看我……”
“且待我夺了头名,给掌门一看!”少年一跺脚,挎着佩剑飞也似的奔上山了。
宜青心中费解,少年要夺头名自个儿夺去,有甚么好给他看的。他端着掌门的架子,不便将这点疑惑摆在脸上,是以微微一笑,目送少年远去。
白色的身影依旧站在山门处,远望也不损其丝毫风姿。上山的弟子们频频回首,不少都愈发坚定了要在此次大比中好生表现一番的决心。
若是能在大比中胜出,前往灵溪仙境历练,自然最好不过。如若不能获胜,只消能让掌门多看上一眼,也就不算白走了这一趟。
……
宜青哪知道只是打了个照面,就在旁人心中激起了那么大波澜。他穿进这个副本后,便到了青玄宗山门下等着,为的是尽早见上女主一面。
但他在山门站了大半天,还是没见着那个一时兴起,便改头换面混进正道门派的魔教妖女。
可攻略女主秋夜白,身份是魔宗宗主,因其个性张扬,行事邪性,从不顾忌旁人看法,素来为正道所不耻。
偏生秋夜白不是碌碌之辈,正相反,还可称作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据传其生来便是三灵根,资质还在中人之下。起初拜入某正道门派下,无奈修行速度缓慢,十多年也没能成功筑基。十多年间,秋夜白受了不少同门的冷嘲热讽、欺辱难堪,忍无可忍之时叛派而出,转投入魔宗门下。
投入魔宗后不过数十年,其便接连突破筑基、金丹、元婴、化神,达到了合体期。更有传言,秋夜白已一脚踏进了大乘期,不消多少时日便能破境。
这等破境速度,不知让多少正道人士心惊胆寒。
他们若是想寻这位魔宗宗主的事,也得先掂量掂量自个儿的斤两。很快,好事者们便想到了青玄宗宗主顾雁声。
两人同被喻为不世出的天才,年纪相当,一正一邪,又都生得极美,自然而然被拿来比较。
正道人士纷纷吹捧顾雁声,说是青玄宗掌门仙风道骨,静心养气,堪称修士楷模;贬低秋夜白张扬跋扈,不知天地间还有敬畏二字。
魔宗中人当然将秋夜白的行事说作是随心所欲,率性自然,远比顾雁声那等装腔作势的伪君子要高出一筹。
双方各有拥趸,流言甚嚣尘上。好事者更是给两人都封了个名头,末了拍案收尾,盖棺定论一一
一生之敌。
此事只在闾里酒肆中流传,原本无人当真,但不知秋夜白心中作何想法,竟似真的对所谓的“一生之敌”起了点兴趣。听闻青玄宗召开宗门大比,获胜的弟子将随顾雁声前往灵溪仙境历练,他便暗中改头换面,装作一名普通的筑基期弟子,潜伏进了青玄宗。
宜青又等了半日,弟子见了数拨,其间却没有一人是秋夜白。眼见大选的时辰将近,他只得转身上山。
方一转身,一道若有似无的目光便落在了他的背上。带着六分试探,三分玩味,还有一分……猎艳。
21、一生之敌02
第二个副本里设置了秋夜白这样的女主,游戏策划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上个副本的女主戚云过于中规中矩,玩家走正常的剧情线几乎不会有超出尺度的亲密接触,如果第二个副本还是这样,难免会流失某部分受众。所以宜青亲自拍板,定下了秋夜白的人设。
洒脱不羁,我行我素。一双凤眼,风.情入骨。
为了不辜负“妖女”的设定,剧情线也频频安排了香艳的情节:邂逅美人出浴、身中情毒急需解药、孤男寡女山洞独处……
宜青忧心忡忡地回忆着副本剧情,缓步朝峰顶走去。
他还记得上个副本对于和戚云的初遇有多兴致盎然,现下却怎么也提不起劲来。好感度达到100后他就脱离了上个副本,也不知道戚云后来又如何了?
无论如何,要他立刻同另一个女主黏黏糊糊,他实在是做不到。思前想后,只有一个法子可以应对。
秋夜白行事张狂,内心却极高冷,定然不屑于勉强他人。他只要端住顾雁声高岭之花的人设,走一条君子之交淡如水、无关风花雪月的正经攻略路子,两人弹琴、论道,闲敲棋子,醉饮浊酒,英雄惜英雄,也当是可行的吧?
“掌门,这边请。”沉思间他已经登上了峰顶,宗门大比方才开始,弟子引着他在席上入座。
周围坐着的都是真仙风道骨的修士,宜青不敢怠慢,挺直了腰背,打起精神朝场中看去。
峰顶的平地被分为了六个竞技场,供十二名弟子同时比试。又有在旁观战的、为一方鼓劲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场面好不热闹。
宜青扫了一圈,也没看见秋夜白,不由皱起了眉头。
“掌门,可是场中有何不妥?”坐在他右手边的长老低声问道。
宜青展开眉头,云淡风轻道:“并无不妥。”
“依老朽之见,确实也无不妥。”长老捋了捋长髯,爽朗笑道,“此次参加大选的小辈,反倒有几个很是出挑的。”
宜青没有应声,另一名长老便接话道:“那是自然。严萧已连胜三场,俱是一招制敌,可见林长老教导有方。”
“哪里哪里……”
两名长老互相吹捧起了得意门生,把宜青晾在了一旁。宜青乐得自在,板起一副冰山脸,看似专注、实则走神地望向场中。
大比在落日前结束,获胜的十名弟子被带到看席前。
拔得头筹的正是宜青在山门下见过的那名蓝衫少年。他站在列首,面上难掩兴奋,睫羽颤了颤,看向宜青道:“掌门!”
“这便是老朽座下的弟子严萧。”林长老趁机道。
宜青点了点头。想到这般或许太过冷淡,不近人情,他又抬眼看了看少年,柔声道:“不错。”
少年激动地语无伦次:“我、我……”
宜青却已将目光移向了他人。
少年的情绪登时低落下来,果然在掌门这等仙人眼中,他们远不值得留意。还需十万分的努力,才能与掌门并肩啊。
宜青的视线从几名男弟子身上一扫而过,停在了站在中间的粉衫少女身上。他一眼望去,这十名获胜的弟子中只有这一位是女子,秋夜白若是乔装打扮进了青玄宗,应当就是她了罢。
“你唤什么名字?”宜青问。
“程、程婉儿!”少女没料到会被掌门询问,紧张地失了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那就不是了。
宜青记得游戏剧情中,秋夜白该是胡诌了个夷则的名。夷则为七月之律,同他的真名暗暗呼应。不过上个副本的剧情也与他知道的不同,宜青不敢再盲目轻信自己熟知的设定,认真地打量起少女。
圆脸宽额,柳叶眉,樱桃唇,倒是很娇俏可爱。但怎么看也不是秋夜白会有的扮相,如若将那下颌再削尖三分,眼角拉长、眉梢斜挑,才依稀有些魔宗宗主的影子。
他同严萧说话时,便觉得有人在盯着他,及至他打量少女时,在山门处曾有过的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
是谁在看他?!
宜青一转身,见到一名身着宗门青衣的弟子悄然低下了头。
那名弟子身姿高挺,有若劲竹,不过低头敛眉的模样太过恭谨,叫人想到翠竹被积雪压弯了竿。
在大选中获胜的多半都是各自山峰数一数二的弟子,唯独这人平日里也没听说过名头,接连几场都是侥幸胜出,全凭了运气才能站在掌门面前。
其余九人对他也瞧不上眼,从站立的位置便能看出端倪。九名弟子都靠左站着,与这人之间少说也隔了三尺,将界限划得泾渭分明。
见掌门多看了他几眼,夺了头名的少年严萧不忿道:“商夷则,我劝你还是将名额让给旁人,免得进了灵溪仙境丢了小命不说,还丢了青玄宗的脸面!”
少女也软声细语地劝道:“商师兄,以你的修为,进了仙境只怕是难以保全自身。不如将机会让给韩师兄,他、他若不是一时失手,也不会败给你。”
她说的正是大比结束前的最后一场比试。商夷则的对手是一位修为已臻金丹后期的师兄,按说怎么也不会输在他这样的无名小卒手下。
然而比试的结果却出乎众人的意料。不知是功法恰好克制还是旁的缘故,金丹期的师兄输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少女软声为师兄打抱不平,一直沉默的青衣弟子却忽然抬起头,道:“输了便是输了……”
他显然也没有十足的底气,声音越压越低,快没了声儿时转头看向宜青,好似溺水的人抓稳了一块浮木:“若是掌门也不允我去,我便不去!”
宜青看着那双忽然扬起、难掩凌厉的凤眼,心尖一颤。
【可攻略女主:秋夜白(商夷则)】
【当前好感度:61】
就是你了。
22、一生之敌03
“输了便是输了,该你去便是你去。”
宜青的目光冷冷掠过众人,先前几个出言挤兑的少年少女都羞愧地低下了头,觉得自己心中那点嫉妒或是不满的心思都无所遁形。
唯有秋夜白挑起了一双凤眼,眼中满是孺慕之情。
宜青被那双眼睛看得头皮发麻。秋夜白是什么人?肆意妄为,嚣张得没边儿了,哪里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演的可真像那么一回事。
“一切都听掌门吩咐。”秋夜白诚恳道。
先挑事儿的严萧面上不满,还待说话,却被打断。
“掌门所言极是,便由你们十人下山历练。”林长老为了爱徒不被责怪,出面打圆场,“还不快跪下!”
严萧等人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什么要下跪。修士与凡夫俗子不同,一跪天道二跪血亲,再有就是跪师长。掌门与他们既非血亲,又无师徒的名分,为何要跪?
林长老恨铁不成钢道:“掌门此次亲自带你们去灵溪仙境历练,一日为师,便当得起师尊这个名分。快跪下行礼。”
“师尊在上,受子弟一拜!”
“见、见过师尊……”
众人纷纷跪下,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他们原先以为只是有机会在掌门面前露一露脸,没想到这次竟是由掌门亲自带弟子下山历练。一日为师,便算结下了这段师徒的缘分,叫一声师尊他们心甘情愿。
“商夷则,你怎的不跪?”
严萧是第一个跪下的,众人都跪倒,唯一一个还站着的便显得分外碍眼。
众人的目光若有实质,俱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一个外门弟子,能侥幸得了跟随掌门历练的机会,便该欣喜若狂了。这人平白无故得了掌门青眼,还站着不动,难道是想一番作态,再博些好感?
真是太心机了。
偏生他们拿他毫无办法。掌门一心向道,不在意俗务,也绝不会因为他不跪便对他心存偏见。
众弟子小心留意着宜青的神情,果不其然看到事态往他们不期待的方向发展。掌门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因为他与众不同的举动,高看了他几分。
“若是不愿跪,便不需跪。”宜青斟酌着开口道。
秋夜白的骨子里都是傲气,否则当年也不会叛出正道门派、转投魔宗。此时也定然不愿跪他。若是强行受了这一拜,还不知秋夜白日后会怎样讨回这一笔账呢。
宜青定定地看向他,神情淡漠,好似对门下弟子十分宽容大度。
秋夜白坦荡地与宜青对视一眼,勾起个暧昧的笑。旁人看来那是奸计得逞的得意,在宜青看来却有些警告的味道。
他掀起长衫下摆,缓缓跪下,扬声道:“师尊。”
那身青衫蓦地一委地,好似风卷青叶,轻盈不带一丝重量,却重重砸在宜青心头。
他都免了这一跪,秋夜白还要这么做,是硬要将这笔账赖在他头上了!
宜青眉头一跳,无可奈何道:“起来罢。”
按照青玄宗的惯例,行过师徒之礼后,带弟子下山历练的长老需要亲自赐给他们一两样物什,或是进阶的功法,或是稀罕的灵器,这次也不例外。
“严萧。”宜青按着大选获胜的名录,逐一念出奖赏,“《天道经》一卷。”
主事弟子在旁托着一卷功法,递与严萧。
严萧雀跃道:“多谢掌……师尊!”《天道经》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高阶功法,但既然是掌门亲自赐下的,便与旁个不同,值得捧回房中、挂在案头,日日望着鞭策自己。
“林山,玄照镜一枚。”
“方子云,《化无诀》两册。”
念到名录最后一行时,宜青顿了顿:“商夷则,《凝气诀》一卷。不妥,须得换一样。”
赏赐的功法和灵器都是预先备下的,并未针对某一位弟子。这《凝气诀》旨在帮助修士凝神会意,加快吸收天地灵气的速度,本该是不同灵根的弟子都可修行的功法,但准备赏赐的人忽略了一点:《凝气决》须得筑基中期的弟子才能修习。
秋夜白将自己明面上的修为压制在了筑基前期,得了这功法也是鸡肋。
一时间众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主事弟子面露尴尬,历来能在大选中优胜的弟子即便没有到金丹期,多半也到了筑基后期,极少数筑基中期的弟子若是好运,也能站到最后。他筹备奖赏时全然没预料到,竟有一名才刚刚筑基的弟子能胜出。
“那便换一样罢。”主事弟子也是林长老门下的人,他惯来护短,解下腰侧挂着的一样灵器道,“一合钟,炼气期的弟子便能催动,可挡下化神期修士的三击。换那卷《凝气诀》,总不算亏待了你。”
林长老伸出手,将灵器置于掌心,半晌却不见对方来接。他眉头一横道:“怎的?你莫还看不上?”
这件灵器堪称上品,否则也不会被他一个青玄宗长老带在身边,若是这弟子还推三阻四,也太没眼力见了。
“长老且将灵器收回。”宜青在林长老的腕上轻轻一按,道,“我另有打算。”
林长老不满地收回灵器。
“商夷则。”
宜青缓缓念出这个名字,眼帘微抬:“随我走一趟聚灵阁。”
“掌门,这不合规矩。”林长老小声提点道。聚灵阁是青玄宗敛藏各式灵器之地,依掌门的意思,是要带那弟子走一趟,随他在阁中挑选一样灵器。
宜青轻描淡写道:“修行之人,修的并非规矩。”
他转身过,姿态飘逸,宛若从云巅步入世间的仙人。
“随我来。”
两人离开峰顶后,余下的弟子议论纷纷。
他们同样是在大选中获胜的人,可没见掌门同他们多说两句话。掌门在他们心中自然是神圣不可轻辱的,于是只能变着法子宽慰自己。有的说是掌门处事刚直,因着准备赏赐时出了差池,便加倍补偿给商夷则;也有的猜测去了聚灵阁,掌门也未必会任他挑选灵器,约莫还是拿一样中阶的灵器与他,以示公正。
“或许……那商夷则天赋异禀,掌门这才对他另眼相看……”
少女还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