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苍头奴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38章 亲吻 (7)

说起过。但是这商人是哪里人,就不知道了。要不,叫妈妈来问问?”

“能问出来么?”姜黎觉得那老鸨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如果能问出来,沈翼的人来查,为什么都没打听出来。

苏烟络却道一句“试试吧”,便出去找那老鸨去了。片刻把人带了进来,桌边上拉出椅子给她坐了,便问她:“好妈妈,跟我们说说,之前那诗青被什么人赎走了?”

老鸨被苏烟络粘了一路上来,这会儿坐下吃茶,拿眼睛瞥苏烟络和姜黎,说:“之前有人拿了一百两银子来,我都没说,凭什么跟你们说?我可是答应了人家梁大官人的,不随随便便告诉人知道他的住所行踪。我若跟你们说了,不道义啊,是不是,姑娘?”

姜黎愣了一下,“您看出来了?”

老鸨把吃茶的杯子放下,手上的蓝宝石戒指闪过一道白光,“我又不瞎,还看不出男女了?一开始没仔细瞧,带上来就看出来了。”

苏烟络给她斟茶,不接这没意义的茬儿,只道:“干咱们这行,讲什么道义啊。您不要那一百两银子,那不是怕那些个男人有喜欢诗青姑娘的,去找梁大官人坏事儿么,您跟我们说,我们又不会坏您的事儿,您说是不是?”

老鸨接她手里端过来的茶,直直看着姜黎,“我又不知道你们问这个做什么,可不知道会不会坏事儿。”

苏烟络也不知道姜黎问这个做什么,便转头问她:“你打听那梁大官人做什么?”

姜黎抿唇,不知该如何说这事。心里想着用什么敷衍过去,还没想好,那老鸨把手里装满茶的茶杯搁到桌面上,叹了口气道:“罢了,说给你知道也不是不能,但也不能白告诉。”

姜黎见她有要说的意思,便忙开口:“您要什么?”

老鸨不理她,只乜苏烟络一眼,说:“以后别跟我拿头,乖乖儿地听我的话,不要太挑三拣四,也不要给我和客人脸色看,让我不好做人。咱们这馆子里,就你比我还横。”

这是要拿这消息换一个听话的苏烟络,苏烟络咽口气,啐一句,“趁人之危!”

老鸨也不跟她多说,起了身就要走,“谈不拢我可不强迫你。”

姜黎好不容易来求她一回,苏烟络也是要面子的人,这就起身一把拽住了老鸨,“罢了,答应你就是。但我不定做得来,一月两月的怕是忍得住,往后可不一定。”

“换你苏烟络一月两月给我赚银子,足够了。”老鸨这就站住,看向姜黎,“梁大官人是苏州人,全名梁问山,做丝绸生意的,在苏州有个绸缎庄子。我只跟你们两个说,可别说出去了,叫人坏了我的好事,找你们算账。那梁大官人是个不爱出风头的,上回来京城就是散心,只带了一个随从,可没人知道他是谁。也就跟看上了诗青姑娘,要跟我赎人,才亮出了家底。”

姜黎听老鸨说出这话,心里默默记下来,这又去跟苏烟络道谢并道歉,说委屈她了。苏烟络可不在乎这谢不谢的,全让她收起来,那边儿老鸨儿也叫她,“跟我下去罢,别妨碍苏姑娘接客了。”

姜黎这就不再黏糊着,从腰包里掏出一锭银子来,往苏烟络手里一塞,随着老鸨出门下楼去。下到楼梯一半的时候,那老鸨儿突然停住了步子,回头看住她,说:“你们长得很像,我就权当发个善心了,一百两银子也买不来的善心。她的命算是好的,遇到个肯赎她的人。”

老鸨儿说着转身继续下楼梯,继续道:“我知道你不是会坏她日子的人,所以也没什么说不得。但我要是你,就不去打扰她,就算相认了,也不过就是揭开旧伤疤,抱头哭一场,再度分别,又伤一回,其他的,什么也改变不了……”

☆、60.丫鬟

姜黎跟着走到楼梯下头,老鸨儿也没再回一个头多瞧她一眼。摇着手里的孔雀牡丹金丝团扇就招呼客人去了,油腻腻的腔调和笑容,大约都是那些来逛窑子的男人喜欢的。姜黎叫她最后那话说得有些落寞,也没再多说一句辞过的话,便出了醉花楼的门。

阿香这会儿正在河边的一个灯柱下站着,红色的花灯在她头顶下洒下红光来,穗子几乎要碰到她头上的平头小样。深色的平顶上,铺一层虚浮的红,直铺到肩膀上。瞧着姜黎朝她走过来,她便也迎了过去,打头问的第一句话就是:“打听出来了么?”

姜黎拉上她的手腕子,离开醉花楼前,“路上说。”

念着要早些回去,姜黎和阿香也便没再往集市上逛去。找些人少的巷道,一路朝着东南方向找城门去。到了人少的地方,姜黎便放开了阿香的手腕子,跟她说:“打听出来了。”

阿香生奇,“将军派人去打听都得不出消息来,苏烟络那里就知道?”

姜黎冲她摇摇头,“她不知道,是老鸨儿跟我说的。”

听得这话,阿香就更讶异了,猛地转头看向姜黎道:“就那老鸨儿,跟你说这个?不是说将军的人找她打听,就打听出来人被带走了,没打听出那商人的身份么?那时都不说,这会儿轻轻松松告诉你了,什么道理?”

姜黎微垂眼睑,长长吸了口气,才开口说:“她看出我们是姐妹了,说是发的善心。大约也有这成分在吧,知道我不会坏了事儿,所以告诉我也无妨,也算成全了我们姐妹,做了一桩好事。之前沈翼的人找她打听,是花了大价钱的。这种人什么都想得明白,她大约也知道我妹妹以前的身份。什么人要花一二百两银子买一个没多重要的消息?这钱烫手,她不敢收,所以自然也不说。这会儿呢,又拿捏了苏烟络一把,让她好好听她的话,帮她赚钱,横竖怎么都不亏吧。”

阿香最不喜欢这弯弯绕绕的,听姜黎说罢,知道没什么问题也就放心了。她这会儿还有一个疑惑,一面往前迈着步子,一面侧些身子仍问姜黎,“你确定那就是你妹妹么?别找半天儿,找错了人再。”

姜黎微微抿唇,“应该没错了,之前沈翼的人就查出来是她。今儿我过来探问,老鸨儿说她的花名叫诗青。以前在家的时候,她就给自己冠了个别名,叫诗青居士。她爱读诗作画,比我文雅。”

阿香听了就忍不住感慨,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好的一家子,说散就散了。”她这会儿还是不知道姜黎家到底是因为什么散的,但知道她不会说,是以也不再多问。叹罢了,自又想到下头的事,仍问姜黎:“人都问出来在哪里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她?”

姜黎一直在想的,也就是这个问题。才刚老鸨儿那随意搭的几句话,让她心生感伤,一直有些泱泱。她和她妹妹的身份都这样,不管到哪里都改变不了。她妹妹大约被那梁大官人赎出去做了小妾,只不知道这会儿过得好不好。但现实是,过得好跟她这个姐姐也没什么关系,过得不好,她也不能把人从梁大官人的手里要出来。如果她不出现,她妹妹就没有什么糟心事儿,下半辈子能过得踏实些。如若见了,她这个姐姐到底会不会成为妹妹的累赘,要妹妹日日担心她的前途,也都难说。便是这会儿,丁煜和韦卿卿对她也不那么放心。毕竟,她确实前途渺茫。

姜黎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青砖墙青瓦檐儿,回阿香的话:“再看看罢。”

阿香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觉自打入了京城,这些城里人的心思你莫要琢磨,琢磨不透。她原有许多朴实的人生道理,这会儿全派不上用场。以前姜黎要靠着她,这会儿换了她要处处靠着姜黎,要不总觉得活得没根没须的。

扯开了姜黎妹妹的话题不说,两人一路上又闲搭些有的没的,路过摊贩边的时候买些粥粉面条儿吃,吃罢了继续赶路,便一路回了城南军营。

姜黎和阿香在醉花楼没耽搁多长时间,不过路上来回费了好些功夫,并加吃东西的时间,这会儿到了军营已是快到了子时。如意这会儿都回来了,梳洗罢了在床上坐着与其他人说话,点着烛火等她们俩回来再睡觉。

瞧着姜黎和阿香进帐篷,一身男装,先还愣了一下,而后认出来了便道:“这个样子,去哪里快活了?”

阿香走路走得口渴,进屋就找茶吃,回如意的话,“去逛窑子了,看苏烟络。”

“苏烟络?”如意来的时候苏烟络早都走了,她并不认识。因那旁边的人又接话,说:“以前我们一块儿的,到了京城后沈将军开恩放人,她就往城里馆子里去了。”说罢了又看向阿香,“怎么样,她过得好不好?”

阿香吃了几口茶,又倒了些端给姜黎,“沈将军不稀罕她,别的男人可都好她这口,能差么?只要是个能赚钱的,老鸨儿都会捧着的。”这也是回来路上姜黎跟她说的,苏烟络在醉花楼可是最横的主儿。大约以前就是这样在青楼呆惯了,所以之前到了西北军营就是那般招人讨厌的做派,全不拿别人当回事。

听说她过得好,人也就没什么感叹的,这又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以前的事情,并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北雁儿那些回家的不知道怎么样了。她们是那时被掳的民女,回到家应该不成问题,但嫁人怕就是大问题了。乡里乡外的都知道是被打仗的掳走的,那必然不再是个全身,只怕没人愿意娶。

阿香累得紧,有心说闲话,却更要忙着梳洗。她不掺合那些话,只去碰一下如意,央求她,“好妹妹,搭把手弄些水来,我和你阿离姐姐洗洗。”

如意是个好差使的,本来和阿香姜黎她们关系就不差,今儿又得了姜黎的帮助,自然二话不说就掀了薄毯儿和阿香打水去。姜黎也一并去了,三人搭着手弄些水来梳洗。这会儿她们也不要伙房里烧的热水,只每日拿些大桶小盆接些干净的水,白日里放在日头下晒热,晚上就能用。

抬水的时候,阿香就问她:“怎么样,你家二爷今天给你长脸了么?”

“嗯。”如意使劲点头,“弄得我现在这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就搁那想啊,要是真的,那多好!”

姜黎抬手敲她的脑袋一下,“你想得美!”

如意这就嘻嘻笑了,然后看向姜黎,“今儿在马车上,二爷跟我说了,以后叫我就跟着阿离姐姐你,伺候你就是了。家里的月钱照拿,还让太太以为我在军营里服侍得他。还说,若我伺候你伺候得好,他每月再贴补我些。这就不必管太太那头了,以后就是你的人了。”

姜黎愣了愣,“我可不敢要你服侍,我身份还比不上你呢,要折寿。”

如意可不管,“太太把我给了二爷了,我只听二爷的,他让我伺候谁我就伺候谁。到帐里把门一放,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大伙儿还不都跟姐妹一样。我以后就帮你搭把手做事,其他也没什么。”

“好呢。”姜黎没出声,阿香倒是说话了,“本来就没多少事,还推来推去的,让你跟着就跟着吧。我们阿离也不是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了,叫你讨了大便宜。那贴补可就别去沈将军那要了,有良心的,吃得下那钱么?”

如意还是笑,“我不去要就是,二爷要是给,我就拿着。”

这些话如意打算明儿再说的,这会儿一股脑儿地说了,也就自觉地开始真伺候起姜黎来了。打好了水,非要服侍她洗澡。原这也是丫鬟寻常做的事情,没什么特别的。以前姜黎在家里洗澡,那都是有人从旁伺候的。只是许多日子不曾有人伺候,自己做事习惯了,便有些不自在。

偏如意不依不饶,非粘着她,“月钱我不能白拿,之前觉得吃了家里的钱,日日在这里偷闲,就不踏实,怕被太太发现,又怕二爷撵我走。你就让我伺候了罢,二爷满意,不撵我走,我心里才踏实呢。”

姜黎拗不过她,只好让她伺候。这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她脱了衣服去桶里坐着,让如意帮她搓搓后背肩膀擦胰子,也就够了。如意在拉起她胳膊擦胰子上的时候,眼睛就不时往她身前瞄,然后小声说:“阿离姐姐,你真白,那个也大。”

姜黎听她这么说话,憋得脸也红了,抄起一把水泼到她脸上,“你说什么呢?”

如意抬起袖子擦擦脸,又看她一眼,仍小声说:“腰也细,我以前也服侍过别人,都不如你。难怪二爷喜欢你,要是我,我也喜欢。”说罢了自己嘿嘿直笑,笑得姜黎脸都黑成了包公,低声斥她,“再嚼蛆把你按进水里信不信?!”

如意这就不笑了,收起嘴角又立马一本正经,又问她:“你身上有好几处伤呢,肩头上这是被人咬的,胸口那个呢?好像是匕首伤的,是不是?”

姜黎低头看看自己胸口的伤,低低道了句:“还债还的。”

如意这便追着问:“还什么债?”

姜黎这便又抬起了头来,看向她,“做丫鬟伺候主子,什么话该问什么话不该问,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没人教你嘛?你这样没大没小,迟早叫人撵了去,不懂事。”

如意听她说这话的时候,就不时看她,这又不惦记着那还债的话了,只道:“咱们不是不算那正经主仆么,就随意些。不过,你这会儿看起来真像是做过主子的人。阿离姐姐,你以前家里是干什么的,怎么到了这里?”

这话就越问越深了,这整个帐里不过就阿香知道些零星的。姜黎抿抿唇,拿了胰子自个儿擦起来,说一句:“再多嘴叫沈将军撵了你回去。”

如意听到这话,便闭了嘴,她现在还不想回沈家去。余下便消停了,帮姜黎把后背擦洗干净,自退出屏风来,往自己床上睡着去了。其实她一直对姜黎都有好奇,但是帐里的人都不知道姜黎的身世和过去,越是这样便越好奇。还有她可以认为沈翼对姜黎那样是因为美-色,但是单凭美-色真的能让男人这么死心塌地?

这些想不明白,想一阵也就不想了。听着姜黎穿好了衣服从屏风后出来,她翘头看了一眼,见她打了帐门出去,心想她这是往沈翼帐篷里去了。自又搁下头来,合眼睡去了。

☆、61.等待

姜黎湿着头发去到沈翼帐里,他这会儿还没睡下,正坐在案前的灯下盘剑。手里捏着卷皮的木块,在剑的刃面上来回盘擦,而后敷上些拭剑粉,继续盘擦一阵。听到帐门响,他抬头看一眼,见姜黎进了帐篷,嘴上便说:“回来了?”

姜黎手里拿着干巾子,往他旁边的蒲团上坐过去,抬手用干巾子擦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有阵子了,剑都盘好了。”沈翼把最后剩的一点刃面擦完,起身把手里的剑插-进架子上摆着的剑鞘里,回来接过姜黎手里的干巾子,给她擦头发,一面擦一面问她:“你去哪里了,听说是换了男装出去的,做什么?”

姜黎微微低着头让他擦头发,“你不是说我妹妹在醉花楼被一个南方的商人赎走了么,我去打探消息。”

沈翼手上动作停了停,“你去了醉花楼?”

“嗯。”姜黎看他停了动作便抬起头来看他,“之前我们这里有个姑娘叫苏烟络,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她现在就在醉花楼,我去找她问的。”

沈翼是不记得苏烟络了,见着面大约还觉得见过,听名字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他听姜黎不是莽撞去的,也就放下心来,继续给她擦头发,问她:“问出来没?”

姜黎这又把头微微往一边歪,回他的话,“问出来了,是苏州人,叫梁问山,说在苏州有自己的绸缎庄子。之前来京城消遣,看上了我妹妹,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花了大价钱把人赎走了。”

沈翼给她擦完发根,又去揉发梢,“有了名姓并知道是哪里人,一去就能找到。你怎么想的,想亲自去看看,还是我派人把她接过来。要从那男人手里把人要出来,怕是不容易。”

姜黎也知道这理儿,叹了口气,看向沈翼,“就算能要出来,也不要的。她能跟那个男人走,大约就是瞧出了那个男人可靠。从醉花楼赎个姿容不差的姑娘出去,得花多少银子?怕就是不要一千两,八百也是免不了的。这男人肯为她这么花钱,那必然是真心待她的。我也想去见她,可是不知道,这么冒冒然地出现,到底好不好。”

沈翼把姜黎的头发擦得不滴水珠子,拿着那已经湿了的巾子又擦擦手,“你不知道她现在到底过得怎么样,怕突然出现,打破她现在平静的生活?”

大约就是这样吧,姜黎也不能把心里的想法尽数说清。她叹口气,冲沈翼点头,只觉心情复杂。

沈翼把手里巾子拿去架子挂起来,“这样,我先派人去苏州打探打探,看看她现在过得到底如何。如果她过得很好,不需要你这个姐姐出现,咱就不插手。但倘或她过得不好,还是思念亲人,愁容满面,你再决定要不要去见她。”

姜黎看着沈翼挂好巾子往她这处过来,觉得这先试探的法子最好,因点点头,“那还是要麻烦你。”

“到这会子了,跟我还客气?拿我的钱去逛窑子,怎么不见你客气?”沈翼走到她跟前,伸手到她面前要拉她起来。

姜黎嘴角抿着笑,抬手搭上他的手,起身和他一起往榻边去。头发这会儿还半湿着,不能立马就睡下,只得坐在榻边再等一阵子。说两句闲话,沈翼隐约想起一事来,又问她:“你那妹妹,是不是叫姜婧?”

听到这个名字,想起从前,恍如隔世。姜黎抿气点头,低声道:“你还记得?”

“记不大真切了。”沈翼也觉感慨,想起那时的事来,仿佛还在昨日,而后恍惚,却又觉得是上一世的事情了。他还隐约记得姜婧这个名字,其他的便什么也想起来了。

姜黎侧脑靠在他肩上,声口缓慢起来,“她这会儿有个花名,叫诗青。不知道到底是用的哪个名儿,大约是不会再用姜婧这个名字了吧。她比我有才学,也稳重,原该配最好的人家。”说到这里姜黎开始吸鼻子,“我有时候就会怨恨老天爷,为什么让我们出生就富贵,享受了十多年人上人的日子,到头来又低贱到泥里,任人践踏。”

沈翼拿过她的手来,十指相扣地握住,什么话都不再说。有时候一种无声的依靠,大约比说什么话都有力量。

+++

次日沈翼便在军营里找了两个能放心用的人派去了苏州,任务很简单,找着丝绸商人梁问山,找到醉花楼的诗青姑娘,看看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好与不好,都回来细细禀报,但切不可惊动了他们。那两个人领下任务后着便衣骑马而去,姜黎也便开始了在军营里耐着性子等消息的日子。

她知道这不是件难办的差事,但苏州距京城路途遥远,那两人便是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也要在路上来回走一个多月。再说,你能真让人不眠不休一气跑下去么?跑不死人,也得把马给跑死了。是以,从出发到归京,大约得用两个月稍多些的时间。

姜黎掐着手指头算,这会儿是六月份,两个月过后,那便到了八月份。在八月底之前,那两个人应该是能把消息带回来的。因就这么一天天地数着日子等着了,自己平时的日子无多风波,照常平静。

帐里的女人们喜欢在一早起来的时候去河边洗衣服,这会儿凉快。姜黎和如意都懒些,拖着阿香,三个人便不是每天都赶了早儿过去。有时候等别人洗完了才过去的,也有时候直接过了午时再去,横竖没人催着,都随自己安排。一般将士们洗衣服,都是在傍晚,她们只那一段时间不往河边去。

今儿如意和姜黎又犯懒,吃了早饭便在帐里闲着,不想出去。阿香随着她俩,自己也放闲在帐里呆着。随便找些零嘴儿吃吃,说些闲话,一上午也没那么难打发。只那几个女人洗衣服回来的时候,忽找姜黎说:“河边坐了个小娘子,像是上回你带来帐里的那个,让你得空的话过去。”

姜黎听着这话,自然想到是韦卿卿。虽不知她突然来做什么,然这也就不坐着了,起了身出帐篷去。那如意要上来跟着,叫她让阿香给拖住,才没瞎掺合。

姜黎一人去到河边上,韦卿卿还在河边的石头上坐着。见她来了,起身往她面前迎了两步,缓声道:“突然来打搅你,也不知你忙不忙。”

“没什么可忙的。”姜黎与她之间的生分一时间抹除不掉,便就搁着,与她一起又去那石头上坐下来,问她:“特特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韦卿卿找她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在家里呆得憋闷,想出来散散心,也就来这里找她了。想着坐着说说话,倘或能拉近姐妹间的距离,那是最好不过的。她面色上有疲惫之色,但看着姜黎高兴,那笑容也不是强打着的。

姜黎看着她,与她说话。先时只是粗略地从她脸上扫过去,后来看得就仔细了些。也不是臆想,她看着韦卿卿眼里越发没了以前做姑娘时的光彩,忽想起来一句话来——有些姑娘,婚前是珍贵的宝珠,成了婚了,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死鱼眼珠子。

姜黎看着韦卿卿嘴唇翕动,不知道她说得什么,神思有些游离,而后忽问了句:“韦姐姐,丁煜待你不好么?”

韦卿卿不知她怎么忽然问出这话来,自笑了一下,“挺好的,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姜黎不与她打哑谜,直接道:“若真是好的,你怎么会是现在这样子?我比你过得日子差多少,心里有多少苦,不说你心里也知道。可你瞧瞧你的眼睛,你的面色,比我还差许多。他要是对你好,便是再累,眼睛里也应该是有光彩的。”

韦卿卿被姜黎这一通话说得哑口无言,她不自主地临着水面看自己的倒影,只看一眼便收回来了。她不敢细看,笑不出来,这会儿便是强笑了。丁煜对她确实不差,可成婚后的日子,不是只有她和丁煜两个人,她要应付丁家那一家子,尤其要应付那个不好伺候的婆婆。

韦卿卿原想敷衍过这话去,却还是在强笑片刻后耷拉下了表情。她忽松口气,低下头来,说:“没有办法,太太不喜欢我。大约就是本来可以娶阁老家的闺女,到头来却成了我,心里不畅意。若是以前的你,她大约也不会这样。人么,不都是拜高踩低的么?”

姜黎看着她这样觉得不舒服,思虑半晌,却也只说出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种现实的话。女人这一辈子,遇着个好婆婆比遇着个好相公要难得多。遇着好婆婆,是一辈子的幸运。然遇上不好的,假使卯不起那口气和离,便只能忍着。忍到她归西,忍到自己也娶了儿媳做婆婆。

韦卿卿来找她是想散心,不想再说这些扫兴的,便抬起头来说:“不说这个,说说你最近怎么样。我时间不多,呆不了多久就得走,否则回去又有刁难。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瞧你过得好不好。大爷说,你过得不好,还得找沈翼说话。”

姜黎听她说这话,忽有些想笑,便看着韦卿卿道:“他能说什么话?喝也喝不过沈翼,打也打不过沈翼,有用么?”

韦卿卿嗔她一眼,“他现在在你眼里就这么没用了?那早前儿的时候,谁整天跟在人屁股后面叫丁煜哥哥呢?那心里眼里,不是只有丁煜哥哥一个?”

姜黎这又驳她,“那会儿不懂事,知道什么?”

韦卿卿这就不跟她分辩了,原就是带着些玩笑意思的话,说说也就罢了。瞧着现在姜黎对丁煜没有了半分其他心思,只当个陌生人一般,于她来说也算是好事吧。她念着自己没多少时间,坐着与姜黎又说了几句话,瞧她什么都好,也便起身要走了。

姜黎从送她往马车边去的时候脸色开始慢慢沉下来,她心里有事,话都噎在喉咙那块儿,在思考到底是说还是不说。眼见着马车出现在了视线里,她想着韦卿卿下次再来找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还是没忍住出了口,拉了一下她的袖摆道:“韦姐姐,我还是自个儿咽不下去,想把话说出来。”

韦卿卿不知道她又要说什么,停下步子来,转身看着她道:“有什么你就说罢,跟我不必客气。”

姜黎又思虑片刻,便看着她道:“你们……知不知道姜婧没有出京城,当年被贬做了官妓,一直在醉花楼?”

韦卿卿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来,她喉咙里发干,咽下一口口水,看着姜黎的眼睛。终究是心虚的,片刻便就移开了去,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出口说话。

姜黎看她的样子,不要答案也明白了,低声道:“你们知道。”

“一开始不知道。”韦卿卿看她说出这话,忙又解释,“一开始家里都压着,不准任何人插手姜家的事情,生怕遭难。那段时间,我们都是避在家里不敢出去的,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其他表哥表妹们去了哪里。还是风头过去了,我们发现姜婧就在醉花楼。那时朝廷里已经没有人再关注姜家的事情,和姜家有关的人家,没一家得好的,都被剥了权力。那时我们再要赎姜婧出来,她不愿见我们,也不愿出醉花楼。她……”

说到这韦卿卿嗓子里哽咽住,半晌又接上,“她恨我们。”

姜黎听到这里,不知道该再说什么。想到姜婧最初被贬为官妓时可能经历的事情,那心头便如刀扎。天子脚下,富庶京城,她姜家原来是这里名门大族。可姜家倒了,所有人都遭了难,那么弱小的姑娘入了窑子,陪酒陪笑陪-睡。可能会遇上认识的人,可能会遭受百般羞辱凌-虐。姜黎不知道,她是怎么挺过来的。

姜黎忍着要往下落的眼泪,盯着韦卿卿,眼角煞红,“你知道她还活着,为什么不告诉我?”

韦卿卿这会儿碰也不敢碰姜黎,只看着她,声气极弱地说:“你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醉花楼了,听说被人赎走了。我们也打听过,根本打听不出来她被谁赎走了。大约是她想摆脱这里的一切,不让我们找到她,所以才会一点消息也没留下。找不到人,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跟你说。”

“你是怕我怪你罢?”姜黎抬手按两下微湿的眼角。

韦卿卿有种有口难辩的感觉,心里这会儿想得最急的倒不是想撇清自己,而是着急这事儿怕又要在姜黎心里刻下印子。她们刚缓和一些的关系,可能又要因为这件事而再度蒙上冰冷。她心虚,没底,因为过往确实无法圆说。

姜黎把话说完,也便再没有话能跟韦卿卿说下去。她把眼角擦干了,一副并不是十分在意的模样,鼻音极重地跟韦卿卿又说了句:“我不送你了,你回去吧。”

韦卿卿还要张嘴说话,姜黎却没再给她说话的机会。她能说什么呢,不是求原谅就是诉说自己的难处。姜黎知道她有难处,世人许许,没有难处的人少,所以她不强求更多,不觉得别人就该为她们做什么,更不奢望会为她们豁命。但她心里有疙瘩,怕是穷尽这辈子都解不开的疙瘩。

姜黎转身往营地里去,留给韦卿卿一个背影,纤弱如柳。韦卿卿看着她走远,终于还是问出了句:“阿黎,你是不是找到她了?”

姜黎没有回头,只回了句:“你快回去罢,丁夫人在家里等着你。回去晚了,怕要遭责难。我知道……谁都不容易……”

+++

姜黎回去军营的当晚就发起了烧,躺在床上微眯着眼睛任事不知。她许久不曾生过大病了,平时有些咳嗽鼻塞的小毛病,自个儿吃些药也就对付过去了。这回却是极突然的,不知是受了冷还是受了热。烧起来后偶尔说些胡说,都是别人听不清楚的。

沈翼在她旁边守着,如意也来伺候,换湿巾子放在额头上退热,煎药端来,又拿水给她擦身子,能使的法子都使了,最后用薄被子将她包起来,让她睡着。

沈翼着急,无人可责,便发问如意,“好好的怎么突然病了?”

如意也不知道,只说:“晌午歇了晌瞧着就不大好,原没当回事,不知怎么到了这晚上就烧起来了。我们也不知道,就看她在床上睡着,后来过去瞧,才知道发热了。这就叫了二爷,把她抱到这边,看了大夫吃了药……”

沈翼吸了口气,面目不善,“不是让你伺候好么?你才伺候几天,就伺候出成这样了?”

如意也委屈,“我伺候好好的呢……”

沈翼懒得再跟她分辩,瞧着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便打发了她出去,自己在姜黎旁边守着。一夜里睡得都不踏实,不时就要起来探一探姜黎的额头。一直到后半夜看她烧退下去了,自个儿才安心睡两个时辰。

次日醒来的时候,瞧姜黎还睡着,便也没扰了她,自个儿出去找水梳洗,而后又回到帐篷里。伙房里给送来了饭,他悄声吃罢了,换上衣服准备去练兵。这又惦记姜黎一个人在这躺着,便想着先去女人们的帐里找如意。刚打起帐门来,便瞧着如意已经在外头站着了,见着他就说:“给二爷请安,我来伺候阿离姐姐。”

沈翼看她一眼,“还算伶俐。”出了帐门又道:“服侍仔细了,晌午回来要是严重了,我拿你是问。”

如意敛着神色,最怕她家二爷冷面说话的样子,只得含腰乖乖应声,“是。”

瞧着他走了,大大松了口气,她才打了帐门往帐里去。到里头瞧见姜黎还睡着,便在榻边守着。一直守到日头抬高,照进帐篷来,姜黎才醒过来。如意这便上去询问,“感觉怎么样?”

姜黎扶着额头坐起身来,还有些生懵,只道:“什么时候了?”

如意看着她,“快午时了,你昨儿病了,怎么不跟我说呢?早说的话,也不至那么严重。白害我被二爷训斥来训斥去,腿都快站不直了。他这会儿练兵去了,晌午回来。”

姜黎合合眼,稳了稳精神,“昨儿就是觉得有些乏,想着睡一觉起来就好了,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如意吸气呼气好半天,“你好了就行了,要不然二爷得剁了我。昨晚一直怪我,说我没伺候好你,你说我冤不冤?”

姜黎没什么精神,但还是顺嘴地回了如意一句,“不冤。”

如意这就不高兴了,娇嗔地锤她肩膀。

姜黎眯眼看向外面的阳光,头还有些懵,但是比起昨晚却好多了。她病了多久,在榻上睡了多久,就做了多久的梦。梦里又说,她家里的人都没死,姜家倒台,才是她做的梦。一家子在花厅吃酒看戏的情景,这会儿还在眼前,姜婧捏了笔要作诗,嘲笑她是空有样貌的草包。她们两个长得像,能瞧出来是姐妹,但还是有差别的,姜黎比姜婧要艳丽精致些,却没有她有才情。

大病能让人看淡人生,小病让人蔫巴一回,心头生静。姜黎等着桂花生香八月,等那两个去苏州的人带着姜婧的消息回来。她觉得时间过得缓慢,巴不得一日就过去三秋。但日子还是一天一天地消逝,不会多添一天,也不会缺少一天。

等到八月底的时候,姜黎没有等来苏州的消息,却等来了宫里那个老皇上要出宫来城南郊外游玩的消息……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