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行舟,两岸的景物飞一般地向后掠过。
仝则醒来时, 感觉身下摇摇晃晃, 抬起头,映入眼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第一反应是先去摸枪, 知道还在怀中老地方,他心里瞬时一松。随即坐起身, 这下动作偏猛了,脑后被袭击的地方一阵凛冽作痛, 他揉着脖子, 看向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语的罪魁祸首。
“这是哪?”仝则声音沙哑的问。
游恒在玩一把短刀,大概因为百无聊赖, 他不厌其烦地将刀拔出鞘再合上, 一张脸在阴影里愈发显得沉郁, 暗藏着某种不动声色的杀机。
“东海上头, 过了浙江快到福建,下一个大港口应该是泉州。”
仝则震惊一秒, 旋即想起游恒袭击自己时的镇定自若,此人应该早有预谋,那么无论将他带到何处也都不出奇了。
“速度倒挺快,我晕了不止一天两天, 少说也有五六天了吧,这中间你用了什么手段让我一梦不醒?”
虽然猜到,刚火还是没能控制住,出口的话自带了三分气结的冷嘲热讽。
游恒显然心情也不好, 冷漠的沉声回答,“迷香。”
所以走到这里已远离京都,终于可以让他醒过来了?
眨眼好几天过去了,什么黄花菜都早凉透了。只是这些人怎么总是这样,一声招呼不打,随意安排人的去留,每次都还美其名曰是为保护,弄得你不接受就是不理解他们一番苦心孤诣!
仝则瞪着游恒问,“他交代你这么做的?放逐我的最终目的地是哪里?”
游恒垂着头,没好气地道,“岭南,那儿四季温暖如春,多好的地方,且天高皇帝远,如今广州城里最是繁华,你以后要从那出洋也极方便。”
果不其然,仝则一刹那只觉怒不可遏,旋即恶从胆边生,腾地坐起身,一脚踢翻了阻隔在两人之间的小桌子,其后迅雷不及掩耳一把揪住游恒的衣领,力气之大,竟将个铁塔般的人硬生生从椅子上拽了起来。
“他凭什么?想留就留,想打发就打发?”仝则怒吼,“有问过我的意思吗?你们哪来的底气,就这么霸道的处置我,他凭什么?”
赤红的一对眼,内中掀起巨浪滔天,心头承载不住愤怒,从醒来时积攒的不安彷徨到此刻的惊怒交加,全数势不可挡地爆发了出来。
游恒任由他拽着,只用右手钳住他的手腕,力道一点不容情,于是彼此都听到骨头被捏住的声响,嘎巴一下,不过再看仝则那怒气勃勃的脸上,却是连半点吃痛的表情都没有。
两个男人都在较力,气血上涌至脸,愠色晕染上了眉间。
“凭你自作主张劝说阁臣,凭你怀里藏着的草案,凭这是口实!将来会成为敌人攻讦他的理由,也凭他自身难保,不想再牵涉更多的人,更凭他心里想着惦着太多人,还要思量怎样才能照顾好你这个混账王八蛋……”
游恒每说一句,仝则心底的恐惧便加深一层,手指渐渐攒不住气力,他忽然明白了,要不是到了最后关头,不是输得一塌糊涂,裴谨绝不会出此下策。
这不是高高在上的侯爷玩腻了他的小情人,试图打发到海角天边。而是一个男人在最后的关头,依然尽力地在为他的爱人争取一点点自由。
然而他需要吗?扪心自问,仝则觉得自己一分一厘都不需要,那么这一点,裴谨难道弄不明白么?
“我是混账……你们也他娘的一样……”仝则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话音落,门帘子被掀开来,一个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朝里头看了一眼,瞧见两个男人正脸红脖子粗的面对面“交谈”,不由愣了一下。
仝则再气恼理智也依然在,见大喊大叫惊动了船家,忙手一松放开游恒,退回到床边,之后满眼警觉地盯着那女人看。
女人是来送午饭的,瞥见小桌子倒在地上似乎有点吃惊,先将桌子扶正了,才放下手中托盘,再望一眼仝则,她忽然笑了笑,之后指指耳朵,又指指嘴巴,连连摆着手,笑容里显出几分羞涩的歉然。
原来是个哑女,听不见动静。怪不得那桌子都被踹翻好久,她好像一点没感觉到。
女人安置好菜饭,转身出去了,更识趣地阖上房门。
仝则这才顾得上打量屋子,见空间并不大,摆着简单的陈设,一看就是寻常渔人出海的船,只是怎么那么巧,刚好碰见一个既聋又哑的船主?
适才的争执被打断,愤怒也随之戛然而止。吵架打架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仝则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半晌抬头,正好对上游恒看过来的视线,对方眼里的血色明显也褪去了大半。
“那女人……”
游恒点点头,“听不见,也不会说话。”
仝则有些疑惑,此时不吝以最坏的角度去揣测人心,“是你……”
游恒毫不犹豫的白了他一眼,“不是,人家本来就那样,我有那么卑鄙无耻心狠手辣么?”
仝则想了想,的确没有。被自己的怀疑精神弄得有点窘,他苦笑了下,“别介意,是我想多了。”
游恒不算满意地唔了一声,没再搭理他。
隔着一桌子简单到粗陋的饭菜,两个人面面相顾,看样子谁都没有半点胃口。
仝则此刻胸中有千言万语,酝酿了老半天,越发觉得一颗心如同吊在了半空,被一根细细的线拉扯住,徒然生出了一种慌乱的刺痛感。
他尽量平静的问,“京里什么情况?他不肯逼宫,那些人……是不是用什么人威胁了他?”
游恒略一迟疑,回答说是,“用的是自己人,就是少保的大哥。趁人不备他给太太和孝哥下了毒,用他们做人质。少保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再说逼宫的代价是血留成河,他一向都不主张自己人互相残杀。”
听见不是用自己来胁迫裴谨,他到底没成为裴谨的负累,仝则蓦地长吁一口气,同时心里又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失落,失落于裴谨的决绝,为了“保全”他,还是毫不犹豫的替他做了决断。
假如他们之间那纸契约还算数的话,那就是裴谨单方面的撕毁了协议……
仝则再问,“宪章没用了,你刚才说的意思,是那些人譬如曹薰之流,会以他逼迫阁臣署名行欲加之罪,这么一来,我就成了那个人证,所以不能留在京都,是不是?”
游恒再点头,“终于弄明白了?所以你不光不能留下,从此以后也不能再回去。不少人都见过你,特别是曹薰,你现在恨不得是他们眼里头号的通缉对象。”
仝则顺着他的话琢磨片刻,良久,认命似的涩然一笑,“那也不用去岭南这么远吧,一辈子不见,一辈子流亡么?你呢,也被打发来陪我,那小敏怎么办?”
“我都安顿好了,让人趁天黑把她转移去了城外,先找个僻静的乡下躲一阵子。”游恒说着,从怀里拿出了一沓银票,“这是从店里取的一部分,做路费和生活所需尽够了。少保的意思是让你好好活着,你的身份路引都在,通缉令他会想办法压下来,只要不回京都,你应该都是安全的。
顿了顿,他凝视着仝则,一字一句很认真的说道,“别辜负他的心意,从今往后,你可以海阔天空了。”
仝则挑了挑眉,平生第一次觉得这四个字居然这么讽刺,讽刺到了一种沉重的地步。
火气早随着惦念一点点沉寂下去,而最初的心愿,此时听上去,仿佛就快要实现了……
仝则随意望向桌面,那银票无论数量还是数额,都能给人十足的安全感。他可以东山再起了,可以出游海外去,人生不再有拖累,当然,也不会再有牵念。很容易就能活得和上辈子一样,一头扎进无边欲海间,浮光掠影似的享受虚荣带来的各种快慰。
从此后,无情无爱,自由自在。
浮生大抵如此,起点亦是终点吧,兜兜转转,宿命总归难以抗拒。其间也不过是穿插了一段还没完全展开的情感而已,而说到情感,并没有谁离不开谁一说,无非合则聚不合则散。
裴谨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会容许自己看着他一败涂地,更加不会需要任何理解和同情,那是他的选择,仝则至此完全明白了,倘若易地而处,自己也一样会这么做。
既然已经离开,就不该再去想了……
仝则望一眼窗外,东海广阔无垠,海浪温柔无限,处处都在预示着一个灿烂美好的开端。他依然能活得光鲜,活得令人艳羡,甚至只要他愿意,还可以活出裴谨那种波澜不兴、优雅从容的态度。
这难道,不是他以前心心念念向往的人生么?
然而眼下,他却非常清醒地知道,自己对此不再向往了,甚至连一记敷衍的笑容都挤不出来。
脑子里像在较劲似的,兀自执迷不悟,穿插着“不想离开”这四个字。
其实要承认他迷恋那个男人并不难,他迷恋裴谨的铁血和柔情,迷恋他永远坚定且有恃无恐的模样,迷恋他在万千人当中选中他的偶然和必然,一切的一切,他都迷恋……
哪怕只是想念裴谨臂弯的温度和力度,他也知道自己从身到心全都放不下、抛不开……
哪怕前路望不到头,根本看不见吉凶,他也觉得自己好像全然都不在乎了。
在仝则兀自沉默的当口,游恒却站起身,将短刀收入袖中,侧头看一眼舷窗外,石破天惊的说,“快靠岸了,也是时候和你分开了。”
“你要去哪?”仝则倏地抬眼,满脸迷茫不解。
游恒淡淡道,“回去,把你安稳送到这,咱们就该散了。我不知道少保需不需要我,但我必须回去,不然这辈子都不会安心。你呢也别任性,老实听话,不然就是在害他。其他的不多说了,还有一句,只要我活着,就一定会照顾好小敏姑娘。”
仝则喉咙发涩,怔怔看着他问,“我放心,只是,你也放心我么?”
“话说这么清楚了,你并非糊涂人。”游恒道,终于露出一点笑模样,“又有保护自己的能耐,这点我可是真的放心。”
仝则无语,半晌笑了,“你要走我拦不住,好歹把地址留下,等我找到落脚处再给你联系,你总不至于连我和妹子通信也要阻止吧?而且,我须要知道你们都平安无事。”
游恒颔首,详细说了村落名称,余下的便没什么可交代。那船行不停,靠岸即分别,仝则站在船头目送他跳上岸,游恒站在沙滩上,隔了许久向他挥挥手,四目相对片刻,就此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去了。
天水茫茫,转眼过去了半个月时光,等真到了泉州时,仝则已离开京都有一月之久。
他没想好下一步,只是看着那商埠颇为繁华,便干脆告知船女要在此处下船,其后留下银钱,上岸后仍躲在暗处观察,直到见那船女既没上岸,也没有和人有交流,傍晚时分起锚离港,他才放心地往城中走去。
仝则暗暗提醒自己,从这一刻开始,他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是以没什么挣扎,他迅速地又找回了从前那种警醒的,充满戒备的状态,让自己变成一个看上去柔和无害,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内心极度封锁封闭的人。
这日在城中溜达一圈,他找了间不大不小的客栈,洗澡更衣过后,下楼去用晚饭,想着听听本地人闲谈,也好接触些久违的人气。
泉州毕竟是大港口,开放通商的时间足够长,以至于各地的买卖人都有,能听见天南海北各种口音,让他一个北方人混迹于此也不显得突兀。
可惜熙熙攘攘间,人们谈得大多是生意经,仝则听得完全提不起什么兴趣。
待人散得差不多了,忽听后头吃酒的一个老汉感叹道,“你们都听说了么?朝廷诏命下了,要派承恩侯去辽东,还为此成立了个什么牡丹江公署,下辖宁安、东林等五县。要我说名头叫得是好听,还说是为防备北方的俄国人,其实不就是变相流放嘛。”
有人接口道,“还防备俄国人,这馊主意本来就是俄国佬想出来的。他们公使觐见新帝时说起,那个什么狗屁沙皇的,流放人就喜欢往最冷的地方打发,之前有一批闹着革命的什么十二月党,就是往西伯利亚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发配的。”
仝则端起酒杯的手微微一颤,就此停在了唇边,耳畔听着有人说辽东苦寒,看来侯爷还真跟那群倒霉的革命党差不多待遇……
他不觉摇了摇头,跟着酸楚地想起从前读过的故事——那些十二月党人虽然失败了,但却并不孤单,身边还有妻子相伴。她们愿意放弃优渥的贵族生活,放弃头衔地位,毅然决然随着丈夫一起流放,承受饥寒之苦。
纵然是死,如果能有彼此相依相伴,此生应该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吧。
“苦寒之地啊,据说滴水成冰,连呵气都能成霜。那地方,半夜尿尿都要小心那话儿被冻住。这么糟心的地界,朝廷不是往死里整人么。”
“听说新皇帝和侯爷有过节!如今保皇党上位了,出台的政策明摆着是要复辟皇权。啧,我就怕到时候把那铁轨也停摆了,原本还指望着交通便利,往后做生意更方便呢,这下可要全糊了。”
“那不至于,我听人说啊,侯爷和新内阁交涉过,无论如何这项目不能停滞。”最初说话的老汉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一桩秘闻似的,“要说侯爷是鞠躬尽瘁了,多少人想弄垮他,可江南江北西北几大营的将士们都不答应啊,更别提还有水师,那可是真敢反的,皇帝见风向不好吓得不敢动手,方才想出这么龌龊的点子。饶是这么着,还留了侯爷一家子,把人家老母亲放在京里当人质。”
众人一时唏嘘,也有人义愤填膺随口骂了几句。
正在远处吹牛的年轻客商往这头看看,插嘴道,“嗐,都说莫谈国事,这些与咱们什么相干?买卖不断就行了呗,侯爷是英雄,可那是对外打仗的时候,如今讲究稳定,朝廷不用兵,还签署了好几项和东南沿海诸国的贸易条款,咱们只管抓住机会发财不就结了。”
众人听闻这话纷纷点头,对英雄的那点遐思,很快便被抛诸在发财致富的梦想背后。
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汉子这厢磨完牙,继续以酒当饭,谁都不曾留意坐在角落里,身穿朴素青衣,正自默然出神的仝则。
又不知过了多久,堂食的客人基本都散了,仝则桌上摆着的酒菜却几乎没动过,他起身,径自直奔门口柜台处。
掌柜的正在盘点今日账,略抬眸,瞧见一张年轻面孔,只见眉目俊秀,笑容和煦,让人打眼一瞧,不由生出三分好感。
“借问掌柜的,这附近有没有马市?”
“客官要买马啊,”掌柜的想了想道,“城中东大街有骡马巷,最近赶上天不错,他们晚间也开市,客官可以去那看看。”
话说完,只见年轻人拍了一锭银子在柜上,朝他笑着拱了拱手,踅身就往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