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野深深皱起了眉头,坐在罗汉榻上不发一言,阳光从身侧的窗棂照入,一半脸颊镀上了金光,一半身子却没入黑暗,似被阳光照得刺目,云野朝里坐了坐,整个人都藏在了暗处,阳光直直射在香炉上,烟雾袅袅。丫鬟奉上茶水点心,赵纶坐回到罗汉榻另一侧,拿了一块蜜花糕吃着,又喝了龙井茶,神情悠闲。云野仍旧眉头微蹙,转头问赵纶,你又为何对我如此有心?赵纶闻言微微一愣,尔后又微微一笑,拍了拍手,仔细抹掉掉在白色衣袍上的蜜糕碎屑,方才抬头对着云野的视线,说道,别无其他,只因初次见面便觉得与世子一见如故,加之上次来访,世子已唤我止心兄,你我二人表字皆有一个止字,岂不是缘分?云野扯了扯嘴角,赵纶继续说道,我自小在京城长大,虽入仕不久,但在老师身旁久了,耳濡目染的都是各种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然而世子与京中人不同,本性豪爽且天真,你我不过初识,却能对我道出成长辛酸,此种赤诚相待,止心又如何能无动于衷。这番话说得不无真诚,云野看向赵纶的眼神和缓了许多,却也未对赵纶此前的提议有所表示,只谦谦说道,联姻既已是定局,我也不会做无谓的挣扎,只望郡主不要对她未来夫婿寄予太多期望,以免日后失望。赵纶笑言,世子言重了,折桂郡主虽只偶尔见过两次,但风姿绰约非凡人俗品,郡主眼中的得意夫婿,必不会看重身家官品这些外在,而是以真心待她之人。云野低头喝茶,牵动嘴角笑了笑,心中倒是升起一丝好奇,人人口中争相夸赞的折桂郡主,究竟是个什么人?------很快,宫中再传出旨意,将在白露之日举办云野世子与折桂郡主的订婚大典,具体婚期已由皇后娘娘和云将军的夫人邬玉覃商定,将于来年的立夏之日完婚。关于订婚大典,折桂郡主颇出了些心思,想借由大典,让皇族子弟、朝中大臣子女皆相聚一堂,一则多人气,为喜庆之事更添热闹;二则想给世家年轻人多一个聚会场所,若谁家男儿看中谁家女儿,又或是谁家女儿属意谁家男郎,则可略过媒妁之言,直接知晓对方心意了。而年轻人聚会的具体方式,却出人意料的并不是京中世家大族常有的赛诗会,而是选了皇族男子常有的校场跑马骑射,和云野故乡,东南沿海常有的民间水戏水秋千,两者相加来进行比试,一个代表皇族仪范,一个彰显沿海民风,郡主的心思颇有些巧妙,似还未正式嫁娶,便已以主人姿态,对未来夫婿做出了欢迎之势,又藏了些耐人寻味的考验之心。云野听闻订婚大典的想法都来自他这位未来夫人,折桂郡主之后,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也可以这么豪气爽利,倒颇有些刮目相看之意。再仔细考量下自己,水秋千本是故乡习俗,东南男子都擅于此,然而跑马骑射,只能说差强人意,云野发现自己竟隐隐有些担心,郡主会在比试中对自己失望。京城年龄相仿的世家子弟皆收到了邀请,陈佶也从何公公手中接过精美请柬,恭敬谢过,待何公公走后,他一转身,一脸尴尬藏都藏不住,嘴角咧开似牙疼到耳朵根,鼻子眼睛都挤到了一块儿,冲殷涔沉痛说道,我完蛋了!父皇若在现场,必然发现我是个比试场上的草包。殷涔忍笑忍得很辛苦,陈佶人高马大却武力值偏低,诗书也不算机敏,这些殷涔眼睁睁待在身旁看了五年,也颇有些心得,当年韩王生日宴上,看着沉稳大气,亭亭玉立,却憋红了脸也出不了一句诗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呢,殷涔可不会忘,但他觉得,这些都不重要,陈佶的可爱,在于他拙得朴实自然,拙得毫无心机,而且这拙,似乎也只有自己能发现,这多了不得啊。而且,殷涔早就发现,身为太子,陈佶在面对真正事关国计民生的大小事情上,都毫不含糊,年纪小小便知提防府内眼线,长大后还敢顶着内阁压力,谏言皇上重新启用罪臣林漠烟,这都不是一般的胆色做能做出来的事,想到此,殷涔又觉这傻傻的大个子心口其实写着一个勇字,看他便越发觉得除了可爱之外,还多了一丝钦佩。但此刻殷涔就是想逗他,故意说道,你怎会是草包,梁太傅教了你这些年,我跟梧叶儿又日日跟你过招,按道理不应该能文能武,京中无敌手嘛。梧叶儿此时正好从房梁一个飞身跳了下来,稳稳落到他俩身前,从殷涔手中抢过请柬看了看,哇一声吼出来,好适合我啊!双眼发亮,殷殷切切地望向陈佶和殷涔,我能去么?我能去么?我能去么?陈佶居然涨红了脸,撒气般说道,我不去了,你去吧!梧叶儿不明所以,大眼睛无辜得很,问殷涔,殿下生气了吗?为什么啊?这多好玩儿啊,哎殿下你别走啊,你真不去吗?那我可去了啊陈佶很生气,恼火,平山哥哥怎么能这么这么这么能气人。我怎么就是这么的,蠢笨呢?好苦恼,我要怎么才能做到文武双全,遗世独立这么完美。就像平山哥哥那样。陈佶自顾自进了书房,胡乱找了本书,随便打开一页,盯着半天也没动,直到殷涔悄无声息的也进了书房。殷涔手指尖弹了弹那鼓得饱满的包子脸,鼻尖凑近在书上瞥一眼,顺手拿起书,掉了个面重新塞进陈佶手中,阿月,你拿反了。啊!陈佶低低一声惊叫,面色又红了几分,抬头看到殷涔眼中仍有促狭笑意,恼火说道,你也忒会取笑人了,也不帮着想想办法。没有办法,殿下只能,殷涔正正经经对着陈佶说道,硬上。啪一声,陈佶把书往桌上一扣,也正正经经说道,我死定了,你就等着看我大众广庭之下出糗吧。嗯殷涔拉长了声调,不然,届时托病,我就去替了太子殿下吧。这个陈佶倒是认真思考了起来,可行吗?这样虽不会是草包,但会成怂包吧?那你到底要怎样嘛!殷涔真的忍笑忍得很辛苦。啊啊啊啊!陈佶满屋子乱走,折桂这丫头可真是的,摆明了想看他皇兄出糗。人家想看的是她未婚夫婿,世子云野,跟殿下真没啥关系。那个云野,很厉害吗?我不知道啊,我也才见过一次。殷涔老实说道。提到云野,就想到沈沧,想到沈沧,殷涔整个人心情就不好。突然他似狠了一条心,对陈佶说,殿下这趟必须赢,还要赢得光鲜体面。陈佶停了乱走,到他面前站定说,平山哥哥总算说了句人话。又问,要怎么才能赢?不知道。殷涔如实摇头。陈佶:殷涔又单手握拳捶了捶心,但必胜的信念必须有。陈佶:我信了你的邪。第23章 硬上白露为霜,原本该有些凉意的节气日,京中一反常态的还是夏末的样子,烈日炎炎,秋老虎让这些京城男儿们在马上还未跑动起来便已经热汗涔涔。订婚大典选在京郊的皇家别苑,内里一大片皇家校场正适合跑马骑射,旁边又挨着归云湖,日前皇后已令人搭好了水秋千的架子,亲眷们的水上看台也完了工,整一个别苑看起来如同秋游盛景。跑马场上彩旗猎猎,除了皇家旗号,还有京城各世家的家族旗号也赫然在列,殷涔和梧叶儿在看台上,一眼望过去,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好不热闹,粗略数了下,约有十数家都参与了比试。陈佶穿一身朱红镶金边骑射劲装,与坐骑疾风一道,在整支队伍的最前列,衣服的金色边缘有些反光,殷涔在看台上远远看着只觉得光芒四射,心里想着输人不输阵这句话他倒是学了个十成十。云野在队伍并排第二,紧挨着殷涔,今日一身雪青色骑装也飒爽干练,殷涔在看台扫视了一圈,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了一身黑衣,端坐着一动不动的沈沧,双目望向跑马场,殷涔说不出哪里不快,只盼着陈佶输谁都可以,就是不能输云野。正中间的主位台上,皇上陈泽和皇后秋忆人并坐着,韩王陈仪意料之中的未参加比试,敦敦一团按母后的意思坐在了陈泽身畔,紧挨着秋忆人坐着的是一个明艳艳的利落美人,未着钗环,却是一身榴花红窄袖劲装,头发也如男子一般高高束着,只绕了一圈同色红绸带,但肤白胜雪,明眸皓齿,怎么看也是大美人一个,殷涔心想,这必然就是云野之妻,折桂郡主了。心中升起一丝奇异感,若当年没有狸猫换子一事,今日这位美人就是自己妻子,这殷涔无端打了个哆嗦,不知为何再看美人,便觉逊色了三分,眼神不自觉又回到跑马场,看到阳光下的俊朗少年,心中竟然觉得明艳照人的折桂郡主还不如自家傻小子阿月好看,殷涔未曾察觉已微微弯了嘴角。今日司礼监何公公主持大局,跑马骑射共分三局,以积分制定排名胜负,每一局的玩法规则各不相同。第一局为百步穿酒杯于两百步外设有圆柱高台,上放约一拳大小酒杯,杯中盛满美酒,众人将骑马沿着酒杯外划好的圆环跑动起来,谁第一个射穿酒杯的计入十筹,在此之后,即便有人射中了高台,也只能计入三筹,若连高台也射不中,则为零筹。每一局还将采取末尾淘汰制,排于末尾的三人将不进入下一局。何进伸长了脖子拖长了声音念了比试规则,鼓声雷动,而后鼓声又止,随着何进的一声高喝,比试正式开始!所有人沿着圆柱高台策马跑动起来,陈佶仍在队伍之先,疾风多年伴随已通人性,载着陈佶又稳又快,他双腿夹紧马腹,脱离开双手,左手自背后取过弓,又从箭筒抽出一支长尾羽箭,右手稳稳勾在了弦上,殷涔曾教过他高位举弓,此时见他也是用了此法,将弓举到与眼睛持平,让双肩最大程度的舒展开。陈佶并未急着放箭,而是策马绕场跑动了一圈,箭在弦上,目测观察了一番,云野在他身后,也未开工拉弦,俩人耳畔呼呼有声,余光瞥向对方,暗暗较劲的心一下就到明面上。此时已有人按捺不住开弓放了箭,只见一杆羽箭嗖一声落在了离高台数丈远,引得看台上众人笑出声,何进又拖长了声音报道,徐家公子徐明咏,零筹话音刚落,只见一个黄衣骑装少年垂头丧气骑马离了圈,不管排位如何,得了零筹,无论如何也进不了下一局了,不过鸿胪寺卿徐卯之子徐明咏本也无骑射之名,此番第一个出局倒也没引得众人落石哄笑。跟着接连有人放了箭,何进的声音也此起彼伏地响起:方家公子方少卿,三筹。陆家公子陆可行,三筹。余家公子余再染,零筹。出局的人陆续离开,瞬间跑马场上只剩陈佶、云野、大理寺卿伍应元之子伍江风、和留守都指挥使元平之子元远山共四人。元远山自幼习武,在京中颇有功夫之名,此时见他头回举弓,勾弦,姿态稳重熟稔,看台上众人都起了身,似有这回总得出个十筹之意。殷涔和梧叶儿也起了身,殷涔心想,这傻小子等到现在还不放箭,不知道越到后面大家期待值越高,出糗的概率越大么,一边却又忍不住也冒出了期待,阿月啊阿月,好歹也是我这个上辈子的神枪手一手教出来的,不至于会太差吧心里七上八下的突然就懂了老父亲的心态。这是,怎么肥四?人人都伸长了脖子,唯有角落里那个寂寥的黑衣人仍静静坐着,眼睛看着场上,却好似一切都与他无关。殷涔眼角瞥过去,心中滋味复杂,突然冒出念头,若今日在场上的是他,沈沧还能如此端端稳稳的坐着吗?场上陈佶和云野眼见元远山举了弓,也一同将弓再次举起,三人目光炯炯,几乎在同一瞬间开工放箭,也在那一瞬间,看台上发出不约而同的惊呼。瞬息之间,高台上酒杯破裂,三根羽箭准准立于台上。看台上掌声雷动,三箭同中,这概率殷涔也大力鼓起了掌,只见场上陈佶策马停住,带着一脸收不住的癫狂笑意遥遥向看台张开双臂,又捏紧了右拳,在心头捶了捶。你说的,带着必胜的心念硬上。我做到啦,你看到没?!众人皆见了,太子陈佶得胜后并未向父皇邀功,而是向另一个方向不知道什么人大大方方地举手同庆。陈泽和秋忆人也一同望向陈佶挥手的方向,这人谁呢?殷涔一袭朴素侍卫黑衣,低着头恨不能钻进缝里。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别看我别看我别看我。旁边梧叶儿偏看不出眼色地使劲戳殷涔,平山哥哥,大家都在看你呢!殷涔:就不该带这么傻的出门众人以为要见着太子心中属意的哪家倾世佳人,却只见一个普普通通,长得纤瘦白皙、十分好看的少年侍卫,嘴上嚷嚷的疑问都变成了心里更大的问号。蛤?唯有赵纶目光深邃,看向殷涔片刻之后,眼中疑问之色已尽皆消散,手中折扇捏紧,在另一只手掌轻轻拍了一拍。何进悠长尖细的嗓音回响,太子陈佶,十筹。世子云野,10筹。元家公子元远山,十筹。伍家公子伍江风,三筹。第一局堪称,开门红。颇为喜庆,陈仪在看台站起身子呼呼大喊,太子哥哥你好厉害秋忆人隔着皇上看着自家的傻儿子,瞪着他说不出话来。折桂郡主很是满意,虽然云野并未独占鳌头,但,看起来玉树临风,风采翩翩,骑射技艺佳,简直接近完美。第二局,更加激烈的流水箭。此种玩法在军中颇为流行,是大宁军中训练骑射的一种,在一条设置好的蜿蜒跑道上,距离跑道百步之外,沿途置放环形靶标,骑射之人从起点沿路策马而过,弓箭连支放出,以射中靶心的成绩累计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