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聿明借着握手的功夫,悄悄打量这人,见他五十上下的年纪, 鹅蛋脸, 黑皮肤,两只眼角向下耷拉着,高高的鼻梁犹如悬胆, 看似憨厚热情,目光里却透着精明。
老陈当先走进电梯,叫寻聿明与他单独乘坐一间,同他道:宝老师以前在外地医院,他父母八十多了住在咱们市,他不放心就带着媳妇儿迁过来了。
难怪我没见过他。寻聿明笑了笑,没想到一群人急得打破头,争来夺去,最后这个位置却被人空降了。
老陈也扯扯嘴角:他和我是老同学,不擅长搞业务,专会搞行政。其实以你的本事,也可以干主任,但你专心科研,让你管行政是耽误你,而且你资历上也欠一点儿。
我明白。寻聿明朝他一笑,示意他不必担心,我从来不想当什么主任。
从前的刘大夫也好,赵大夫也罢,都拿他当个对手,说来何其可笑。别说他没做成主任,即便老陈逼他,他都不肯做,他的对手也永远不会是一个或几个寂寂无名的小大夫。
可惜人们往往嫉妒错了对象。
你这次是打算直接恢复日常工作,还是先做些小手术缓缓?老陈怕他刚开过颅,体力精力都跟不上,长时间不工作也手生。
寻聿明对自己的技术很有信心,手术对他而言就像吃饭,拿手术刀就像用筷子,融入骨血的技艺没那么容易生疏,不过:我还是先不看门诊了。
也行。老陈点点头:那我先带你去看病人吧。
薛珈言一直没走,还在十六楼住。他的病是寻聿明看的,这项技术也只有寻聿明了解,所以尽管他已痊愈,还是没人敢签字让他走,就怕有个万一担不起责任,毕竟他的案例已经和菲尔德挂上钩,现在世界瞩目。
寻聿明过去看他时,他正反剪着方不渝的手,把他压在小厅里的沙发上,两个人粘粘乎乎不知弄什么玄虚。
老陈推门撞个正着,哎哟哎哟地转过身去,两手大张捂着脸,一面偷看一面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可什么都没看见!
我看见了,还挺有劲儿。寻聿明看向薛珈言,他头发长得比自己还长,修过层次看起来带着点潇洒,笑着时很像一个改邪归正的浪荡子,怎么样,现在还忘事吗?
不忘了!方不渝整整衣服站起来,红着脸汇报:他现在比我记性还好,抓着人话把儿能唠叨好几天。
好就行,你现在可是我的明星案例了,待会儿跟我合张照吧,我做采访用。寻聿明眨眨眼,前所未有的活泼:不拍不让走啊。
薛珈言打个响指:没问题!
看完他,寻聿明又和老陈去看丛烨父亲,老头毕竟年纪大了,身体素质不如薛珈言,手术效果也没他那么好,目前可以自主行走,对他已是难以想象的变化。
他看见寻聿明,冲上来握着他的手迭声道谢,又给他拍了照片,作为案例素材。
丛烨朝寻聿明使个眼色,到走廊里问他:之前他跟我说,颅内偶尔有过电一样的感觉,这个要紧吗?
没事儿。按常理是不会有太大感觉的,但也有特殊现象。
那就好,谢谢寻大夫。
别客气。寻聿明摆摆手,又想起一事:嗯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什么?丛烨比他高,微微低头侧耳,是个认真倾听的动作,你问。
那个,你认不认识小树苗呀?寻聿明前几天和小树苗加了好友,最近沉迷于他的视频,关系走得很近,聊天时曾说起朋友圈那张照片,小树苗得知他也认识丛烨,总是旁敲侧击和他打听。
丛烨低垂着眉目勾勾嘴角,神情说不出的温柔,眼神里藏着无数故事,落在口中却只一句:不熟。
我也不熟。寻聿明余光盯着他明显泛白的指骨,心想装得还挺像,故意皱眉说:听说小树苗男朋友是你的学生,想问问你他们什么时候放寒假,他想回国探亲呢。
是么。丛烨笑笑,唇边的弧度仿佛经过测量,不多不少刚刚保持在一个客气疏离的位置,应该快了。
他点点头,送走寻聿明,掏出手机,打开西湾大学教务研究群:「由于教学计划紧张,我建议晚放假几天,并缩短今年的寒假,明天教历提前十天。」
三分钟后。
教务杨主任:「我也同意。」
丛烨眉目舒展,收起手机,云淡风轻地回了病房。
寻聿明离开十六楼,接着去了实验室。岑寂几个正在里面等他,刚才他们在大厅已经道过恭喜,现在又一起送上礼物,就算是生日礼物吧,顺便祝贺您获得提名。
谢谢。寻聿明当着他们的面打开,是一枚金灿灿的胸针,上面錾着他们实验室的徽章。
之前成立实验室时太仓促,只能算是草台班子,寻聿明也不过随便抽了一批人过来帮忙,哪知他们进步得这么快,如今个个突飞猛进。
庄奕注资后,这间实验室已是私有形式,和咨询室一样属于挂靠医院。他比寻聿明讲究得多,不仅请人定制了相应的衣服和logo,还有专门让设计师做的徽章,是两把小小手术刀交叉搁在抽象的大脑上的图案。
这是纯金打的!岑寂抖抖自己衣襟,上面也有徽章,却是黄铜电镀的,我们凑钱定做的,只有这一枚。
等我颁奖那天,戴着去。寻聿明扣上蓝丝绒盖子,笑道:别只恭喜我呀,也恭喜恭喜自己吧。等会儿你们把个人履历报给我,电话、生日、学历都要,菲尔德申报要用的。
参选并不需要这些,因为大部分研究都会被淘汰,报上去只会增加工作量,但入围后就需要研究者及其团队的详细信息,日后在菲尔德官网的荣誉手册中都能查到,是终身的荣耀。
岑寂愣了一下,一时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寻聿明居然肯和他们分享荣誉,还是蘑菇头先反应过来:真的吗?寻老师你你要把我们的名字也报上去?
作为团队,当然了。寻聿明笑笑,小周突然一声大吼,几个人冲上前将寻聿明顶了起来,放我下来!你们摔着我!
庄奕的电话打来时,寻聿明还在空中,声音也提心吊胆喘嘘嘘的:干嘛?我在忙。
忙什么?自从寻聿明跟他提过治手以后,他就一直得寸进尺地撒娇,仗着手术在即提无理要求,我的手废了,寻大夫今天回来给我喂饭吗?
我再晚点,今天有个新的试验病人过来。寻聿明怕给他们听见,捂着话筒放低声音:你的手哪有那么严重?可以治疗的啊,我
不想治。庄奕坐在书房的写字台前,脚下轻轻呼噜着小橘子的肚皮,左手灵活地转着笔,哪有半分残疾的模样,以后还能领残疾证给寻大夫买零食呢。
虽如此说,庄奕到底没能犟过寻聿明,吃干抹净之后,终于在下周六上了手术。
严格意义来讲,寻聿明并不是他法律上的家属,也就不存在不能开刀的问题。庄木铎帮他签了术前通知书,交给寻聿明,庄奕无奈地笑了笑:其实我的手做不做都无所谓。
你现在没机会反悔了。寻聿明穿着墨绿色洗手服,戴着蓝色手术帽,陪他朝手术室走去,等治好你,我才真能把以前的事都放下,否则总觉得欠了你好多,只能由着你欺负我。
唉,庄奕微微笑着叹了口气,也不知是谁,昨晚一直求着我欺负他,还说上面一点,幅度大一点,快一
你闭嘴!寻聿明一把捂住他的嘴,四顾一望,红着脸捶了他一拳,幸好没人,胡说八道。
庄奕眉开眼笑地揉着胳膊,俯身在他发心一吻,我错了,别生气。
你当心一点。寻聿明边走边威胁他:等会儿我要是割断你胳膊,也属于手术风险范畴,都不用负法律责任。
谋害亲夫。
二人走到长廊尽头,一个去左边门里的消毒室,一个去右边门里的手术室。庄奕拉住他的手,低头又吻他一下,薄唇落在眼角,声音温柔如水:你不欠我什么,明明。爱情只有心甘情愿,没有谁亏欠谁。
寻聿明抬起头看着他,喉结滚了滚,颔首道:知道了,待会儿见。
待会儿见。庄奕一笑,满室灿然。
寻聿明抿着嘴角走进消毒室,洗完手举着胳膊穿过电动门。庄奕已躺在手术台上,睁着眼睛望向他,却跟麻醉师说话:待会儿麻烦您给我多用点剂量,我昨晚得罪了寻大夫,怕疼。
手术室里轰然大笑。
寻聿明在外人面前冷着脸,过去狠狠剜他一眼,伸手道:手术刀!
第119章 大结局(上)
庄奕的手术不必全麻,只须在左手手臂做切口, 寻聿明开刀, 他便在旁边观察。
从前在手术室外隔着大玻璃和教学观摩镜头看他, 只觉得他自信、强大且耀眼, 此刻近距离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蹙, 才发现寻聿明工作时如此精致迷人,像一只橱窗里闪着光的水晶杯,美丽而易碎。
他的睫毛乌黑浓长,低头时隐约遮住眼睛,随着皱眉的动作微微颤抖,嘴角两只浅浅向上的小窝,一笑便冲开了满脸的淡漠,抿着时又极为乖巧。
庄奕眼睛一眨不眨, 直勾勾盯着他,寻聿明原本给他做手术就悬心, 感受到他的视线, 半边脸灼得发热滚烫,趁着换镊子的空隙瞪他一眼,低声斥道:闭上眼睛!
遵命。庄奕笑笑,听话地闭上左眼, 只拿右眼看他。
寻聿明隔着口罩沉下脸, 眼神瞬间变色,轻轻哼了一声。庄奕吐吐舌头,怕他真生气, 忙将两只眼睛都闭起来。
岑寂嗤地一声笑,递给寻聿明培养皿,还是老师训夫有方。
闭嘴。
庄奕的手指是因臂丛神经损伤导致的屈伸困难、麻木、震颤等症状,寻聿明采用神经细胞移植的方法,将自己的研究第一次应用到周围神经上,预后效果居然不错。
术后不到一周,庄奕已可以正常使用左手,寻聿明让他做五指伸展动作,原本绷直便会发抖的无名指基本恢复正常,明显比从前灵活许多。
这还是只是短期效果,神经恢复是非常非常慢的,有时可能需要一两年。如果没有意外,你的手会越来越来灵活,直到完全正常。
我现在觉得就很正常。庄奕举着手一下下握拳给他看,抖习惯了,乍一恢复,还有点不适应。
行了,别过度复健。寻聿明按住他的手,走到窗前,沿着医院病房楼的大走廊,用力跳了两下,又跑回来炫耀:你看,我都好了。
腿脚比以前还灵活了呢。庄奕欣慰地搂着他,一起往实验室走,起码以后不用担心你摔跤了,过两天再拍张片子给李大夫发过去,让他看看。
我自己看还不行,用得着么?
用得着,看自己的片子感情|色彩太强烈,还是客观的角度好。
庄奕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找李大夫还有其他事。
之前他联系上托马教授,详细陈述了寻聿明与安格斯之间的恩怨,并将寻聿明上一个获奖研究的各项手续寄给他证明清白,托马已同意帮他们揭开真相。
目前只有托马一个人还不够,毕竟他和安格斯、寻聿明都属于牵涉其中的当事人,立场未免不够客观。
庄奕又请托马帮忙联系上届小组的其他评委,谁成想这老家伙果然如李大夫所说,是个正义感极强的老顽固,非说自己的事绝不拉其他人下水。
迫于无奈,他只好寻求人脉广泛的李大夫帮助,几番周折终于要到了另外十个评委的联系方式。
这些事寻聿明自然毫不知情,事实上他和托马十分类似,在某些立场问题上,都显得有点食古不化。
他们这一行,尤其是在国际医学界,和美国的律师行业非常相似,都是以师承为血统,以荣誉感为凝聚力,从而集中起来的高精尖小圈子。
几乎每个蜚声国际的医生都有一份漂亮的简历,从哪所高校毕业,跟哪个导师实习,在哪几家医院任过职,和谁做过什么研究,取得过什么奖项,发表过什么论文,登上过哪些权威杂志,一路金光闪闪,白璧无瑕。
因为他们掌握着病患的性命,任何旁逸斜出的枝杈,都是一个信誉和能力的潜在风险。也因如此,一旦他们沾上与诚信有关的丑闻,日后便会寸步难行,不仅是患者质疑,连医生的小圈子都自动将你驱逐在外。
寻聿明一生爱惜羽毛胜过爱惜生命,从不肯将自己置于风波之中,无奈风波总是找上他,所以他也不肯将别人置于风口浪尖。
托马的行为虽算不上错,但到底有些草率。
菲尔德有规定,评委们只能在会议上讨论,私下禁止交流与研究相关的话题,就是怕存在拉票等干扰行为,万一被干扰,最妥当的做法应该是主动检举,并辞去评委一职。
当时时间紧迫,评选已进行到最后,还多出一轮加选,托马权衡之下选择了放弃寻聿明的两项打分,而没有退出,严格说是有失公平。后来他得知寻聿明获奖,着实松了一口气,也算是上天主动校正了这个错误。
如果旧事重提,难免会给他带来负面影响。
庄奕知道,假使自己鼓励寻聿明揭发此事,他一定会顺从,但日后也难免对托马抱愧。
就像他说的,他不想让寻聿明背上一个心理包袱,他太明白那将是多难消除的压力,所以他决定自己做这件事。
庄奕分别给十个评委发了邮件,解释清楚来龙去脉,恳请他们联合出一份声明,证实当年安格斯强行改分触发加选的行为,同时请托马公开安格斯违规干扰他的事。
但这些东西必须在本届颁奖典礼后发出,因为颁奖前夕引爆新闻,陷入舆论争锋,很容易在组委会面前难堪,还可能被安格斯趁机反咬一口,这届获奖大概率会打水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