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柠檬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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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河边,楼梯下去就到。从路边的石头台阶上下去,桥底下是毗邻护城河的一条小街。庄奕拂开头顶飘飘荡荡的垂杨柳,走到河岸边一家门脸不大的小餐馆前面,就这儿。

寻聿明推开玻璃门,见里面人不少,两个服务员忙忙碌碌,一个点餐,一个上菜,也顾不上他们,便自己找了角落里的一张两人桌坐。

庄奕从柜台拿来ipad,先递给他:前两页的味道还可以,后面的一般。

寻聿明看看菜单,随便一指上面牛肉饭,用眼神询问他:这个行吗?

可以。手指在上面戳了几下,庄奕道:吃完饭上去,顺着刚才的来的路一直往南走,就是你外公家那边,待会儿你可以走回去。

寻聿明打开餐巾纸,擦着自己身前的桌沿,说:我没住外公家。

这次轮到庄奕一怔,想问他为什么,服务员恰好来上小菜,刚好阻断了两人对话。

寻聿明将天妇罗放在他跟前,庄奕却将温泉蛋推到他手边。二人默默片刻,刚才在山道上的尴尬又重新涌了上来。

牛肉饭上来的时候,庄奕的清酒和鳗鱼饭也上来了。他将碗端给寻聿明,又斟了两杯酒,搁在他面前一杯:清酒在你的选择范围之内吗?还是非烈酒不可?

我不酗酒!寻聿明滴酒未沾,脸瞬间红了。

他赌气一般,端起酒杯喝了,道: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第5章 手术

寻聿明只喝了一杯酒,那酒灼烧着他空荡荡的胃,像被人放了把火。这火烧得他有些上头,他很快发现自己问错了问题。

恨你?庄奕抿了一口清酒,薄唇微弯,笑说: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成天把爱恨挂在嘴边,不怕人笑话么?

寻聿明搅弄着碗里的牛肉饭,忽然福至心灵,反驳道:那也比挂在脸上强。

庄奕一怔,显然没料到他会这样伶牙俐齿,语气带着轻轻的嘲弄:总比挂在心里好。

牛肉饭噎住喉咙,上不来下不去,尴尬得如同眼前这般境况。寻聿明开始觉得,今晚一起出来吃饭也是个错误。

熟人或是久别重逢的爱人之间,也许适合共进晚餐,叙一叙往来别情,但无论如何都不适合他们这样,分道扬镳、不欢而散的前任。

他匆匆吃了几口饭,放下勺子说:我吃饱了。

庄奕视线一扫他碗里几乎没动过的剩饭,道:再吃点吧,粒粒皆辛苦。

他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寻聿明看着他,心跳突然停了一下。然后他发现自己重新拿起勺子,继续吃起了牛肉饭。

我的评估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他没话找话,脑子里搅着一团浆糊,大概这样的问句和话题是最安全的,至少不会再牵扯出什么爱恨情仇来。

庄奕将桌上的一叠餐巾纸推给他,道:两到三天吧,医院人事科会收到你的结果,到时候他们会通知你。

嗯。寻聿明应了一声,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秦阿姨的手术,也得排个两三天。不过已经很快了。他试图解释:现在医院床位特别紧张,有些情况不太要紧的病人都排到半年后了。

我知道。庄奕倒杯大麦茶给他,点头说,我也没催你,急什么?

我急了吗?寻聿明耷拉着脑袋咕哝,我是怕你着急等不了。

我等得了。庄奕也低着头,目光都在酒里,不着急。

寻聿明头顶恰好有一盏射灯,他皮肤白腻,喝了酒的脸颊微微泛红,带着几点汗珠,被光一照就像星星藏在晚霞里。

庄奕移开眼,默默斟了一杯酒,左手无名指又不自觉地跳了跳。

吃完饭,天更黑了。

风吹过来是温热的,不冷也不烫。寻聿明站在河岸边,按着硬邦邦的胃说:好长时间没吃这么饱了。

庄奕结完账出来,边走边问:你现在住哪儿?

嗯?寻聿明脚步一滞,回头看他,你要送我回家吗?

他又忘形了。

庄奕也是一愣,摊手说:没开车,只能陪你走一段。不过现在也不早了,你确定要走回去?

寻聿明原想走回去,他刚才吃得太认真,感觉饭粒都堵到嗓子眼了,饭后消食最好自然是散步。但庄奕这么说,他便只能坐车。

今晚没有月亮,他们登上石梯,路灯投出一束束圆形光圈。和太阳光不同,昏黄灯光笼罩下,周围愈发显得漆黑,人们更容易彼此依偎取暖。

我住医院宿舍,从这儿打车过去挺近的,你快回去吧。寻聿明收起胡思乱想,拦下一辆空车,朝他摇了摇手,拜拜。

庄奕看着他坐进后车厢,跟司机嘱咐:师傅,麻烦您慢点儿开,他晕车。谢谢。他站到马路牙子上,目送汽车缓缓驶进夜色中。

寻聿明长舒一口气,扯了扯贴着皮肤的衬衫,降下一隙车窗,任凭晚风灌进领口,湿漉漉的脊背很快干燥起来。他趴在挡风玻璃上,从后视镜里能看见庄奕挺拔的背影,夜霭从他身上流淌而过,留下点点落寞的痕迹,慢慢消失不见。

转眼都八年了。

再相见就像打开了沉寂已久的潘多拉盒子,好的、坏的,恐惧的、欢喜的,一股脑儿地往外钻,拦都拦不住。

寻聿明回到家,洗过澡换了衣服,刚好九点半。隔三差五连续熬夜,他的生物钟彻底紊乱,这会儿半分困意都没有。

他抱着笔记本靠在床头,又把庄奕母亲秦雪岩的片子找了出来。对他而言虽然不算大手术,但对病人来说,开颅手术称得上人生大事,容不得丝毫懈怠。

寻聿明是从不肯临时抱佛脚的。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班主任把周一升旗仪式后为母亲节致辞的重任,交给当时身为班长成绩又是年纪第一的他。那段时间正赶上奥数竞赛,寻聿明疲于应付,晚上趴在写字台边写稿子,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第二天上台致辞才想起来,稿子还没通读过。

于是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寻聿明嘴巴一瓢,将伟大的母爱念成了母大的伟爱。他涨红着脸,从哄笑声中抬起头,迎上班主任小刀一样喇人的眼神,觉得老师裙子上的小红花都枯萎了。

从此以后,无论什么事,但凡有时间他都会提前准备,只要偷懒的念头一出现,眼前立刻浮现出班主任的目光。想到庄奕那双清明的凤眼,也会对他流露出那样失望的神色,就像他们当初分手时那样,他便如坐针毡。

寻聿明把庄奕母亲的资料,包括既往病史、服药情况等等重新过了一遍,看着看着忽又想起他今晚那句话总比挂在心里好。

至少在今天以前,他以为他们是爱过的。现在看来,原来没有么?寻聿明心里烦乱,合上电脑,翻个身,默默腹诽:你想这些干什么呢?他爱没爱过和现在的你还有什么关系吗?你不就是想他还爱你,还想着你,内心深处还放不下你么?你可真是害人精呐!

他挠挠屁股,负气似的,蒙上被子睡了。

几天后的早晨,寻聿明查完房去卫生间,又撞上了那个三天前在办公室走廊里听到过的声音。他落后半分钟进去,见洗手池边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他们科室的孙大夫。

难怪声音这样熟悉。

寻聿明冲他笑笑,神色自若地进了里间。等孙大夫一出门,他嘴巴立刻撅得老高,解拉链的动作恨恨的,倒像和里面的东西有仇一样。

就在这时,隔板间的门吱呦一声响,里面出来一个挺俊俏的年轻大夫,看见他笑说:哟,寻教授,您还亲自来啊?

这是个过时的笑话了,以前流行的时候,有人拿它和陈院长开过玩笑,之后便在医院传开了。到现在已经没人再引来调侃,同一个笑话重复一千遍,就只剩下尴尬。

偏偏寻聿明是新来的,被他噎得无言以对。他一愣神的功夫,那人又说:寻大夫,我叫岑寂,就是那天早上在手术室外面和您说过话的,您还记着吗?

其实我早听说过您,在您没出名的时候就一直关注您的研究来着。我从小就想学神经学,我能不能跟您学?您收我当徒弟吧,我挺聪明的!

等等一下,我在上厕所。寻聿明大窘,右手颤巍巍掏出纸巾,在自己的小宝贝上沾沾,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回去,拉上了拉链。

岑寂目睹全程,咧嘴笑道:您真精致啊!

解个小手还擦擦呢。

寻聿明快步走到外间,洗着手问他:你是实习医生吗?

我都住院三年了,就是长得年轻。岑寂嘻嘻一笑,摸着脑袋说,您收我吧,我人缘可好了,有我跟着您肯定没那么多人酸您了。

寻聿明顿了顿,望向他:谁酸我了?

你不知道啊。岑寂没想到他这么迟钝,两手插着兜说,现在满医院都等着看您笑话呢,您那么大名气,院长又那么器重您,忽然空降来咱这儿,大家都不服。到哪儿都不缺红眼儿病,尤其是咱们医院。

唉,不过他们大部分人其实就是羡慕,又不了解您,有点儿排外罢了,熟了就好了。但咱们科老主任快退休了,刘大夫、赵大夫本来都是接班人选,您一来估摸着他们都没戏了,肯定就您明白吧?

我没想当科主任。寻聿明擦擦手,推门出去,我干不了行政,只能做做手术,抢不了谁的机会。

岑寂一路跟着他聒噪:我知道寻大夫志不在此,那咱俩志同道合啊。我真挺适合跟您学习的,要不您考虑考虑?

寻聿明的视线越过他,看见不远处的电梯里,庄奕拎着两个纸袋走了出来。他拍拍岑寂的胳膊,说:等会儿手术,你做我二助吧。

谢谢寻大夫!他嘿嘿一笑,两手放在头顶向他比了一个大心,我这就过去,爱您!

寻聿明摆摆手打发他快走,径自朝庄奕过去:来给我送礼吗?说完便后悔话太造次,没给自己留余地。

还好庄奕今天没有刻薄他的打算,递给他纸袋,算是吧。

那是两只牛皮纸袋,上面还印着黑色的对号logo。寻聿明接过来看了看,道:这两双鞋钱加起来也顶一个红包了吧?我可不能收。

想要吗?庄奕重新回到电梯间,和他一起去十六楼看秦雪岩。

寻聿明按下上行键,很诚实地点点头:想要。有新鞋穿,谁不想要。

你身上带钱了吗?庄奕又问。

带了吧。寻聿明赶紧在身上翻找,从白大褂的侧兜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五角钱,嗯现在用不大着现金了。

庄奕拿走纸币,揣进兜里说:鞋是你买的,不算送礼了。

嗯?寻聿明低下头,偷偷抿了抿嘴角,好吧,谢谢。

不用谢,助理买的。庄奕淡淡道,这鞋不用系鞋带,我是怕你绊倒在手术里,耽误了我妈。

他晚上睡觉时,脑海里总是出现前几天寻聿明踩到自己的鞋带险些摔倒的画面,而梦里的他穿着手术服,一跤跌到秦雪岩的身上,手里那把雪亮的手术刀不偏不倚正中大脑。

庄奕心魔难消,醒来立刻让助理给他买了两双鞋。

寻聿明心一沉,笑容僵在脸上:知道了。

1612号病房里,秦雪岩已经准备好了,昨天折腾一下午,头发剃得比岑寂还秃。她忧愁地抱着儿子的手臂,目光数度瞥向镜子又数度挪开,一脸嫌弃。

好了别看了,我爸昨天签字的时候说了,您一进手术室他就过来。这么大的事儿,您不能真不让他进医院啊。庄奕搂着她的肩笑说,不就是剃个光头,您什么样儿他没见过?我明天就让人给您买两顶假发,到时候您戴上,肯定还能艳冠广场舞蹈队。

庄奕父亲原本一直陪着秦雪岩,昨天一听说要剃光头,秦雪岩立刻将他赶了出去。

尽胡说!秦雪岩一拍他胳膊,气咻咻道:我什么时候跳过广场舞?

她可是有品位的阿姨。

那就艳冠麻将俱乐部。庄奕接着调侃,到时候您戴顶红头发,肯定红运当头,一出手就是自摸清一色,把他们都放倒。

秦雪岩捂着嘴巴,乐得花枝乱颤。

阿姨放心吧,这病真不是大问题,庄奕也懂这个,您看他都不担心。

寻聿明又安抚秦雪岩几句话,带着岑寂先去了手术室。秦雪岩被推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全副武装,口罩、手套、头灯、显微眼镜,一一戴好了。他面前挂着移动显示屏,片子和病历抬头可见。

岑寂虽是二助,寻聿明也只让他站在旁边观摩而已,今天从开刀到缝合他会亲自完成。一助是另一个主治大夫,平时和他一样不爱说话,寻聿明只记得他叫周容。

麻醉诱导后,秦雪岩缓缓睡了过去。寻聿明用马克笔在她的光脑袋上画了几道黑线,确定手术切口的位置,等着旁边人给她上头架。

周容做腰椎穿刺,成功置管引流脑脊液。护士给手术区域擦碘伏,铺上无菌布。寻聿明从四助手里接过手术刀,余光透过对面的大玻璃,看见庄奕进了隔壁观摩室。

他怎么来了?声音通过手术示教系统,一字不落地传进了庄奕耳朵。

接着寻聿明便听见他通过话筒说:寻大夫,我是医院的合作医生,和你一样也有行医资格证,有权进手术室。何况我现在还没进去,不违反医院规定。请你好好手术,专心点儿!

寻聿明咬着牙没做声,再次核对一遍秦雪岩的信息和手术方案,他分层切开头皮与弹韧的肌肉,上止血夹,准备开颅。

周容用颅钻钻开两个孔,岑寂不等身边人开口,先把铣刀递了过来。寻聿明铣开颅骨,吩咐道:剪刀。

岑寂将剪刀手柄交到他手里,见他剪开了硬脑膜,一块鲜红带血的大脑顿时出现在眼前,上面布满了细小的血管,宛若树叶上交错纵横的叶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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