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文笑了笑,喘息一会问道:你们现在还是唱路头戏吗?
嗯,说戏师傅只有在头肩花旦身子不适登不了台的时候才对我说戏,而且,他们唱的时候不准我们在旁边听。杨徽芬说到这儿便有些不乐,如果是她,她肯定会耐心地教师妹的,绝不会藏着掖着。
路头戏又名幕表戏,没有剧本也没有固定的唱词说白,只有故事框架和分场提纲。上台的前几天由说戏师傅讲说故事梗概、人物名称和相互关系,上了台由小生花旦们即兴发挥。这即兴的好坏就看在科班习艺的时候师傅给的赋子是否熟记在心又灵活运用了。
国外没有路头戏,他们有剧本的,我觉得你以后如果能说得上话了,可以试着跟着学一学。郑家文说罢想起王萍娟,那人在台上的反应速度怕没有人能比得上,无论台上其他人唱什么,她都能很快地接上。
剧本?杨徽芬眸子亮了,就是有固定唱词吗?
是的,有固定唱词,甚至不再是一张桌子两三个人。他们有编剧有导演有舞美,编剧负责编故事编写唱词,导演负责指导演员的形体动作和感情变化,还有唱腔设计人员,会帮你们制作五线谱学唱。
杨徽芬听了郑家文的话,心里很震撼。
五线谱是什么?
就是国外制作的记谱法,通过在五根等距平行的横线上标有不同音符来记载音乐。郑家文想起去年三叔郑钧习寄去德国给她看的学校校歌,去年学校已经开始使用五线谱了。
我回国的行李里有一所学校用五线谱谱成的校歌,只是我走的匆忙,没有带出来。郑家文有些遗憾。
杨徽芬迫切地想看,微微有些失落后道:上海是不是有很多新鲜事物?没准我去了上海就能看见五线谱了。郑小姐,你能不能再和我讲讲国外的戏剧和咱们的有什么不同?
国外的戏剧啊,其实对观众来说,第一观感就不同,因为舞台布置的差距。比如你们之前唱的《后花园会》,之前就两个人上去唱,后面挂着你们祖师爷的画像,一打眼观众很难想象你们身处在什么地方。如果你们把祖师爷的画换成挂着画有月亮花圃角门的画,舞台上放一张石桌几张石凳,条件充足的话还可以在舞台边上放置一颗假树,把舞台布置的让人看一眼便知道这一幕是在花园发生的,我想,观众会更爱看。
杨徽芬闭上眼想象了一下,她敢保证这一带绝对没有哪家戏班这样做,如果能够实现绝对会有人来看的。
郑小姐,你真厉害。杨徽芬由衷地赞叹道。
郑家文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把所见所闻和你说罢了,这样的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郑家文说罢只觉眼皮困的厉害,便缓缓阖上。
杨徽芬还想再问,见郑家文一脸疲倦的样子,便打住,牵着郑念的小手悄悄走了出去。
门被关上时,郑家文翻了身,右手紧紧地抓着衣服,想象回国后一展抱负,抱负还没施展,一堆事儿便涌现出来,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小姨,阿耶要带我走,我可以带上那个小兔子吗?屋外的台阶上,小郑念坐在杨徽芬旁边,眸子闪亮地问道。
可以啊,不过那个小玩偶都破了,还有补丁.......
没事的呀,有补丁也是小兔子,我很喜欢。小郑念的小表情微微严肃起来,那是她阿娘留给她的,她晚上都要抱着睡。
好,好,带着去吧。杨徽芬摸了摸小郑念的头发,叹了口气道:念念,小姨和你说个事,虽然你还小,但是我觉得你必须知道这里面的关系。郑家文这次带你去上海,是要去找一位林小姐。如果郑家文这辈子认准了那林小姐,那么从今后你就需要和那林小姐生活在一起。
那林小姐是谁呢?小郑念低头捏着衣角。
杨徽芬摸了摸下巴道: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有林小姐这么个人,郑家文刚回来几天,应该是在德国就勾搭上的。
什么是勾搭?小郑念抬起头。
额.......勾搭就是喜欢的意思。杨徽芬也不知道这样解释对不对,说过了之后看向小郑念道:所以现在,郑家文喜欢那林小姐,可是问题来了,今天是郑家文和侯小姐结婚的日子,念念,这个侯小姐外面都传是合法的。
小郑念脑子有些转不过来,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小姨。
这样说吧,郑家文之前喜欢你娘,后来呢你娘和她分开,之后郑家文又喜欢上了林小姐,但是呢,回家之后又和侯小姐结婚了,所以,你等于现在有两个阿娘,但这样是不道德的,你要认清出这个关系然后去和他们生活。
我只有一个阿娘。小郑念气鼓鼓地站了起来,甚至有些想哭,阿耶为什么要喜欢那么多人?
小郑念这一句话喊的响亮,屋内扶着桌子要出来的郑家文停了下来,她在床上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费力下床想阻止杨徽芬胡言乱语,可还没得及。
杨徽芬把她说成了一个滥情的人,此恨绵绵无绝期。
第十一章
郑家文深吸两口气,转身回到床上,解开发带,一头乌黑的长发散开,幽怨地看了门一眼,缓缓躺下,她要养精蓄锐。
到了夜里,郑家宾客散去,一家人愁眉苦脸地坐在一起。
这天都黑了,派出去的人还没有家文的消息,今晚家文住在哪里?晚上又是否吃饱饭了?郑老太太哀叹道。
娘,你也别太担心了,让她出去这一番没准是好事,出去了就知道难了。她前面太顺风顺水了,全然不知道挫折困难是什么,出去之后处处用钱,真到了山穷水尽那一天,不怕她不回来。郑钧仁认为自己养出来的女儿,过惯了锦衣玉食不缺钱的生活,在外面去过受苦的日子根本过不了多久。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家文离家出走是不是身上没带钱?郑老太太整个人瞬间不好了。
郑钧仁回道:娘,她没带钱这才好呢,如今这个社会,无钱寸步难行,她没有钱火车都坐不了。
我不关心家文有没有钱坐火车,我就想知道没钱她今晚住在哪里是不是还饿着肚子!!!郑老太太抬了抬胳膊,去找,快去找,对了,许先生家里找没找过?
我让茗山去了许先生家,许先生压根没看见家文。郑钧仁叹道。
那再去别的地方找找,家文之前的同学家里也去问问。
好。郑钧仁无奈,站起来,拿起帽子,转身离开。
娘,这么晚了,您回房睡去吧,家文这刚回来没好好陪您几天,反让您跟着操心受累。陶敏走到郑老太太身边道。
自己的亲孙女,有什么法子,倒是真的委屈淑仪了。郑老太太过意不去,拉着侯淑仪的手道:孩子啊,放心,人一定找的回来,到时候给你们在族里认领个孩子,你就什么都有了。
有孩子分的东西就多,在老一辈人眼里,给你个孩子承认你的身份,吃穿不愁便是好的。
侯淑仪不想在眼下这个节骨眼发表自己那人微言轻的想法,只得微微点头。
真是个好孩子啊。郑老太太由衷地说道,她是真的喜欢眼前的姑娘,她的到来让宝贝孙女醒了过来,为人识大体,不哭不闹,是个能持家的料子。
陶敏和侯淑仪扶着老太太回了屋,随后陶敏带着侯淑仪进了郑家文的屋里。
原本在隔壁设新房是怕家文没醒,如今也没个别的担忧了,你晚上便在这里睡吧。陶敏说着拉开凳子牵着侯淑仪的手坐了下去。听说你之前也在德国留学?陶敏问道。
是,才去了三年多,家里急召,便退学了。侯淑仪规规矩矩回道。
陶敏闻言觉得非常可惜,开口道:那多可惜啊,眼下这个社会,女孩子还是要多读书的好,开了眼界明心智遇事才能有主见。这样吧,等家文找到了,我去和老爷说,送你去德国把学业给学完。
侯淑仪眸子动了动,虽然面上波澜不惊,可心里却十分震撼,在她那个家里女孩子读书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抬身价将来嫁给有钱人家的少爷,而眼前这位太太有着全然不同的想法,只是这么开明的母亲为什么会同意冲喜这样的陋习?
怎么,你不愿意?陶敏问道。
不是的。侯淑仪回神,我只是有些受宠若惊,从未有人像太太这样跟我说女孩子要读书,为了开眼界明心智。
陶敏笑了笑,拉着侯淑仪的手道:怎么这个称唿又变回太太了呢。
娘。陶淑仪觉得陶敏很慈爱,说话也没有大家长辈的强势,反而心平气和地与她交谈,这是她除了自己的母亲外唯一一个让她觉得温暖的长辈,将来离开郑家,若是能认个这样的姆妈也很不错。
嗳。家文若有你一半明事理就好了,家文被我们惯的我行我素的,今天这事你若怨她也该怨,等她回来一定让她郑重地给你道歉。往后的日子啊,也大可不必按她想得来,你们两个女孩子,也无所谓哪个夫哪个妻,一起过日子,能讲理的就讲理,讲不通的也大可吵几句,我这个做母亲的只有一个要求,不能分开。
此话一出,侯淑仪看向陶敏的眼睛,眸子里是那样的坚定,侯淑仪心里一颤,郑家这是打算绑定她们的一生?她都不知道会不会对那郑家文来感觉呢,谁知道是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最主要的是一笔字写的那么难看。
时间也不早了,让秀姑来伺候你梳洗便睡下吧。陶敏拍了拍侯淑仪的肩膀站了起来。
娘,您慢走。侯淑仪连忙站起来相送,长辈面前乖巧还是要乖巧的。
好。陶敏说着便出了屋,女儿在外独自飘零,她是睡不着的,独自前往华堂等消息。
侯淑仪关门时,见陶敏走的方向不对,低头沉吟起来,联想起那郑家文了无音讯后不难猜到陶敏要去哪里。
此时她已经很困了,想了想,她关上门在桌子上眯了十多分钟,随后起身往华堂去。
独自在华堂等待的陶敏也困意阑珊,瞧见侯淑仪大惊:怎么没睡呢?
眯了一会,想起爹还在外面找二小姐,便想过来看看有没有音讯。侯淑仪走近道。
陶敏听了心里格外高兴,这份心已经很难得了,的确是个善良的姑娘。
快,过来坐。陶敏招了招手,随后招唿一旁的小丫头,快再来一条毯子来。
小丫头闻言往后面跑,回来时捧着毯子走到侯淑仪跟前道:二少奶奶,毯子来了。
侯淑仪笑着道谢,面上却有几分难为情,不过仔细一想,对她的称唿下人们的确寻不到合适的称谓,她嫁的毕竟是府上的二小姐。
娘,长夜漫漫,不如说些二小姐小时候的事情吧,也好让淑仪提前了解一下二小姐。侯淑仪觉得两人就这样干坐着多少气氛有些僵,便扯了个话题来说。
陶敏闻言打开了话匣子。
家文啊从小就怪,四岁左右还是穿裙子的,打从邓家老太太过生辰回来,不知道为什么,吵闹着不穿裙子,那时候小嘛,都当热闹看,还觉得蛮有意思,就满足她了,我专门让裁缝给她缝了小马褂和小长衫,第一次穿的时候她高兴坏了,蹦蹦跳跳地穿着出去玩,回家睡觉也不舍得脱下来,就那样穿着睡了一夜.......
侯淑仪眨了眨眼,喜欢穿男装,那怎么照片上穿着现下流行的女学生装呢?被迫穿的?
后来啊,她长大了,主意也不多了,觉得穿男装违和了,就自己改了长衫腰身、袖口和领口,再让人刺了些梅兰菊竹上去,另类了一些但确实也蛮好看的。陶敏笑了笑,她屋里厢的柜子里应该有,你可以拿出来看看,一开始或许看不惯女子穿长衫,但看久了也就能习惯了。
二小姐穿衣打扮倒真与众不同。侯淑仪笑了笑,脑海里忽然闪过邮轮上那个身穿西装的女子,同样不着男装不穿女裙,却让人觉得清爽,如沐春风,可惜到底是陌路人,怕此生断难再见了。
嗳,她就喜欢瞎折腾,跟着她不知道操碎多少心。陶敏说罢看向侯淑仪,对了,洋人有没有女子喜欢女子的事情?
侯淑仪诧异过后道:有的,我在德国时的一个舍友便是。
哦,当真不只家文一个啊。陶敏喃喃自语。
侯淑仪这下彻底明白为什么郑家冲喜不是招赘男子而是要娶女子了,感情并不是什么巫师算命之言,而是那郑家文本身就不喜男子,能顺着女儿心意来郑家倒真是太过开明了。
第十二章
郑钧仁亲自出去找,很快就发现茗山不对劲,路过两次许家,茗山都往里看了两眼。随后他打道回府,留下亲信王庆守在许家门口。
次日,天未亮透,亲信王庆急匆匆赶回郑家。
老爷,二小姐随着一鸣戏班的人上了船,听他们吵吵着要去上海,老爷要不要派人去接二小姐回来?
郑钧仁披着衣服沉默良久,抱着胳膊道:不用接回来,派人偷偷跟着,保证家文的安全,其余的,她做什么都别干涉,另外告诉上海百货的经理人还有银行的行长,家文去找他们要钱,一个铜板也不能给她。
是。王庆退了下去。
郑钧仁的心在这一刻定了,只要人平安就好,其他的他有大把时间陪着那不孝女折腾。郑钧仁拢拢衣服进了屋,见妻子坐在床上看向她,叹道:你那宝贝女儿找到了,放心吧。
我听见了。陶敏低垂着眸子,可这一去少不了吃苦......
吃点苦头好。郑钧仁上了床,昨天你一宿没睡,现在好好睡一觉吧。
郑钧仁说罢躺了下去,可眸子却是睁着的。
如今家里面,大儿子郑家和指望不上了,二女儿郑家文,对做生意不感兴趣,在国外更是学了些没用的,临时赶鸭子上架不成。三女儿郑家意,打小他便一眼看到底了,不喜读书不好交际,更接不了他的生意。
你昨晚说淑仪在德国是主修经济学的?
嗯,可惜没读完。陶敏叹道。
郑钧仁翻过了身,脑子活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