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郑家文看向一旁同父异母的妹妹,轻轻点头,可叹这妹妹她没办法打从心里去亲近。
来,来,家文啊,守着奶奶来坐,你爹啊出去有点事,明儿个就能回来,到时候把族亲啊邻里啊还有你父亲生意场的朋友都叫来,给你接风洗尘。郑老太太笑呵呵地往主位走去。
郑家的老宅子,厅堂上还是旧时的样子,堂中央挂着一幅家和万事兴的字画,在正前方和左右两边放有桌椅,是苏家会客宴请之用。
奶奶,不用的,我最喜欢的便是咱们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在一起吃饭,不必铺张的。郑家文扶着奶奶坐下,奶奶有开宴的钱不如给我,去自助一些贫困的学生。
郑老太太闻言笑道:你啊,跟你三叔一样,你娘五月份给你去的信你收到了吧,你三叔当校长了,那整天围着一群大学生转,乐此不彼。
收到了,三叔也给我来信催我早归,他还想让我去授课呢。郑家文笑道。
那岂不是成了大学里最年轻的先生?郑老太太笑着摆了摆手,可惜啊,你父亲盼着你回来接管他手里的生意,做先生是做不得了。
郑家文闻言脸上有些不自然,她去了德国私自把专业给改了,她并没有听从父命去学经济学。此番回来商议前程,怕是要不得安宁了。
哎呦,家文回来了啊,瞧我,还是晚了一步。
郑家文闻声向后看去,见是二姨娘,便站起来问好:二姨娘好。
哎呦,好,好,咱们家文真是有出息啊,瞧瞧,这西装衬得,比那群个白面小生还好看还英俊啦,干脆啊,把长发剪了换个短发,那就更英俊的不得了诶。二姨娘面上笑呵呵的,身上还穿着光绪末年流行起来的滚边套裙。
此话一出,陶敏的脸色变了变道:二妹,女孩子哪能用英俊比喻。
二姨娘闻言讪讪一笑道:是,瞧我这张嘴,没读过书不会说话,太太别与我计较。那啥,家文也回来了,咱们开饭吧。
开饭,开饭。郑老太太瞧了儿媳妇一眼,站了起来,她知道儿媳妇忌讳什么,家文喜欢女孩子的事一直是家里的禁忌的话题,但凡沾一点边也不成。话说回来也是,家文是怎么喜欢上女孩子的?
一家人吃了饭,郑家文将从德国带回来的礼物挨个分了,郑老太太带着礼物回屋午休,郑家文跟着母亲陶敏回了屋。
你的房间奶娘每天都有打扫,陈设维持不变,还是老样子。陶敏说着抚裙在圆桌下坐下,看着女儿,目光有慈母的柔光也带着几分难以言明的忧虑。
郑家文在屋里转了转,看向母亲,她其实有很多话想和母亲说,比如她的感情她的志向,可她心里有顾虑,她知道,母亲虽不开口,可心里却抵触她喜欢女孩子的事情。
娘,我,我可以同您心平气和地谈一谈我的感情和志向吗?郑家文站在母亲旁边缓缓开口。
陶敏避开女儿灼灼的目光,站了起来道:你赶路想来也累了,先休息吧,你有什么想说的等明儿个再说吧。
陶敏说罢像似逃一般地快步离开,女儿喜欢女孩子的事萦绕她心头六年,六年啊,她曾鼓足勇气要去面对,可心里总盼着万一女儿哪一天遇见志向相同的男子呢,她总是心存侥幸,可这次对上女儿的眸子时,她知道,这种侥幸不可能了。
郑家文瞧着母亲走远,微微一叹,走到桌子前,打开手提箱,取出一些礼物,提着出了家门。
郑家文自幼聪颖,读书过目不忘,算数张口便来,在中学时她得到了汪谦和许曼华两位老师的大力栽培。郑家文出国六年也时常与两位恩师保持通信,如今汪谦已身在广州一所学校当主任,而许曼华因丈夫和孩子的原因,依旧在苏州教学。
郑家文来到自己曾经读过的中学,漫步在校内,一阵铃声响起,郑家文在讲堂外驻足。
咦,外面的人是谁啊?穿着这么前潮,这身西装没四五十元下不来。
许曼华走到走廊上,听见声音转头去看,觉得有些面熟,便托了托眼镜,眯着眼看去,瞧见是郑家文连忙迎上前:是家文回来了啊?
一别多年,先生依旧风华正茂。郑家文笑着上前。
哎呦,老了哦,来,来,去树下坐坐。许曼华牵着郑家文的手往一旁的杨树下走去。
那个是郑家文?那个三岁识千字,七岁通英文,十四岁就考上附大的无锡神童?
想来是,许先生不会看错的。
那厢树下,许曼华看向郑家文,拉着学生的手问道:今天刚回来吧?
是,刚到家,心里想念先生便过来了。郑家文说罢,身后响起一个稚嫩的童声。
许奶奶,我题做好了。
郑家文闻言回头看去,见一大约三四岁的女娃娃,眼睛水灵灵的,脸颊肉嘟嘟的,十分可爱。
念念乖。许曼华闻言站起来去牵女娃娃的手,又别有深意地看了郑家文一眼。
你是我阿耶吗?叫念念的小娃娃目不转睛地看着郑家文,眸子里带着几分欣喜几分委屈。
啊?阿耶?郑家文眨了眨眼,哭笑不得,不是哦,我是女的怎么会是你阿耶呢,小娃娃认错人了。
可你就是念念的女阿耶啊,你是来接我的吗?你怎么现在才来接我呢。小娃娃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涌出泪花来。
啊?郑家文懵在当场。
第三章
郑家文懵了好几秒,出国多年,刚回来便有一个萌娃唤她阿耶?这是多么怪异的事情,便是唤个阿娘也比阿耶有几分可信度啊。
先生,这........郑家文看向许曼华。
许曼华蹲在念念身旁心疼地给念念擦着眼泪,叹道:这事说来话长,念念大名叫郑念,是她娘去世前一个月改的姓。
改姓?郑念?这不是和我一个姓吗?郑家文更懵了。
哎,她娘是王萍娟。许曼华叹道。
嗡的一声,郑家文只觉得身子站不稳,王萍娟,王萍娟,那个被她强行遗忘的名字,如今再度从恩师嘴里听到,她轻抬左手扶在树干上,那人去世了?
你怎么能说出喜欢我的话来?
你我都是女子,你怎能这样变态?
你走,从今后我王萍娟与你素不相识。
滚,你知不知道你让我恶心!
郑家文念起以往,那戳她心窝的话再次在耳畔响起,多少年了,她用了多少年告诫自己坚强地走下去,她不是变态,她并不恶心。
家文.......许曼华瞧着自己的得意学生,千万句话不知道从何说起。
先生,我还有事,先,先走了,改天再来看您。郑家文说罢抬起便走。
小郑念见状迈着小腿上前,抱住郑家文的膝盖,仰着小脸,眼眸中泛泛泪花。
阿耶,你不要念念了吗?阿娘说你会来接我的,你不要走,念念会乖的。
郑家文低头瞧着小郑念,眼中充斥着红血丝,虽然她不想再想起王萍娟,可她从未想过王萍娟会死,她曾以为她们会在两不相知的地方各自安好。
你弄错了,我不是你阿耶,你阿耶另有他人,你快松开手。
家文。许曼华唤住郑家文,你先跟我来。又转头朝一助教招手,小刘啊,先照看一下念念。
好嘞,许先生。
许曼华带着郑家文去了教学楼后,双手抱臂地抬头看了看天。
先生,我不想听她的任何事,她如何去的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她嫁了什么人生了几个孩子我也不想听,也请您不要说。郑家文站在许曼华身后缓缓开口。
你信上说的那位林小姐,性格怎么样?许曼华悠悠地问道。
郑家文本沉浸在往事中,听得先生问话,愣了一下,想起林舒柔,受伤的心便似被暖流流通过一般。
舒柔性格开朗,是个很善良的姑娘,她,待我很好。郑家文侧着身子,抬手轻轻抹了抹泪。
许曼华闻言慢慢转身道:善良便好,她应该能对念念好的,她喜欢孩子吧?
郑家文闻言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的恩师:先生,我.......我们从未规划过领养.孩子,况且,况且那个念念,是.......是她的孩子,整日面对她的女儿,我情何以堪,您难道忘了,她是怎样侮辱我的。
许曼华沉沉一叹,当初暑假郑家文在学校一处空教室表白王萍娟时恰好被她听见,那王萍娟的确说话难听,她当时震惊地愣在门口,埋怨学生的同时也不待见王萍娟,即便不能接受,也不该出口伤人啊。
直到一年前的一个雨夜,使她对王萍娟的看法不再一味不待见,人啊,哪有十全十美的。
先生,我先回了。郑家文见恩师沉思,连忙撤了,生怕从恩师嘴里听到规劝的话,她表白那年才16岁,情窦初开,在她心里什么都是美好的,在经历羞辱谩骂后,她自舔伤口好几年,若不是遇见林舒柔,她的人生已经没有一点亮光了。
哎。许曼华眼睁睁地看着郑家文逃一般地跑远,悠悠一叹,念念虽然被王萍娟改为姓郑,可毕竟和郑家文没有一丝血缘关系,家文不愿抚养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是她,她已年过四十五岁,丈夫又瘫痪在床,她无暇看护四岁的郑念啊,那王萍娟的同门师妹虽然偶尔会来帮着带孩子,可天天唱戏空暇时间也少,念念于世无亲无故,该何去何从呢?
许奶奶。郑念瞧见和照片上一样的人跑了之后,迈着小腿跑到许曼华身前,阿耶她不要我是吗?
孩子,这都要看你和她有没有做母女的缘分。许曼华抚裙蹲下,摸了摸郑念的小脑袋。
郑念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从小碎花的短褂里面小心翼翼取出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她的阿娘和阿耶开心的笑着。
许曼华心疼小念念,将其抱在怀里:念念乖,不哭。
郑家文回到家,将自己关在屋里,连晚饭都没吃,她想遗忘王萍娟,可如今人也死了,她还困在那樊笼里做什么呢?何必自寻烦恼。
家文,何必懊气不吃饭呢,你想说什么,明天一早来找娘,娘听你说,饭菜给你放门口了,身子要紧。陶敏说罢在女儿房门微微一叹转身离去。
郑家文在黑暗的屋里睁开眸子,连忙下了地走到门口,她的母亲,终于肯走出这一步,听她诉说她的一切。
郑家文开了门,将饭拿进屋,拉开电灯,坐在桌子前拿起了筷子。
次日一早,郑家文换了一身粉色的长衫,九分的袖子,白色的袖口绣着两三朵梅花,长衫收腰,将郑家文修长的身材完全体现了出来,头乌黑的长发轻轻绑在后面,清雅中带着几分女儿家的宁静。
临近前堂,便见小丫头们往里面送着菜,再往前走几步,听见华堂上浑厚的笑声。郑家文停在走廊上,她父亲回来了。
二小姐。丫鬟瞧见她,轻声问好。
郑家文点头应了一声,鼓起勇气走进华堂。
爹。
嗯,回来了啊,待会收拾收拾跟我去上海,一来见见你周世伯家的公子,二来啊你就留在上海帮我打点银行。郑钧仁瞧见女儿,上下打量几眼,心情顿好,女儿亭亭玉立,虽着奇装异服,可并不妨碍展现出女儿独特的美来。
郑家文闻言看向自己的母亲。
老爷,我和老太太刚盼着家文回来了,这么快离家老太太那里怕不好交代。再说,家和他去广州从政,家文你又安排去上海,谁守在你我身边尽孝呢。陶敏连忙替女儿说话。
妇人之见,家文学业这么好,人又聪明,你让她守在你身边就是伤仲永,我好不容易把她盼回来了,岂能让她留在家里,你若嫌膝下无人,便把家和一家招回来,他啊就在广州当个闲差,没多大出息。郑钧仁反对子女从政,况且儿子的确没有女儿聪明。
爹,我,我不想从商,三叔已经替我安排好了,我想教书育人。郑家文坦然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你说什么?郑钧仁不可思议地看着女儿,你要教书?老子花了那么多钱让你去德国学经济,你学成了回来竟然要教书?
爹,学以致用有什么不对的?眼下时局这么乱,教书育人也可为国培养人才,古语也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少跟我说这些,出去几年你就光学这个了?去,把你的毕业证书拿来我看。
郑家文闻言纹丝不动,手儿不自觉地捏着长衫。
愣着干什么?郑钧仁怒了,你别是在外买了个□□回来吧。
文凭是真文凭,只是.......郑家文顿了一下,看向发怒的父亲,梗着脖子实话实说道:我没学经济,我学了文学和物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郑钧仁愣了一下,颤抖着手指着女儿。
我没学经济去,我......
碰!!
郑家文话没说完,便见她的父亲抄起茶杯就朝她砸来,条件反射她躲了过去。
你个混账东西,来人,取我戒尺来,取我戒尺来。看我今天打不死你,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花了多少钱,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在外你自作主张啊你。郑钧人气的额头的筋都崩了起来。
老爷,你消消气,消消气。陶敏心知完了,一遍给丫鬟使眼色去请老太太,一面劝着郑钧人。
郑家文抿了抿嘴,这一天迟早要来,那么今天她就打响争取自由第一枪,她一定要为自己的理想和感情努力争取。
第四章
郑钧仁,清末进士,创办了明达轮船公司、长生纱厂,在上海办有金诚私营银行,还有一家百货公司,生意遍布华夏。他本想让二女儿去银行历练,过两年再招个上门女婿,那么郑家便稳了,可惜天意弄人。
面对女儿私改专业,郑钧仁的震怒可谓空前。
家文,还不快给你爹跪下。陶敏急道。
郑家文闻言轻轻一叹,直直地跪了下去,刚跪下她父亲的戒尺便落在了她的肩膀上,疼的她紧敛眉头,闷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