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观尘见他神色认真,也正经地端坐好,点点头:兄长请说。
三年前七殿下遭劫那日,金陵城下了大雪,再加上夜间看不清楚,也就一直没有找到七殿下的尸首。这三年,各地有不少人打着七皇子的旗号起事,也都被一一镇压下去。前几个月,雁北剿匪,在他们待过的据点,找到了七殿下加冠时的玉笔,上边还刻着七殿下的字号。
许观尘点头:我知道,雁北传来的折子,陛下给我看了。
我要说的还不是这个。钟遥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我的意思是,倘若七殿下真的没死,你多留个心眼。
我知道你从前和七殿下交好,但是你想钟遥认真道,若七殿下这些年都在雁北,他为什么不寻你,不寻钟家?你在福宁殿养伤的事情,可没几个人知道。就算他顾忌着你是不是真的背主了,你那时从雁北来,才来就把雁北带来的人都给了他,所有的部署也与他说了,他还拿着你的念珠做信物,那些人他偏偏不用,非要跟游匪混在一处。
许观尘掩在衣袖里的手握紧了。
你别不高兴。钟遥道,依我看,他不敢找你,他心里有鬼,对你不坦荡。
我知道了。
所以我说,他要是还活着,你多留个心眼。别跟三年前似的,你怎么敢把人都给他,自己身边就留一个飞扬?
我知道,那时候许观尘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是我草率了。
帝王家的人,不要全信。
再谈了两句,许观尘带着飞扬去何府走了一趟。
再过一日便是除夕,何府却还是那样萧瑟的模样。
想也知道,钟遥方才说三年前除夕宫变,这样算算,七殿下萧启与何府公子何镇的忌日,大概也就在这几日。
一个是何祭酒的外孙,另一个是他的小孙儿,何府冷清些,不过年节,也是寻常。
许观尘在府门前见不到人,等了一会儿,便径自推门进去了。
门房就守在何祭酒院子的檐下,见他来,道:奇了,平时大半年也不见一个人来,今儿倒是扎堆来了。
许观尘看了眼掩上的房门,想是有人在里边,作揖道:若是不便,麻烦转告老师一声,学生这就回去了。
这有什么不便的?门房一摆手,和你一样,是老爷以前的学生,说不准你们还认得,去吧去吧。
许观尘在门前站定,作揖道:学生许观尘,求见老师。
房门从里边打开,开门那人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亦是懒懒散散地弯腰作揖,讽道:噢,小公爷来了。
那人与他,果然是相识的。
是恩宁侯府的杨寻,他从前的好友。
许观尘道:我来看看老师。
杨寻抬手,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杨寻从文,还是前些年科考的探花郎,力气却也挺大。再加上许观尘一时不防,竟是被他推得一个踉跄,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飞扬上前半步,挡在许观尘身前,双手抓着杨寻的衣领,怒目圆睁。
欺师灭祖、背主忘恩的混账。杨寻朗声骂道,你来看谁的老师?
许观尘不愿与他多做纠缠,仰头叹了口气,吩咐飞扬:把他抓好了,哥哥进去一趟就出来。
飞扬将杨寻抓得死死的,不再让他靠近。许观尘进了房门,回身将房门掩上。
白发白须的何祭酒,就坐在碳炉前烤火,眯着眼睛,对门外之事,浑然不知。
许观尘上前两步,俯身作揖:老师。
何祭酒掀了掀眼皮,又朝他招手,要他近前来。
许观尘恭恭敬敬地跪坐在老师面前,何祭酒抬手,抚了抚他的鬓角。
老师。许观尘轻声问道,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
不是你的错。何祭酒幽幽道,你既然选了陛下,就不要三心二意,总往我这个旧党余孽这里跑。
许观尘不明白:老师也怨我?
何祭酒拍拍他的脸:你去罢。
说完这话,何祭酒就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许观尘帮他盖上毯子,轻手轻脚地就出去了。
外边飞扬还抓着杨寻不放,许观尘让飞扬放下人,对杨寻道:老师睡了,你也回去吧。
杨寻理了理衣领,忽然靠近,掐住许观尘的脖子,把他按倒在雪地上,厉声道:他那样喜欢你,你怎么不去陪他?
不料他力气大,飞扬抓着他的衣领,竟也拉不开他,更别说是许观尘。飞扬又踹了他几脚,打红了眼,才把他给扯开。
把人丢得远远的,飞扬扶起许观尘,生怕杨寻害得他在这时候犯病:哥哥。
许观尘佝偻着背,咳了好一阵,哑着嗓子道:老师说我没做错。
也不知道这话,他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杨寻听。
再无他话,飞扬扶着他,出了何府。
方才在雪地里那一遭,头发和衣裳都勾乱了,这副模样,不能立即回宫,他先回了定国公府。
待他换过衣裳,重新束好头发,再出来时,却找不见飞扬了。
这时候天色渐沉,就快到了宫禁的时候。许观尘等不到飞扬,又不能一个人回去,便遣了个人进宫去报信儿,就说时辰赶不及,今晚不回去了。
报信的人才走,飞扬就回来了。
许观尘站在门前等他:去哪里了?
打人。
你还敢打人?许观尘伸出手,要他把手心递过来。
飞扬乖乖地把两只手都伸出来,却道:欺负哥哥。
许观尘明白过来,他是去找杨寻了。
他叹气,轻轻地拍了一下飞扬的手:以后不许这样了。
时间还赶得急,许观尘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宫去。
回到福宁殿时,檐下小成公公正点灯,见他回来,指了指殿门,要他自行进去。
许观尘想着,应该是萧贽不在,小成公公才敢不通报就让他进去。
但是他想错了,萧贽在殿里。
案上点着一支蜡烛,萧贽低着头,左手拿着匕首,往右手手心里划。包裹伤口的细布散在案上,鲜血滴落在上边,像开在雪地里的红梅。
他划得很认真,沿着从前受伤的伤疤划,甚至没有察觉许观尘回来了。
难怪,难怪轮值太医一日三趟的跑,萧贽的手就是不好。
许观尘咽了口唾沫,怯怯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第21章 潜于深壑
于烛光微弱处投来的匆匆一瞥,萧贽没有料到许观尘会在这时回来,竟显得有些慌乱。
许观尘定了定心神,往前走两步,再问了他一遍:你在做什么?
萧贽垂眸,将匕首收入鞘中,随手拣起案上染得透红的细布,缠在右手上,绕了两圈。
他不说话,是心虚,还是没有想好合适的借口,将那个可笑的理由给掩盖过去。
因为不知道怎么回话,所以他假装看不见许观尘。
但是许观尘看得见他,看见他把自己困在阴暗角落里,偏执得近乎疯狂的行为。
许观尘就站在原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总不答,又是满不在乎的模样。许观尘想了想,匆匆转身离去。
萧贽张开右手,方才划破的伤口血流不止,浸透随意包扎的细布。
无力的感觉席卷而来。萧贽想着,这道士生来爱洁,平素白袍青袍一尘不染,哪里见得满身血污的人?此时定是被他吓跑了。
我怎么把人给吓走了?
萧贽一抬手,将面前桌案都掀翻。案上烛台香炉,一一摔落在地,乒乓一阵乱响。
结果萧贽又失算了。
许观尘去而复返,手里还提着个药箱。
原本殿中只点了一支蜡烛,此时被萧贽掀翻,唯一一支蜡烛也就没了。
许观尘提着药箱,又在原地站住了,半嗔怒半抱怨道:你又在做什么?
殿中各处黑黢黢的,萧贽的目光也阴沉沉的。
许观尘把药箱放下,又是转身匆忙离去。
殿门未关,风卷着细雪拂过门槛。
他很快就又回来了,端着烛台,站在门那边,弯腰提起药箱。
烛光被风吹得忽明忽灭,分明是自顾不暇,却在萧贽眼底点起隐隐的光。
倒不是见到所谓救赎的、眼底亮起的期望的光,那是看见猎物的光彩,渴望占有的深壑里的一点星点,是他自己回来的。
许观尘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提着药箱,绕过散落满地的香炉炉灰,走到萧贽面前。
他说得认真:陛下,再不管手上的伤,就结痂了。
萧贽忽然有了些笑意,站起身来,接过他手中药箱,和小道士一起,去了他平时打坐修行的小角落。
案上香草香炉,龟甲卦书,统统给萧贽让路,被许观尘推到一边,放上药箱烛台。
殿中再无别人,他再去端了一盆热水,用沾了水的棉布,细细地擦去萧贽手心血迹。
三四道狰狞伤疤,每日都被萧贽用匕首重新划开加深,许观尘看着也疼。
他想问一问萧贽,做什么非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后来转念一想,他都问过三遍了,再问也没意思,也就没有再开口。
萧贽架着一只脚,踞坐在他面前,垂着眼眸,没见过许观尘似的看着他。
却是萧贽先开了口,淡淡的语气:你怎么回来了?
许观尘低着头,闲话似的回他:算算时辰还来得及,就回来了。
我以为你萧贽道,不回来了。
许观尘解释道:一时没看住飞扬,他跑出去打架,呃玩儿,为了等他,才耽搁了一些时候。
许观尘转头,将细布浸在温水里,洗了两遍。
萧贽却忽然扶额失笑,许观尘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只是不常见他笑,也跟着勾起了唇。
许观尘按住他的手,再小心翼翼地用巾子擦了一遍,从药箱里翻出金疮药与细布。
萧贽将手递到他面前,道:你吹一吹。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要求。许观尘顿了顿,试探着朝他手上吹了一口气。
之后萧贽就由着他包扎伤口,见他低头垂眸,模样认真,有心逗他,便唤了一声:道士。
那时许观尘正用细布把伤口缠起来,点头应了一声嗯。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用刀子划手。
许观尘道:我都问了三遍了。
他手指翻飞,将细布打成个结儿。包得很好,但是他转念想想,包得再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又被萧贽拆开划烂了。
今晨打坐时,戴在手上一枝香草,此时还扣在手腕上。
许观尘轻叹一声,褪下环结,用香草把萧贽的手给圈起来了。
臣明日还给陛下换药,陛下不要再把伤口拆开折腾了,这枝香草戴在手上,不要拆下来许观尘顿了顿,明日我要检查的。
许观尘看着他浓得像墨的眸子,看见他点头答应,也抿着唇,点了点头。
萧贽一反手,按住他的手:小道士。
嗯?
你现在再问我为什么。萧贽似是没忍住,笑了笑,眉眼都温和不少,我就告诉你。
于是许观尘问他:那你为什么用刀子划手?
萧贽一手还搭在他的手上,另一只手按着他的后颈,把他往前带了带。
额头抵着额头,萧贽定定道:我以为你不回来了。你上回说,等我的手好了,我们写和离书,我不想写。
许观尘微怔:这样
萧贽低头,不经意间瞥见他颈上一道红痕,忽然又想起,许观尘出门时,穿的好像不是现在身上这一身衣裳。
萧贽捏着他的下巴,叫他抬起头来,好让自己看得清楚:你同飞扬,一起去打架了?
许观尘仰着脑袋,回道:没有。
确实没有,他是被打的那个。
萧贽抬手一掀药箱,里边瓶罐乒乒乓乓响了一阵,萧贽一连打开了好几个罐子,才找到了要用的。
用手指挖了一大块药膏,萧贽转头看他。
许观尘正抬着头,见他看过来,喉结不自觉上下一动:要不还是我自己
药膏没抹上来,萧贽先凑上前,啃了一下他的喉结,叫他住了口。
你是吗?许观尘没敢把这话说出口,抬手扶着他的脑袋,要把他给推开。
萧贽问道:那你是要拂尘,还是要我帮你上药?
拂尘。
他当然不会正正经经地拿拂尘给许观尘打坐,大概在萧贽看来,拂尘除了打坐,别的什么都能做。
见他不语,很喜欢的东西被欺负,气呼呼的模样,萧贽忽然觉得心情不错,把药膏往他脖子上一抹,慢慢揉搓开来。
和谁打架了?
就算他不说,萧贽若有心要查,也不会查不出来,许观尘轻声道:杨寻。
还伤着哪里没有?
没有。
萧贽再不问他别的什么,而后福宁殿各处都点起蜡烛,灯火通明,全不似许观尘才回来时那样。
许观尘收拾了东西开始打坐,萧贽再看了看他,也不再闹他。
晚些时候,小成公公将许观尘晚上要用的汤药与蜜饯一同端进来,许观尘一手端着药碗,从袖中拿出一小块驼骨。
驼骨是钟遥从雁北来,带给他磨簪子的。
劳你找个工匠,用驼骨磨个珠子。许观尘想了想,我说什么做什么,你总向陛下报信儿,这件事儿,就别告诉他了。
小成公公笑着点点头:小公爷要多大的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