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笑着迎出门,你倒准时,一息不晚。那人道:我一生如此,最是守时,然而,唯一一次迟到,却永远失去算了,和你说这个又有什么用。然周景却是心念一转,和沈墨对视一眼,两人虽没说话,却从彼此眼中看出心照不宣来。沈墨试探道:还不知道你贵姓呢?该如何称呼你。男人道:免贵姓范,范鑫。从前是个掌柜,便叫我范掌柜吧,听着习惯。沈墨周景再次交换个果然如此的眼神,心中就已经有数了。不知道范掌柜可有家室了?你自己一个人跑这么远来做生意,家里的妻儿很担忧吧?范掌柜手里正抱着几匹丝绸,闻言晃神了下,怀里的丝绸就掉在地上,刮了几处口子。范鑫也没看出心疼,神思不属道:这几匹算我的,一会便宜些给你们。好一会,就在沈墨以为他不会答的时候,听他道:我娶亲了,今年七月份的时候,妻子是一个很温柔贤淑的女人,我们过得很好,日子很幸福。范鑫说这话时,不知道他自己什么感觉,反正沈墨和周景听在耳里,那种仿佛要哭出来的违心怎么也掩盖不住。一时间气氛变得沉闷而压抑,谁也没在说话,只忙忙碌碌地往铺子里进进出出的搬东西。周夫郎这几日胃口不好,我想做几个我们南边的家乡菜给他吃,都是清淡口,不知道周夫郎吃不吃得惯。平时不是赵翠负责饮食,但这几日沈墨胃口不好,她们都看出来,打算给他换换口味,说不得能爱吃些。纪婆子道:你可以问问周夫郎,他要是想吃,咱们两个正好去集市上买回来。好,我去问问夫郎。赵翠边说边往铺子里走去,刚挑起后门帘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铺子里,正在说‘我娶亲了,今年七月份的时候,妻子是一个很温柔贤淑的女人,我们过得很好,日子很幸福’。赵翠犹坠寒窟,全身血液似都结了冰,冷到生生哆嗦起来。跟在后面的纪婆子奇怪道:小翠,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冷成这样,莫不是伤寒了?赵翠转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我突然不舒服,纪大姐你自己去吧,今日恐怕给周夫郎做不了菜了。没事的,咱们夫郎人很好,不会怪你,你快回屋去休息吧。铺子外面,范鑫抬头就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跑进后院,他几乎本能地抬腿就要追上去,被周景给叫住了。范掌柜,后面是我家内院,都是女眷,不方便你进去。范鑫这才反应过来,尴尬道:对不住了,一时失神。刚刚看到一位姑娘的背影很像我夫人,晃神了。沈墨道:范掌柜的夫人应该在南边,怎么会出现在我家,家里不过几个婢女罢了。范鑫苦涩的喃喃自语道:是呀,怎么会在这里看见她,明明已经打听过了,没有的。是我孟浪了。赵翠跑回屋子,趴在床上伤心痛哭起来。小翠。沈墨在外敲了敲门,我看见你了,你口中那个范鑫就是刚才那个男人吧。赵翠擦了擦眼泪,起身把门打开,周夫郎,老爷。我们可以进去说话吗?赵翠退开一步,请进。赵翠又要给他们倒茶,被沈墨摆手阻止了。你,刚刚想必听到了,他说他已经成亲了,在今年七月。那时候你们赵翠的眼泪哗一下流下来,七月,我们约定离开的日子是七月十八。他,他竟然在我走后没多久就和别人成亲了。沈墨道:我看他提起他那位夫人时,似乎并不快乐,有些强颜欢笑,不知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赵翠却摇头,不会的。我知道他为什么会匆匆娶亲,一定是我爹上门找他,逼迫他。他别无办法,为了保全家人也为了和我撇开关系,所以只能娶亲,这是最好的证明他和我无关系的法子。但那样着急下娶到的妻子,特别是有我爹权势威压下,又怎么会有好人家姑娘愿意嫁过去。想来,铺子上到底还是丢了掌柜一职,只能做这南北跑商的危险营生。沈墨不知道说什么好,赵翠也不用他劝。这些我都想明白了,也不会怨他,只是我却不会见他。就当今日,今日我没见过他吧!原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几日后,周景领着沈墨出去散心,走到酒楼下,正撞上喝到烂醉如泥的范鑫。范掌柜?周景半搀扶着他,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范鑫醉眼朦胧地盯着周景看了半晌,大约也没认出他是谁,亦或者也不在乎他是谁,抓着周景就呵呵笑了起来。喝这么多酒又怎样,还是醉不了,梦里还是见不到她。她一定恨死我了,凭生我最遵约守时,从不肯晚一息,偏偏就那一日被事绊住了脚,就要付出一生的代价吗?范鑫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疯疯癫癫。但足够周景沈墨猜出大概,你不是娶亲了吗?为什么还惦记着赵翠。娶亲!范鑫竟然哈哈大笑起来,那不过是我的臆想罢了,我做梦都想娶她,可她却不见了,我便幻想自己已经娶了她,四处和人说,做了美梦罢了。你们知不知道,我找了多少地方,走了多远的路,去了多少个大大小小的县城,打听了多少人可是从来没人看见过她。这里,柳镇,每个角落,连只狗,路边的乞丐我都问了,还是没人见过她。范鑫疯疯癫癫道:对了,我还没问过你们吧,你们见过她吗?范鑫从怀里掏出一张女画,纸张泛黄,画的正是赵翠。这个就是我夫人,名叫赵翠,你们见过她吗?要是见过,就告诉她,我找了她好久好久,可是到处都找不到,我好想她。范鑫已经醉的稀里糊涂,自说自话后就摔在地上呼呼大睡了。这是一场误会,范鑫他一直在找你。范鑫被周景和沈墨架回周家,至于他嘴里的那个夫人应该就是你,等他醒来,你可以好好问问他。赵翠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她没想到她不见了这么久,范鑫就一直找了她这么久。第65章 千鸟羽衣范鑫睁开眼睛看见朝思暮想的人在眼前, 眼泪立刻就流了下来。翠翠, 这么多年了,你终于肯入我梦中。那日,并不是我没去, 而是我要安置咱们家里人, 我爹我娘几个弟妹,还有你姨娘。如若不安置妥当他们, 恐怕我们这一走是自由如意了,可他们以赵老爷的性子是不会放过她们的范鑫泪流满面, 浑身酒气并没有散尽,人却顷刻间清明。一个汉子生生泪流满面,失声痛哭, 无助地如同一个孩子般试图解释着。等我安置妥当他们赶到那里时,你, 你却不见了。事后我就到处找你,但怎么也找不到。没过多久, 我就听闻曾有一伙人贩子流窜到咱们那里, 我便猜测你是否被他们拐了去, 一路打听一路找到这里, 可是我扔没找到你。翠翠请你告诉我, 你到底在哪里,我究竟应该去哪里找你。纵使千山万水, 我也绝不相负。范鑫以为他在做梦,只一心顾着剖白, 根本没注意到寝房里还有两个人。赵翠哭到不能自己,几度哽咽,还是范鑫把她抱到怀里不停安慰。鑫哥,我不怪你,是我自私了,我谁都没考虑,只顾着自己逍遥,幸好有你,要不然,我姨娘不知要被我连累到怎样。两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范鑫从醒来就根本没注意到房里还有他人,至于赵翠是哭到忘了。周景和沈墨悄悄退了出来,一出门口就看见周誉站在门外。爹,阿么。周誉跟了陈夫子不过读了几十日书,身上竟有了读书人的气质,这这气质较其他读书人的书生气不同,是一种虽有礼却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我听见哭声,过来看看。你都听见了?周景问他。嗯。可有什么感想?周誉一板一眼回道:有些事不能流于表面,太过想当然,往往事实藏于表象下。好,不亏是我儿子,聪明。周景自豪道:我有心将你送到镇上私塾里读书,现在有两处合适的。其一是古老先生的‘仁德’私塾,其二是邹先生的‘雅正’私塾。古老先生的私塾里大多收授的都是家境贫寒的学子,而邹先生那里收授的大多是商贾之子。以咱们家如今家世来看,你更适合‘雅正’私塾,可我的意思却是想让你去‘仁德’私塾。因为‘仁德’私塾近三年出过三位秀才,而‘雅正’私塾却不曾出过一位秀才。据我所知,‘雅正’私塾不过是商贾乡绅们充点门面的地方,学不到真正的知识。可你要是想去‘仁德’私塾,应该明白士农工商,咱们商人在末流,恐怕去了那里,也许要受到排挤,这你可怕?周誉跟着郑六流窜于镇上各处做工时,曾路过‘仁德’私塾,私塾里稚气的朗朗读书声是那样吸引他,纵然那时一个字也听不懂,时常绕远也要从私塾门前路过,为的就是听上一声朝气蓬勃的读书声。那时的他从没想过,可以说根本不敢想有朝一日会以学子身份步入那间私塾。而至于‘雅正’私塾,他微微皱了皱眉头,从前路上时,从不分时辰,总有商贾家的孩子在门口玩笑打闹,似乎很少能听及学子的读书之音。于周誉而言,他心里一直有个梦,很美的梦,梦里他的亲生爹娘如沈墨周景一般开明宽厚,对他也是这般如珠如宝,只是梦里那个地方不在柳镇,而在京都。即便知道那仅是他太过臆想有一对那样可亲可敬的父母所致,他还是想要去看一看,亲眼见一见梦中生身父母住的地方。周誉道:爹,我想去‘仁德’私塾,我想科举。周景问:想好了,哪怕被排挤,哪怕被欺负也愿意?周誉坚定道:虽愿意,我却不会使自己被欺负的。周景哈哈大笑,好,不亏是我的儿子。欺负咱们可不能干挺着,是要使法子还回去的周景还要要说什么,突然闭嘴不语,面露尴尬,因为屋子里传来阵阵君子非礼勿听之音。沈墨面色倏然绿了,牵着周誉的手快步疾驰而去,被他牵着的周誉,悄悄红了耳朵尖,似懂非懂。等范鑫赵翠冷静下来已是天黑,灶上给他两温着饭。赵翠压根就没好意思露面,范鑫一个汉子也造得面红耳赤。周老爷,在下唐突了。范鑫试图解释,可惜说来说去,那些话也解释不了在主家里偷了人家奴婢的事实,干脆就不解释了。周老爷,在下范鑫在这里还要多谢您和周夫郎出手相救使翠翠免落烟花之地。此等大恩大德范鑫无以为报,愿意为周老爷鞍前马后,竭尽忠心。只是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范鑫已经从赵翠口中得知沈墨周景救她一事,心里既后怕,又感激不尽。周景大约知道是何事,他早就想过,以范鑫如今身份财势他自不可能让自己夫人做他家婢女,肯定是要赎人的。周景也不会做恶人压着不放,但也不会让这么一个好机会白白溜走,如范鑫这等品行留在他铺子里做掌柜,周景才能放心。周景便卖人情道:周掌柜不必如此客气,有什么事你尽管说,但凡能帮上忙的,我都会尽力所能。没想到范鑫竟给他跪下了,如此大礼,周景不敢受,连忙扶他,范鑫却并不起来。周老爷,在下请求你还翠翠自由之身,您尽管放心,翠翠这段时日在您家里所见所闻绝不会说出半个字,在下也绝对不会问,在下可以发誓,赎走翠翠绝不是想要知道您家生意上的什么事,完全是单单只是为了我们二人的情意。您救了翠翠的大恩大德,在下无以为报,愿意献上千鸟羽衣聊表心意。千鸟羽衣!这种羽衣周景曾听闻过,和羽冠做法大同小异,都是釆自各种珍鸟身上最漂亮的羽毛制成。只是这采羽的过程十分残忍,要鸟活着的时候生生薅掉它最艳丽的羽毛,听闻只有活着的时候薅下的羽毛才会保持在鸟身上的艳丽色泽和灵性,每一根上都带着鸟最深沉的痛楚。看见周景面色不好,范鑫就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心下一凛,许多商贾为了赚钱,可不在乎小小的几十只几百只珍鸟的生命。可眼前这个周老爷虽然是个生意人,但良心却并未被金钱蒙蔽,他听说千鸟羽衣首先想到的是并不是金钱,而是那些小鸟的痛苦。范鑫心里隐约有了某种想法,忙道:周老爷,您不必担心,这千鸟羽衣,虽是收集鸟身上最艳丽的羽毛,却并不是通过那般残忍手段所得。这千鸟羽衣我本是打算献给翠翠的父亲赵老爷,用来求去翠翠的聘礼,所以怕沾染了珍鸟的怨气不灵验,故而每一根羽毛都没敢从珍鸟身上活拔,而是守在珍鸟群聚的几处河边,挑敛它们掉落的。不过您千万别以为这些羽毛色泽会不鲜艳,它们全部是我千挑万选出来的,耗费三年之久,动用许多人手才得来这一千根。便是活捉珍鸟生拔羽毛,要得到最漂亮最艳丽的也不过就那几根,真不知道范鑫为了收集那些羽毛却不伤害珍鸟付出了多少艰辛。周老爷,如今在下愿意用这千鸟羽衣换取翠翠自由,忘您成全。单从情意上讲,其实只要还了他当初买赵翠的银子周景便愿意放人,没想道范鑫竟然愿意献上千鸟羽衣。这千鸟羽衣如若做成,那才是重金难求。这是周景占了天大便宜,甚至有趁人之危之嫌。你先起来,赵翠的卖身契我叫我夫郎给你取,只是这千鸟羽衣我却不能收,如若收了我周景岂不成了趁火打劫之徒。范鑫虽被扶起来,却道:周老爷,您仁义,在下知道周老爷不是那种人,在下的情况周老爷也知道,若是不嫌弃,可否留下在下给你打理铺子。您知道在下的情况,来到此处无依无靠,揣着千鸟羽衣也不过是件祸事,不如送给周老爷就当在下投名状了。的确范鑫揣着这样的宝贝一旦被人发现,人生地不熟的很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不若交给周景,以周景的人品想来也不会亏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