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转得进眼里,转不进心里,直至狂风怒吼着闯入机舱内部,将俞适野吹得向后仰了仰头,他才从一种迟滞的冥思之中回过神来。“好了,可以准备跳伞了,我先下你先下,要不要来猜个拳?”孟启航从俞适野身旁的位置站起来,走到打开的机舱口处,一只手搭在舱口抓握处,半个身体都探了出去,要掉不掉的悬挂着。两人搭伴跳了很多次伞,也在跳伞上玩过很多花样,但这一回,俞适野没有太多玩游戏的兴致,他弯腰站了起来,来到舱门口蹲着,慢条斯理地替自己戴上护目镜,懒懒说:“一起下吧。”“那好吧。”孟启航耸耸肩。他收回了身体,一脚搭在外头坐着,和俞适野一样戴上护目镜,又开始调整绑在自己手腕上的小型摄像头。当他将摄像头转向俞适野的时候,俞适野眉头皱了下。“说了别拍我。”“知道了知道了,”孟启航嘟囔,“都多久了,还瞒着家人你跳伞的事情?不是我说,现在跳伞防范措施很好的,一点都不危险,你就算和他们说,他们也不一定会反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而我就是那个最会替你保守秘密的那个人。”孟启航拿手在嘴巴上比个拉拉链的姿势,才拉完一秒,他又面露遗憾。“想到你都来玩跳伞了却不能在朋友圈里发发图装装逼,我就替你着急。”“装逼还要靠跳伞?”俞适野嗤笑一声。“怎么不能靠跳伞了?”孟启航振振有词,“跳伞是什么?跳伞是fly,是人类生长出翅膀的一个过程,是镌刻在人类灵魂深处的一个永恒梦想----”俞适野嫌孟启航烦,冷不丁一脚伸出,将喋喋不休的人直接踹了下去。“啊----啊啊啊啊啊嗷嗷嗷嗷嗷!”前半声惊呼还飞在空中,后半声兴奋的嚎叫已直追而上,孟启航在天空之中翻滚,很快,成了翻涌云海的小小装饰物。耳旁终于清静了,只剩下风和螺旋桨的声音,还在不停喧嚣着。从狂风之中看世界,世界有轻微的扭曲。这已经是云层之上的世界了,天空蓝得如同大海倒灌而上,脚下的云层恰是天堂的台阶,远处那隐隐绰绰的金光,也许正是神的居所。俞适野为自己做最后的装备整理,他将手伸入裤子的口袋,从中摸出自己的护身符,这是一条项链,由黑色的绳子和一只玉制平安扣挂坠组成,平安扣不大,玉质普通,但看着颇为润泽,显然时常被主人抚摸携带。这是条项链,俞适野却没有将它挂在自己的脖子上。他左手握着平安扣,牙齿咬住绳子的顶端,再将其放置在自己右手腕上,一圈一圈缠绕捆绑,等到末了,绳索紧缠手腕,扣子正叩腕脉,连接心脏的那一处。俞适野再拿拇指摸摸挂坠,低头献上一吻,纵身跃下。风呼向上,而他向下。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杂音,没有烦恼,没有人群,没有厌恶,缠绕在身上的一根根绳索,在这轻盈的坠落的过程之中,被一刀两断,全数自他身上游离开来,换成平静与舒适,再一拥而上。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是生命有力的奏鸣;他看见了云层之下的世界,上帝最得意的杰作正在他眼前迤逦施展,远山皑皑,绿水环伺。这不是朋友圈的装逼利器,也不是穷极无聊的寻找刺激之旅。这是俞适野缄口不语的一个小秘密。这是一趟通向恐惧的列车,只有接近恐惧,才能拥抱恐惧,才能不惧恐惧。第二十章四日快活一转即逝, 当俞适野再度回到上海的时候, 他已经重拾了豁达坦然的心态,直到他看见了一条由温别玉发来的微信。俞适野有点蒙,他看了看温别玉的工伤留言, 又点开照片研究片刻,判断这辆车少说得两三百万, 但翻翻微信留言,并没有公司里的财务告诉他账目被支取的消息, 也就是说……本来准备回家洗洗睡睡倒时差的俞适野不回去了,他方向一拐,直奔老宅。俞适野:“奶奶----”“呦!”在凉亭里喝下午茶的奶奶乐了, “小野回来了?来, 陪奶奶一起喝杯茶。”俞适野:“奶奶,喝茶的事情待会说,我想过来问问, 您是不是给别玉买了一辆车?”奶奶语气很轻松:“是啊。”俞适野:“还是用我的名义买的?”“也没错。”“回头我把钱打给您。”奶奶笑脸一收, 不高兴了:“怎么,我还不能给我喜欢的小孩买点东西了?是你一声招呼不打就离开,我找你的时候没找到,别玉特意过来陪我照顾我,我才送他点礼物的。”“哪儿能呢。”俞适野的情商可是很高的, 他语调轻松闲适, “您送别玉礼物和送我礼物有什么差别?但您这样做,很容易将我比下去, 不利于我和别玉婚后的感情培养。”最关键的是,那辆车给别玉的时候,别玉还误会了这是工伤的赔偿款。一个吻三百万,再加上后续的又顶又抱和未来更多的可能存在的不小心工伤,俞适野是真的有点负担不起,已经开始担忧自己会不会赔到倾家荡产了。“你们真在培养感情?”“这还能有假?”俞适野答得斩钉截铁。“那么,”奶奶笑眯眯,“这次你出国为什么没带别玉?”俞适野内心咯噔了下。“这次出去是有点事情要做,时间紧,路程远,来来回回很折腾……”老人完全看破了俞适野的敷衍,但她没有点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只是说:“现在事情做完了吗?有时间了吗?”“这件事情是做完了,但还有其他的……”“小野。”奶奶叹了一口气,“公司是你的家吗?我知道你能像你爸爸一样赚到很多钱……”她轻轻顿了一下,俞适野同时闭嘴,沉默里藏着只有他们明白的东西。“但是钱放在银行里,只是一个数字而已。”奶奶继续说,“我愿意花三百万送小玉一辆车,是因为我觉得小玉的陪伴和笑容比三百万更让我开心,你难道不觉得和小玉在一起比你在公司里赚钱愉快很多吗?”这个问题只有一个正确答案。“何止是愉快。和别玉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如同置身在世界的中心点,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世界是为我和他运转的。”俞适野情真意切说了一通后,说得自己都有点信了。奶奶总算露出了个笑影,看上去还是比较满意的。“你和小玉过得好,奶奶比什么都开心。你出国这一趟倒是提醒我了,你们还没度蜜月吧?都结婚快一个月了,怎么连蜜月都还没度,择日不如撞日,就这几天出去一趟,放下工作,走走看看,过一点二人时光。正好你说要还我三百万,这三百万就给你们当旅游基金用了。”“等等。”俞适野措不及防被提到蜜月,还被安排了三百万的去处,当下有点蒙,“我和别玉都忙……”“我们刚才才说过,钱是赚不完的。”奶奶的眼睛眯起来,不高兴。“我最近还好,但别玉忙。”俞适野被看得硬生生改了口。“我前两天才问过小玉,小玉说他不忙。”奶奶纠正。“这……”“还有你的婚姻审查。”奶奶转了椅子,拿起桌子上的剪刀,面向花圃里的灌丛,一刀下去,咔嚓咔嚓,再一刀下去,又咔嚓咔嚓,将那些敢于冒出脑袋的花叶,一波剪个干干净净,“我是不是最近没怎么提醒你过,你又不去度蜜月,又不给人送礼物,你知道你现在有几分吗?50……”俞适野觉得这些灌木看着是灌木,实际是自己的脑袋。他被奶奶的那把大剪刀弄得脑袋都凉飕飕的,赶在奶奶把分数说出之前赶紧抢话,也免得白得了个不及格:“奶奶您别急,我这就打电话给别玉,问问他最近有没有空。”那咔嚓咔嚓的声音总算温柔了点,奶奶一转又是笑眯眯的样子,变回那个温和的老太太了。电话播出,很快被接通。“别玉……”“什么事?”“你在上班吗?”俞适野硬着头皮问,他还记得上回工作时间给温别玉打电话时候,对方的直接回绝。他很期待今天再收获一个回绝,然而电话里传来的是另一个回答。“五点半,下班了,有事直说。”“我想问问……”俞适野咳嗽了一声,“你最近有没有空,我们的蜜月还没度。”电话那头静默了,俞适野甚至能够想象温别玉一脸操蛋的样子,虽然刚才没有收获拒绝,但现在这个拒绝应当是十拿九稳的……直至奶奶放开嗓子,喊了一声,明着对俞适野说,实则喊给温别玉听。“工作要做,也别忘了休息,小野你要配合小玉的时间,抽出空来,和小玉一起四处走走。”俞适野听见这话就明白要遭。他太知道温别玉了,温别玉是不会让老人家失望的。果然,片刻后,电话那头传来温别玉沉沉的回答声。“……我有空。”俞适野长长叹了一口气。行了,完了。***同一时间,温别玉挂了电话,对上一办公室的目光。现在是到了下班的时间,但哪家公司不加班?加班才是公司的常态,这办公室里的大家,就在加班。面对众人的注视,温别玉面不改色:“接下去一段时间,我要出公差,公司就交给你们了,项目进度不能停。”大家仿佛相信了:“明白老大,老大放心去,我们绝不耽误项目的进度!”***当天晚上,餐厅,一张长桌子,和坐在桌子前后两端的俞适野与温别玉。他们已经沉默地对坐着五分钟了,如果尴尬是一种胶质,那空气早该被凝成果冻,大家都得一同窒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俞适野清清喉咙,说话了,他简单把自己下午和奶奶相处时候的对话简单概括了,末了提一句:“……这三百万也算奶奶赞助给我们的旅游经费,你有什么想去玩的地方吗?”温别玉一脸寡淡:“没有。”“其实我也没有。”俞适野叹了一口气,想了想,又说,“空想也想不出什么结果,我们开电脑搜一搜最近的热门景点吧。”温别玉做了个随意的手势。于是俞适野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拿了过来,他换到温别玉的身旁,和对方挨着坐好,不再像刚才一样仿佛两两对峙,而后把电脑打开来。屏幕亮起,两人一同看见桌面上的一份文件夹,下面还备注了四个字----“蜜月旅行”。俞适野冷静的挪动鼠标,将指针指向浏览器。但他在点击鼠标打开浏览器之前,温别玉将他的手与鼠标一同握住。他向左,温别玉向右。他要按下去,温别玉将他抬起来。“……别玉。”“嗯?”俞适野先瞥一眼两人交叠的手掌,又瞥一眼鼠标指针下的蜜月旅行文件夹。“你在干什么?”“我只是作为一个正常人正常地对关键词语产生了敏感度而已。”温别玉慢悠悠说。“里面就是一些订单和日程,没什么好看的。”俞适野的求生欲似强非强。“既然有已经做好的行程,看看也没有什么,正好可以参考参考。”温别玉笑了一声,嘴上是这样说的,但手上已经不再用力。倒是俞适野这么一听,有点恍然:“你是嫌做行程麻烦是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确实可以按照之前我和安逸订好的行程走,当时做这个花了很多功夫,客观来讲,是个很不错的行程。”温别玉手掌还没抬起,又放了回去。他忽然笑了,微笑着给出一个提议。“还可以按照我和我前夫的路线走。”“你……前夫?”“是啊。当年我们也为蜜月做了很多努力。可惜这份路线被我放在旧电脑里头了,得回家找找,才能找到。不过没有关系,那些事情给人的印象还挺深刻的,我可以简单的和你形容一下。”“这就不用了……”俞适野觉得自己还是拒绝比较好,然而温别玉遵循公平的原则,告诉他:“既然要参考,那就大家一起参考,取其精华,去其糟泊。”温别玉开始慢悠悠叙述。“我们去了加拿大,是冬天,天气很冷,于是我们去泡澡。那是一间情侣酒店,有个很大的浴缸,浴缸边摆了高高矮矮许多蜡烛,对了,记得你浴室里放威士忌的小桌板吗?架在浴缸上的那一块。”温别玉转头看着俞适野,眼里似乎藏着恶作剧般促狭的笑。“那个情侣酒店也有相同的桌板,我们把国际象棋搬进去,在里头下棋玩。”有人在看他。绝对有人站在背后看着他!俞适野芒刺在背,僵得骨头都是硬的。他现在特想把浴室里的那块桌板扔掉,但那太远了,他要先解决就近的问题,于是刷地将手从温别玉的掌下抽出来,又刷地覆盖上去,险险要撑不住自己的风度。“听你这么一说,我还有点兴趣,不过现在生活节奏快,旅游路线变化大,你们蜜月距离都有好几年了,当年的东西可能不太适合现在来用。所以----”俞适野控制着温别玉的手掌与鼠标,点开浏览器,感情诚挚地建议道:“我们还是一切按照全新的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