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里似在抱怨,但他语气里却听不出一丝怒气,仿佛早就料到这人会有此一举。
“…”楚晏置若罔闻的看向窗外,自动把这人当成刮过耳畔的夜风,连余光都懒得施舍半分。
见他不愿意理自己,傅时雨也不强求,刚想重新站起身,不经意窥到插在猎户喉咙上的那柄长剑。
傅时雨眼里一动。
青铜锻造的剑柄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青龙,凌厉蓬勃的剑锋在黑夜中散发出森寒冷光。
连傅时雨这种行外人都瞧出这是一柄好剑,灵魂深处仿佛隐隐发出一阵阵颤栗,如同被蛊惑般,他刚想伸手握住剑柄,一直缄默不言的楚晏瞥见他动静,瞳孔倏地紧缩,唇边骤然冷喝出声。
“不准碰!”
傅时雨被吼的一激灵,条件反射的缩回手。
“…”楚晏冷冷横他一眼,把剑从猎户的脖颈里抽回来,剑刃干净雪白,没有沾上一丝污浊的血渍,傅时雨还没看清,就被他收回腰间的蛇皮鞘中。
傅时雨从地上缓缓站起来,语气试探的问道:“我可曾得罪过小兄弟?”
“…”等了半晌,楚晏才生硬烦躁的冒出两个字,“没有。”
“那怎么感觉你很讨厌我?”傅时雨想起这人刚刚救了他,这样说好像有点对不起人家,又连忙解释道:“当然可能是我想多了。”
“嗯。”楚晏蓦地出声打断,似乎是怕他不明白,罕见多加了句,“你没想多。”
傅时雨一愣,反应过来后,心里莫名有些不爽,皱眉道:“不是说我没得罪过你吗?”
楚晏寒光凛凛的睨他一眼,云淡风轻的反问,“讨厌还需问缘由?”
“…”
傅时雨喉咙一哽,一时半会儿竟找不出言语来反驳。
良久,他眼里奇怪,不明道:“那你为何要救我?”
这话如同是点燃了楚晏心里的引线,他表情瞬间阴霾下来,阴森开口,“谁说我是救你。”
“…”
饶是一向能言善辩的傅时雨,此刻都难免词穷。
他吁出一口气,冷淡道:“那你刚刚是干什么?”
楚晏目视前方,面无表情的一字一顿道:“练剑。”
“…”
“好吧。”
傅时雨无奈点头,懒得跟他继续扯下去,开始转身仔细巡视起了整间屋子,走完一圈,最后在柴房里发现了一间上锁的地窖。
没找到钥匙,他伸手想硬拉开,但腕上没力气,弄了半天都纹丝不动。
傅时雨准备出去找农具来挖开,一转过身,看见刚刚在房里的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似乎是从头到尾耐心观看完他的这番举动后,如墨的眼瞳里清清楚楚的映出两个大字。
------废物。
就算他没说,傅时雨也能猜出这人大概的心理活动。
算了,正事要紧。
傅时雨不想跟他计较,刚想绕过楚晏出去,一直岿然不动的人却率先迈步进了柴房。
随后在傅时雨疑惑的目光中,缓缓蹲下身,神色冷漠的提着锁扣,动作间似是带着故意、显摆、嗤之以鼻的挑衅,随意的这么轻轻一掀,那紧闭的地窖门竟然‘轰’的一声打开了。
傅时雨瞠目结舌,“…”
他对这打开的地窖门倒是没什么惊讶,他真正愕然的是这人瞧着冷酷寡言、沉稳老成,仿佛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但偶尔又会做出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举动。
见他眉宇间透出几分稚嫩,应该还没及弱冠的年纪,傅时雨只能勉强把这归纳为少年时期的叛逆了。
收敛起心神,傅时雨语气平淡的和他道了声谢后,便径直趴在地窖口开始看起了里面的情况。
似乎是对他轻描淡写的道谢不太满意,站他身后的楚晏微微蹙眉,想说什么又迅速合上嘴,神色间有几分别扭。
虽然地窖里暗的不见五指,但傅时雨还是闻到了鼻尖浓郁的血腥味。
他摸出怀里的火折子一吹,黑暗的地窖瞬间明亮起来。
角落里堆积着存粮和两坛酒,梯子旁躺了个侧脸朝地的男子,后背上有一道约三寸左右的伤口,应该是被钝器所伤,时间应该有点长了,地上的鲜血已经变成有些泛黑的褐色。
见他准备攀着梯子下去,楚晏漠然开口。
“死了。”
“…”
傅时雨沉默的点点头,他也知道这人不可能活着,但还要确认一件事情。
他攀着梯子下到地窖,拿着火折子开始环顾起了四周。
死尸面经风霜,指甲缝有常年农作的黑泥,这应该才是住在这里的农户,不过…
傅时雨在酒窖里找了一圈,除了这农户的尸体就没其他了。
奇怪。
自己的判断应该不会有错,难道那小姑娘逃了?
站在地窖外的楚晏看这人还是下去了,不禁冷哼一声,余光猛地瞥见脚边打开的地窖门,他眼底闪过一丝晦暗。
只要把这人…
“你在想什么?”
一道清润的嗓音打断楚晏的失神。
他抬起头,看到傅时雨已经无声无息的攀着梯子上来了,双臂趴在地窖口,眼里有些意味深长。
楚晏淡淡收回目光,转身出了柴房。
“…”
傅时雨眼里复杂,看他出去后,这才踩着梯子出了地窖。
他心里暗忖。
是杀意没错。
心里百转千回,傅时雨表情渐渐跟着凝重下来。
这原主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怎么个个都想杀他。
心不在焉的出了厨房,刚跨进里屋,他脑子里陡然闪过什么。
今晚进门的时候,那妇人正神色慌张的从里屋出来,沏完茶那猎户又让她快去歇息,自己亲眼看见那妇人进的是靠右手边的里间。
但后来那猎户却说睡在自己隔壁,但隔壁这间房根本不是那妇人却所去的那间。
如此说来,那妇人之所以出来这么惊慌,想必是因为当时正在处理什么,后来那猎户所说的歇息也并不是歇息,而是催促她继续去做刚才没做完的事。
恍然大悟的傅时雨这才明白被带跑偏了,只检查了他们歇息的两间睡房,而忽略了其他地方。
他急忙走到刚刚那妇人最开始出来的里间前,推开门一看,发现原来是间褊狭矮小的厨房。
这里也不像是能藏人的地儿啊…
余光瞧见角落里沾满血的柴刀,傅时雨心里咯噔一下,缓缓走到灶头旁,弯腰往灶坑里望去。
“…”
傅时雨慢慢直起身,垂在两边的手逐渐攥紧,一向温润的眸子里此刻阴云密布,酝酿着滔天的怒火。
他骨子里还保留在现代人的思想,当看到两条无辜的生命在眼前被残害时,心里愤怒的同时,又开始痛恨起自己的无能为力。
后院里突然响起一声凄厉嘹亮的小儿嚎哭。
傅时雨一惊,急忙转身出门。
刚踏出来,就看到后院角落的大酒坛里,此刻趴着个梳双髻的小姑娘,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而楚晏则站在离酒坛的三尺开外,紧皱剑眉,正颜厉色的盯着她。
眼尖儿的傅时雨竟从这人脸上瞧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和无措。
第20章 刀圣
卯时
折腾一夜,远远好似听到一声辨不清来向的鸡鸣,雾蒙蒙的天光从夜幕的缝隙透出来,似朦胧轻纱,掩住黎明前的周遭景色。
小姑娘发泄似的嚎了快一盏茶的功夫,终于神色疲惫的趴在缸边,直勾勾的望着他们,抽噎道:“你们是谁?”
楚晏看着这小姑娘熟悉的眉眼,脸上的那丝慌乱逐渐被厌烦取代,心中如同是打翻了乱七八糟的调料罐,各种难以言喻的味道瞬间涌上心头。
要说前世最恨的三个人,傅时雨占第一,封长行站第二,排他们后面的绝对是那个…
当年差点和傅时雨拜堂成亲的女人了。
原本以为自己来晚的傅时雨沉重的松口气。
----活着便好。
耐心等她哭完,傅时雨这才缓缓靠近,微微笑道:“你怎么躲在这里?”
“娘亲他们说要捉迷藏,要被找到才能出来。”
傅时雨又问,“你叫什么?”
“绵绵。”小姑娘糯声糯气道:“我叫施绵绵。”
看来没找错。
傅时雨心里悬着的大石头彻彻底底落地,伸手把她轻轻从缸里抱出来,蹲下身笑容和煦的望着她,“好,绵绵,现在游戏结束了。”
“你来回答哥哥几个问题好不好?”
似乎是瞧他面目温润,不像坏人,施绵绵渐渐收起害怕,乖巧点头。
傅时雨眼里柔和下来,伸手摸摸她的头,话音听着格外温暖。
“好孩子。”
楚晏冷冷瞥他一眼。
前世傅时雨从来不会这样笑的,明面上常常笑脸迎人,实则憋一肚子坏水。
后来有人说过傅时雨和当初三皇子的性格很像,但楚晏却不觉得。
三皇子顶多算是腹黑狡诈,但这个人却是面热心冷,骨子里比谁都漠然心狠。
当然,有一个人想必是例外。
回忆起临死前那不堪入目的画面,登时感觉胃里翻涌,楚晏闭了闭眼。
------恶心东西。
这么久没见到自己父母,小孩子心思敏锐,施绵绵立马脆生生问道:“我爹我娘呢!”
傅时雨喉咙一哽。
若是实话实说,恐怕会给这丫头造成不小的心理阴影,他斟酌片刻,想着哄骗过去。
“他们…”
“死了。”楚晏冷着脸打断,平静的盯着施绵绵,如同是报复般,一字一顿道:“全死了。”
“…”
这头傻眼的傅时雨心里一阵郁结,发现这人肯定是存心给自己添堵。
还好施绵绵不太能理解死亡的意思,眼巴巴道:“死是什么意思?”
“死就是去一个很美好的地方。”傅时雨在楚晏之前率先开口解释道:“那里湖光山色、红情绿意,除了良辰美景,还可以吃到各种珍馐美馔。”
听他满嘴胡话的楚晏冷笑一声。
黄土一埋,一死百了,哪来什么世外桃源、洞天福地,不过是世人贪生怕死编纂出来安慰自己的鬼话。
唯一没错的只有一条。
那便是如果死后执念太深,便会化为来阳间索命的恶鬼。
而他现在就是徘徊阳世,专程来取傅时雨和太子狗命的鬼魅。
听到这话的小姑娘一脸天真道:“那我也可以去吗?”
“可以。”傅时雨柔和低沉的笑道:“等你老的再也走不动了,就可以去。”
“那我如果想他们了怎么办?”
傅时雨指了指隐隐泛白的夜幕,上面还挂着寥寥几颗晨星,用老掉牙的方法骗道:“他们死后会变成星星。”
“你对星星说话就行了。”
“真的吗?”施绵绵双眸一亮,眼里满是希冀。
小姑娘对这种没听过的见闻,从来都是充满好奇的,心里不会有任何怀疑。
她眼里憧憬的望着天空,呐呐道:“我说了他们就能听到吗?”
“嗯。”
傅时雨语调极轻的应了一声。
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他重新看向小姑娘的眼睛,终于问起正事,“你认识罡元刀圣吗?”
小姑娘一脸茫然的摇摇头,“不认识。”
罡元刀圣…
听到这个名字的楚晏眼里一动。
渐渐开始明白傅时雨来到此处的目的。
如果没记错的话,十年前隋庆帝刚即位不久,曾大费周章在江湖上找过一名侠士。
这位侠士以一把罡元刀称霸武林,但没想到后来风头正劲时,却退隐江湖,后来一直不知去向。
不过虽人不在江湖,江湖上的侠士依旧尊称他一声罡元刀圣。
楚晏对这位刀圣的过去并不感兴趣,之所以提及是因为他想起关于这位刀圣的一个传闻。
当时有一侠士因眼红罡元刀圣的威望,四处宣扬他身怀异宝,修行邪术,随着传言越流越广,江湖上多了许多明面上是声讨,实则是眼红的名门正派。
眼见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各大门派把罡元刀圣逼上五龙山。
那罡元刀圣无心恋战,原本和颜悦色,好言相劝说身上并没有什么奇珍异宝,修行的也乃正道。
但那些门派中人非但不信,还率先发起攻势,罡元刀圣被逼无奈,只能与其兵刃相接。
原本罡元刀圣有心留情面,并没下死手,但有名门派长老趁其不备纵跃偷袭,罡元刀圣虽轻松躲过,但腰间的木质画筒却被剑锋不慎划断,里面落出来一幅画着美貌女子的卷轴。
画上女子风华绝代,冰清圣洁,眉间一点嫣红,乍看似天外仙人。
不过没等看清,就被罡元刀圣收回怀中。
本来和眉善目的罡元刀圣霎时翻脸,罡元刀感受到蓬勃的杀意,开始发出阵阵颤鸣。
相传那日大发雷霆的罡元刀圣,残杀半片的正派侠士后,就无故失踪了,后来提及这位刀圣的传闻也亦正亦邪,至于他失踪的说法更是层出不穷,五花八门。
而最广为流传的一个说法,便是那幅画轴其实是赋予仙术的观音画像,被人发现后,罡元刀圣怕被盗取,便隐姓埋名,居于世外。
后来隋庆帝登基后,听闻这传言,曾大肆差人去寻找罡元刀圣的踪迹,但均是一无所获。
而傅时雨来这里的目的,想必便是为这副观音画像而来,但不知为何,这次好像比前世提前几天。
上一世傅时雨失踪那几天,自己父王已经抵达京城了,但这一次路上还没传来消息。
见施绵绵说不知道,傅时雨猜想她年纪小,可能不清楚江湖上的传言,斟酌片刻,他又犹豫着说出一个人名。
“那燕褚呢?”
听到这名字的楚晏心里一震,不禁瞳孔微缩。
良久,他嘴角扯出一丝阴森狞笑,面色阴霾,眼底寒霜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