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知他是何身份的楚晏抬手打断,并没耐心听下去,漠然道:“楚公子若是不愿,那便无需多说。”
楚晗虽疑心有鬼,但又不甘就此放他离开,心急如焚之时,山羊胡的老头儿突然含笑开口,“我看两位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何不入乡随俗赌一把。”
提到赌,楚晗眼瞳泛光,连连点头,“可以可以。”
说完,他看向站在那边沉默不言的人,忐忑询问道:“兄台意下如何?”
“怎么赌?”楚晏停下脚步,语气淡淡。
“赌大小即可。”楚晗迫不及待的重新坐回去,“来吧。”
“我替二位坐庄。”山羊胡儿的老头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过赌妓手里的骰蛊,笑的高深莫测。
桌旁的赌徒也来了兴趣,纷纷在一旁喧闹起哄,楚晏则面容沉静掀开衣摆,缓缓在对面坐下来。
“不过楚公子现在身上分文没有,准备拿什么做赌注?”围在一旁的赌徒哄笑道。
楚晗脸一热,刚想说话,山羊胡的老头儿笑吟吟道:“可正常押注,楚公子赢了得银票,输了便签下字据,隔日再还。”
“…”
楚晗默默沉吟。
明明今晚手气不错,结果偏偏出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糟老头,好巧不巧断了他财运,现在换了其他人,他还就不信邪,会如刚才那般一直输下去。
打定主意的楚晗猛拍一下桌子,“行,来吧!”
楚晏几不可见的点点头,并未提出异议。
第一局楚晗不敢赌太大,只押了五十两。
骰蛊一开,十三点。
押大的楚晗暗暗松了口气,楚晏则是面沉如水,继续下注。
第二局楚晗胆子稍稍放大,押了两百两。
骰蛊一看,十五点。
连续押大的楚晗拍案大笑,暗忖今晚的财运果然回来了,而且他也瞧出对面这人应该是个生手。
想到那叠不下一万两的银票…
楚晗暗自舔了下嘴角,眼底开始兴奋起来,下注越来越高,连赢几把后,他容光焕发道:“赌小了没意思,这次直接押五百两,如何?”
“…”楚晏抬眸,深深睨他一眼。
楚晗以为这人输怕了。
心里暗道可不能把这冤大头给吓跑了,自己今晚就指着他赢钱了。
楚晗刚想降一点,对面的人率先开口,“可以。”
“直接押一千两吧。”
此话一出,满场寂静,半晌后,脸都快笑僵了的楚晗才合上嘴,不怀好意道:“当真?”
“嗯。”
围桌的赌徒反应过来,纷纷喝彩交好,七手八脚的开始往楚晗那一方押注。
骰子撞击木蛊的声音缓缓响起,每一道脆音仿若在心尖弹跳,众人的眼珠不由落在摇骰蛊的那只手上,随着蛊底落桌,楚晗心里的弦不由绷紧,屏气敛息。
他紧张的口干舌燥,双眼爆满血丝,死死的瞪着那逐渐撬起的蛊盖,双手开始无意识的搓着大腿。
对面的楚晏把他脸上的急张拘诸看在眼里,嘴角似有似无的勾了勾,游刃有余的姿态和楚晗形成鲜明对比。
“开了!”
一赌徒猛地喝道。
骰蛊随之掀起,楚晗条件反射的站起来,当看到蛊盖下的点数时,他双眼猛地怒睁,瞳仁仿若要从里面爆出来。
*
楚晏从赌坊里出来时,天色已微微泛白,清晨寒露深重,他呼出一口白雾,看向前面空无一人的青砖大街。
“公子留步。”
山羊胡儿的老头跟出来,虽笑脸迎人,瞧着却让人心生警惕。
“…”
楚晏顿住脚步,冰冷的银白面具盖住他面上情绪,周身沉默、凌厉的气质仿若拒人于千里之外。
“老朽不耽搁公子时间,就只说了。”那老头笑里藏刀道。
“今晚那份字据老朽不说功劳好歹也有几分苦劳,不知到时候可否分得一二。”
见楚晏不说话,那老头儿以为他不肯,又继续语气和善的威胁道:“若公子不愿,老朽也不强求,只是若是广陵王府的人问起……”
他面露难色,恰到好处的戛然而止。
虽然前面已经得了一笔丰厚报酬,但比起今晚那张字据上白纸黑字提到的数目来说,显然就不值得一提了。
若是早料到那楚少爷会赌昏头,立下这数额庞大的借据,他起初绝不会轻易答应眼前这人的交易。
所以现在人精似的老头儿明白自己吃亏后,哪能甘愿就这么算了。
楚晏眼里水波不兴,并无意外之色,好歹历经两世,内心早如深渊古井,撼动不了分毫。
毕竟贪婪是人的本性所致,他谈不上厌恶,甚至还有几分理解。
“我也不占公子便宜。”那老头儿暴露真面目后,眼中毫无掩饰的透着世故圆滑,笑容可掬道:“你七我三如何?”
“等会我还可安排赌坊里的人和你一起要账。”
楚晏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那双黝黑深邃的眼睛似毫无波澜的潭水,连老头儿这种善于窥破人心的老狐狸都猜不透其心中想法。
“可以。”
楚晏冷漠开口。
没想到他会如此爽快的答应,那老头儿眼里一喜,欣喜若狂后:“那等会去广陵王府要到钱后,届时我再来找公子。”
楚晏嘴角微微上扬,捉摸不透道:“何须如此麻烦,我家中府邸离这里不过半刻钟,你现在随我去趟便可。”
苟活几十年的老头子今个第一次遇上了天降馅饼的好事,喜不自禁道:“好好好,正巧我这身老骨头也不想多跑一趟。”
楚晏并未多说,转身往回府的方向行去,那老头急忙追上他,生怕自己把这株摇钱树给跟丢了。
两人穿过深巷,果然如楚晏所说,没过一会儿,就看到了一处庄严肃穆,磅礴大气的府宅。
“这……这位公子……”看到上面行云流水题着‘广陵王府’四个大字的牌匾,那老头终于意识到不对劲,颤颤巍巍道:“为何来这里?”
“自然是拿钱了。”楚晏语气深沉道。
那老头脸色骤然冷下来,“公子是在玩弄老朽不成?”
“你若不愿给,老朽也不强求,现在便回去告知楚少爷真相。”
楚晏突然道:“这便是我家中府邸。”
那老头冷笑一声,刚想说胡言乱语,想起什么,他突然不敢置信的瞪大眼,还未来得及说话,只听一道骨头断裂的闷响,在万籁俱寂的巷子深处响起。
晨色朦胧,天幕昏暗,巷子里阴暗的与三更时分并无二致。
楚晏漂亮的手指逐一从老头的脖颈上松开,动作间透着漫不经心的随意。
已经断气的尸体摔在地上发出‘咚’的沉响,他不紧不缓的掏出袖中手帕,开始擦拭起了手背。
“处理掉。”
贪念为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但不会纵容。
藏在暗处的重阳,听他这副云淡风轻的口气,仿若视世间人命为草芥蝼蚁,不由暗暗心惊,灵魂深处涌上来一股大敌当前的战栗感。
*
傅时雨穿着圆领窄袖的太监长袍,混在出宫浩浩荡荡的队伍里。
既已向封长行交付底细,念秋也就没有再隐瞒下去的必要,告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知道李嬷嬷和念秋是太子的人后,之前的怪异之处自然迎刃而解,回过味来的傅时雨一阵后怕。
原来李嬷嬷并不是在帮他,而是将自己放在眼皮底下准备伺机除掉而已。
这宫廷确实不是个好地方,每个人心里都怀揣着万般心思,深于城府。
“三殿下驾到!”
尖细的嗓音打断傅时雨的思路,他微微抬眼,瞥见暗红色的步辇从旁经过,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就对上了三皇子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第15章 觉察
凉丝丝的风拂过耳后,如同是榻间情人的耳语,本该是秋高气爽的天儿,傅时雨却惊出一袭冷汗,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埋下头,但他还是觉察到三皇子饶有兴致的目光从头顶一扫而过。
“慢着。”
封寒萧蓦地开口,前行的布辇缓缓停下来,落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动。
本就紧张的傅时雨现在更是屏声敛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藏在袖子里的手偷偷紧攥成拳。
厚重的靴底轻踏地面,踱步朝前行来。傅时雨凝神注视着地面,不敢有丝毫异动,直到垂直落地的视线下方,出现了一双绣着云纹的黑色方头靴。
“抬起头来。”
封寒萧的嗓音如他的人一般,似暖日春风,和煦温润,可惜在这绵绵笑意的面孔下,藏着却是锋利无比的雪白刀刃。
“…”傅时雨的神经猝然绷紧。
其实他全然不用担心,因为脸上已经换了一副崭新的人面,封寒萧应该认不出自己才对。
昨夜念秋嫌弃他那张人.皮.面具太过粗制滥造,一眼就能被心思慎密的人看出马脚,说完,就递给他一个雕着海棠花纹的木盒。
打开一看,盒子里原来放着的是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细腻的仿若跟真正的人.皮毫无二致,连生在21世纪的傅时雨,第一眼看到这东西都瞠目不已。
听闻是早年念秋托人花重金买的,本来是准备留给自己被不时之需,但现在情况紧急,也只能忍痛割爱拿出来给他了。
这张脸虽同样五官平庸,但许是紧密贴合轮廓的关系,依旧可以看出眉眼间有几分清秀雅致。
意识到这些的傅时雨,心里稍安,飞快收敛起脸上的慌乱,心跳如钟的徐徐抬头。
封寒萧深意难懂的目光不加掩饰的落在他脸上,傅时雨心里咯噔一下,强装自若道:“参见三殿下。”
“哪个宫里的?”
他语气温和,听着让人琢磨不透。
傅时雨面不改色,沉着回答道:“回殿下,奴才清平宫的。”
“怎么瞧你有几分熟悉?”封寒萧眼里意味深长。
饶是再镇定,听到这话的傅时雨都不由一阵心惊肉跳,扯谎道:“奴才之前在殿下宫里呆过一段时间,后来因为犯错才被贬到清和宫去的。”
“哦?“封寒萧有些古怪的一笑,幽幽道:“我怎么没有印象。”
“殿下身份尊贵,奴才不过是一个打杂的小太监,殿下记不得奴才,也并不奇怪。”
听完他一席解释,封寒萧笑而不语,良久,他嘴角虚假勾起一丝弧度,“油嘴滑舌。”
傅时雨心里一震,听若未闻的垂着头。
见他装作没听见,封寒萧没再多言,耐人寻味丢下一句话后,转身缓缓坐上步辇。
暗红色的步辇渐行渐远,面色僵硬的傅时雨抬起头,目光怔忡的看着封寒萧背影。
“…养虎贻患,好自为之。”
他嘴里小声呢喃了遍刚刚封寒萧说的话,心中越发惊疑不定。
连自己都看不出来这张脸有异样,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封寒萧认出来。
宫闱倾轧,步步为营,果然每个人都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
楚晗回府的时候已经天色大白,他神色恍惚的踏进王夫人的院子。
“大少爷,夫人刚起还未梳洗。”王夫人的丫鬟连忙上前挡在门口。
楚晗充耳不闻,一把推开她,跌跌撞撞的进了屋子。
刚起身的王夫人见他衣襟凌乱,眼下青黑的走进来,面上吓了一跳,淡淡瞥了眼身边的婢女,吩咐道:“你们先出去。”
“是。”
王夫人披上外衣,神色担忧的上前道:“你昨晚一夜未归,到底去哪儿了?”
“母亲…”楚晗双眼放空,目光呆滞,撞上王夫人不明所以的目光后,蓦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声哽咽道:“母亲救我!”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王夫人不舍自己的宝贝儿子跪在这冷冰冰的地砖上,伸手想把他扶起来。
楚晗却大力挣脱开她的手,接连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
“儿子犯了大错不敢起来。”
见他这副惶恐万状的模样,王夫人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轻声问道:“你犯了何错?”
在她关怀备至的目光下,楚晗逐渐红了眼眶,挣扎许久后,他一动不动的盯着王夫人,难以启齿道:“儿子在外面欠了钱。”
听到这句话的王夫人心里倒是放松下来,心知自己儿子是什么德性,想必又是在赌坊欠了银子,等着她去擦屁股。
“昨晚又去赌钱了?”王夫人无奈道:“这次欠了多少?”
楚晗默默抬起头,不敢开口,颤颤巍巍地竖起一根手指。
见他不说,王夫人只能试探问道:“一千两?”
楚晗摇摇头,脸色逐渐变得苍白,摇摇欲坠的跪在地上。
“一万两?”这次王夫人开始不淡定了,话尾有些轻颤。
楚晗沉默一瞬,突然呜咽一声哭出来,额头死死的叩在地上。
“我错了!这次我真的错了!”
“…”
王夫人惊恐万状的瞪大双眸,还好她眼疾手快的撑在旁边的圆桌上,才不至于四肢无力的摔倒在地。
过了快半盏茶的功夫,王夫人才渐渐回神,呐呐道:“欠了多少,你给我个准数?”
楚晗低着头不敢说多少,嘴里一直喋喋不休的小声道歉。
王夫人僵硬的目光落在他背后,良久,如同是疯了般,猛地抄起搁置在角落的鸡毛掸子,狠狠抽打在楚晗身上。
“你这不孝子!我哪来这么多钱!”
楚晗挨了一棍,痛的五官皱作一团,慌不择路的爬起来,一边躲一边解释道:“全赖那赌坊故意讹诈,我明明没输这么多,结果那字据上硬说我借了十万两!”
听到这话的王夫人不仅没消气,面色更是泛起铁青,冷冷道:“你没看上面数目就签了?”
“我…”楚晗有些难为情,磕磕绊绊道:“当时赌昏了头…也没留意…就…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