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死后,不得安宁。
师以秋睁大了眼,怪异的脸几度变换,挣扎一阵最后变回人类的样子。
那是一张与师以夏一般无二的脸,只是师以秋的面容更加稚气柔和。
师以秋浑浊的大脑慢慢恢复清醒,他咬住自己的舌尖,血腥的气味与疼痛蔓延,很久之后,他才艰难的开口:不是我哥是我。
怪物是我,杀人的,也是我。
许瀚之这才撒开了手,师以秋捂着脖颈猛烈的咳嗽起来,彻底化作人类的样子。
他穿着白色短袖,头上的狼耳还未消退,男孩子的发丝柔软,眼底尽是氤氲的雾气。师以秋和师以夏的差距太大了,只一个眼神,就能分辨出他们之间的区别。
许瀚之挑眉,饶有兴趣的看着这条鱼。
祁陵转头看他:还等什么,他说自首,你还不把人带回去?
许瀚之轻笑一声,拎着人转身要走,见祁陵没跟出来,走回来探头问:不一起吗?
祁陵笑了:我,已经离职了,还有这扇门,我明天一早会把账单发给你。
许瀚之:
这一夜祁陵睡的很不安稳,凌晨被闹铃吵醒,木着脸关掉闹铃接着睡,直到日上三竿,才慢悠悠的从床上爬起来下楼吃早点。
早餐店旁边是个便利店,店老板正出门倒水,见到祁陵恭敬的点了点头:祁警官早!
任谁也想不到,这个穿着夜市二十块钱一条跨栏背心的汉子,会是只麻雀精,祁陵吸了吸鼻子,冲他招手:替我拿一包枸杞。
老板爽利的答应:好嘞。
祁陵要了碗豆腐脑,大概是昨天睡得太晚,这会儿总觉得头昏昏沉沉的疼,扰的他只想变回原身静一静。
他正低头喝着,一只手忽然贴到他的额头上,骨节分明的像是艺术品,微凉的刚好。
你发烧了?
许瀚之蹙起眉,他记得灸戌在医院工作,想着就要给他打电话。
祁陵躲过他的手,立刻将他拦了下来:没有,就是没睡好。
说罢祁陵抬起头:你每天都没事做吗?
许瀚之似乎还不放心,仔细观察着祁陵的状态,没过脑子就开口:当然有,但是赶一赶快点做完,就可以来找你了。
他的话说完,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许瀚之懊恼着将心里想的顺口说了出来,祁陵却是不知为何大脑空白了一阵,仿佛被人伸出手轻柔的点了点。
许瀚之收回手,局促的看了看桌角:其实也不算忙。
只不过通了个宵而已。
祁陵看了许瀚之半天,最后什么也没说,低头接着喝他的豆腐脑,许瀚之歪歪头,看了他半天不确定道:真的没事?
祁陵不知道许瀚之究竟是那根弦搭错了,为什么总盯着他不放,问东问西像楼门口的看楼大爷一样,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
许瀚之却笑了:那说正事,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师以秋的?
小店里的老式电风扇呼呼的转着,祁陵咽下嘴里的豆腐脑,缓缓开口:在甘新竹死的时候。
不过那时候我不确定他究竟是那一边的人,不是不过很好猜,不是赵茂臣,就是师以夏。赵茂臣,很明显,他没有足够的动机与胆量,这样一来,除了师以夏,我想不到其他人。
祁陵快速将碗里的豆腐脑喝完,将嘴擦干净接着道:可是师以夏又没有充足的作案时间,除非他可以分身,所以我带周瑶去试探他,以我的判断他并没有这种能力。
许瀚之静静的听着,也不打断,祁陵伸手去拿茶叶蛋,才发现已经被许瀚之剥好了,正在慢条斯理的擦手。
祁陵看他一眼,直接将剥好的蛋夹过来,继续说道:让我确定这个隐形人存在的是师以夏家里的状态。
表面上师以夏虽然有女朋友,但两人从没有类似留宿的行为,而师以夏的性格冷漠,从不会将其他人带回家,那么很明显他吃了口茶叶蛋才继续道:那间有人使用过的客房,曾经是有主人的。
而这个人必定在最山与三夕近也来过。祁陵转头看向许瀚之:你觉得,即便是家人,什么东西是绝对不会和人共享的?
许瀚之想也不想:老婆。
祁陵深吸了口气。
许瀚之笑起来,忙接道:个人物品,私密的贴身的,所以你去看师以夏存放的内衣,以及洗手间两个刷头的电动牙刷?
祁陵点头:分开存放的内衣可以解释为新旧分类,但如果是我,绝对不会一次性使用两个刷头,而且其中一个刚刚撕下外部的标签,上面还有残留的胶印。
其实这些细节并不能证明师以秋的存在,真正让我确认的,是师以夏的手。
许瀚之眨了眨眼,这倒是他从来没注意过的:手?
祁陵将最后一口蛋咽下,喝了口水:师以夏的右手食指上有个细小的疤痕,师以秋却没有,实际上约我出去的并不是师以夏,而是师以秋。
那个疯疯癫癫,满身酒气的,是师以秋,而在他恢复五感后见到的,才是师以夏。师以夏是替师以秋顶罪的,所以他不会真的伤害祁陵。
而那时的师以秋,已经被师以夏禁锢起来了,师以夏算到了水绳会被冲破,却没想到时间会这么快。祁陵也并没有告诉他,这水绳是活物,雌雄双胜,一方消亡,另一半也会慢慢消失。
师以夏只是以为,当一切尘埃落定,师以秋就能清醒的认识到现实。
而他会代替师以秋,赎罪。
那个看起来冷漠的男人,心中盛着热烈的夏天。
祁陵看向门外的老树,苍郁的树冠茂盛,蝉鸣声声,树下是乘凉的老人,正打着牌听着曲儿。
尘世多美。
祁陵再次见到师以夏时,已经是一个星期后。男人从灵管局的大门走出,孱弱的像是大病一场,然而谁都知道,他的病不在身上,是在心里。
祁陵将失魂落魄的男人拉倒咖啡厅,两人第一次平静的进行了交谈。
师以夏和师以秋是一对双胞胎。
谁也没想到,隔了几辈的妖血会在双子的身体里激发。
比起一开始没有觉醒的师以夏,师以秋的妖血更杂乱,最糟糕的是,师以秋从出生起,就是一副半人半狼的样子。
这样的孩子注定是无法融入社会的,而已经没了传承的师家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最后他们的父亲,只能忍痛将师以秋藏起来。
不仅是将人藏起来,师以秋没有户口,没有社会关系,从小到大都住在老房子里,为此他们的父母将老宅附近的房子尽数买下,欠了一笔巨债。
可两个孩子从来不觉得苦,就这样,师以秋被养在了老宅里十几年。
而对于弟弟,师以夏的心情是复杂的,同样来到这个世界,他能像正常人一样,可师以秋却只能藏在阴影里,他心疼弟弟,宁愿和弟弟换一副身体。
后来,他们的父母接连去世了。
师以秋还是不能成功的变成人类,他就像一个怪物,在午夜梦回被自己惊醒。当他又一次在夜里大哭时,师以夏终于惊醒弟弟的异样,他开始试图带弟弟出去,去往深山,去往海峡,去所有人群稀少的地方。
这样的机会其实很少,师以夏要以一人之力撑起这个家,还要完成学业。但师以秋很乖,他喜欢在家里涂涂画画,慢慢竟也画出了些名堂以师以夏的名义。
师以秋并不在意,有人喜欢他的画他很开心,师以夏也很高兴,模仿着师以秋的方式作画,倒是真的没叫人看出端倪。
上了大学的师以夏开始学习摄影,他拍下山川美景,做师以秋的眼睛。
再后来,两兄弟在深山旅行的时候,师以秋遇到了陆代云。
缘分有时就是那么巧妙,二十年没出过差错的师以秋,忽然暴露在这个女孩面前,而偏偏这个女孩,也是只狼妖。
陆代云没有嫌弃这个半妖,而是热心的和师以秋讨论画作,回到城市里,又开始想方设法的找能帮助师以秋的灵丹妙药,而在此期间,师以秋也偷偷喜欢上了这个活泼的小妖怪。
即便是半妖也能活得很长久,师以秋偷偷想着,这样他们还能在一起好久好久。
师以夏苦涩的勾起嘴角,祁陵也能够想到,从没真正交过朋友的师以秋,对陆代云怀有着怎样热烈的感情。
想来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恒泽山道观里,陆代云找到了能够隐藏妖力的药。
我到现在都记得,他第一次完全变成人类的时候,我是怎样的心情。
师以夏握住杯子,他是在成年是觉醒了妖力,那种撕裂身体的痛苦,他的弟弟却要时时忍受。
天空中的飞鸟正悠闲的飞过,车流穿行,没人会为他的故事停下脚步。人们匆匆的活着,哀悼着生活,享受着生活,喜怒哀乐藏在这座偌大的城市中,不值一提。
窗外娇俏的姑娘拉着心爱之人的手,带着愉悦的笑意走过,等着红灯的大叔开着车窗吸烟,顺手将空水瓶递给路边的环卫工人。
善意的恶意的,美好与丑恶,不论人或神,妖与鬼,不同的故事,时时刻刻都在进行。
所以给你法器的人,可以说是谁了吗?
祁陵合起双手,师以夏没再私藏,开口道: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甚至不知道他的性别。
只是在阿云死后,他便出现了,他说可以帮助我替小秋抵罪。
那时的师以夏,不会在乎对方是谁,即便是魔鬼,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献上自己的灵魂。
祁陵没再接着问,他盯着师以夏的双眼,用手机调出一个形状怪异的二维码:这东西相当于卖身契,你以后可能会后悔。
据他所知,目前灵管局内签订这个不合理条约的,只有夏炎之那个疯子一个。
也算是巧,两个人名字中都有个夏字。
师以夏没犹豫,扫了二维码开始填写信息:只要能让他少受些苦,做什么都可以。
祁陵眼底透出一丝困惑。
化作人形这么多年,他还是不能全然理解人类的感情,或者说,他不明白所有动物的感情,即便他尽力模仿,也慢慢领会了一些情绪,可这种为别人牺牲的做法他真的不理解。
就像他会照顾柳琉从茂,对灵管局每一个人都是爱护的。如果他们受伤,祁陵也会感到难过,被欺负,祁陵会毫不犹豫的替他们出头。可让他为了这些崽子去死,那就不太可能。
祁陵轻轻叹了口气,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
乌阳来书店再次检查大阵的时候,便看到祁陵正在盯着自己的手心发呆,他吊儿郎当的凑上去,以同样的姿势看祁陵的手心,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名堂。
兄弟,看嘛呢?
祁陵回过神,看乌阳一眼,默默的反转手掌,白光一现,他的手里便开出朵白色的小花。
这花的样子寻常,漫山遍野随处可见的那种,但乌阳却神色一凛,立刻严肃了起来。
诶不是我说,祁陵你是不是有病?乌阳竖起眉:还把魂魄捏了朵花儿,多新鲜啊,您自个儿说说这里面藏的什么!
祁陵面不改色:一只狼妖的魂魄碎片。
乌阳差点被气笑了:嘿呦喂,合着您的妖魂不要钱是吧?
祁陵点头:不要钱呀。
你圣父?大白莲?真感人,给你鼓鼓掌啊,明天给你做一面锦旗?乌阳转头变脸:我呸,你知道你这样的现在通俗来讲叫啥吗,来跟我念傻批!
这第几次了?就光我知道的,都第几次了,您就说说,您敢让灵管局那几个小娃娃知道吗?您敢让我女神知道这事吗?我跟你说
乌阳嘟囔了一大串,祁陵半句都没听进去,他转着手中的小花,脑海中响起那天与女孩谈论过的诗。
【和风送来的细语可是来自我离去的世界?那里含泪的歌声融进了一片欢快的静寂。】
【或许和风送来的竟是那小岛的气息?】
祁陵收起花朵,低声呢喃:它在遥远的大海里,躺在夏日奇花异草的温馨的怀抱里。
乌阳:???
乌阳喝了口水,苦口婆心的道:我说话呢您听没听啊,你赶紧找个东西把他移出去。
祁陵笑起来:已经找到存放的容器了,我准备将她放到寒域。
对于活物来说,寒域是避之不及的流放之地,可对于魂魄来说,万年冰川释放的能量却是滋养圣物。
大概有一天师以夏真的能得到充足的功德,替师以秋减去死刑,也许师以秋重回人间的那一天,能再牵起那个女孩的手。
下午一点,灵管局内一片安静。
勤劳的柳琉小公主仰躺在办公椅上,睡的口水直流。另一边的大白兔子屁股朝上,发出均匀的呼噜声。在他身上团着的是白脑袋的小天狗,大白兔每打一声呼噜,小天狗的耳朵就颤一下。
其他地区战况也相当惨烈,钱十四趴在办公桌,脑袋底下甚至放了个绣着牡丹国色的枕头一看就是池羽友情支援的。
祁陵提着泡芙来的时候,硬是没忍心吵醒他们,就这么坐在一边,盯着从茂一抖一抖的小耳朵看了半天。
许瀚之推开门,望到楼下时,便看到这样的景象。
被工作压了一天的心情立时好转起来,他快步走到楼下,祁陵缓缓转头,对着他的方向做了个嘘的动作。
平日里严谨规矩的人做起这动作太惹眼,许瀚之的呼吸停滞,悄悄咽了下口水,听话的放轻了脚步,走到祁陵面前挪了把椅子坐到旁边。
不能说话,想了一瞬,许瀚之拿出手机,开始给祁陵发微信。
[schein:泡芙?]
祁陵抬眼,果然许瀚之的眼神落到那个橘黄色的袋子上。
[祁陵:是,还敢吃吗?]
许瀚之勾着唇傻笑。
他很想说,怎么不敢,你给的,毒药也吃。
但回复的却只有一个字。
[schein:敢。]
明明两人同在一处,却要用着手机打字讲话,这感觉对祁陵来说比较新奇,不知不觉就和许瀚之多说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