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友们都知道桑萸家出事了。
午休时间, 三人围到桑萸身边。
陈露盈小心翼翼地问:“桑萸你还好吧?”
桑萸知道她们是在为她担忧:“我没事, 是我爷爷生病了, 但差不多已经脱离危险。”
三人松了口气,林宜轻拍她肩膀:“那就好,你几天没来,简讯也不回, 我们担心死了。”
“对不起啊,我没看手机。”
“没事没事,”韩月洁更关心她爷爷的情况:“桑萸你爷爷到底怎么了啊?”
桑萸把顾襄伯的病情简单说了下。
陈露盈不无感叹道:“人老了就是容易生病。
林宜埋低了头,有些黯然:“我终于懂了,难怪妈妈坚持暑假带我回老家看姥姥,我还小的时候姥姥可疼我了,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留给我吃。可她现在越来越老, 走路都开始颤颤巍巍的,哎。”
几个姑娘正是青春正茂的年纪。
却都在此刻嗅到了死亡与离别的气息。
那是酸楚的苦涩的味道。
桑萸转头看向窗外。
不知名的小鸟儿站在树梢间张望, 机灵又懵懂的样子。
掌心默默收拢。
桑萸在这一刻有了决定,她要放弃交换留学的机会。
她不去意大利了。
临时改变主意是件麻烦的事, 桑萸对学校对推荐她的老师都感到非常抱歉。
但事出有因,校方表示理解。
处理完这件事,桑萸长呼出一口气,在校门外拦了辆车, 她直接赶往医院。
医院幽长的廊道安静。
顾廷尉一人守在这里。
“伯父。”桑萸坐到顾廷尉身侧,把一盒草莓和切好的蜜瓜递给他。
“是桑桑啊!我不吃。”顾廷尉撑起力气看她一眼,“怎么这个时间过来了?”
“午休时间, 我想过来看看,爷爷还好吗?”
“还在观望。”
顾廷尉不安地说完这句话,便情绪低落下来。
他眼神黯淡无光。
很久很久,眼睛才眨动一次。
小辈在这里,顾廷尉不得不提起两分精神:“你伯母在旅店休息,寅眠去公司处理事情,等会儿回来。”
桑萸再次把水果递给顾廷尉:“伯父,您吃点草莓吧!洗干净了的。”
本想拒绝,可看到小姑娘期待担忧的眼神,顾廷尉只好勉强拿了颗草莓喂进嘴里。
草莓甜中含酸,刺激着味蕾。
顾廷尉眼眶忽然就湿了。
偏头干咳两声,顾廷尉用笑容掩饰哽咽:“挺甜的。”
桑萸把整盒草莓都递过去:“那您多吃点。”
顾廷尉埋头吃了几颗,似联想到什么,他苍白的脸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有年暑假,你伯母和我还有爷爷,我们三人带着孩子们去农园摘草莓。那年寅眠十岁还是十一岁来着。不过这孩子从小就长得高,当时好像都快到我肩膀了。棠梨和以凛小小的两只,我们刚进园,小棠梨就不小心摔了跤,眼看要掉金豆子,寅眠轻轻看她一眼,她就收了眼泪,呵,这丫头精着呢!就知道看寅眠的脸色。爸那段时间好像很忙,整天都在公司加班。但一家团聚的机会他从不愿意错过,孩子们在时,他既不谈论公事,也不接工作上的电话,他最喜欢和几个孩子待在一起了……”
顾廷尉的语速很慢。
仿佛认真回忆着那天发生的所有细枝末节。
最后他用“那天摘的草莓可真甜啊”作为这段话的收尾。
桑萸静静望着顾廷尉。
他的眼底泛着泪光,也盛着笑意。
桑萸心底一片柔软:“伯父,等爷爷痊愈了,大家再一起去农园摘草莓呀!”
顾廷尉笑着扭头看她:“嗯,我们一家人一起去。”
……
接下来的一周是格外漫长的一周。
顾襄伯短暂苏醒后就又陷入昏迷,医生诊断说脑水肿压迫脑部,要做第二次开颅手术取出些骨头。
阴霾笼罩下的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
所幸手术很成功,术后第八天,顾襄伯终于恢复意识。
桑萸特地在电话里追问了苏伯母好几遍,生怕又出现像上次那样反反复复的情况。
直至苏小灿一遍遍告诉她,这次爷爷是真的渡过难关,桑萸这才放下心。
收起手机,桑萸从树下的长椅起身。
边走她边发信息向辅导员请假。
“学姐,桑学姐,桑萸——”男声随风飘来耳边,一遍遍,到最后语气颇有些无奈。
右肩被轻拍,桑萸慢半拍地回头,看到了朝她迎面走来的林嘉树。
男生穿着花衬衫。
蓝底,白色的菠萝印花,很夏天很清新的感觉。
“有什么事吗?”桑萸礼貌地问。
“没事,正巧看到你。”林嘉树望着她泛红的眼睛,面露不忍,“我听说学姐你家里出了点事。你……哭过吗?”
说完,林嘉树才意识到他这句话说得不太合适:“抱歉,你还好吗?”
桑萸回了句“还好”。
林嘉树与她齐肩往前走:“学姐,我请你吃午饭吧!当做你上次给我推荐书单的谢礼。”
桑萸愣了愣:“不好意思啊,我准备去医院看我爷爷,再说只是推荐几本书而已,你不用放在心上。”
林嘉树连忙问她爷爷情况怎么样。
桑萸回了句“正在慢慢好转”。
两人没聊几句,桑萸包里电话响了。
是顾寅眠:“我在去医院的路上,需要我绕过来接你吗?”
桑萸:“好!我刚好准备去看爷爷。”
“猜到了。”萦绕在耳畔的笑意似含着宠溺与纵容,“在校门口等我,很快就到。”
“好的。”桑萸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笑。
“男朋友?”等桑萸挂断电话,林嘉树似有所觉地问。
“不是,是我哥哥。”
“是吗?”林嘉树有些奇怪,挑了下眉梢。
午间人流量大,门口都是进进出出的学生。
桑萸站在相对僻静的花坛边,对林嘉树说:“林学弟你去忙吧。”
林嘉树笑得很阳光:“没事,我陪你。”
桑萸不太会应付这种状况:“真不用,别耽误你的时间才好。”
林嘉树耸肩:“我什么都不多,就时间多。”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桑萸的回应更多只是出于礼节。
“学姐你应该不反感我吧?”林嘉树察觉到桑萸的心不在焉,“但也谈不上不喜欢?”
算是吗?大概是吧。
“唔,那就证明我还有机会。”林嘉树颇具阿q精神说。
“学弟。”话说到这份上,桑萸不能再装傻。她转身与林嘉树面对面,委婉道,“那个,我暂时并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林嘉树长得很高,与她说话时特地弯下了腰,神情认真。
桑萸不安地错开视线,不想让他以为她是在骗他:“真的。”她补充说。
林嘉树等了好几秒才轻声开口:“学姐既然你不讨厌我,为什么要那么快拒绝?我知道你最近家里有事,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让你难受分心。你别担心,我不会像上个追求者那样给你带来困扰。还有,我刚才就是看到你一个人坐着,心情不太好的样子,所以想过来陪你说说话。”
上个追求者?桑萸尴尬不已,她斟酌着措辞,想彻底打消林嘉树的念头。
毕竟一个苏霂就已经够她烦恼了。
“滴——”
汽车鸣笛声突然打断了桑萸的思绪。
她下意识转过头。
熟悉的黑色宾利停靠在路畔,玻璃车窗摇下,隐约可见驾驶座上的那抹黑色身影。
顾寅眠没有下车。
他淡淡望着校门口的那对身影,眼底疲惫被显而易见的不悦取代。
林嘉树转头便对上车内那道凌厉且透着危险的目光。
他微微一怔,低声问桑萸:“你哥哥吗?亲的?”
桑萸支吾着“嗯”了声:“林学弟,我先走了,再见。”
林嘉树压制住内心的疑惑:“再见,我们下次说。”
下次?桑萸欲言又止地回眸。
算了,下次说就下次说吧。
快步走到路边,桑萸拉开副驾驶,坐了进去。
刚系好安全带,车便如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
桑萸惊吓地扭过头,闯入眼帘的是顾寅眠僵硬的侧脸,他下颔线条紧收,眉心拧成了结,似乎是在隐忍着什么。
怎么回事?打电话时顾寅眠的心情不是还不错吗?
难道是爷爷……
桑萸紧张不已:“是不是爷爷又有突发情况?”
顾寅眠看她一眼:“没。”
桑萸不解:“那……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顾寅眠没了回应。
桑萸无措地望着路况。
既然沉默,就证明顾寅眠不想再同她说话。
何必自讨无趣呢?
“没什么要跟我说的?”车拐入高速,顾寅眠低沉的嗓音冷不丁响起。
“……”
桑萸脸上堆满迷茫。
她有什么要跟他说吗?
顾寅眠嘴角轻扯,语气怪清冷的,“没有便没有吧。”
“也不是没有,”顿了顿,桑萸小心翼翼睨他一眼,“那个,我下半年不去意大利了。”
顾寅眠眉心皱了下,旋即明白过来。
老爷子元气大伤,桑萸不愿出国也算情理之中。
但他问的不是这件事。
不过——
顾寅眠眸光微转。
不去意大利,自然也就跟心心念念当红娘的姑祖母扯不上干系。
陈浩初那边是没了威胁,可……方才那个缠着她的男孩看起来似乎还不错?
阳光开朗,笑容极具感染力。
是他不曾拥有过的模样。
她会喜欢这样的类型吗?
桑萸拘谨地看向窗外:“我本来也没多想去留学,爷爷目前病情还不稳定,就算稳定了,康复的时期也很漫长。所以,我想陪着爷爷。”
顾寅眠想着心事,无可无不可地“嗯”了声。
他们抵达医院不久,龙凤胎跟着到了。
顾襄伯状态不错,但长期昏睡的人没有力气。顾襄伯只睁着眼睛把几个孩子轮流看了一眼,就疲惫了。
经过一周观察,顾襄伯转到普通病房。
历此大劫,顾襄伯整整瘦了一圈儿,他说话含糊不清,双腿轻度偏瘫,脾气也跟着大了好多,像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孩。有次大家没理解他的意思,他还拿苹果砸了顾廷尉,但对几个孩子们,老爷子却是不曾动怒。
暑假来临前,苏霂有约桑萸去看电影,桑萸以准备考试为由,婉拒了。
林嘉树则在聊天软件上同她聊过几次专业相关的话题,桑萸很想冷着他,可又感觉这样很不尊重人,只好言简意赅地回应。
陈露盈笑话她说,果然铁树要么不开花,一开就好几朵。
对此,桑萸只能无奈地扯扯唇。
关于假期兼职,桑萸和艺苗画室的负责人黄瑛沟通过,她本想拒绝,但一时间找不到替代她的人。最终他们商定,桑萸每周一至周五的上午过去就行,负责教儿童油画班。
这样一来,她时间上很自由,也能好好照顾在医院做康复训练的爷爷。
夏日的傍晚,天边仍挂着没彻底消散的浅浅云霞。
看过爷爷,桑萸坐顾寅眠的车回家。
路上,桑萸向顾寅眠坦白:“哥哥,我在画室找了份兼职,教小孩油画,工作日上午去就行,其余时间我都能去医院陪爷爷。”
顾寅眠半晌才开口:“靠谱吗?”
桑萸用力点头:“靠谱的,是学姐家亲戚开的培训画室,在城西墩桥。”
顾寅眠薄唇抿成条直线,终究不是顾家人,小姑娘自尊心强,不想事事倚靠顾家,他不该阻拦。
“上班那天我送你。”
桑萸松了口气:“谢谢哥哥。”
滴滴——
手机突然传来新消息提示音,桑萸点开通讯软件,看到了林嘉树刚刚发给她的截图。
他发的是野兽派画风的一幅作品,叛逆的钴蓝与朱红刺激着视觉,具有很强的冲击性。
林嘉树似乎很会聊天。
他尺度把控得很好,不会让她觉得尴尬,聊艺术就艺术,也不会上升到其他层面。
桑萸在输入栏打了两三个字,又全部删除。
她没有经验,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处理才合适,有那种既不让别人尴尬又比较礼貌的做法吗?
“桑萸。”
“嗯?”下意识摁灭屏幕亮光,桑萸转头看顾寅眠。
窗外的天不知不觉黯淡了,顾寅眠的脸在朦胧夜色中多了几丝神秘莫测的味道,他专注驾驶的样子很平静,平静中却又好像暗暗汹涌着什么。
“我想同你说件事。”
桑萸被他语气影响,莫名紧张了起来。
“我想结婚了。”他蓦地轻飘飘道。
“……”
结婚?和谁?
不不不,为什么突然想结婚?
太多的震惊疑惑让桑萸不知所措,她呆呆地望着他。
绿灯,顾寅眠偏头看她:“爷爷的身体状况有些糟糕。”
桑萸迟疑地问:“可医生说爷爷目前恢复得不错,只要坚持,他会痊愈的。”
顾寅眠屈指轻叩方向盘,车里氤氲着不安的味道:“好听的话他自然是同你们说。”
桑萸怔住:“医生……他跟你怎么说的?”
顾寅眠语气清冷:“肺部遭受感染,脑瘫痴呆的风险较高,再加上爷爷年纪大,抵抗力差,自愈能力弱。”
所以,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桑萸从噩耗中有些回不过神,眼眶一阵阵发酸。
是爷爷随时都有可能……有不测的意思吗?
因为这个,他才想要结婚了吗?
是了,爷爷一直都在想方设法地替他安排相亲,爷爷期盼抱孙子很久了。
顾寅眠想满足爷爷的愿望?
“想结婚,就能结吗?”
“应该。”
“你——有合适的对象了吗?”
“会有的。”
“也是。”想嫁给他的女人肯定不少,只要顾寅眠有心结婚,哪会找不到合适的?
一路再无言语。
桑萸情绪低落地在院中下车,先回房间。
驱车入库的顾寅眠从桑萸身旁经过,车窗敞开,夜风透着凉。
她的脸在他眼前一晃而过。
顾寅眠目视前方,薄唇忽地勾起,满满都是自嘲。
那年,他明知桑萸心底最在意的就是他对她的看法,为了阻止别的男生接近她,他偏偏跟她说,“不要早恋,这样我就不喜欢你了。”听起来像是开玩笑的语气,但称为威胁似乎更为恰当。
他轻而易举就达到了目的。
这次呢?
他会比上次更卑劣,她是屈从,还是拒绝?
顾寅眠靠在车库外,点燃了根烟。
火星在黑暗中闪烁,他望向被树木包围着的白色建筑。
其实他对桑萸的抉择并没有把握。
更没有信心用正常的方式向她告白,甚至得到她的回应。
小姑娘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
与那些与她年龄相当的男生相比,他似乎毫无优势,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也都成了劣势。
如果她真当他是哥哥,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可能比让她知道他的心意更为合适。
一旦戳破这层窗户纸,她那般面皮薄的人,该怎么在顾家生活下去?又该怎么面对他?哪怕不能在一起,他也不想亲手将她推远……
就这样吧。
顾寅眠笑着掐灭烟星。
究竟是该就此放弃,还是该继续往前走。
这个答案,他也很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