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香烟被男人掐灭。
顾寅眠偏头望着小姑娘, 眼尾似含着潋滟春光:“那就让你管着吧!”
想管我啊?
那就让你管着吧。
桑萸好久都没能从顾寅眠的这两句话里回神。
车重新驰骋在路间, 顾寅眠状似不经意的语气:“雕塑系那个男生, 你们聊得怎么样?”
桑萸头皮一阵发麻:“还行。”
顾寅眠笑意未达眼底:“他喜欢你?”
与顾寅眠谈论这个,桑萸很不自在。
她小声嗫嚅:“我以为他一直喜欢的是我们学校的校花。”
顾寅眠轻挑眉梢:“是吗。”略顿,“你对他感觉如何?”
桑萸真的不想再和顾寅眠说这些话题了:“没、没什么感觉。”又坐得端端正正,佯装镇定的补充说, “我同他解释清楚了,下半年我要去意大利读书。”
顾寅眠莫名松了口气,好在小姑娘要去留学。
但想到乱点鸳鸯谱的顽固老太太,这口气又堵在了喉口。
今日来接桑萸,顾寅眠本就是想找个机会跟她谈谈陈浩初的事。
怎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摇摇头,顾寅眠嘴角牵起抹无奈的苦笑。
桑萸静默地望向窗外。
银杏林里, 她确实是这么跟苏霂说的,只是苏霂他——
他竟说要等她?
这是句让人很有负担的话。
但桑萸若信以为真, 才很像个傻瓜。
窗外街景陌生,并不是回家的路。
桑萸好半晌才察觉:“哥哥, 我们要去哪?”
顾寅眠轻笑:“你马上就知道了。”
绕过翠绿的两排桐树,车驶入星光百货商场车库。
两人搭电梯抵达五楼女装。
桑萸满心诧异,却不好意思多问。
顾寅眠看女装做什么?送人?
顾棠梨生日在冬季,应该不是送给她。那要送给谁?
桑萸认真尾随, 认真分析。
得出结论——
莫非是顾寅眠的相亲终于有了眉目?
他这么快有了满意的女孩子啊?前段时间他不是还说都没有感觉吗?
桑萸有些意外地怔怔抬头看顾寅眠。
商场的灯光柔和旖/旎,将男人衬得英俊迷人,仿佛拥有颠倒众生的魅力。
两人步入一家女装店。
店内导购热情地迎上来, 目光似有若无落在顾寅眠身上。
顾寅眠随意瞥了眼模特身上的杏色连衣裙,问桑萸:“怎么样?”
桑萸不走心的回:“好看。”
暧昧的眼神在两人间游移,导购心底有了数,嘴里全是甜丝丝的话:“这条连衣裙是我们店的新款,才上新不到一周呢!先生你女友肤色白皙身段苗条,还特别有气质,不是我说,这么好的条件随便穿条裙子都好看,不过咱们店的这条裙子穿在身上肯定就更好看了。小姑娘先去试试吧?你穿s码应该就够了。”
“我……”桑萸窘迫地看了眼顾寅眠,想解释他们才不是情侣关系。
“去试试。”顾寅眠嗓音低哑轻柔,好像不太在意这个误会。
桑萸糊里糊涂就被顾寅眠和导购送进试衣间。
等反应过来,只剩她与手里的杏色连衣裙傻傻对视。
试衣间外,女导购不遗余力地继续向顾寅眠推销:“这条红色的如何?我们店畅销款。”
顾寅眠淡淡道:“俗气了。”
导购无法辩驳:“对对对,您女朋友清雅脱俗,那这条米黄色的怎么样?”
顾寅眠回了声“不错”,又指向模特身上穿着的红色连衣裙:“等下让她试这件。”
导购:“……”
两条红色连衣裙区别还是挺大,首先是色度,其次是设计。
前者鲜艳繁杂,有后者低调简单,是经典的赫本款。
导购默默比较了下,竟觉得她推荐的那条好像是真的挺……俗气。
工作练就她们一双火眼金睛。单看这个男人的气度,以及左腕佩戴的石英表和那对衬衫袖扣,就知道他绝对是位有钱有品位的主。
他们店属于中等消费,裙子都不算贵,好像不太匹配他的身份?
桑萸在试衣间磨蹭了好一会儿,才羞涩地推开门,水汪汪的杏眸望向顾寅眠。
她猜不透顾寅眠的目的,他是要她帮别人试穿吗?
女导购上前给桑萸整理裙摆,轻声问:“小姑娘还是学生?”
桑萸点点头。
果然,女导购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学生穿太过奢侈的衣服不太合适,那男人年纪不大,却很细心认真。
桑萸足足试了十多条连衣裙。
几个店员围来,将她夸得天花乱坠。
顾寅眠面上倒没多少惊艳之色,只内敛地颔首,表示“可”。
实则心底却十分赞同店员方才说的那番话,桑萸底子好,什么样的裙子穿在她身上都很漂亮。
将桑萸试过的全买下,顾寅眠还想再去附近看看。
悄悄偷瞄身侧的男人,桑萸突然好羡慕那个女人,一口气买这么多还不够吗?她就没见顾寅眠给女孩子买过衣服,就连顾棠梨都没获得过这项殊荣。
紧接着他们购置了几条连衣裙。
桑萸依然充当试穿模特的角色。
看小姑娘兴致缺缺,顾寅眠见好就收:“累了?晚餐想吃什么?中餐还是西餐?”
附近都是商业圈,他们所在的百货楼附近就有不少餐厅。
桑萸蔫蔫问:“我们不回家吃吗?”
顾寅眠:“不回。”
可我想回家。
话到嘴边,桑萸老老实实咽回肚子里。
他们先把购物袋放回车里,再朝那栋簇新的蓝色大楼走去。
路上顾寅眠语气平静的说:“下周我送你去学校,把这些衣服都带去穿。”
桑萸心不在焉回:“哦。”
过了会,她猛地止步。睁圆的眼睛盛满了不可置信。
原来这些裙子竟都是给她买的吗?为什么呀?
其实没有哪个女孩会不喜欢漂亮衣裳吧。小时候的桑萸很爱臭美,衣柜里装的都是她缠着爸爸买的小裙子。
后来住进婶娘家,婶娘念叨她说:“你才多大就那么爱漂亮,可别像你那薄命的妈一个样,整天招摇过市,还真以为男人都喜……”
没说完的话被无意间听到的叔叔厉声截断。
桑萸乖乖的没有哭闹。
她那时已经会看人眼色了。
婶娘害怕她用她家的钱买衣裳,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桑萸懂,也能理解,但她不喜欢婶娘用那种语气污蔑她的妈妈,女孩子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有什么错吗?
想是这么想,可从那天开始,桑萸便很少再穿裙子。
人潮拥挤,顾寅眠轻轻揽住桑萸的肩,带她走进一间装修古朴的中餐厅,两人在靠窗位置落座。桑萸仍没回神,垂着眉眼发呆。
递给她菜单,顾寅眠默默酝酿着说辞。
今日他本就怀着目的而来,他决意撕开那层透明的薄纸。
不止是陈浩初。
还有她的心结。
这么长时间了,顾寅眠当然清楚桑萸的性格缺陷,但这不是她的错。
八年多前,顾寅眠随顾襄伯去杏城探望重病在榻的桑宝学。
医院大堂,他初初见到桑萸时,并不知道她就是爷爷故友口中的孙女。
女孩穿着不新却很干净的蓝花边衬衫,细软的发丝梳成马尾。
角落边,小女孩对窗努力练习微笑,她嘴角高高翘起,漂亮如黑曜石的眼睛弯成月牙儿。
冷不防地,一滴泪珠从那月牙儿眼里滚落。
再就止不住了……
医院本就是充满悲情/色彩的地方,离别总在这里循环上演。
这世界值得怜悯的人太多,但很奇怪,顾寅眠那一刻竟无法从小女孩身上移开视线,他甚至有股冲动,他想伸手拂去她脸颊的泪痕。
因为他读懂了她的孤寂与悲哀。
像她这般年纪的孩子,至少不该那么早就学会这些深沉的东西。
桑萸寄宿在亲戚家的生活,是老泪纵横的桑宝学说给顾襄伯听的,顾寅眠也在场。
老人时日无多,癌晚期,瘦成了把皮包骨。
每说句话,就得躺在病榻喘好久。
“我家桑桑命不好。”
浑浊的泪顺着老人脸上的沟壑流淌,桑宝学似乎疼得厉害,神情狰狞,却不知是身体上的痛还是心中的痛。
小桑萸经历过的所有黑暗,最终都被总结成了一句命不好。
没办法,老人似乎都信这些。
那时,守在桑宝学床边的顾襄伯哭得极其狼狈,至少顾寅眠不曾见过爷爷这般模样。
顾襄伯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承诺说:“哥你别担心,我会照顾桑萸,我替你照顾她一辈子。”
照顾桑萸并不难。
她很听话。
但衣食无忧的一辈子就算好好照顾她了吗?
她从未真正走出童年带给她的伤害。她渴望温暖,渴望被需要,甚至不惜以牺牲湮没自我的方式。
双眸渐渐聚焦,顾寅眠从回忆里抽离。
几道清爽可口的菜已陆续上桌,两人无言地拾起竹筷。
“老顾——”一道熟悉的嗓音忽然不太和谐地闯入。
顾寅眠蹙眉抬眸,便见一打扮花哨的时髦男牵着女伴兴冲冲朝他走来。
时髦男是前阵子有过联系的瞿绍洋。
顾寅眠蹙眉,本就低落的心情雪上加霜,今日的波折委实太多。
老顾?桑萸呆呆仰头望去。
走到近前,瞿绍洋多看了两眼顾寅眠身旁的可爱姑娘,挑挑眉,戏谑说:“小姑娘,不介意我们打扰你和老顾用餐吧?”
桑萸摇摇头,小声问:“你为什么要叫他……老顾?”
瞿绍洋扑哧笑出声,他吊儿郎当拉开椅子,让身边女人先坐,然后一屁股坐在桑萸旁边,吊着眉梢说:“这老嘛,不单纯是指年纪老,也可以说性格古板,或者说……”
“瞿绍洋。”顾寅眠薄唇轻启,颇有警戒的意味。
“嗨可爱的小美女,我是老顾大学同学,其实我和他早认识了,大学才深入了解。喏,对面姑娘是我的女朋友,叫江宛。”瞿绍洋一秒变正经,自我介绍道。
“我叫桑萸。”
瞿绍洋不正经地朝顾寅眠抛了个媚眼:“老顾,这都能撞上,咱两的缘分可不浅!”
顾寅眠扯扯唇,算是回应。
接下来瞿绍洋一张嘴张张合合,话比他衬衫上的印花都多。
桑萸保持安静,乖乖听他们聊天。
只是话题总被转移到她身上,瞿绍洋好像在打探她?
“她是我妹妹。”浓眉紧锁,顾寅眠起身,“抱歉,我去趟洗手间。”撂下话,顾寅眠转身时似有若无地瞥了眼瞿绍洋,是示意他跟上的意思。
瞿绍洋但笑不语,吃下几颗女朋友喂来的花生米,他施施然起身,对两位女士道:“我也去趟洗手间,很快回来。”
灯光昏暗的长廊,两个大男人很快碰面。
瞿绍洋慢悠悠朝顾寅眠走去,眉眼全是荡漾的笑意:“老顾你行啊!你那天电话里说的该不是就她吧?至于吗你?刚脸黑得跟碳灰似的,我就随便问问,瞧你这老母鸡护幼崽的样儿,我还能吃了你家‘妹妹’不成?”
顾寅眠眉间堆砌着严肃:“她真是我妹。”
瞿绍洋傻眼。
“不是亲妹。”
“你这人能不能把话说完,吓死我。我还以为你爱上你……等等。”瞿绍洋不解,“我见过你妹啊,顾棠梨嘛!大美人儿,这个叫桑萸?跟顾棠梨完全不同的类型。表妹?堂妹?表妹堂妹也是妹,老顾,乱/伦可使不得啊!”
顾寅眠冷笑着回应他的语重心长:“爷爷朋友的孙女,八年前住到顾家,没血缘。”
瞿绍洋足足怔了半晌,一拍脑门:“所以你俩在家里暗度陈仓?”
顾寅眠眸光寒凉。
瞿绍洋干笑,瞄准顾寅眠胸膛给他一拳:“老顾你可真行,近水楼台先得月,你俩好多久了?”
“没好过。”顾寅眠清了清嗓,“来我们家时,她才十二岁。”
沉寂许久。
瞿绍洋的脸轮番变了几次颜色。
“禽兽啊你?”瞿绍洋鄙夷地白他两眼,掰着手指数了数,“我艹,她今年才二十?顾寅眠你是不是变态?老顾,我以前怎么就没看出你怎么这么闷骚呢?你这些年不谈恋爱,别告诉我就是给这妹妹守身如玉?得,原来您还是个痴情种。”
“有烟吗?”
“……”
两人来到吸烟区,肩并肩靠在墙壁抽烟。
见老同学似乎真情实感沦陷了,瞿绍洋也不好再出言讽刺。
吐出白色烟圈,瞿绍洋转头看那张被烟雾笼罩住的脸,痞笑说:“老顾,倒追你的姑娘那么多,怎么偏偏是她?我刚特地多瞅了好几眼,清纯是挺清纯,可比她更好的也不是没有。至于吗你?扯不清理还乱的关系,兔子都不吃窝边草呢!”
顾寅眠扯唇,自嘲地笑笑。
香烟结成个长穗,他伸手掸了掸:“我也没那么禽兽。”
瞿绍洋耸肩:“人言可畏嘛。”
顾寅眠不置可否。
又是良久的沉默,顾寅眠的眼神在一圈圈烟雾里显得格外迷离,他嗓音很轻:“我从小便在照顾别人,也担负着许多责任。日子久了,连最亲近的人都以为我是钢铁做的,百毒不侵。所以,偶尔被照顾几次,大概就想缴械投降了吧。”
瞿绍洋:“你嘀嘀咕咕讲什么呢?”
“……”
顾寅眠失笑,他掐灭烟星:“走了,别让她们等太久。”
将香烟丢进垃圾桶的刹那,顾寅眠蹙眉,他好像忘记,他刚答应小姑娘不抽烟的。
罢了,以后他会听话地让她管着的。
这顿晚餐吃得颇慢,离开餐厅已是天黑。
两人走在夜色下,顾寅眠同桑萸说:“瞿绍洋性子便是如此,话多,你别介意。”
桑萸笑着嗯了声。
酝酿了会儿,桑萸望向顾寅眠,把方才没来得及说的话给补上:“谢谢大哥送我裙子,不过下次我可以自己买的。”
“你有钱吗?”
“有呀。”
“你的存款不都给顾以凛投资了吗?”
“……”
桑萸小声告诉他:“伯母偷偷给我发了红包。”
顾寅眠挑眉:“这也算偷偷?家里统共四个孩子,她就偷偷发了三个?”
桑萸一惊,有些急,她害怕顾寅眠会找顾棠梨和顾以凛的麻烦,慌慌张张拦在他身前:“大哥你别生气,你能当今晚我没说过这话吗?”
俯首攫住她那双水汪汪的眸,顾寅眠似乎很委屈:“就我一人没红包,你还不准我生气?”
桑萸没能忍住笑,连忙别过头,等藏好情绪,她才看向路灯下的男人,眉眼温婉说:“你这么有钱,还在乎小红包啊!”
顾寅眠颔首:“蚊子再小也是肉。”
桑萸很慷慨:“那我把我的那份给你好不好?”
不过是句玩笑话。
顾寅眠哪会真的觊觎她的红包。
可她这么甜津津地看着他,仿佛眼底再没有别的人。顾寅眠竟不舍得拒绝,“好。”他听见自己恬不知耻的说。
天上星子不多,却很明亮璀璨。
顾寅眠仰头望了望,突然不想再提什么陈浩初,又或者什么她的心结。
这个晚上柔软得像是水。
他们披着一身星光回家。
白色洋房的几扇窗仍亮着灯,但不包括他们的房间。
以前和顾寅眠独处时,桑萸总控制不住地精神紧绷,今晚她却特别特别的放松。
“桑萸。”
“嗯?”小姑娘的嘴角仍挂着笑。
“我想同你谈谈,关于你去意大利的事。”犹豫片刻,顾寅眠再抬眸时,眼中只剩笃定,他指向老槐树下的白色吊椅,“我们坐会儿。”
园子里的月季玫瑰都合拢了花瓣。
不知是不是错觉,仍有暗香拂来。
桑萸猜不到顾寅眠要说什么,多少有点不安。
两人落座,顾寅眠很快开口:“还记得上次在学校,我同你说的话吗?我说,如果你是单纯抱着学习的目的去留学,这很好。但桑萸,你真的只是为了去学习?而不是长大了,想刻意与顾家保持界线?还有姑祖母的心意,你已经猜到了是不是?”
桑萸身体猛地僵住。
原来今晚竟是场鸿门宴吗?
顾寅眠给她买漂亮的裙子,他带她吃好吃的饭,都是为了引出现在的话吗?
可桑萸不喜欢先吃糖再给一巴掌。
她宁愿不要糖。
“留学的事,不必你回答,我也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至于陈浩初,姑祖母喜欢你,爷爷疼惜你,这事若成,最开心的莫过于二老。那你呢?你是遵从自己的内心?还是选择完成别人对你的期待?如果最终的抉择权在你手里,你……”
桑萸倏地起身,她脸上堆着笑,却比哭都难看:“哥哥,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
顾寅眠伸手攥住小姑娘的纤细手腕,不许她逃。
桑萸快要急哭了,她不想这样,可鼻尖的酸涩却不受控制。
也不是对顾寅眠的提问感到生气。
就是难堪,难堪到了极点。
顾寅眠当面跟她这些话,真的太令她难堪了。
有些事情就算他看得透,只要他不说,桑萸还能装傻,可一旦摆在明面上,她真的受不住。
桑萸以前从不认为她变成这样有什么不好,如果爸爸还在,她很大概率会活得像顾棠梨,自信开朗,骄纵又不让人讨厌。
可她至亲的家人一个个都没了。
没人再纵容她的坏脾气。
谁都喜欢乖巧的孩子,谁都喜欢不让人觉得麻烦的孩子。
所以她把自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努力去迎合别人,害怕别人对她的期待落空。一个在心理学上被定义成有病却不会让身边人厌恶的模样。
为什么顾寅眠非要说破呢?他剥落她的外衣,让不堪的她完完全全呈现在他眼前。
“不是逼你的意思。”她身体在颤抖,顾寅眠用力握住桑萸的手,他语气强自镇定,可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内心有多慌张,“桑萸,你长大了,有些事情要去面对。你不能总顺着别人的意愿而活,你要为自己而活。”
桑萸颤抖不止,眼泪不停往下掉。
已经那么丢脸了,好像也不介意更狼狈点?
可她还是很介意。
她讨厌在顾寅眠面前那么的不堪。
“别哭。”顾寅眠懊恼地屈指替她拭泪,却被小姑娘仓皇躲开,似乎是畏惧他的意思。
“对不起。”桑萸觉得这辈子她最丢脸的场面大概就是此时此刻。
“对不起。”又重复说了一遍,桑萸控制不住那颗想要逃走的心,她重重擦掉眼泪,转身便逃……
狂奔到白色洋房,桑萸一口气爬上楼。
猛地关上房门,她张大嘴用力喘息。
抵着门的身体徐徐下滑,桑萸软绵绵地跌坐在地。
难受地捂住眼睛。
桑萸一想到顾寅眠方才的那些话,鼻尖就开始酸涩。
她,实在是太差劲了。
夜凉如水。顾寅眠仰头往上看。
该亮起的那扇窗一直都黑漆漆的。
月亮被乌云遮去天光,他的心似乎也跟着坠入无尽的黑暗深渊。
顾寅眠知道他这番话是重了些,但桑萸是个聪明敏感的姑娘,与其旁敲侧击,不如单刀直入。可是,还是失败了是吗?
今晚过后,假装若无其事对他们是不是比较好?
顾寅眠持怀疑的态度。
桑萸的答案是“是”。
天亮了,桑萸把顾寅眠给她买的裙子都放进了衣柜深处,连同记忆一起。
接下来桑萸课照样上,双休依旧回顾家。
她陪龙凤胎玩闹,和顾老爷子一起种草养花,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唯独视线不经意与顾寅眠的目光相撞时,桑萸的心会猛地发出一阵嗡鸣,五脏六腑都抽抽的难受。
还是很难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对吧?
天气越来越热。
西锦美院一隅,桑萸抱着速写本,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发呆。
学校的这里特别安静,很适合独处。
展开一页白纸,桑萸握笔随意地画着线条。
纸上却浮现出顾寅眠的脸。
啪——
笔芯忽然断了。
桑萸泄气地垮下肩,情绪突然好低落。
她知道顾寅眠说的每个字都对。
就是对,所以她才恼羞成怒,才惶恐自卑成这幅样子。
其实他那个问题,她也曾叩问过内心无数次。
答案是什么呢?
为自己而活吗!
怎样才算是为自己而活?
阖上速写本,桑萸穿过树林,埋头思索着。
“学姐,”好听的男声蓦地在背后响起,仿佛含着春的灿烂,“桑学姐,请等等我。”
脚步声渐近,桑萸这才意识到原来这声“学姐”叫的是她。
她转过身,眸中浸着疑惑。
追上她的男生很高,笑起来有对虎牙。
他穿着篮球服,看起来朝气蓬勃。
美术生里很少有这种阳光得人畜无害的类型。
“学姐,我叫林嘉树,也学油画的。”男生露出洁白的牙齿,他把手机递给她,“学姐留个微信吧,我要是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你。”
“……”
桑萸给了他微信。
林嘉树大概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接过手机时有些愣神。
检查了遍手机,确定真加了微信,林嘉树才歪头冲桑萸笑:“学姐,你该不会转头就把我拉黑吧?”
桑萸看他:“不是讨论课业吗?为什么我要拉黑你呢?”
林嘉树声音很轻:“讨论油画?看来这个理由确实还不错。”
桑萸:……
她窘迫地生出几丝悔意。
两人并肩走出树林,在岔路分道扬镳。
林嘉树把玩着手机,轻笑了声:“学姐,其实他们说得都不对,你应该挺难追的。”
桑萸:……
这段时间苏霂偶尔会约她,桑萸总是找理由推脱着,拒绝的话她上次在银杏林已经同苏霂讲过。桑萸讨厌尴尬,也担心做的太过令苏霂尴尬。
bbs关于她的帖子不知为何被删得干干净净,她走在路上少了很多被注视的目光。
但桑萸知道,林嘉树指的应该就是这件事。
恋爱吗?
桑萸忽然想到顾寅眠,他要她为自己而活。
如果谈场恋爱的话,能算是为自己而活了吗?
挥去脑中荒谬的杂念,桑萸嘴角苦涩,她好像比想象中更在乎顾寅眠的看法。
至少,她希望在顾寅眠眼底,她能活得更像个正常人些。
桑萸回到宿舍时,室友们正在热烈讨论暑期计划。
林宜有点不甘心:“我都联系好兼职了,本来打算今年暑假留在这边,结果我妈非要带我回乡下看姥姥,哎,你们要不要做兼职呀?挺靠谱的,教小孩子画画。”
陈露盈摇头,她家里有个小弟弟,暑假得帮忙照顾。
韩月洁同样摇头:“我暑假准备考驾照,你问问桑萸,看她要不要做?”
桑萸还来不及回答,陈露盈想都没想说:“桑萸哪用得着做兼职呀!”
埋头看书的桑萸愣了愣。
韩月洁林宜对视一眼,想想也是。
桑萸在校低调,吃穿节俭,虽然看起来与她们没什么不同,但顾棠梨顾以凛这对兄妹的作风却迥然不同,单就桑萸二哥开的车和穿衣打扮来看,他们家肯定很富裕。更别说桑萸那自带霸总光环的大哥了。
桑萸思考片刻,抬头问:“林宜,我想去的!能麻烦你给我讲讲具体情况吗?”
林宜讶异地点头:“就黄橙学姐亲戚开的美术培训班!在城西墩桥那边,教小孩儿画画,很基础的东西,桑萸你脾气好,肯定能成。”
城西墩桥?从顾家搭乘地铁大概四十分钟。
桑萸觉得可行。她以前没兼职过,倒不是不曾有过想法,而是顾棠梨不允,她要她假期陪她,而且顾老爷子也不大乐意放她去外面吃苦。
但她原本早就该自力更生的。
林宜看桑萸是真铁了心,便帮着联系黄橙学姐。
一来二去,事情基本敲定。
周五回到顾家,桑萸帮沈姨尝了尝红枣鸡汤的咸淡,又往煲汤锅里撒了点盐巴。
不知是不是老天帮她,临近六点,顾寅眠打了通电话,说他在外面有应酬,让大家不必等他。桑萸吊在半空的心落下,又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太舒服。
她食欲不好,没碰米饭,只喝了碗汤。
顾棠梨在餐桌上打趣说:“啧啧,大哥不回家,我们小桑桑都吃不下饭了。”
顾襄伯跟着附和,笑得眼眯眯的:“吃不下饭怎么行?赶快打电话叫寅眠回来。”
顾棠梨作势拿起手机要真打电话,桑萸脸色煞白,急得猛然起身。
大家都愣住,怔怔抬头,眸露不解地望着桑萸。
包括埋头扒饭懒得搭理他们的顾以凛。
桑萸这才意识到,她犯傻了。
顾棠梨和爷爷只是在开玩笑,他们经常如此。
她扯动僵硬的唇:“我有点不舒服。”
顾以凛紧皱眉头,搁下碗筷:“我带你去医院。”
往往说一个谎就要用无数的慌来圆,桑萸不知道她是否说谎了,她麻木地摇头:“不用了二哥,我只是头有点疼,可能昨晚没有休息好!”
顾以凛狐疑:“真的?”
桑萸乖乖点头。
顾襄伯赶忙说:“那你快回房休息!要是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同我们说。”
桑萸歉愧地看向顾老爷子:“好的爷爷,对不起,不能陪您看新闻了。”
顾襄伯既窝心又心疼:“傻丫头说什么呢!去吧。”
回到卧房,桑萸躺到床上。
眼闭上,迷迷糊糊竟很快睡熟。
桑萸意识混沌。
没睡深,频频做梦。
一会儿梦到刚来顾家,她谨慎卑微,胆怯得很,说话也不敢大声,除了自己的房间,哪儿都不敢乱去。顾家的人包括顽劣的龙凤胎都很体贴她,唯独顾寅眠,十七八的少年,明明也不大,嗓音听起来却比大人都沉静。
“你是没吃饱的奶猫吗?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桑萸连忙说“对不起”,然后加大音量,把顾老爷子的话传达给他。
少年仍旧不满意,他好看的眉头簇起,眼睛薄凉地盯着她:“不喜欢我们家厨师的手艺?明日换个!”
桑萸被吓到,自此她每餐都要多吃碗饭,说话也努力大声,生怕因为自己而害别人丢了工作。
一会儿桑萸梦到书房传出激烈的争吵。
顾老爷子语气专横,仿佛他说的话不该遭受质疑,身为小辈只能无条件服从。
顾寅眠的情绪也不复以往冷静,他像是一头愤怒的小兽,他拒绝接受顾襄伯的安排,他要过自己的人生,他不要报考商科专业,他要学医。
祖孙二人在书房吵得不可开交,谁都不肯让步。
桑萸吓得没敢动,等顾寅眠冲出书房砰地关上门时,一道冷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少年眼睛通红,像是点着了火,一身与顾老爷子对峙的汹涌气势还未褪去。
桑萸颤抖着退开两步。
顾寅眠当没看见她,疾步回房。
桑萸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顾寅眠。
可怖又脆弱。
她情不自禁地追上他。
等反应过来时,她竟跟着进了顾寅眠的卧室。
男生的房间是绀蓝与浅蟹灰交织的海,安静深邃。
少年在抽屉找半天找出包烟,抽出一支,用打火机点燃,站在窗下吐出一圈白色的烟雾。
桑萸喏喏站在门边,不敢上前,更不敢阻挠。
半支烟抽完,顾寅眠侧眸,当不经意看到门边的小女孩时,他愣了下,显然很惊讶。
浓雾深深浅浅,将他略显稚嫩的脸颊勾勒得迷离魅惑。
烟夹在他指间,顾自燃烧着。
半晌无话。
他薄唇轻启:“出去。”
桑萸想说什么,她应该要说什么的。
可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她只看了眼他指尖的那簇橘红色火星,便沉默地埋首退出去。
梦还在继续。
除了顾寅眠,桑萸还看见了笑得灿烂的爸爸,以及面容模糊的妈妈。
她好抱歉,她真的记不清妈妈的脸了。
黑黢黢的世界里,脚下的路却是白色,似铺了雪似洒了盐。
爸爸牵着她往前走,走啊走。
迎面忽然走来身穿白色长裙的漂亮女人。
尽管看不清脸,桑萸就是能感受到,她好美好美。
爸爸对漂亮女人笑了,眼底全是甜蜜与温柔。爸爸走向女人之前俯首摸摸桑萸的头,无比眷念地对她说:“桑桑乖啊!妈妈来接爸爸了,以后的路你自己走好不好?”
好的,我自己走。
爸爸妈妈再见……
黑夜中徐徐睁开眼,桑萸仰起头,忽然就看到了那一路的雪,或者是那一路的盐。
冰冷的,咸咸的。
但往前走着的爸爸妈妈肯定是笑着的。
感受了会梦的余温,桑萸掀开薄被,下楼倒水。
她走出厨房的同时,客厅大门竟被推开,一双锃亮皮鞋陡然映现在她眼帘。
是顾寅眠?!
桑萸下意识把迈出的脚步缩回。
可她为什么要藏着呢?
踢哒声陆续响起。
是顾寅眠在换鞋?
一系列的小动静后,客厅归于沉寂。
既然选择躲着,那便就躲到顾寅眠上楼吧!桑萸默默地想。
“桑萸。”安静片刻,男人微醺的嗓音忽然传到她耳边,好似透着几分漫不经心,“出来,我看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