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厅的笑闹声似远似近。
桑萸涣散的目光逐渐对焦:“可伯母还在。”
顾寅眠口吻淡淡的:“不必在意她。”
不在意显然是不可能的。
小姑娘一直都是最体贴别人的人。
“你先出来, 我稍后同她解释。”
“似乎不合适。”
“你不出来也行, ”顾寅眠施施然的含笑语气, “我进去接你。”
桑萸睫毛颤了颤,水润的眸沁出几许委屈。
顾寅眠知道那个名叫裴云月的女人也在这里吗?
倘若他进来,最尴尬的人究竟是谁?
“我出去。”
把手机放进包里,桑萸慢吞吞地往别墅外走。
她穿不惯高跟鞋, 脚踝磨破了,火辣辣的刺痛感顺着经脉往上弥漫,好像连心口都有点疼了。
桑萸尽量走得自然。
她再没有兴致像来时那般欣赏风景,也没有精力抬头,去看今夜天上格外多的星子。
走到顾寅眠的黑色汽车旁,桑萸呆呆抬起头,穿过滑落的车窗, 她目光正好与男人的视线在半空相遇。
晚风徐徐,顾寅眠正靠在窗边同苏小灿讲电话。
苏小灿无疑是惊诧的:“把桑桑接回去做什么?还有, 寅眠你怎么突然来了这里?”
顾寅眠:“我……”
话语戛然而止,顾寅眠望着苍茂树下的桑萸, 短暂失了神。
不远处的那抹身影远比照片更让人心动。
漂亮的小姑娘穿着极修身的金色礼服,腰肢不盈一握,春色盈盈,耀眼更胜星辰。
那红艳艳的唇, 像春风里熟透了的樱桃,勾着过路的人踮起脚尖,想要采撷、品尝, 还有占据。
但她的眸很清很纯,仿若不惹尘埃。
偏偏那干净的目光像极了旖旎的红丝线,死死地勾缠住他。
顾寅眠心底没来由的痒,特别的痒。
克制地按捺情绪,顾寅眠一瞬不瞬地看着桑萸,对苏小灿道:“我带她给爷爷买点东西,挂了,回家再说。”
顾寅眠走向桑萸。
秋夜的风渗出些寒意。
顾寅眠站定,自然地握住桑萸的手:“穿这么少,冷吗?”
桑萸摇摇头,心底的委屈茫然已经被藏好,但声音却还有点僵硬:“不冷。”
顾寅眠认真观察小姑娘的微表情:“怎么看起来不高兴?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他嗓音低低的。
这一刻风停了。
“没有。”桑萸下意识否认。
“同我不必说违心的话。”
“真没有的。”桑萸仰起头,她眉眼弯起,目光未曾闪躲,“我只是不适应。”
“那便好。”
视线在小姑娘脸上停留了会儿,顾寅眠翘着嘴角,不动声色地错开目光。
他牵起桑萸微凉的小手,将她送到副驾驶,关上车门。
车徐徐驶入漆黑的夜路。
顾寅眠眼眸轻眯。
小姑娘很反常,对他莫名有股抗拒的劲儿。
她表现得很细微,但他能察觉到。
有了小心思?
顾寅眠突然不知该着急还是该高兴。
这么多年,桑萸对他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谨慎态度。
她不肯生他的气。
也是没必要同他生气。
那现在呢?
顾寅眠试探地开口:“最近工作比较忙,抱歉,没空出时间陪你。”
桑萸将脸面向窗外,音调软软的:“嗯,不用专门为我空出时间的。”
顾寅眠笑笑。
笑意却未达眼底。
这是桑萸惯说的话,话里没有丝毫异样,只是仍透着股排斥他的味道。
他究竟哪里招惹了她?顾寅眠反反复复回想,实在找不出错处。
莫非她不喜他不经商量,便强硬地将她从宴会半途接走?
顾寅眠思忖着,反省着。
他严肃惯了,对底下的小孩们都是不容置疑的态度。
但女朋友不该这样。
“下次有什么事,我会先跟你商量。”顾寅眠心情轻松了些,“你若喜欢热闹,日后晚宴做我的专属女伴。”
“以后再说吧。”桑萸不想再谈这些,“周一我要出门写生了。”
“去十天?”
“差不多吧。”
“正好,我下周要出趟差,回来便该松闲了。”
路畔树木不断往后倒退,藏在桑萸心底的话几度溜到嘴边,却又偃旗息鼓地坠回原处。
还有两天,便是出门写生的日子。
容她再懦弱的逃避一次好不好?
等写生结束,她绝对会同顾寅眠坦诚布公。如果他有更好的选择,不必对她仁慈,他结他的婚,至于她……
桑萸唇边弯出浅浅的弧度。
她由始至终都只是个不重要的角色而已。
两人回家前买了些顾老爷子爱吃的糕点零食,算是给苏小灿的交待。
暮色沉沉。
当苏小灿含着意味不明的眼神叩响房门时,顾寅眠并未表现出惊讶。
顾寅眠请苏小灿进房,递给她一包奶油味的硬糖。
是方才给顾老爷子买果冻时顺便拿的。
苏小灿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坐下:“会胖。”她将糖推开。
顾寅眠便将糖随手放到一边。
“你接走桑萸是为了爷爷买糕点?”苏小灿笑得很和煦,“寅眠,你说妈妈信吗?”
“不信。”
本就是让桑萸安心的借口而已。
顾寅眠不以为意地立在落地窗下,淡然遥望着浓墨般的夜色。
“寅眠……”
“您想的没错,我同桑萸就是那种关系。”顾寅眠回眸望向苏小灿,“您给桑萸盛装打扮,带她出席宴会,打的什么主意她或许不知情,但我全知道。所以我放下谈到一半的工作,亲自开着车,绕了小半座城,追到别墅将她带走,为的就是让您歇了心思。桑萸的未来由我负责,您不必急着给她谋划出路,甚至是安排对象,因为这会让我很不高兴。”
顾寅眠说得没有任何保留。
他将他对桑萸的紧张与侵占性清清楚楚摆在了苏小灿眼前。
瞠目结舌地望着长子,苏小灿难以置信。
任凭她如何回想曾经的细节,都判断不出这两人究竟是何时产生的情愫。
足足僵硬半晌,苏小灿拾起那包糖,剥了颗奶油味的放入唇中。
甜腻的味道解救了她濒临崩溃的理智。
苏小灿逐渐缓过神。
她本就是开明的母亲。
虽出身良好,却不肤浅庸俗,自然不会强硬地对这场恋情表示否决。
“家里没人知情?”苏小灿尽量镇定地问。
“以凛知道,”顾寅眠很冷静,“不久之前。”
“那裴云月是怎么回事?”
“嗯?”顾寅眠难得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这个名字他上次听到是从瞿绍洋的口中,具体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忘了。
如此神色,不似作假。
难道情报有误?
苏小灿同情地瞥了眼儿子,她将棠梨得来的消息一字不差转述给当事人,还颇有闲心地观察起顾寅眠错愕的脸色。
“荒唐,”顾寅眠恼道,“妈,棠梨胡闹,您就跟着她一起胡闹?”
苏小灿把玩糖纸,甩锅道:“谁让你什么都不同我们讲?”
“本就是凭空捏造的事,您让我讲什么?”
“那你早些同妈妈说你喜欢的人是桑桑,不就没事了嘛!”
苏小灿绝对是倒打一耙颠倒是非的好手。
顾寅眠气极反笑。
苏小灿火上浇油说:“看在你是我儿子的份上,妈妈可以告诉你一些情报,桑桑可是没有什么反应!听到棠梨说人家姑娘是因为你退婚时,她表现得出奇淡定。”
顾寅眠定定望着苏小灿,默不作声。
那样的眼神,就算是亲妈,也有点扛不住。
苏小灿又剥了颗糖:“我看桑桑确实对你不上心,谁叫你那么爱发脾气?”
顾寅眠有些无语。
他好端端站在原地,半字未吐,怎么就发脾气了?
苏小灿把糖果喂到嘴里:“桑萸养在咱们家这些年,她脾性如何,大家或多或少都了解。无依无靠的小姑娘,难免细腻敏感。你说你们是男女之间的关系,但我看不出她的想法,你认为她是真心欢喜你吗?”
“这点您不用操心。”
苏小灿挑眉道,“我儿子还挺有出息,她不喜欢你你也没关系?霸王硬上弓?”
顾寅眠:……
苏小灿不逗儿子了,她默默叹了声气。
今晚接到顾寅眠电话,一瞬错愕后,她心底就有了猜测。
虽做好准备,可真听他承认,且那般笃定深情,苏小灿也有些动摇。
可他们与桑萸原本可以做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一旦身份立场转变,许多事自然而然就不同了。
“你真的决定了?”苏小灿抬起眸,郑重同顾寅眠说,“妈妈知道,你从小就有主见。可桑桑与你不同,假如你不是非她不可,妈妈希望你不要招惹她,爷爷不会同意。你知道,爷爷肩上担负着故友的遗愿,把桑萸交到你手中,并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顾寅眠没有退避,他对上母亲忧心忡忡的目光:“我明白该怎么做。”
他要桑萸。
这点他很确定。
“可我真看不出她对你有意。”
“她对我很好。”
“桑桑对所有人都好,”苏小灿把糖推远,“我方才那番话是站在桑桑长辈的立场,现在作为你的母亲,我必须告诉你,单方面的爱是得不到幸福的,时间久了,你会失望难过,甚至是没有耐心,或者迁怒厌倦对方。”
顾寅眠辩驳:“她没有不喜欢我,她只是不敢喜欢我。”
苏小灿几乎被儿子的自信给绕过去了。
她苦笑一声:“是吗?但愿有朝一日她敢喜欢你。”顿了顿,“裴云月的事,需要我帮你同她解释吗?”
顾寅眠摇头拒绝:“我想看看她反应。”
苏小灿蹙眉。
顾寅眠:“我有分寸,这件事您暂且当做不知情,我不想给桑萸太大压力。”
苏小灿颇不认同地摇头:“这点你错了,倘若桑桑是真的不敢喜欢你,你就越不该遮掩。”
因着要去外地,桑萸最后两天住在学校,没有回家。
小小的宿舍忙成一团,女孩们检查行李,担心重要的东西遗落。
桑萸已经检查过几遍行李了,该带的都有带。
支着脑袋看大家忙,她眼神不知不觉放了空。
顾寅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两日,桑萸尽量用旁观者的视角去剖析他。
品行端正,自律克制,才华横溢,独立果断,孝顺有担当。
极优秀的人,极善良的人。
顾寅眠提出同她以结婚的前提培养感情时,尚且不知裴云月已退婚的事吧?
如今知晓了,顾寅眠会违背对她的承诺吗?还是“将错就错”,与她继续下去。
可那么好的顾寅眠,她怎能忍心看他勉强自己?
或许她应该放顾寅眠自由,她应该放他走出道德的束缚,她应该放他追求真爱。
不必再拖延。
桑萸酝酿半晌,在屏幕键盘敲字:【哥哥,你重新做回我哥哥,好吗?】
看着发送成功的提示,桑萸露出个难看的笑容。
心底重石卸下,桑萸以为自己会感到轻松。
但并没有。
她还是有些难过,就像脚踝被鞋磨破,那点疼痛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只是教人无法忽视。
不过她脚踝伤口已经结疤了,想必身体的其他部位也一样,会好的。
桑萸静静趴在桌上,她在等顾寅眠的回复。
可等来的却是林嘉树的微信消息。
她没有心情查看。
算了吧,别等了。
桑萸蔫蔫地把提起垃圾袋出门。
冷风吹得人清明几分,桑萸突然有些想笑,她现在算是失恋了吗?
室友林宜先前因为失恋哭得半死不活,暴饮暴食外加操场狂跑圈之后,便痊愈了。
要试试吗?跑圈?
桑萸在附近篮球场跑了几个轮回,喘息着回寝室。
跑完步的她脸颊粉红,眼瞳含水,惹得与她擦肩而过的两个男生不由愣了愣。
清纯的妩媚最为动人。
两个男生不约而同红了脸。
等他们缓神再去看,女孩已没入无边夜色,她就像是一阵缠绵的风拂过,转眼便失了痕迹。
缓缓走到宿舍楼,桑萸已停了喘息。
风吹干她额头的汗,好像也真的吹走了她莫名其妙的焦躁。
不过是一切回到原点。
她可以的。
要错开与顾寅眠见面的时间,很容易,幸好除去他们,顾家旁的人都不知情。
瞧,真没她之前想的那般严重,又不是天要塌了。
桑萸不断地安慰自己。
目视前方,桑萸认真走着路,从停靠在宿舍楼底的汽车旁绕过。
怎知岿然不动的车忽地竟从内打开门。
一只戴着名贵石英表的手迅雷不及地伸出来,它精准拽住桑萸,用劲往车里带。
来不及惊呼,桑萸被动地扑入某个滚烫坚硬的胸膛。
那手箍住她的腰肢,强烈的雄性气息扑面而来。
天与地仿佛都在旋转,桑萸心跳的好快。
明明是熟悉的味道,畏惧却不能轻而易举的消逝。
惊魂未定地盯着眼前那张熟悉的脸,桑萸眼底映出男人不苟言笑的脸,是顾寅眠。
他深棕色的瞳被夜染成恐怖的黑色。
里面交织着深浅不一的波光。
顾寅眠把桑萸抱着坐在他膝上,视线紧盯着她软绵的一点红唇。
他全身似乎都在燃烧,顾寅眠尽力压制,不愿让怒火弥漫到她身上。可怒火可以克制,但他对她的占有与欲望却不能。
重新做哥哥吗?
好啊——梓
反正他们永远做不成亲的兄妹。
桑萸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顾寅眠铺天盖地的吻夺去思绪,她绷紧了足尖,像是飓风下的一片落叶,在骇浪中起伏。
“轰”的一声,桑萸脑中仿佛炸开了烟花。
先前桑萸并未感受到那么强烈的攻击性。
现在的顾寅眠,像是要活生生吃了她。
桑萸艰难地呼吸着。
比方才跑步后都剧烈得多。
她撑不住了,缺氧的大脑开始无法思考。
不知过了多久,顾寅眠终于离开桑萸的唇。
路灯下,她杏眸化成了蜜水,眼尾透着浅浅的粉,眉色缱绻得让人难以把持。
他只好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以纾解最原始的渴望。
桑萸全身疲软,根本说不出话,只能被顾寅眠拥在怀里。
意识一点点回归。
桑萸知道这样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她仰起头,看到黯淡光线下,顾寅眠那仿佛失去理智的被烧得火红的眸。
他脸颊透出绯色,深红的唇泛着激吻后的水光。
那样迷乱的气色,令桑萸顿觉危险,她试图推开他,身体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
顾寅眠眼底沉了沉,他不悦地用指腹抚摸桑萸脸颊,哂笑说:“怕我?不是说做哥哥吗?做妹妹的怎么怕哥哥?”他尾音刻意慢了半拍,咬字很重。
桑萸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眼前的顾寅眠颠覆了她对他所有的想象。
“落子无悔。”顾寅眠忽然低低在桑萸耳边道,“你既入了我的棋局,就该同我好好地将这盘棋走完,不准半途而废。”
火热的气息惹得桑萸一阵战栗,她愣愣听着这番话,疑心自己是否在做梦。
这不是顾寅眠。
语气太邪恶了。
难道是生病了吗?
想起方才缠绵时他的异样,桑萸伸出右手,覆住顾寅眠的额头。
好烫,竟烫到桑萸下意识想收回手。
原来顾寅眠真的发烧了,高烧。
桑萸挣扎着从顾寅眠腿上起身,此时她心底就算有再多的气,也没了去处。
一想到他居然顶着高烧开车来学校,桑萸就一阵阵心慌,他疯了吗?
“我们下车。”桑萸慌手慌脚抚平裙摆,又替顾寅眠系好纽扣。她搀着不肯配合的顾寅眠,焦切地一边安抚他,一边解他腰间的安全带,几近哀求道,“哥哥你听话好吗?”
顾寅眠喉口溢出低浅的笑,他捏着桑萸的脸说:“好,哥哥听你的话。”
许是手感好,顾寅眠另只手也捏了捏桑萸的脸,眉眼透着满足。
桑萸被捏得彻底没了脾气,她无语地望着顾寅眠,好吧,她不该同神志不清的人一般见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