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要你,自始至终,都是我选择了你,你想主动吗?不可能!”
陆冲不知为何穆桢如此,但只愣神了一会,很快便恢复。
他不知道穆桢经历过什么,但根据穆桢住在这里的几个月,他能猜到,穆桢过去活的并不轻松。
他笑的和从前一样,“没关系,你不喜欢我,不妨碍我喜欢你。总有一天,我会有资格的。”
陆冲下定了决心要对穆桢好,可穆桢,却已打定主意要走了。
第94章
江南的夏天,雷很大,雨很大。
轰隆隆的一阵阵,大雨扫过屋顶,变成了风的形状。
陆府的对面,是一片绵延的山峦。
今夜的大雨伴随着闪电,让对面暗成了一道黑影的山峦上,撕裂开一道又一道白色的光。
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闪电自西北而来,在它经过的每一个瞬间,照亮整个漆黑的夜。
惊雷落地,又像是在空中炸开,震得人心头一颤一颤。
老人们被巨大的雷声震慑,拉着孩子躲到家里,叫他们禁声。
传说,喊声会招引来更大的雷霆。
穆桢此刻坐在窗边,她的房间,那扇窗户,正好对着远去的山峦。
大风带来的雨是斜的,所有人都关上了窗子,只有她,大开窗门,任凭冰凉的雨拍打在脸上。
但此刻的她没有注意风雨,心思被别的东西吸引了。
穆桢一动不动的凝视西北方,试图追寻闪电的归处。
就这么瞪着眼珠子一动不动,没有注意到房间来了人,更不知道身后的人看了她多久。
良久之后,她方长长呼出一口气,嘴角微微上扬,带了一点得意。
“龙气。”她在心头缓缓念出这两个字。
“你在看什么?”冷不防的,背后忽然有人问话,吓了穆桢一跳。
穆桢头也没回,脱口而出,“看雨。”
回神之后,睁眼说瞎话,“我喜欢这样哗哗的雨声,和屋檐上滴滴滴的声音。”
陆冲不由好笑,看她柔顺的脑袋,兴冲冲的小模样,倒真像个雨天高兴能玩水的孩子。
“早点睡吧,别看太晚。”他交代一声,下楼,回到了他的房间。
其实穆桢最讨厌下雨。
雨声能让人心情平静,但在她生命中每一个重要的生离死别的时刻,总是伴随着大风大雨。
雨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砸在脸上,砸在身上,变成了铺天盖地、触目惊心的红。
陆冲一离开,穆桢便从窗户上跳了出去。
她带了伞,但这样的大雨,一把伞的作用,有似于无。
闪电劈在山峦上,照在人脸上,在漆黑的夜里,显得分外诡异。
整条街都陷入了沉睡,所有人都躲在家里,穷人们抱怨着大雨,抱怨着大风。
明早起来,不知屋顶又会破多少个大洞,今天夜里,不知屋内会漏进多少雨水。
今夜注定无眠。
雨水噼里啪啦的打在伞上,穆桢蹚着水,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
走过街道,穿过早已紧锁大门的城墙,沿着山路一路往上。
绣花鞋精致无比,此刻却已覆满黄泥。
不知走了多久,她跑到山间,来到闪电了归处。
低垂的雨伞本压过头顶,将伞下的人遮挡的严严实实,就在这一刻,穆桢抬起了伞,任银色的闪电照过,在她脸上劈开一道痕迹。
她慢慢把伞放下了。
任雨水从头顶浇下,浑身湿透。
没有纸伞的遮挡,穆桢看清了头顶的龙。
庞大而黝黑的身影在山间扭曲、徘徊,天上的雷霆是它的劫难。
闪电打在它身上,发出一阵阵烧焦的气味。
这是一条蛟龙,由蛇化蛟,由蛟化龙。不知经受了多少磨难,又不知承载了多少天道赐予它的祝福,才能修炼大成。
听说,有如此气运的生灵,能缓冲恶鬼带给她的磨难。它的龙珠,带了它一生的苦难,那一颗龙珠,能与恶鬼之难两相抵消。
穆桢心想:遇见她,是它的不幸。
但那又如何?
天道安排了每一场遇见,它的生命,在今日终结。
修仙修仙,终究它还是修不成仙。
她便是它最后一场陨落的劫数。
此刻,穆桢眼中充满凶光,浑身散发出极强的杀意。
蛟龙似是感受到了下方有人来者不善,狰狞的龙眼在警告她。
穆桢嘴边高高翘起一个幅度,眉梢眼角具是冷意。
只见她凌空飞跃,一跃而上,不过一个翻身,坐到了龙角上。
这个位置,是被人类收服的灵兽让主人坐的位置,于即将化龙的蛟而言,有人坐到它龙角之间,这是屈辱。
它愤怒的咆哮一声,在半空疯狂游走,飞快的翱翔着,试图让风将龙角上的人刮下,要将她抖落下来。
它成功了。
穆桢努力的抓住它的角,却终究没能抵挡住它的挣扎。
她从龙身上摔下,在落地的那一瞬,从腰上抽出白骨鞭,朝天空一挥,白骨鞭向空中甩去的那一刻,开始无限变长,一圈圈缠绕住蛟龙全身。
骨节嵌入龙的皮骨,蛟龙发出痛苦的啸吟声。
穆桢拉住白骨鞭末端,接着蛟龙挣扎的力量再次一跃而上,坐到了龙背上。
巨龙腾空,天空时隐时现出一道龙影。
蛟龙吃痛,龙吟化作惊雷声,轰隆一声,传递给人间。
龙爪划过天空,留下三道巨大的爪印,抓破了月光藏匿的云层。
大风大雨,伴随着惊雷闪电的天气,空中出现了皎洁的明月的身影。
到底是即将化龙的蛟,穆桢感觉自己随时都要被甩脱在地,手上的白骨鞭仿佛要被挣脱离手。
若是白骨鞭离手,蛟龙将不受控制,届时必定处于下风。
想到这里,穆桢发了狠。
只见她右手牢牢抓紧白骨鞭的末端,左手伸出,五根手指根根化出利爪,一下刺进龙皮。
她往下用力划拉,撕破龙身。
蛟龙在此刻发出一声惊天的嘶喊,那是为自己生命走到尽头的悲鸣。
巨龙的嘶喊声变作了惊天雷响,在它陨落的那一瞬,天空布满了密密的闪电,闪电细细密密凝结成网状,天空仿佛要裂开崩塌一般。
这个黑夜,被照亮了。
穆桢主修雷水二法,见到漫空惊雷,她放松地一笑。
但见她从天空抽出一道闪电,闪电被抽出的那一刻,化作利箭,穆桢将其刺进龙身,蛟龙终于被杀死。
今夜若有胆大的人敢向天一望,必能看到空中屠龙的勇士,拿着闪电做枷锁,屠杀巨龙。
她们就在那轮若隐若现的圆月之前。
穆桢和蛟龙一起,从天空中重重跌下。
跌落的那一瞬,穆桢没忘记从龙腹中将龙珠掏出。
蛟龙陨落的瞬间,所有的修为和身体一起,化作天地的灵气重归大地,滋养山林。
地上只剩穆桢一人。
大雨将她头发打的凌乱无比,一根根都淌着水,水底顺着发丝滴的飞快,穆桢的眼睛亦被雨水模糊。
随着蛟龙身死,雷霆退散,雨势变小,方才出现的若隐若现的月亮彻底显露了身姿。
天空出现的,是一轮满月。
穆桢拖着鞭子的手重重一顿,她呕出一口血,浑身像被碾压过了一般疼。
糟了!
忘了今夜又是满月!
她感受到有人在撕扯她的身躯,冷汗和雨水混在一起,冻得她瑟瑟发抖。
车裂之刑。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跌在了泥泞的山路之中。
她挣扎着要起来,穆桢抓住身边离得最近的一根树木,用指甲扣住湿漉漉的树皮。树皮嵌进指甲里,顺着手指,渗出的血迹蜿蜒而下。
她半走半爬的回去。
走到陆府前,她特意没从正门进去,更不敢往灯笼铺子的那条街走。
今晚街上的人必定无眠,若是叫人看见,必起风波。
待到来到窗户底下,她想要飞身而上,却再一次痛的喷出一大口血。
到底还是给穆桢忍住了痛,回到房内,她顿时瘫倒在地,捂住嘴巴,不敢喊出声。
她痛到浑身几乎丧失知觉,只剩冷汗从全身自发的一阵阵冒出来。
手指里还嵌着树皮,看着像是每个指甲里长着黑漆漆的倒刺,身上带着污水与黑泥,脏的不成样子。
没有雨水冲刷,湿漉漉的衣裳开始慢慢变干,身体想皲裂的土地般,板结在了一起,难受的紧。
但穆桢此时只能感受到痛,刺骨的疼痛,痛到她连喘息都不敢,五脏六腑会顺着她的呼吸,开始有规律的发出痛意。
更可怕的是,她必须清醒着忍受这些疼痛,直到那个怨鬼死亡,她也迎来今夜的死亡。
翌日清晨,穆桢醒来的时候,冷静的给自己换了一身衣裳,趁着陆冲出门的是时候,烧水洗澡,把换下来的衣裳,全都扔进灶里,一把火烧了。
第95章
最近的江南不太平,清早起来,花遥手下的船帮子来报,又从河里捞出了一具尸体。
花遥皱着眉头,“这个月第几个了?”
船帮子王五甩了甩身上的水,恭敬道,“第六个了。”
临水城隔三差五的就死人,还全死在了河里,官府查案,首先要从船帮入手。
这一条水域都是花遥的地盘,官府日日来骚扰,让他不胜其烦。
更重要的是,随着死的人越来越多,官府已经把凶手盯在了运水帮里。
都是从河里捞出来的尸体,除非是泅水的好手,否则怎可能专在河里杀人?
一来二去的,不过一月,运水帮生意一落千丈。
城内人心惶惶,大家不敢进河里,生怕自己会成下一具从水里捞上来的尸体。如此一来,哪来的生意?
而如今,运水帮最主要的业务,居然是帮人捞尸,简直可笑。
花遥不耐烦的摆摆手,“送到官府去,别烦我!”
方才那一番问话,问的是无名尸。不知道死的是谁,要转交官府的案子。
算上有名有姓,这个月淹死的、投河的,不知道多少人。
花遥喃喃道,“真是撞了鬼了,河神爷爷这是新盖了府邸,要抓下人不成?”
他摇摇头,径直走到了归云楼。
见他一脸阴郁之色走进来,秦雲脸色沉了下来,问道,“又死人了?”
他问的肯定。
花遥找了张桌子坐下,点头道,“早上王五又捞起来一个,还没被泡的太白,估计也就是这两天刚死不久。”
秦雲坐到他的对面,给花遥倒了一杯茶,推了过去,“这事情倒是古怪,从没听说过一条河里死这么多人的。”
花遥长叹一声道,“现在都说河里有鬼,水鬼每夜上岸抓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什么一条长长的水渍从河里出来,一直牵到别人家里。牵到谁家,谁家就要死人。还有说亲眼见到水鬼的,浑身被泡的发白肿的老大,满身青紫,听着就瘆的慌。”
秦雲沉思道,“鬼神之事,不可尽信,却也不可不信……”
话没说完,历喝一声道,“谁!”
花遥吃了一惊,倒不曾想到谁这么大胆,竟敢埋伏在归云楼。
顺着秦雲凌厉的眼神看过去,发现了一个破衣布衫的糙汉子。
竟是王五。
花遥拧眉,对秦雲解释道,“大哥莫慌,是我船帮里的人,这就是王五。”
秦雲挑眉,“就是今早的捞尸人?”
花遥点了点头。
后问王五,“你来干什么?可是早上发现了什么不对?”
王五挣扎半晌,欲言又止。
秦雲皱了皱眉头,打量了下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汉子。
一身被太阳照成了古铜色,一看就是常年在水上走的。
船帮子里讨饭吃的人,大多是穷苦人家。又听花遥说,他是个捞尸人,想来更是清贫,不然也不会干这种活计。
这一声粗布衣裳上打了东一块西一块的补丁,倒也是附和他的猜测。
秦雲对穷人家带着同情,放缓了语气,“有什么事,但说无妨,我和花遥定为你做主。”
王五看了看秦雲,又看了看花遥,兀自挣扎了老半天,这才嗫喏道,“帮主,死人的事情,是从上个满月开始的。今天,又是满月了。”
花遥不解,眉头紧锁道,“什么意思?”
王五道,“今天满月,也许可以抓鬼。”
秦雲“哼”了一声,“荒谬!满月就去抓鬼,谁说的?!”
花遥安抚了下秦雲,问王五,“你的意思是说,这段时间河里死人,和满月有关。”
王五颇为艰难的点了点头,支吾道,“上个满月,我看见……”
说到这里,又不敢说了。
花遥是个急性子,“快说!”
王五像是被吓了一跳,这才梗着脖子道,“上个满月的时候,大雨,我家屋顶被打了个大洞,没法子住人。我和我家婆娘那时候看见天上有人,骑着一条龙,在杀龙。”
此话一出,让花遥秦雲愣在当场。
而后王五又道,“后来我们一家子躲到大门后边避雨,看到陆三爷家的穆姑娘一声乱糟糟的从雨里回来。满身都是泥水,衣裳上还沾了血,脸上苍白苍白的……”
说到这里,没敢再说下去。
这意思很明显,他怀疑穆桢有问题。
花遥和秦雲一直便觉得穆桢古怪,只是陆冲一意孤行的对穆桢好,也不许别人说她不是,这才让二人再不多嘴。
这一次王五的话,让二人疑心再生。
花遥与秦雲对视一眼,后对王五道,“放心,这件事我来办。”
王五这才行了一礼,恭恭敬敬的从酒楼退了出去。
离开之前,秦雲让小二给他带了一壶酒。
花遥问秦雲道,“大哥,你怎么看?”
秦雲沉声道,“若非这世上有鬼,那就是有人装神弄鬼!”
“且不管穆桢是人是鬼,你也听王五说了,穆桢月十五像鬼似的回来了,月十五就开始死人。说这件事和她无关,任谁也不信。今夜又是满月,你把船帮的人叫上,我带上老三,咱们一起巡河,就不信抓不住那个鬼!”他一拍桌子,极为恼火。
花遥沉吟,“此事与穆姑娘有关,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秦雲冷哼一声,“有何好从长计议的?是她就抓了,不是她,那就抓鬼!我听老人说,月十五是一月最阴的时日,若是真有鬼,咱们就在这月十五,与他见上一见!”
“此事说定,你自去整合人马,咱们今夜再见!”
花遥自知劝不动秦雲,回帮中找人不提。
夜晚很快来临,陆冲三兄弟集结人马,驶上一条大船,顺着河水一路行进。
他们打算巡河,以防百姓再发生不测。
夜幕把一切遮挡的严严实实,只剩一轮圆月高挂,发出幽幽的光亮。借着月光,陆冲看到浅滩上的芦苇迎风摇曳,像一个个鬼魅的妖影,仿佛下一秒,便要张牙舞爪的上前。
右侧的青山在夜里,就像狰狞的巨兽,静静的张开血盆大口,等待猎物到来。
夜里的风带了三分凉意,吹在人身上,冷飕飕的。
时不时响起的一声猿啼,更为这个夜添了几分诡异。
陆冲把手里的剑握紧了一些,一刻也不敢放松。
他只当今夜来抓鬼,没人告诉他,其实今晚是来抓穆桢的。
忽然,天上漫起了一阵云雾,月色开始变得模糊。河面上蒸腾出水汽,挡住了船只的视线。
就是现在!
船帮子还没来得及对突发的状况作出反应,陆冲却踏水奔去。
利剑出鞘,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再见陆冲,他以利落的回到船上。
秦雲赶了出来,“发生了什么?”
陆冲不知该如何给秦雲描述他方才所见,他哑着嗓子,语气中带着不可置信:“刚才有人,踏水而行。”
花遥不明白其中的意思,“踏水而行,你也可以,这有何古怪?”
陆冲眼睛看着前方漆黑的河面,摇头道,“我只能借力踏水,不时必归。那个人,我看见他于河面行走,如履平地。”
更重要的一点,他没有说。
刚才他的剑使了十成十的力气,他看见自己砍到了那个人的脑袋上。
那人有一双绿幽幽的眼睛,亮的吓人。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自己的剑术,方才那一砍,能将人脑袋整个削下。
可“他”冲着自己微微一笑,一点事都没有,利剑砍到脑袋上反冲过来的力气,甚至把他虎口震得发麻。
那人冲他一抓,手指和眼睛一样,泛着绿光,指甲里还淌着粘稠的液体。
陆冲闻到了浓浓的铁锈味。
是血。
观他沉思不语,花遥摸摸下巴,问道,“许是你看错了?”
“不可能!”陆冲否定的坚决。
有个船帮子哆嗦着插话,“帮主,会不会真是河神爷爷显灵了?河神爷爷抓人,我们管不了的,要不还是快回去吧。”
花遥是个走船的,河里怪事多,听了船帮子的话,虽不至于露了怯,却也不赞同继续在水面上走。
临水的地方水怪水鬼传说多,江南更是如此。若不是靠河吃饭的,天色一暗,百姓都会离水离得远远的,生怕晚上水鬼上岸抓人。
夜半巡河,听着倒是挺英雄,可真正做起来,忍不住让人心里发毛。
靠河吃饭的船帮子最信鬼神,方才有人隐隐约约见着了鬼影,此刻人群中已经小声的讨论开了。
秦雲正欲喝止他们,却见陆冲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看了看秦雲,又看看花遥,说道,“大哥二哥,兄弟们说的有道理,今夜不安全,还是先回去的好。”
河里的事情有古怪,他不能拉着这么一大船人一起冒险。
秦雲吹胡子瞪眼,“怎么,你也害怕了?!”
陆冲无奈的摇头,“并非害怕,只是事有古怪,若不调查仔细,只怕会平白吃亏。”
有船工附和陆冲,“是呀大爷,我们今晚还是先回去的好。我听说啊……”
说到这里,忽然压低声音,“月十五是鬼门大开的日子,那些地府里的鬼魂,本就是顺水流过来,现在咱们什么都看不清。这大雾,会不会是地府里的官差,特意为了掩盖那些水鬼的踪迹做的?”
这话说的,大家伙都打了个哆嗦,被吓的不轻,就好像船底下游着无数水鬼似的。
船工中有人低声骂道,“大半夜的,能不能不提那东西?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陆冲面色不霁,眉头紧锁,秦雲和花遥都看出了不对。
当下秦雲也闭了嘴不再坚持巡河,花遥则麻利的让人把船往回开。
回去的路上顺风顺水,船只前行的飞快。
陆冲一直紧绷着身体,丝毫不敢放松。
前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陆冲听到有人失声喊道,“鬼,鬼啊!”
陆冲和秦雲大步赶到人群骚动处。
只见一船工手指颤抖着指向前方,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陆冲只觉浑身血往上冲,脑袋一片空白。
有个人身着白衣,从河岸一步步往河中心走去。
等到船工指给陆冲看,陆冲正好看到了她沉没入水前的最后一眼。
是穆桢!
当下陆冲扔了剑跳进水里,谁都没拦住他。
船上发出一阵大呼小叫,顿时乱了起来。
花遥从船舱内出来的时候,听到船工急急和他说道,“陆三爷跳进水里去了!”
他先是一愣,问道,“他跳水里去干嘛?”
秦雲神色复杂道,“穆姑娘投河自尽了。”
花遥听完,下意识的眼睛一瞪,“那还等什么,还不赶紧下去救人!”
紧接着,“扑通扑通”一个个跟下饺子似的,全都跳下去救人。
陆冲水性不好,在水底找了半天没找到人,最后反倒让别人给捞了上去。
等到众人全部回到船上,陆冲跌撞着来到穆桢面前,看见她眉眼紧闭,已不见一丝气息。
她死了。
大家伙早猜到会有人死,却没想到死的是陆三爷的心上人。
船工找到她的时候,她沉到了水底,被水冲着一路往前。
到底还是晚了些。这河深得很,流水的速度又急,刚才船离得又远,早在他们一下去的时候,大家心里都明白,自己是下去捞尸的。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个活人死在自己面前。
谁都没有说话,众人不约而同的默默离开,只留下秦雲和花遥,二人拍了拍陆冲的肩膀,叹息着,也出去了,留陆冲与穆桢的尸身独处。
本来以为穆桢是鬼,没想到,她是今晚被害死的那个人。
秦雲有些愧疚地想,若是他不曾怀疑穆桢,若是陆冲留在家里,穆桢是不是就不会被害?
第96章
陆冲拉了拉穆桢的手,把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
冰凉凉的,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晚上出门之前,陆冲还和她打过招呼,问过她:自己要出门了,要不要给她带些什么回家?
他记得当时的穆桢深吸一口气准备说话,最后却是气鼓鼓的吼出一句“不要”。
陆冲眼中含泪,上船之前,他想着今晚若是事情结束的早,会给穆桢带张婆婆家的小花饼。
一口一个,一口一个,穆桢最喜欢坐在柜台后面吃。
她会就着那些小花饼,看一下午的闲书。里头都是公子小姐的情情爱爱。
过去种种,历历在目。
一转眼,再见的却是她的尸体。
有时候人和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你以为的长长久久,却在下一刻变成此生不见。
那些你本习以为常的一切,当它融进你的生命,占据你生活的一角,当你开始习惯到忽视它的时候,却又突然要接受它的离去。
一夜过去,船帮子来了又走,花遥和秦雲站在门口叹息了一遍又一遍,却没人敢进来劝陆冲一句。
他的神色憔悴无比,面色青黑,头上爬上了几根白发,整个人瞬间苍老起来,带着一抹暮色。
天亮了,微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油灯燃到了尽头,只剩一缕向上的白烟。
油灯的火焰是橘色的,照在穆桢的脸上,还带了一丝人气。
随着天色大亮,穆桢的脸开始越来越苍白。
终于,陆冲不能再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面前这个人只是睡着了,明天天亮,她就会再次醒来。
他痛苦的想要发狂,但一切只是一个意外,他谁都不能责怪。
就算责怪,也只能怪自己,怪自己没有看好她。
他想大吼出声,想把身边的一切砸个粉碎,甚至想一剑杀了自己,让自己随她而去。
所有郁结无法抒发,陆冲只觉胸口一闷,他喷出一口血。
“咳咳……”他擦擦嘴角的血迹,自嘲的笑笑,嘲讽自己的无能为力。
抬头,他看见穆桢皱着眉头看他。
陆冲愣住了。
只见穆桢淡定地从地上坐起,仔细打量他半晌,问道:“你这是练功走火入魔吐血了?”
陆冲没有回答她,他只是呆呆的注视穆桢,然后颤抖着伸出手,抚上穆桢的脸颊。
是热的。
陆冲笑了,笑出了泪。
他不管穆桢是如何起死回生,只知道如今,她活生生的在自己面前。
穆桢打掉陆冲的手,拧眉看着陆冲又哭又笑的模样,只觉分外古怪。
她想起了什么似的,面色不霁的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在我身边的?”
陆冲声音嘶哑,大悲大喜,嗓音未恢复,“昨夜开始,我便守在你身边,一刻不曾离开。”
穆桢一下站了起来,她在船舱内走来走去。
陆冲水性不好,昨天她替水鬼去死,今天本该在河底醒来。这是一艘船,说明她是被船主捞上来的。
她一点意识都没有,说明当时自己已经是个死人。
如果她是个死人,船主必定会去报官,报官之后陆冲才能来见她……
这么一想,穆桢心沉到了底。昨夜见到她死状的人怕是不少,今天她又活生生的站在这里……
嘶,真是麻烦。
穆桢没来由的一阵烦躁,她大步走到陆冲面前,揪住他的衣领,语气不善的问道,“我问你,昨天晚上,有多少人看到我死了?”
陆冲好脾气的笑道,试图安抚穆桢的烦躁,“穆桢,你昨晚只是昏厥了,死人怎么可能醒来呢……”
穆桢极为粗暴的打断了他的话,“我昨天就是死了!少在这给我胡说八道!我只问你,昨天,到底有多少人看到我死了?”
陆冲神色淡了下来,眼神深邃,叫人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昨天夜里,我与两位哥哥来巡河,是船夫先发现你的。除了我与两位哥哥之外,都是运水帮的人,有多少人,得问过二哥才知道。”
穆桢揪住他衣领的手松了松,“那些船工回去了?”
陆冲点点头。
穆桢彻底没了脾气,知道这事是彻底传开了。
陆冲在这座城里,也算是个人物,船帮子最喜欢闲言碎语,昨夜她死,算是大事。只怕那些船工一回帮派便会和帮中的兄弟说,帮派传了再传回家,家中的妇人早上洗衣打水的时候再闲聊一聊……再加上她素来的名声……
这会子,只怕是整座城都知道她死了。
一直以来,穆桢在人间行走,都会躲着凡人,努力让自己和凡人一样,而不至于显得古怪。只是现在,恐怕是遮掩不下去了。
想到这里,穆桢身上像是忽然有个开关被打开了似的,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状态,就好像破罐子破摔,浑身气质陡然变换,散发出一股子无赖的感觉。
她脸上带着一抹笑,仿佛对世间的一切都浑不在意,不将任何人放在眼底。
只听她朗声道,“知道了就知道了吧,这种事情,反正我本来也不需要遮掩。”
现在的穆桢,陆冲觉得很陌生。于他而言,他生命中的穆桢是收敛的,是胸中藏着悲伤,在暗夜中默默舔舐伤口的猛兽。
而今天,这只猛兽仿佛冲出了牢笼,浑身上下写满了张扬二字。
也许这才是穆桢。
陆冲眼睛亮了起来。
穆桢跳到一张桌子上,抱膝而坐,“今天晚上,再把他们找来,我帮你们把这座城的事情处理了。”
陆冲道,“你知道是谁杀人?”
穆桢轻轻一笑,居高临下道,“你们这些人是抓不到凶手的,我来帮你们把麻烦解决了,也算是谢你这些日子照顾我。”
她跳下桌子,准备离去,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还有,昨天我确确实实是死了,你们看到的都是真的,你也不用去解释。今天晚上,昨天有多少人,今天你就带多少人,多带些也无妨,反正传言这种东西……”
穆桢笑的高深莫测,“总是越多人传越好。”
冷不防的,陆冲问道,“你要走了吗?”
他眼中具是苦涩。
穆桢回头看他,被他的眼神刺痛。
对于自己无法回应的感情,穆桢除了感谢,便只有同情。
更多的是同情他,留一点点同情自己。
她淡淡的“嗯”了一声。
陆冲一下笑了出来,像在自问自答,“我算什么?原来一切,都是我自己自作多情罢了。”
穆桢眼中带了不忍,莫名的,心中涌现出一抹酸涩。她背过身去,不敢再看陆冲。
“我是一个孤独的人,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我没有朋友,因为我跟你们不一样。陆冲,今天晚上,我会让你明白的。”
说完,她逃也似的离开。
十六的夜晚,月亮比昨夜还来得更圆。
穆桢从船舱内走了出来。
当她走出来的那一刻,甲板上的人顿了一瞬。
很快,又着急忙慌的走动着。
行动很刻意,在穆桢看不见的地方,他们时不时小心翼翼的打量她一眼。
看看她行动是否自如,有没有像死人一样僵硬?看看她的脚底,有没有影子?又看看她的鞋底,是不是稳稳当当的踩在地上?传说中,死人的脚,会离地三尺高。
众人心中都有无数个问号,却无人敢问。
今夜的船上人更多了,早上穆桢死而复生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陆冲要带人再巡一次河的消息,一下子传遍整个运水帮。
有人害怕穆桢退出了,更多的人,因为想见识一下诡谲的事情加入了。
他们在暗处窃窃私语,在心中涌现无数想法。世人对于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总是抱有强烈的好奇心。
穆桢靠在船舷上,任河边吹拂过脸颊,发丝被吹的乱了些,轻轻的刮过脸,痒痒的,很舒服。
她没有在意船工在背地里是如何议论她的,说说而已,何必在意?
她微笑着站在那里,放空了自己。
良久之后,忽然开口,她饶有兴致道,“你们知道吗?月十五鬼门大开的传说,其实不假。但月十六比十五来的更危险。因为十六是众鬼归家的日子,它们在外游玩尽兴了,难免颠三倒四。所以啊,若是有修士要抓鬼,定是十六动手。这个时候的鬼魂,是最没有戒备心的。”
站在她身边的船工身上掀起一阵鸡皮疙瘩,只觉毛骨悚然。
大半夜,说什么抓鬼啊、鬼门大开的,加上月黑风高,显得格外恐怖。
陆冲站在穆桢身后不远处,神色复杂的看着穆桢。
秦雲和花遥走到他身边,又一次长长叹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他们对穆桢也产生了一丝惧意。只能期望自家兄弟不要越陷越深,尽早放过自己。
月亮被云层藏了起来,仔细看,能看到天上藏着月亮的那朵云,带着诡异的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