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贵妃闻言,正了神色,笑道,“皇贵妃娘娘何必如此大火气?我来找您,自然是商量点好事。”
沈南云面色冷淡,“我一贯独来独往,从不与人结交。”
周贵妃道,“娘娘,皇后已然无用。我们都知道,未来这后宫里,必是您独大。我儿将将出世,您若与我联手,这孩儿,即使我的孩儿,也是你的孩儿。”
沈南云觉得有意思,“太子殿下坐镇东宫,你就算是生了个皇子,也不过一个亲王,凭什么觉得我要和你联手?”
周贵妃笑,“皇贵妃娘娘,太子殿下是皇后所生,难道您能容得下他?”
真是个没脑子的女人,说起话来这么直接,难怪被赵偲打压了二十年都出不了头。
看来不是赵偲手段太厉害,实在是后宫的女人太蠢。
周贵妃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若太子不再是太子,那……”
此中意味,且留给她自己体会。
沈南云嘴角扬起了一抹笑,叹道,“真不该那么早让赵偲被关起来,你说说,要是现在她还在,这话让她听见了,指不定就冲过来直接打死你了。”
“你真幸运,我现在不想杀人,就让你和你的孩子好好活着吧。”
“横竖是个亲王,也威胁不到太子殿下。”
周贵妃变了脸色,“皇贵妃娘娘,难道您还要与太子联手不成?太子可是皇后的儿子,早已长大,就算您现在对他再好,终究不及生母。”
沈南云凑到周贵妃耳边,“谁说,太子是皇后的儿子?”
见周贵妃变了脸色,沈南云心满意足的看着她嘲讽道,“你这脑子,还是消停点吧。”
“我和皇后斗了这么多年,难道会空手回来吗?当年出了那么多条人命,终究,还是我赢了啊。”
第53章
时光荏苒,数年已过。
彼时的卫熹当上了帝王,而沈南云,也当真成了太后。
当年赵偲被关押后,卫明睿极为强硬的将赵家连根拔起。此后数年,历经变革,等到卫熹接过帝位,交到他手上的已是一个盛世。
当卫明睿与沈南云两鬓斑驳,当他终于卧床不起之时,终于问出了压在心头数年的疑问:为何她会如此维护赵偲的儿子?
沈南云没有继续瞒他,把自己的秘密尽数告知。
她记得卫明睿浑浊的双眼刹时变得清明,似有千言万语想问,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他嘶哑着嗓子说,“我让你名正言顺的,成为熹儿的母亲罢。”
当了几十年的皇贵妃,沈南云在卫明睿病重将死的时刻当上了皇后。
所有的大臣以为是她趁着卫明睿年老体衰做出的谋逆之举,却不想当时连坐起来都费劲的卫明睿竟强撑着身体上朝,宣布了封后的消息。
这是他多年前早就想做的事情,只是皇贵妃出生低贱,永远在他提起一个话头的时候,就被无数义正言辞的面庞以极为尖锐的言辞挡了回去。
现在他连说话都费力,终于再没有大臣来阻拦他了。
人之将死的遗愿,没有人敢上前反对。
她短暂的做了不到一年的皇后,便成了盛世之中的太后。
卫明睿临终的那一夜,和她生产时的那一夜一样,风雨交加。
只是当时的她,那空荡的宫殿内只有她一人。而卫明睿,则被层层环绕。
那一夜的宫殿灯火通明,压下了天边霹雳的闪电。
最后的最后,卫明睿拉住她的手,告诉她,“也许,我真的喜欢你。”
是吗?也许吧。
年少的卫明睿心中想的,是登上那个最高的位置。等到了那上面,他的心里装满了天下。
他是一个好皇帝,似乎并没有将儿女情长放在心里。
突然对自己说一声喜欢,沈南云有些迷茫。
也许真的喜欢吧。
不然为什么,连二十年的关押都没能让他忘记她?
有时候爱情只需要一眼,你不知道它为何出现,只知道,你的心,当真在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便不可克制的跳动了起来。
然后日日夜夜想着她,想着那个人。
时间会抹去一切,也会抹去突如其来的、或求而不得的爱情。
在沈南云消失的二十年里,卫明睿忘记她是真;当她归来之时,重新爱起她,也是真。
为什么一直记着她,或许仅仅是因为赵偲。
赵偲在后宫的跋扈,需要一个什么都没有,只有帝王的宠爱的女人来制衡。
因为赵偲身后站着的人,威胁不到沈南云。
临终的帝王如此深情,沈南云下意识的握住了他的手。那双手不再和当年见到的一样洁白如玉,它苍老、有着褶皱,就这么伴随了她半生。
她甚至都没来得及细细思考,脱口而出道,“我心里也一直有你。”
这句话几分真几分假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但她说的心安理得。帝王之爱,她不能辜负,更不敢辜负。
就当这句话说的真心实意吧。在她重新回宫的这些年里,卫明睿待她极好。也许她这一生,都再不会有这么快乐的时光。
这一世从出生开始,她便在不停地挣扎,总算,让她挣扎到了尽头。
细碎的阳光打进慈宁宫,洒在沈南云脸上,沈南云眨眨眼,从回忆中清醒。
门外的小太监长声喊道“陛下驾到”,让她直了直身子,一阵恍惚。
皇帝待她极好,却总归还是隔了些什么。
说到底,没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孩子,又能有几分真情?
尊重有余,真心不足。
卫熹走了进来,照例和她说了几句话,无非是身体可好,皇子如何。再来便是劝她有空多出去走动,后宫的妃嫔们也想和她亲近之类的话。
沈南云点头微笑,淡淡的应和几句。
她是个感情淡薄之人,平心而论,她对这个儿子的感情,也许比卫熹对她这个母亲的感情还要来的更浅。
卫熹对她说,“恭亲王不日便要离京前往封地,届时贵太妃娘娘也会同行。母亲和贵太妃娘娘关系极好,这一送,怕是今生难再见了。”
关系极好?
沈南云唇角轻扬,轻声道,“我会去送的。”
当年周贵妃当真生下了个儿子,她确实,也存了些不该有的心。
对付她,沈南云没像对付赵偲一样。攻人攻心,她换了一种方式。
卫明睿让她总领后宫,她当真做到了对众人关爱有加,甚至做到了赵偲都没有做到的母仪天下。
恭亲王对她极为尊敬,有时周贵妃对她出言不逊,甚至会被恭亲王斥责。
有时连沈南云都会觉得自己可怕,她如此真情实感的对待一个人,结果却抱着别有用心。
恭亲王爱她,敬她,甚至超过自己的母妃。
“恭”之一字,便是沈南云向卫明睿提议所赐。
帝王的小儿子,当得起世人的一个“恭”字。
只有周贵妃读懂了沈南云的心思,“恭”,并不代表别人对他的恭敬,而是希望他对陛下,对太子恭敬有加。
如此便是低人一等了。
周贵妃结结实实的大闹了一场,却被自己的儿子狠狠训斥了一顿。直言她是无理取闹。
恭亲王封地在西北边陲之地,那里是沈南云的故乡,更是连年征战之地。
他说,想去母后的故乡生活,也想为兄长守护边疆。
细细想来,周贵妃应该是恨她入骨。
在别人看来,她们二人关系极好。恭亲王对她恭敬有加,而她对周贵妃所出极为关爱。
可恭亲王去了边陲,而长公主,在她的关心下,下嫁给了一个富人家。
只富不贵。
按照周贵妃所想,长公主该嫁的人,必有经天纬地之才,国之栋梁。
沈南云告诉卫明睿,富家翁的生活悠游自在,长公主下嫁过去,必回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卫明睿自知朝堂纷争,更知道高门内宅不易,听了沈南云的话,将公主嫁到了江南。
长公主确实安逸,只是恭亲王至此便更少了夺权的机会。
他最亲的姐姐,只嫁给了一个富人家。
沈南云觉得好笑,一时间有些期待看到周贵妃离京时的表情。
卫熹还说了些什么,沈南云没有听清,只听到最后他说,“一剑先生搬到了京郊,父皇与一剑先生关系极好,儿臣寻了日子前去拜访,不知母后是否同行?”
一剑啊,这么多年,她无数次的听到这个名字。
一剑是卫明睿以武力统领国家的关键,一剑的徒弟如今也在朝堂任职。宫内的侍卫统领,便是一剑首徒。
卫熹帝王之尊前去拜访,也只有一剑当得起这份荣耀。
上辈子就在的人,这辈子她都半截身体入了土,他还在,沈南云颇为感慨。
她对年轻的皇帝说道,“哀家同行。”
晨间的谈话终于结束,卫熹离开之后,沈南云屏退了所有人,只留自己一人在殿内。
穆桢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数十年过去了,当沈南云的头发早已斑白,她还和沈南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明艳。
“好久不见。”这是穆桢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沈南云道,“十数年了,确实好久。”
当沈南云还在宗人府被关押之时,穆桢还会时常出现。等到她重新回到宫内,穆桢便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
“你是来带我走的?”再一次出现,由不得不让沈南云认为穆桢是来勾她魂的。
穆桢好笑,“没有没有,你的魂魄,自有去处,轮不到我来勾。我只是来看看你过的怎样了。”
她四下走了一圈,总结道,“看起来你过得很不错。”
“当然不错,我是太后。”沈南云告诉她。
穆桢点点头,找了个地方坐下,从桌上拿了个苹果,开始自顾自的吃起来。
当年她们坐在一起,还是两个同龄的姑娘。现如今,看着倒像是一个年迈慈爱的祖母看着伶俐的孙女儿淘气。
有一句话沈南云一直想问穆桢,趁着这个时候,她问了出来,“你为什么帮我?”
和穆桢相处多年,沈南云大概知道了穆桢在地府地位尊崇。如此看来,就算当年胡乱勾错了沈南云的魂魄,也不至于受到处罚才是。
更别说她还帮了自己这么多。
天上的神仙,不能干涉人间的事情。她插手自己的一生,似乎比起勾魂勾错这件事,还要更为严重。
穆桢长长的“嗯”了一声,似是在思索,而后告诉她,“因为愧疚。”
沈南云不信。穆桢是个很冷的人,比她还要冷很多很多。愧疚这个理由,是最不可能的理由。
“我不相信。”
穆桢摆摆手,“我也不相信。就是因为不相信,所以我觉得愧疚的时候,才帮了你一把。”
她自己也觉得神奇,“勾错你魂的时候,我居然能觉得愧疚。虽然只是一点点,但我马上就察觉到了。所以我抓住那一点点愧疚,立刻补偿你。多奇怪啊,我从来没有感受过愧疚,你知道我对你感到愧疚那时候,我有多珍惜这点感情吗?”
“你的补偿方式,就是答应我三个愿望?”沈南云问。
穆桢答的坦然,“当然不是。”
她素来是直来直往的性子,从来不屑说谎,更不屑伪装,“让你重活一世,已经是对你的补偿,更是对你的恩赐。”
“答应你三个愿望,是枉顾地府禁令。我想看看,一个凡人的一生,能有多么跌宕起伏。如果有神灵相助,她的人生是否会全然不同。”
“你看,你的人生,完全不一样了。”
沈南云笑的苦涩,“所以我的人生,只是你一手促成的大戏是吗?”
穆桢道,“是啊。我不能经历你这样的人生,所以我让你帮我经历。我站在旁边看着,我从来没有离你太远。”
沈南云握紧了拳头,对发生的一切感到愤怒的同时,徒生一股无能为力之情。
穆桢再一次开口,带着循循善诱,“你想和我一样吗?和我一样,当上神灵,成为掌握凡人命运的那个人。”
“我可以吗?”沈南云轻轻问道。
穆桢答的诡异,“当然可以,不会太远。很快,很快你就能知道了。”
第54章
京城外往北三里地,有一条岔道。
岔道往里走,是一条仅能容两辆马车并齐的小路。
道路越往里走,越偏僻。左右两侧是高耸的山峦,路边的杂草密集,远远望去,一片郁郁葱葱。
此地风景极佳,特别适合隐居。整日伴随着虫鸣鸟叫,环境清幽。
一剑的居所便在里头的一处山坳里。
两座山之间有一道夹缝,一剑的房屋,便建立在夹缝之中。
方方正正的一个小院子,沿墙壁的四面建造房屋,中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屋子往后山去,是一方小小的菜园子。菜园边有一条清浅的小溪流,二尺宽,正适合浇水。
一剑一个人住在这里。
他拒绝了皇帝给他的一切,金银珠宝、美酒美人、亭台楼阁、高官厚禄……
他只要求了这个小小的地方,独居在此地,远离人群。
心远地远。
没人知道一剑到底多少岁了,只知道他至少历经了三代帝王,可看起来却依旧像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没人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武功,只知道在某一天的江湖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叫做一剑的剑客,无人能敌。
几十年的时间里,无人能够打败他。他像是一个神话,像是一个传说,活在人们口耳相传中。当人们认为一切传说皆为妄言之际,他悄悄出现,以经验绝伦的武艺征服众人。当人们认为他早已离世之时,又能从朝堂或是江湖的某个角落里流传出他的行踪。
他来无影去无踪,帮上一代帝王平定了江山后消失不见。又在这一代帝王最需要人的时候,送来了他的弟子。
有人说他是个花白胡子高深莫测的老头,疯疯癫癫的行走在世间。看到一个顺眼的孩子,便将他收作徒弟,传授武功。
由此,他桃李满天下,江湖出现了无数顶级的剑客,尽出自于他的门下。
这个传言愈演愈烈,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妇人们看到花白胡子的老乞丐都会恭恭敬敬的把他迎到家中,以寻求自家孩子被一剑先生收作徒弟的渺茫机会。
还有人说一剑的门派在一个云雾飘渺的高山之巅,只有有缘的人才能走到门口。
于是乎,又有了许多人开始便访名山大川。他们跑到各个不知名的山头,只希望自己能遇见奇迹,能参与进一剑波澜壮阔令人神往的一生中。
可他们都猜错了。
一剑不是个花白胡子的老头,他看起来四十多岁,很是年轻。脸上虽然蓄了胡子,却被打理的很好看。他的头发和胡子一样,大片的黑中夹杂了一点点的白。头发拿了根麻绳束在一起,看起来很随意,随意之中却又带着整齐。
当然,他也不疯疯癫癫。相反,他为人非常板正,若是仔细体会,一举一动之中还隐隐透露出一股子仙风道骨的感觉。
平心而论,他是一个身形俊美的中年男人。走在大街上,人们可能会多看一眼的普通人。
只是可能多看一眼,也只是一眼,的普通人。或许他走过你的身边,你也不会注意他。
虽然他有很多徒弟,但是他没有门派。因为他一直在江湖中行走,说的准确一些,到处乱跑。
的确,他会从路边随便捡一个小孩子收作徒弟,但绝大部分的情况下,那个小孩会是个乞丐。
因为只有小乞丐,才会在你给他一个馒头的时候,他便毫不犹豫的跟你走。
正常人家的孩子,母亲是不会让你跟着一个陌生的男人离开的。遑论那个男人看着完全没有任何优点,只穿了一身看起来便很廉价的青色布衫。
他一次只收一个徒弟,后来慢慢变成两个,最多的时候三个。也只有三个,再没有更多了。
等到小乞丐长成了大徒弟,就把他赶走,又收一个小乞丐。如此周而复始,一般十几年便有一个轮回。
因为活的长久,一剑有了很多徒弟。
可一剑把他们赶走之后,就不再记得他们了。不再记得他们的脸,不再记得他们是谁。
但他的徒弟们尊敬他,在凭借着一剑传授的武艺成功在世间立足之后,总会偶尔的出现在一剑的面前。
每当他们出现的时候,一剑都很紧张。他会用最快的速度把他们赶走。
他害怕见到自己的徒弟,虽然他不记得他们,可是认得出自己的剑术。
他害怕他的徒弟们会杀了他。
就像当年,他杀了他的师傅一样。
他害怕徒弟杀师傅,可是又控制不住的想要收徒。
这样精绝的剑术,一剑觉得自己必须要把它传承下去。
但他从来都不敢把全部教给他的弟子们,总是这个人教一点,那个人教一点,没有一个教全的。
便是只有一点点,也足够让他的徒弟们傲立于武学的顶端。
一剑一直在江湖行走,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几十年甚至更久。因为他在找一个人,在找到那个人并杀掉她之前,他夜不能寐,时时刻刻都在害怕。
他的脸上经常带着愁苦,担心自己被杀害,担心自己不再是最强的人。
直到最近,他觉得自己可以不用再害怕了。
或许是因为他老了。
他认为一直困扰着自己的那个人或许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而且,就算她突然出现,他也已经老到不再害怕了。
有些人因为衰老而害怕死亡,越衰老,越害怕。他则相反,随着衰老的越来越明显,他渐渐放下了伴随一生的对死亡的恐惧。
一剑住到了这个山沟里的小屋。
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便起来开始练剑。
等到太阳出来的时候,放下手里的剑,从后山的菜园里摘菜给自己做饭。饭后静静地在院子里坐一会儿,又开始练剑。
等到太阳落山,再给自己做一顿饭,饭后收拾一下菜园,再一次的练剑练到深夜去睡觉。
每一天都是如此周而复始,外人看来单调乏味,可一剑乐在其中。
能让他练一整天的剑的日子,很快乐。
人生之前的数十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只不过练剑的地方在世间的各个角落。而他带着几个给他做饭洗衣,学习他剑术的小孩子。
皇帝想给他安排侍从,一剑拒绝了,拒绝的很惶恐。
他觉得那些侍从会偷偷学习他的剑术,就像当年他带着的那些小孩子一样。
那些孩子们从来不需要刻意的去教,他们只要看着,看着看着,便学会了。
他想他不会再收徒弟了,因为他已经决定在人生剩下的光阴里一个人度过,每一天都留在这个地方,练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小时候,有很长的一段日子,在他遇到他师傅之前,一剑都是一个人度过。现在,在长达数十年的群居生活之后,又重新回到了一个人的岁月。生命像一个轮回,兜兜转转之后,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他有钱财无数,只要他想,他能得到这世界上所有一切凡人能得到或者凡人得不到的东西。
但是一剑就像是一个守财奴一般的守着自己的剑术,不肯花费一点用在追名逐利上。
他享受这种我能得到一切,但是我不想得到一切的荣耀。
还有一个原因,之所以数十年如一日的过着如同苦行僧一般生活的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缅怀过去的岁月。
他最快乐的日子,是和师傅在一起的日子,是当乞丐的日子。
所以即使他能得到一切,他还是默默的把那些东西屏蔽在了他世界的外面。
他习惯以自己的方式生活,并且不想对此作出任何改变。
也正是因着他带着无数光辉仍离群索居且活的清苦,才更让世人对他敬爱有加。
他讨厌别人,却不妨碍着别人爱他。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为武学痴狂的强者,永远要立在顶端,害怕自己掉落的——普通人。
有人在轻轻的扣柴门,一剑收起了手中的剑,走过去将门打开。
门前站着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一剑努力的辨认他,还是没办法搜索到半点关于他的记忆。
男人的衣着华丽,身后还带着大队的仆从。
一剑拧眉,有些担心这会不会是某个想要学习他剑术的达官贵人。
这些人总是如此令人厌恶,在被明明白白的拒绝了之后还不知收敛的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一剑厌恶的想把门关上。
在门关上之前,他看到男人苦笑的对他行了一礼,手中握着剑,道,“师傅。”
原来是他的徒弟。
一剑把门打开了,找了个地方坐下,给自己倒杯茶歇一歇。
他的徒弟走了进来,欣喜若狂的告诉他一个消息,带着邀功的得意。
“师傅,您一直以来找的那个女人找到了。”
听到这话,一剑手中的茶碗滑了下去,碎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原来她还活着,她还活在这个世上,她在这世上某个他不知道的角落里,也许正暗自嘲笑着他的无知与狂妄。
一剑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颤抖的问道:“她在哪儿?”
第55章
城外一处破旧的小庙内,一个瞎眼的姑娘正端坐在地上。她手上端了个碗,里头装了只有几粒米的米汤。
所幸这米虽不多,汤却很多。
她身边围了许多乞丐,这些乞丐手里的汤碗破烂,没有一个装满了一碗。只有她的碗是满的。
这便是云随意了。
还和之前的数十年一样,和她刚刚出山时一样。
穿着一身白衣,头发用木簪简单挽起。眼睛上蒙了一块白布,两个的手腕缠了白色的丝带。
这一身和破庙里脏兮兮的乞丐们格格不入,但却不妨碍乞丐们把她看做他们的一员。
城外的乞丐们观察她很久了。
这个女人身无分文,看起来像是富贵人家的姑娘,长得也斯文白净。可问她话,她也只说自己是个乞丐。
于是城外这伙子乞丐就接纳了她。
长得好看的姑娘总是能得到别人的同情。更别说她看着傻呆呆的,在城里好几次都差点被恶人骗走。有一次花满楼里的老鸨子险险把她带进楼子,要不是他们去的及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再说了,他们这伙人总是被人歧视,有个这么好看的姑娘罩着他们,走起路来都挺直了些。
老瘸子是这伙乞丐的头头,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姑娘,把她当亲闺女看待。
看着嘴角含笑的云随意,他摸了摸自己放在身边的拐棍,一瘸一拐的走了过去。走路时,手中的米汤洒了一些。
“随意,你笑什么啊?”这是老瘸子一直以来便想问的话。
从他们见到云随意的第一眼开始,她的嘴角永远带着笑。这抹笑意并不突兀,带着温和从容,由心底散出。仿佛她见到了、感受到了这世间最为美好的东西,由衷的、不可制止的发出微笑。
他们喜欢她,也是喜欢看她笑。
云随意柔声道,“这世间这么美好,难道不该微笑吗?”说话时,她的嘴角并不曾落下,一抹笑意温柔岁月。
老瘸子摇摇头,不这么觉得。
他觉得这世道对他们来说糟糕极了。当然,对云随意而言更是糟糕。
她到处被骗、被嫌弃,无片瓦遮身。看着这么光洁的一个姑娘,却要在江湖孤身行走。
现如今,倒是只能和他们这些乞丐厮混一处了。
他们是乞丐,住在破庙里,吃点人家的剩饭剩菜当然无妨。可她呢?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小姐,瞎了眼睛不说,吃的穿的用的住的,和他们这样乞丐一样。想想就心酸。
小杂毛前两天讨到个鸡腿高兴了老半天,她居然也跟着高兴,真是可怜。
老瘸子决定过几天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
他虽然是个乞丐,但给云随意找个勤劳能干的农人家还是使得的。
乡下的庄稼汉这么多,云随意虽是个瞎子,可长得好看。再说了,这也不会天生瞎眼睛,不会影响孩子。
庄稼汉朴实,肯定能照顾好她。
不管家里怎样,怎么着的也比跟着他们住在破庙里强。
下雨了还得满屋子的找不漏雨的角落,成天见的为吃口饭担心。
老瘸子说,“随意,过两天我让小杂毛他们往村子里转转,看看哪家老实的庄户人要娶媳妇儿。要是可以,就把你嫁了。你后半辈子也不能跟着我们啊。我们都是死了草席都没得裹的人,你不一样。”
云随意放下了手里的碗,将它准确的递给了小杂毛,仿佛她眼睛没瞎一般准确。
小杂毛古怪的看了她一眼,再一次细细的瞅了瞅云随意的眼睛。
老瘸子瞪了他一眼,示意他把米汤还给云随意。
小杂毛委屈的嘟嘟嘴,把碗重新伸了过去。
云随意却是往他那个方向推了推,“你吃吧,我不饿的。”
小杂毛略带得意的看了老瘸子一眼,端着碗跑去了门口。
云随意笑这对老瘸子说道,“如何不一样?都是人,你们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哪里不一样了?你们还能看得见,我连看,都看不见。”
老瘸子急急解释,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连声道,“那当然是不一样……”
没等他说话,门口的小杂毛忽然着急忙慌的跑了进来。
大喊道,“不好啦!官兵来啦!”
老瘸子“豁”一下站起来,其他乞丐亦是一阵慌乱,开始议论纷纷,“官兵来干什么?”
“不会是剿匪没成拿我们充数吧?”一个乞丐惶恐道。
“那怎么办?”
“快走快走!这些官兵能是什么好东西!”
人群刹时乱做一团,他们当乞丐,一直便被欺负,尤其是城里那些当兵的,更是见了他们便要打上一顿作乐。
小杂毛也紧张,老瘸子招呼着众人从后门离开。
见云随意还稳稳的坐在原地不动,着急道,“你还坐着干什么?快点和我们走啊!”
云随意笑,“你们走吧,我和官兵并无仇怨,他们不会对我怎样的。”
小杂毛也急道,“他们不是好东西,动不动就打我们,快走吧。没仇没怨他们也会对你动手的!”
说话时已经开始动手拉她,把云随意从地上拉了起来。
云随意起身后,被拉着往前走了两步,忽然一顿,松开了小杂毛的手。
“你走吧。”
小杂毛一脸焦急的看她,为她的不开窍感到又急又气。
“你怎么……!唉!”小杂毛跺跺脚。
云随意摸了摸小杂毛的头,低头像在看他,缓缓道,“人生在世,不过随遇而安。数十年来,我都是如此度过,从未曾有过着急的时刻。”
“与你们相伴一程,我很开心,但也就到这里了。你们快些走吧,这些官兵是来找我的。”
小杂毛还在说,“什么数十年,你才二十多岁呢,别给我装年纪大。官兵来抓你,你就更该和我们一起逃跑。别说了,快走!”
小杂毛还在拉她,这时,一阵清风拂来,风中带着无数的粉末,吹的小杂毛睁不开眼睛。
等到睁开眼睛,小杂毛手里还拉着云随意。
他看向门口,发现门前站着一个青衫男子。他看见那青衫男子双手渐渐向两边推去,随着他手上的动作,两边的大门也在被渐渐推作齑粉,四散飞舞。等到大门彻底消散,他双手负于身后,定睛看着云随意。
此刻的云随意彻底松开了小杂毛的手,她往下腰,明明眼睛蒙着,却仿佛在直视他一般对他说道,“小杂毛,你和老瘸子先走吧。他是来找我的。”
小杂毛挠挠自己乱蓬蓬的头发,走过去牵住老瘸子,想带他离开。
老瘸子站住脚,不肯动。
这时门前的男人开口了,“走吧,这不是你们能参与的战场,我不杀弱者。”
云随意笑了,老瘸子觉得自己眼花,云随意的笑中,带着一点点的讥讽和凉薄。再认真细看,又是之前温婉从容的模样。
他听见云随意说,“走吧,一剑说得对,这不是你们能参与的战争。”
一……剑。
老瘸子的心头掀起惊涛骇浪,对面站着的男人,竟然是传闻中的一剑先生!
那云随意呢?
她要和一剑先生比武吗?
一剑先生是天下第一武者,云随意怎是敌手?!
可这一次,老瘸子没有再开口。他知道,他再也没有资格,也再没有胆量敢去接触云随意。
能成为一剑先生的对手的人,他此生只能仰望,不能参与进她的人生。
老瘸子最后看了云随意一眼,没再言语,叹了一口气,拉着小杂毛,带着众多乞丐头也不回的离开。
云随意站在原地,任风猎猎的吹起衣袂,一动不动。
过了良久,她才轻声笑道,“走远了,甚好。”
这一句话她说给自己听,但一剑凭借着他超绝的耳力,还是听见了。
他眉头紧锁,看云随意的目光满是警惕。
似是察觉到了一剑的紧张,云随意笑道:“你说你不杀弱者,那我呢?难道双眼已瞎,经脉尽断的我,不是弱者吗?为何数十年已过,仍要来杀我?弑师的罪名,当真如此令你执着?”
“弑师”二字,在官兵中掀起一阵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