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怜悯◎
裴邵的建议对于贺莹来说非常有效, 现场看一场比赛,而且还是顶级赛事,对她的帮助是很大的, 现场紧张的氛围和压力都给了她足够的刺激和亢奋感。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亢奋感了,那是她小时候在面对比她强的对手的时候才会产生的感觉。
对手越强,她斗志越强,而且她是遇强则强的类型,越强的对手越能激发她的潜能。
所以教练常常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叫来厉害的前辈棋手来跟她下棋, 就是为了刺激她的潜能。
贺莹常常因为下棋的时候状态太过亢奋被教练敲打,让她状态收一点, 不要太放了,太放了容易出错。
同级的小棋手跟贺莹对弈,常常会被贺莹在棋盘上的气场压的喘不过气来,被虐的一度失去对围棋的信心和兴趣。
张玉贤曾经就是其中之一,那时候他刚来棋院, 在此前, 他也是因为同年龄层无对手的辉煌战绩被冠以少年天才的光环, 被众星捧月的。
教练看他太骄傲, 就决定让贺莹来磨一磨他的锐气。
一开始被安排跟贺莹下棋,张玉贤是有些瞧不起贺莹的, 他一直觉得男棋手天生就是比女棋手厉害, 同年龄层的男棋手都下不过他,更别说女棋手了。
结果跟贺莹下完一盘棋,惨败, 失魂落魄的回到家, 当天晚上就做了个自己突然不会下棋了的噩梦。
第二天缓过神来, 又觉得是自己一开始轻敌了, 又主动找到贺莹要跟她再下一盘。
他一开始就做足了心理准备,结果还是被贺莹虐的死去活来。
她甚至好几次都故意放他一条生路,然后又一点点把他困死。
像猫抓老鼠,明明可以一口咬死,却要拨弄来拨弄去的耍着玩。
张玉贤感觉自己就是那只老鼠。
贺莹就是那只猫。
他白着脸抬起头来的时候,就看到贺莹脸上兴致盎然的表情。
张玉贤依旧不死心,回家复盘,把这盘棋研究了一个通宵,第二天顶着熊猫眼去找贺莹要求再下一盘。
贺莹却不肯跟他下了,说他水平太差,跟他下棋她进步不了。
张玉贤气得差点呕血,他从三岁就开始学下棋,很小就展露天赋,就连他的教练都是自己主动找上门来要当他教练的,那些前辈们也都夸他天赋好未来可期,到哪儿都被捧着,还从没受过这样的侮辱。
但他气归气,确实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梗着脖子说要跟贺莹决一死战,如果他输了,就服输,以后都认她当老大。
然而结果他还是输了。
这回他是彻底被贺莹下服了,之前那种目中无人的傲气收敛了不少。
教练对此很满意,私下里请贺莹的教练和贺莹吃了顿饭以表感谢。
张玉贤能成长成现在的抗压型选手也有贺莹的一份功劳在,毕竟贺莹的棋风就是以攻击性强的,明明看着像个人畜无害的小女孩,可是下出来的棋路却异常凶猛,侵略感极强,如果抗压能力弱的,很容易从一开始就被贺莹压制,然后一路被打到最后。
张玉贤的抗压能力纯粹就是被贺莹虐出来的,越下到后面,就越稳,对手越强,他越处于下风,脑子反而越清醒冷静。
媒体形容他棋风稳如磐石,风吹不动雨击不穿。
看他下棋是一种享受,心里总是很安定,给人一种极大的安全感,局势再差,也能让人相信他能够反败为胜。
外界并不知道,这都是因为他小时候就已经承受过狂风暴雨的洗礼,才慢慢打磨成现在的样子。
贺莹却被生活打磨的失去了攻击性。
下棋如做人。
少女时期的贺莹是最耀眼最自信的时候,所以她的棋风也带着一种无所畏惧一往无前的攻击性。
而现在的她早已经在生活的磨砺下磨圆了棱角,棋风也少了攻击性,偏于保守谨慎,因为她首先想到的不再是侵略别人,而是自保,特别是遇到明知道比自己更强的选手的时候。
但今天看完张玉贤和谢宏的比赛,她忽然感觉自己身体里似乎有什么深埋了许久的东西苏醒了,正在蠢蠢欲动准备破土而出。
“你确定你真的可以吗?”贺莹落座后,还是问了坐在她对面的裴邵一句。
他的脸色看着实在算不上太好,而且之前被辣红的嘴唇也恢复了正常,唇色看着很淡,显出了几分病容。
裴邵揭开棋盒盖,周身沉静:“开始吧。”
“等等。”贺莹把手边装着黑子的棋盒推过去,挑了挑眉:“既然你生病了,那就你下黑子,就不算我占便宜了。”
裴邵抬眸,眸光微动,随即淡色的唇微微扬了一下,将手边的白棋棋盒推向她:“好。”
他知道,那场比赛对她的影响已经开始了。
黑子先落盘。
棋子碰撞棋盘,发出清脆的响声。
几乎没有间断,白子紧随落子。
不过走了不到二三十步,裴邵已经察觉到贺莹已经和前几次棋局中的表现截然不同了,那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和攻击性像是让他回到了十年前的棋局上
其间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陆续起伏,或轻或重,时间或短或长。
棋盘两头的裴邵和贺莹都端坐着,环绕在他们两人周身的气场又沉又重几乎凝结,可两人脸上的神情却一个比一个淡,只是偶尔蹙眉,偶尔扬唇,视线始终落在棋盘上没有抬过眼。
·
两个半小时后。
裴邵凝视棋盘许久,悬在棋盒上方的手缓慢落下,手指却没有落进棋盒中,而是捡起棋盒旁在对局中被他提走的贺莹的死子,轻而郑重的放在棋盘之上,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响。
他抬眸望向对面正在笑吟吟等待着这一刻的人,一如十年前,平静而又坦然:“我输了。”
贺莹嘴角的笑容控制不住扩大,微微抬了抬下巴,眉梢眼角散漫的笑意和锋芒也一如十年前:“我赢了。”
裴邵嘴角也微微向上提了一下:“恭喜。”
贺莹也笑眯眯地说着客气话:“承让。”
她现在表现的很轻松随意,但实际上她赢得并不轻松。
裴邵极擅长布局,好像只是随意落下的一颗子,在之后却会突然和别的棋子联动变成为一个陷阱,他是个耐心极佳的布局者,他的棋路不疾不徐却又密不透风,慢慢把自己的对手困死。
贺莹今天的棋路却不再是只求自保,而是带着一股拼死的气势横冲直撞。
你想困死我,我就把你的网都撞得稀巴烂。
虽然撞得头破血流,但还是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她有些得意:“事先说好的,我让你拿黑棋,不算占你便宜。”
说完身体前倾,向裴邵伸手,掌心朝上讨要礼物:“我的礼物呢?”
裴邵淡定的说:“那不是能随身携带的东西。”
贺莹说:“那你回去拿吧。”
她好不容易才赢了裴邵,迫不及待想要品尝到胜利的果实,裴邵向来大方,想必送给她的也不会是什么便宜的东西,可能一转手就是一大笔钱。
裴邵似乎有些无奈:“也不是可以拿取的物品。”
不是可以拿取的物品?
贺莹一脸疑惑:“那是什么?”
裴邵起身:“明天你会知道的。”
贺莹被他吊起了胃口,跟着起身,紧跟他的脚步往外走,不停追问:“你先告诉我是什么嘛,你就算不告诉我,给我点提示让我猜一猜也行。”
裴邵偏过头来用审视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评估她够不够聪明,最后得出结论:“你应该猜不到。”
贺莹:“......”
她怎么感觉被侮辱了?
“那你给我点提示,看我能不能猜到。”贺莹穷追不舍:“你不告诉我,也不让我猜,我今天晚上会睡不着的。”
这句话似乎起了作用。
裴邵停下了脚步,看着她满脸期待眼巴巴地表情,淡淡说道:“跟围棋有关。”
“跟围棋有关?”
贺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棋室里的棋盘。
“你该不会要送一副围棋给我吧?”
裴邵用一种“我说了你猜不到还非要猜”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贺莹立刻反应过来,刚刚裴邵已经说过了,礼物是不能拿取的东西。
“好吧,那我就再问一个问题。”
裴邵看着她,默许了。
贺莹问:“值钱吗?”
裴邵:“......”
你就这点出息?
贺莹看懂了裴邵的眼神,佯装无奈地说道:“没办法,你这样的有钱人是理解不了我们这样的穷人的。”
她现在其实已经不能说自己是穷人了,甚至在她的标准里,她现在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有钱人了。
只是她当“有钱人”的日子太短,她还有点不适应这个新身份,还带着贫穷的惯性。
裴邵却微微皱了下眉,看着她问:“我给你的钱不够用?”
贺莹咽了咽口水,从裴邵的表情中看出来如果自己现在跟他说不够用,他可能会再给她一笔钱。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实话实说:“够的。”
说完又笑了笑,诚实地说:“我只是做惯了穷人,所以本性难移。”
裴邵因为她的话,微微怔了一下,他忽然想起在赵老爷子葬礼上的那一幕,她站在那里,被人把钞票砸到脸上,她也只是沉默地弯腰下去把钱一张张捡起来。
他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些什么。
“别。”贺莹看到了,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你别露出这种怜悯我的眼神,我以前挺可怜的我知道,不过都过去了,多亏了你,我已经脱贫致富了。”
裴邵并没有回应她的玩笑话,也没有解释。
那并不是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