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身上热热的,香香的。◎
不论云之墨在谢灵峙这里算怎样的人, 可他对奚茴确实是好的。谢灵峙有眼睛,他自己会看,这世上对奚茴恶劣的人有许多, 可真心待她好的数不出几个。
他不会趁着对方不在刻意说其坏话,在繁城被他撞破奚茴与云之墨同榻而眠的那天早上, 谢灵峙与云之墨起过怎样的争执, 而云之墨对她又是如何企图, 这些都无需让奚茴知道, 没什么可告状的。
应泉与谢灵峙一并送老大夫回去, 跨出房门二人不禁抬头看了一眼轩辕城的西侧,乌云密布几乎压向了高楼顶,总是叫人心神不宁。
昨夜那场风雨悄无声息, 没关好门窗病倒的只有奚茴一人,可早间他们起来时亦觉得分外寒冷,比起昨日骤然降温, 吹过的风都带着丝丝凉意。这场雨几乎没摧毁多少花草, 只覆盖地面一层潮湿, 可那钻入骨子里的阴寒之气并未随着天亮而消散,反而越来越重了。
老大夫有话要说, 出了奚茴的院子才敢开口:“仙使, 屋里的姑娘脉象很乱也很微弱,像是有天生疾病, 这些年来是否常常生病?”
谢灵峙微怔。
皇城安排在行云州人客栈里的都是宫里的老太医, 医术比一般城池里的大夫要高明些, 他能把出奚茴脉象看似有天生的疾病, 可又没查出到底是什么病症, 所以才会多嘴问了一句。
奚茴以前是否经常生病谢灵峙不知, 他认识奚茴时,她已经过了五岁,三年相处仅前两年算得上愉快。可那两年也是谢灵峙初到漓心宫,最需要发奋用功的两年,每一次他与奚茴接触她好似都是生龙活虎的。
再后来,他们生疏,她便被关进了凌风渡里,一晃十年便过去了。谢灵峙想起初出行云州时奚茴的确也生过病,但那时她身上有伤,也可能是伤势未愈连带着的风寒。
“老先生看出什么门道了吗?”谢灵峙问。
老大夫皱眉道:“只把出了她应当在极小时伤过肺腑,五脏衰又未竭,目前看身体状况还是不错的,只是要避免受凉,及时服药,三五日便能痊愈了。”
若是一般风寒,谢灵峙当然不担心,可伤过肺腑,五脏又衰这可不是一般小事。
送走了大夫,应泉正要去抓药,原本要回去再看奚茴一眼的谢灵峙却跟上了他的步伐,轻声道:“我记得你比我早到行云州几年,你到时,阿茴也才刚出生不久吧?”
应泉与谢灵峙年龄相当,可他五岁刚与鬼使结契时便被应家送去了漓心宫,与谢灵峙这种被长老选上山的不同。
谢灵峙若不被岑碧青选中,必是下一任谢家家主,应泉上有兄长,能力远超于他,所以在他五岁时家里人便直接将他送上五宫由长老挑选了。
他到漓心宫的那一年,奚茴才一岁多些,刚学会走路。那时岑碧青虽不怎待见她,却也没刻意疏远她,偶尔也会远远多看奚茴几眼。
奚茴被嬷嬷养在漓心宫后山,离前殿最远的地方。那时应泉正是调皮的时候,也有过偷摸跑去后山抓山灵鸟兽,碰见过奚茴几次,见她软软的小小的一个,穿着粉色的袄子扶着半人高的竹笋站着,眨巴眨巴眼望向他。
奚茴不会说话时还是挺招人喜欢的,看起来很乖。
可当她会说话时,说出的话便没一句应泉喜欢听的了,还因为应泉逃了晨练而特地跑去岑碧青前告状,她想以此来讨岑碧青的好,结果应泉落了罚,她也没得岑碧青多喜欢。
从那时起,二人便是针锋相对。
回忆中止,谢灵峙问他:“你可知晓阿茴五岁前生过病?是否知晓她有天生疾病?”
方才听到这个消息时,应泉也震惊,他没有隐瞒:“奚茴三岁时生过一次病,死里逃生后岑长老便再没管过她了,至于天生的疾病我并不知情。”
行云州里有大夫,甚至青梧宫擅药理,也没有人为奚茴把过脉。
应泉小时候觉得这个小姑娘真讨人厌,明明他也为了让其不告状而买了好些东西去示好,将她当个朋友,可她把东西收下后转头又告诉岑碧青他贿赂,只从他送的诸多好物中选了个不那么贵重的呈上,剩下的都被她昧下了。
当时应泉就知道,她是个会骗人的,别看长得多乖,那双狐狸眼却出卖了她的本性。
岑碧青对奚茴不好,应泉觉得她活该,还跑到她跟前嘲笑过她,说她这样的小孩儿没人会喜欢,没将她丢出去已经算是大发慈悲了。
如今想来,他孩童时期也是个人嫌狗憎的性子,因在应家被人捧着惯着,便逆不了一点心意。
“我去抓药了,谢师兄若真想知道什么,为何不直接去问岑长老?”应泉说完这话便要离开客栈,只是跨出去那一瞬脚步又顿,转身对谢灵峙道:“你有没有觉得……今日的轩辕陈格外阴森?”
谢灵峙抬头望了一眼天,轻声道:“阴气重,地潮湿,的确不太乐观,待你回来后我们要探一下鬼气了。”
秦婼端着汤药重新回到了奚茴的屋内,见她裹着被子盘腿坐在床上,手里把玩着那把金骨墨扇,披散着头发眉目温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谢灵峙与应泉几人去了城西,赵欣燕与叶茜茜则去了城东,顺着城池两侧探寻城中鬼气。他们心中始终不安,即便当初在年城百鬼夜行也不见这般浓重的阴气,若真有大事发生,也好提前防备。
秦婼法术低微,被留下来照顾奚茴。
“喝药了。”秦婼声音低低的,说完这话再抬眸看向奚茴,见她心情似乎不错,便问:“奚茴……我能见见小小吗?”
她已经几个月没见过自己的鬼使了,秦婼感受得到小小仍旧在,只是她也担心小小的情况。
奚茴的确心情不赖,抿嘴道:“可以,不过你要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秦婼见她松口,连连点头:“你问。”
“你七岁起跟着赵欣燕,一定知道她许多事,她那鬼使什么来历?”奚茴像是随口闲聊,语气轻松,秦婼却知道她一定藏着坏心眼。
“我以前听徐菱说过,赵欣燕的鬼使不是行云州内先辈的鬼魂。赵家先祖曾在行云州外救过他一命,他生前功德加身死后魂魄不散,于是便知恩图报,留在了赵家,给赵家十多辈的后生都当过鬼使。”秦婼道:“以赵欣燕自己的本事,若她真走上了引魂试会的台子,是配不上荀砚知的。”
秦婼为了见小小,对奚茴知无不言:“赵氏擅生男,少生女,祖上四辈到现在也只有赵欣燕一个女孩儿,所以她自幼便备受宠爱,正因如此,她的性子也很矜高冲动。荀砚知之所以会跟着赵欣燕,便是因他性格温顺为人真挚体贴,赵家大约也知道赵欣燕这性子若是与旁的鬼使结契,多半磨合不来,这才让荀砚知与她结契,若不是因此,荀砚知应当是下一任赵家家主的鬼使才对。”
“这么厉害?”奚茴拿起折扇凑到鼻尖闻了闻。
云之墨的东西便是离了他的身也是温热的,拿在手中还有暖手的功效。
“我听说他从不说谎?”奚茴问。
秦婼点头:“是,荀砚知是君子魂,从无谎言。”
“他生前是不是个瞎子?”奚茴想起对方灰色的眼珠,便好奇问。
秦婼又点头:“听人说他是天生眼盲,死后与人结契,魂魄也只能借结契者的双眼,夜间观物,即便如此也看不出世间万物的颜色。”
“你知道的还挺多。”奚茴又问:“他与赵欣燕关系可好?我昨日听墙角,他俩好似吵架了?”
秦婼无语奚茴将听墙角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可还是将自己知道的告诉:“我听齐晓说,赵欣燕在年城用符咒打过荀砚知一次,虽被大师兄及时阻拦可还是伤到了魂体。我们与鬼使结契是合作关系,鬼使若无大错是不允许如此的,赵欣燕此举若是传入行云州,大约会被剥夺鬼使。”
“与鬼使结契不是除非一死一灭,否则不可分开?”奚茴闻言,心下微震,生怕她与云之墨结契了还有其他可能分开的变故。
秦婼又道:“是分不开,但会用法咒限制赵欣燕,此生不可再唤出鬼使。”
奚茴长长地哦了一声。
秦婼说得这么详细,也是有讨好之意。其实她早就看明白了,谢灵峙偏袒奚茴,随着赵欣燕与奚茴作对她没有好处,当年她为了不被行云州人欺负落得与奚茴一般下场,投靠了赵欣燕,如今为了保全自己,也会投靠奚茴。
片刻安静后,奚茴笑着对秦婼道:“你有没有明晶?”
秦婼慢慢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明晶,未经打磨,晶体粗糙,只作用夜晚照明用的。
“拿来。”奚茴伸手。
秦婼将明晶交给奚茴,这东西行云州山里能挖到,秦婼也不止一块。
指腹摩挲着明晶,奚茴沉思了片刻对秦婼笑道:“你很听话嘛。”
“以前是我糊涂,如今哪儿还能一错再错。”秦婼端起药碗,忍着惧怕对奚茴笑了一下:“药快凉了,你要喝吗?”
奚茴端起药碗将药喝光,虽皱眉头心情却很好。她知道秦婼是株墙头草,也知道秦婼之前是想挣扎一番的,今日能说出这些话便更好拿捏了。
奚茴将碗放下,摆出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秦婼,我将小小还给你吧。”
“真的?!”秦婼万万没想到奚茴不仅答应了让她看小小,还答应将小小还给她。
“你如今对我应当有很深的认知了才是。”奚茴的话点到为止,便摸了一下手腕上的引魂铃,比出结印手势释放里面小小的鬼魂。
那团被暗红火焰围绕的少女鬼使一副落魄的模样,多时不见天日又被烈火灼烧,早已虚弱无比,在看见秦婼的刹那便哭着扑向了秦婼的怀抱。
奚茴才不愿看她们俩姐妹情深的模样,挥手让秦婼离开。
她若想杀秦婼,比杀赵欣燕轻松百倍,无需云之墨动手便能要了秦婼的命。以前用小小拿捏秦婼,是怕她看不清形式胡乱告状,也怕谢灵峙将自己送回行云州。
现下秦婼主动投诚,奚茴便将小小还给她,索性造不成自己的威胁,何不卖对方一个好,秦婼想必会更加用心地盯着赵欣燕才是。
秦婼走后没多久,云之墨便回到了奚茴的住处。
他不似谢灵峙,进奚茴房间前还要敲门问候、等待回应,也不管奚茴此刻是否方便,门也不推便直接闪身进了屋子。
人影伴随火光忽至,吓了奚茴一跳,待那火星扫过地面不留痕迹,云之墨朝她看来的那瞬,奚茴立刻迎上了笑脸,眉眼弯弯,这回是真的在卖乖。
云之墨闻到了药味,又瞥了一眼桌上放着残留药渣的空碗,便将自己买来的药放在了桌面上,阔步朝奚茴走去,伸手探了一下她的额头。
温热的,却不像昨夜那般滚烫了。
待云之墨收回手,奚茴才软软地喊了一声:“哥哥。”
于是云之墨收到一半的手顿了顿,转了方向伸出一指在奚茴的额头上推了一下,轻巧地将她推去了柔软的被褥里,这才转身走到桌旁问:“谢灵峙给你找的大夫?”
奚茴点头。
云之墨看向她欲言又止,关于奚茴的身份他心中有许多疑惑,可也知道这些问她是问不出什么结果来的。恐怕奚茴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何能消解神力,却能适应凡人的草药。
奚茴见云之墨不知在想什么,又露出一抹笑道:“哥哥,我好喜欢你啊。”
突如其来的告白打断了云之墨的思绪,他瞳孔微震,立时朝奚茴看去。只见到她抓着他的扇子手指摩挲扇骨上的花纹,那双眼明亮又真挚,真情实感,亦丝毫不觉得自己说出的话有多不合时宜。
且有多露骨。
“我以前生病,没人这样照顾过我。”奚茴裹着身上的被褥,那是云之墨房里的,她自己的那床被她塞到角落里了。
“谢灵峙也不曾照顾过你?”云之墨问完便觉得不妥,好端端的他与谢灵峙比较个什么劲儿?
奚茴摇头:“他小时候很听岑碧青的话,只要岑碧青不许他来找我,他就能很长时间不来看我。我以前生病的时候,都是渴得不行自己下床找水喝的,便是上一次生病秦婼喂了我几回水,用的也是凉水。可是哥哥不一样,哥哥身上热热的,香香的,喂给我喝的水也是暖暖的,甜甜的。”
奚茴太乖了些。
声音软得像是裹了一层蜜。
言语间卖了些可怜,又朝云之墨撒了一次娇。
明知道奚茴如今的样子多半是装的,可云之墨颇吃她这一套,因谢灵峙先他一步给奚茴找来了大夫又喂了药而不太顺的心情渐渐便被她抚慰好了。
奚茴还在观察云之墨,她尤会察言观色,自然也看出了云之墨步入房间后过于沉默了些,装可怜博他同情,卖乖哄他开心,这都是奚茴信手拈来的。
果然,云之墨起身又走到了床边,这回却是温柔地再度抚摸上了奚茴的脸,垂着眼眸居高临下地看向她,瞳孔里倒映着她的影子。
他想回应奚茴的喜欢,声音偏像是卡在了喉咙里,到底做不到如奚茴那般直率坦然。
一场秋雨叫轩辕城提前入了冬。
原本以为谢灵峙等人分两拨在轩辕城查探漫天阴气的由来应当很快便能回来,可秦婼再见到他们时已经过去了两天,奚茴都从风寒中好了大半。
这两天每天夜里都会下一场薄薄的雨,接连三日没见到阳光,轩辕城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连带着人的心情也低迷颓然了许多。
客栈靠街的高楼二楼半开的茶堂内,奚茴与秦婼各坐一方,这两日云之墨每日都会来看奚茴,便是方才也还在,何时离开却不知了。
奚茴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看向灰蒙蒙的天空,就像过了申时后将要彻底天黑之前,可她不久前才吃了午饭,看天色根本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时辰。
见谢灵峙几人御风而来落在有风客栈门前,奚茴还从围栏探出半边身子去看,瞧见几人脸色阴沉,可见轩辕城的异状不是自然天气造成的。
楼梯处传来脚步声,奚茴小口小口唑着热茶,见十几人一并朝她这边走来,又分散在她四周的茶桌旁,连着两日疲惫,几个师兄弟的下巴都冒胡渣了。
谢灵峙瞧上去也憔悴了许多。
奚茴只瞥了他一眼,视线很快就落在了赵欣燕的身上,目光划过她腰间挂着的玉牌,瞧见玉牌下坠着赵欣燕新买的穗子。
片刻沉默,赵欣燕主动开口:“我唤荀砚知来。”
谢灵峙顿了顿道:“若不查清原因,便是荀砚知出手也未必能成。”
“那现在怎么办?总不能眼见着那些鬼魂吸食曦地灵气,一旦他们重新拥有意识,谁知其中会不会有谁化作恶鬼祸乱轩辕城?”赵欣燕蹙眉,已经伸手探向腰间玉牌。
这回没人再阻止她了。
奚茴眨了眨眼,听不出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只见赵欣燕取下玉牌稍一握,她身后便化出了一名男子的魂影,白衫染墨绿,银针绣劲松,秋风拂过茶堂,似乎也能吹过荀砚知的魂魄,扬起他额前的发丝,露出那双灰暗的眼眸。
“赵姑娘。”荀砚知只唤了赵欣燕。
现如今还是白日,荀砚知的眼睛并不能看清多少事物,可又因天色昏暗恍如将夜,他又渐渐瞧见了一些人的轮廓,可率先叫他捕捉到的,还是左手边不远处的那抹金光。
奚茴看见荀砚知的眼珠微动,似乎很快地朝她这边瞥了一下。
待他眼睛适应了才勉强认出了谢灵峙与应泉等人的方向,又一一打招呼,最后才面朝奚茴这处,微微颔首,轻声喊了一句:“奚茴姑娘。”
奚茴有些惊讶,见赵欣燕表情僵硬,她又颇为高兴地朝荀砚知扬起一抹笑,甚至与他挥了挥手。
果然,赵欣燕的脸色更难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