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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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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烈阳之风:一

◎今晚就去杀。◎

四季如春的行云州下了一场近百年来最大的雨, 瀑布扩涨,河冲堤坝,一连七日的暴雨致使行云州内百姓足不出户, 骤显人烟稀薄。

乌云盖顶,暴雨连天, 白昼如夜。

唯有原本立了一座问天峰的地方在骤雨里散发着阵法强劲的光, 层层叠叠的神圣光环透过大雨洒在巍峨的五宫金顶之上。

悬桥相接, 雨幕坠落, 这场大雨来得突然, 阴暗的天空像是有什么噩兆将临,使得众人心中沉闷着、压抑着。

大雨里,尚有振翅的金舟逆风而行, 穿过山川河流之上,在昏暗的天气里就像是一只孤独的燕雀,迎面而来。

待到那金舟入了五宫境内, 亮出了氏族身份, 才冲破护宫的法阵, 大雨转弱,金舟落在了金桥宫的宫殿之前。

金舟出自金桥宫, 舟上刻下飞天的符文, 也有一个大大的“赵”字。

金舟才刚停稳,便见遮雨的气墙化作一柄无形的伞, 遮蔽在来者的头顶。从金舟上下来的人共四个, 夫妻一双带着长子和一名漓心宫的弟子, 急匆匆地往金桥宫里赶。

金桥宫长老古雨在金舟入五宫境内时就已经听门下弟子报上, 说是赵家来人了。

赵氏为行云州上存世近万年的氏族, 祖辈便有许多能人出自五宫, 虽后来小辈没有多出色的了,可赵家家主本身的能力不俗,他也将自己千娇万宠的女儿赵欣燕送至了漓心宫学习。数十代赵家的家主都与五宫保持密切的联系,能使家主前来,必是有大事发生了。

古雨心性淡然,反而是来金桥宫与他相谈骤雨的张典是个急脾气,知是赵家家主过来连忙起身相迎,比古雨还要积极许多。

双方在金桥宫大殿前相遇,赵家家主赵振见到张典便拱手行礼:“典长老。”再抬头看见方起身离开椅子的古雨,又弯腰:“古雨长老。”

打了招呼后,张典引四人入殿避雨,即便有法术相护,但这么磅礴的雨势还是打湿了来者的衣袂与鞋面。

几滴雨水氤湿大殿地面,赵振颇为紧张道:“二位长老,小女出行云州往曦地游历,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情,可她到底年幼不知轻重,只在疑惑处与其兄长联系,犬子两日前将事情告知于我,我便立刻前来五宫寻长老们了。”

早在问天峰下出现神女,而神女又将问天峰挖去后,鬼域将与曦地重合的真相如今在行云州内已不是什么秘密。

那些外派的弟子说是游历,实则就是去捉鬼护人。赵振虽担心女儿的安危,可他们行云州人历来的使命便是护佑苍生,即便为天下生灵而死也是一件荣誉之事。

“到底发生何事了?”张典颇为紧张。

赵振道:“我且问二位长老几个问题,长老们要如实回答。”

两位长老缄默,赵振便问:“此番漓心宫带队的可是谢灵峙?而谢灵峙又是否放出了凌风渡里的那个人?那个人……正跟在谢灵峙身后,是或不是?”

“是。”张典没有隐瞒。

赵振蹙眉,无奈又担忧道:“二位长老难道真的不知奚茴实为不详?她若真是个寻常姑娘,如何能在凌风渡里度过十年还好端端地活着出来?十年前典长老便提过不可放任她,不如以将她送出行云州的理由扼杀她,如今却让她轻易离开行云州,就不怕她会祸害苍生?”

古雨垂眸沉默,张典又道:“不至于吧?我们从未教过她任何法术,她也在凌风渡里受够了折磨,应当学会收敛了。”

“奚茴已经与恶鬼结契了。”站在赵振身后的赵家长子没忍住开口:“舍妹信符有言,奚茴与恶鬼结契,双目可见鬼魂,她出万年密林不过短短几日,便已经杀害了徐家的女儿徐菱。”

“这……”张典一惊。

赵振又道:“往事历历在目,不过才过去十八年,诸位就真的不记得了?”

能使他们唤奚茴一声怪胎,说她是噩兆,难道真只有她是在鬼气中而生这一点吗?奚茴出生那日发生的事,因奚山之死,岑碧琴相护才被隐瞒下来,唯有五宫长老与几个氏族家主知晓。

至于后来岑碧青为何也远离厌弃奚茴,大约是她自己也知道,奚茴的存在或许真会给苍生带来祸患。

十八年前奚山死在了问天峰下通往鬼域的缝隙里,尸骨无存,神魂尽灭,奚茴在四十二碑前出生。那一夜漫天骤雨,大雨打在人的身上都生疼,奚茴很难生出,岑碧青耗了半条命的精血才将她生下来,她的胞衣里带着鬼气,而那场大雨下的行云州,处处都是鬼影。

雷霆骤雨不是所谓的噩兆,鬼气缠身也不是他们真正忌惮奚茴的原因。

可那漂浮在雨夜里,问天峰下、行云州所有山林水涧中的鬼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无数张陌生的面孔一闪而过,被大雨浇散重回土壤。

那才是奚茴出生时带来的噩兆。

她于鬼气中而生,又唤醒了无数沉睡于天地间散乱的灵魂,像是天生便与鬼域有无法分割的羁绊,她注定不应该存在于曦地。

岑碧青当时很害怕看见她,连忙让人将奚茴抱走,可后来她尚未养好身体又忍不住去看了奚茴,每一次见到奚茴后回来她都会沉默许久,渐渐地连她都开始疏远奚茴,避之不及。

“的确,后来的几年行云州与曦地皆未发生什么祸事,我们也不该因为那一夜的鬼影而迁怒一个孩子。可她的性子越发恶劣,谎言、欺瞒、偷盗、她注定长不成一个良善的人,也正是因为如此,十年前诸位才会商议将她丢出行云州,叫她自生自灭,或亲自动手,永绝后患。”赵振说得急,连连咳嗽了好几声,赵夫人连忙抚着他的后背,担忧地看向他。

“如今她离开了行云州,又与恶鬼结契,杀了徐菱,身边还出现了一个神秘男子,行事狠绝能力更是让人胆颤,你我皆不知再过一段时间,是否还能控制得住她了。”赵振道:“小女说,那男子曾不动声色断了一名漓心宫弟子的舌头,险些害了对方的命,又在其将死之前把舌头接了上去。”

此话说完,赵家长子将身旁的漓心宫弟子轻轻往前推,待对方抬起头来,正是如今已不愿再开口说话的阿成。

阿成如今说话不太伶俐,低声缓慢道:“无人知那人身份,但我见过他一眼,能大致画出他的样貌。”

断舌再续是他们永远也学不会的法术,奚茴才不过离开行云州短短几个月便结识了这般人物,她若真想害人,留在行云州的五宫长老鞭长莫及。

“张开嘴来看看。”古雨走近道。

阿成张开自己的嘴,几人凑上前仔细看了一眼,却发现他的舌头上没有半点断痕,之所以说不清楚话,是因为那人将他的舌头装反了,上短下长微翘,就像是天生如此。

“舍妹还说,她亲眼所见奚茴几次与恶鬼接触,那是个浑身长满了眼珠子的鬼,似一滩黑水浓烟,没有人形,曾也在漓心宫里出现过。而奚茴与那恶鬼甚至共处一室,极度暧昧。”赵家长子说完这话,便将赵欣燕传来的信符燃烧,字字句句皆成光点书写于空中。

这回不光是一路赶来的赵振紧张,就是古雨与张典也难以平静下来了。

历来丢下渡厄崖的恶鬼皆记录在册,册籍封于漓心宫书阁,可书阁不久前被烧,那场火变了方向烧至漓心宫的宫殿,偌大宫殿坍塌,索性书阁顶端的重要文书都因此保留了下来,若想知道那恶鬼是谁,便要去查阅。

古雨差使阿成留下,给他笔墨纸砚画下那名神秘男子,而张典带着赵家三口前往漓心宫调查恶鬼身份,金桥宫的弟子则需向其他几宫的长老通传。

关于奚茴,他们不能放任其胡来,必须得有个决策才行。

好在,如今行云州不是什么也没有,就在天坑层层光圈之中,还有一名苍穹而来的神女,他们还未到山穷水尽之地。

岑碧青见到赵家人并未多言,直接引他们去了新盖的书阁取册籍翻阅。

除去赵家人,还有张典带来的几名弟子与漓心宫的弟子都在书阁中翻动,悬空的卷轴一层层堆叠,数万年来的恶鬼皆记录其上,有的甚至画上了图案,符光微现,那是行云州人几万年的功绩。

岑碧青站在一旁,眼神空洞地看向雨幕里的山川,沉默着等到了长沣长老与明佑长老。

长沣长老加入翻阅之中,倒是明佑长老站在了岑碧青身侧,与她隔着两步,迎面而来的风吹起他衣衫上的青松,来时路上他已经听说过了有关奚茴的事。

“十五年前的岑长老,还很在意奚茴。”明佑突然开口道。

他的声音很轻,其余几人皆未听见,只有岑碧青眼睫微动,似是回忆起了些什么。

“其实我见过岑长老两次失态,一次是奚茴出生不久,你去问天峰下站了一夜,自责没能救下奚山前辈,那时我与宣长老就在问天峰下。”明佑道:“还有一次便是十五年前,奚茴重病,你从她的屋里出来时惊慌失措,哭过一回,后来你便送走了照顾她的嬷嬷,由她自生自灭。”

问天峰的那次,明佑得宣长老亲自教导,宣长老可化结界,故而岑碧青没见到他。而第二次明佑只是无意间路过,岑碧青太慌张无措才会没发现他。

“明佑长老说这些做什么?”岑碧青不动声色地问。

“我想关于奚茴是好是坏,她身份如何,岑长老是最清楚的人,有时我设身处地去想,若我也落到她那种境地,或许比她做的好不了多少。”明佑道。

“你是在护她?”岑碧青有些惊讶。

古雨孤僻,明佑沉默,这二人都是与岑碧青相交甚少的,唯一一次多说话,还是在明佑自愿请神时。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明佑看向岑碧青一眼。

双目对视,明佑极为淡定,像是想从岑碧青的眼里看出什么,岑碧青避开视线低声道:“你们所见的,就是事情真相。”

暴雨依旧,片刻沉默忽而被一声惊呼打破。

“找到了!”赵家长子道:“找到了!你们来看可是这个?”

古卷千年一封,赵家长子找到的那一卷至少是两万年前的了,难怪提及这恶鬼特殊的相貌他们却无一人知晓,因行云州的弟子多半只会翻阅近万年来的卷宗。

画面之上,浓墨泼成的画面里无数猩红的眼珠滚出,旁边对此恶鬼的记录不多,却在最后标了红,表示此鬼在被丢入渡厄崖下前弑人弑鬼,是极度危险的存在。

张典念出其名:“千目。”

千目,实则不止千目。记录有云,他杀人七千,弑鬼五千,喜好食人眼珠,可遁地隐身,目达千里之外。正因如此,当年捉他颇费功夫,他总在行云州人到达前便见到他们的踪迹先一步离开,只留下满地横尸。

倒也有人在他手里存活过,只因那些人听过他的名号,自愿挖眼求生,若遇他心情好便会放过。

“竟是两万年前的恶鬼……”赵振双腿一软,更加担忧如今赵欣燕的处境。

“那另一个呢?”赵夫人问:“另一个能化作人形,断舌再续的,可有此等能力的恶鬼?你们可找到了?”

众人摇头,已有弟子翻到了三万年前,仍没寻到有此能力的恶鬼。

那是非常漫长也难熬的三个时辰。

古雨就站在阿成的身后,眼看着他一笔一划尽量控制着手臂颤抖,于白纸上落下一张俊逸的面孔。乍一看画面上人的眉眼竟觉得有几分凛然,剑眉桃花眼,像是个好人的相貌。

阿成只画了那名神秘男子的半身古雨便让他停了,恰时前去漓心宫那边的人已经回来,带着一卷两万年前的古卷,目色沉沉地看向阿成画上的男子。

阿成擅作画,却也只将这画上的人与他记忆里的样子画成五分像。

这幅画与记载千目的古卷被五宫长老收起,冒雨送至了曾经的问天峰处。

越靠近天坑,雨中的光芒便越盛,一圈圈五彩的光环向外围荡开,光芒落在雨滴上折射出一粒粒晶莹,似星辰纷纷坠落,天将塌下一般。

“拜见神明!”

五人不敢靠近天坑附近,以免被那旋风般的光圈吸食进去。

光芒中央的宁卿缓慢转身,千丝万缕的光线缠绕着她的四肢,那些光线从地面而来,穿越了曦地五湖四海,是她搜寻司玄踪迹的神光。

古卷展开,卷上的千目画面浮现,几人以长沣长老为首,将此行目的告知,也将奚茴的身世大致说了一番。

宁卿静默着,再将视线落于千目的画卷上,轻眨了一下眼。

她认得这个鬼,就在她布下的阵法开启前,行云州内尚存其七枚眼珠,而她也放走了其中一枚眼珠,在上面留下了痕迹,只可惜那痕迹生生断了,并未搜寻到什么。

至于奚茴这个名字,宁卿也颇有印象,因对方曾被关凌风渡十年,而凌风渡里银杏树被烧毁的痕迹,是她如今找到的关于司玄的唯一气息。

那些人说完,又一幅画卷展开,画面上的男子面容在雨幕中朦胧,宁卿却在见到的那一刹怔住。

胸腔的震动加速,环绕在她身上的光线一丝丝散开,天坑之上旋转的五彩光环如精密的机关被卡住,暴雨骤停,颗颗雨珠悬于空中。

五宫长老纷纷屏住呼吸,眼见着神女从光环中轻飘飘地飞来,而长沣长老举着的画卷脱手而去。一副画与宁卿彼此靠近,画上的男人五官被雨水打湿,氤开了些许墨迹,饶是如此也足够宁卿乱了心神。

像,也不像,可她就是知道这是他。

世人如何能绘出司玄相貌?能有五分像便足够让她认出了。

白皙的手指轻轻点上画卷上男人的眉眼,一瞬散去画面中所有水渍,墨迹浮动,将那张面孔变得生动,亦慢慢显现出其真正的面容。

天人之姿,神光笼罩,唯一更改不了的,却是那双不再温柔宁和的眉眼。

“他在哪儿?”空灵的声音传来。

长沣长老回答道:“正随漓心宫弟子,往京州而去。”

“京州。”宁卿又道:“你们说,他与那名叫奚茴的少女同行?”

“是,神明可认得此人?”长沣长老又问。

这回宁卿没有作答,只是在片刻沉默后让他们离去,天坑上的阵法再度启动,骤雨浇得人措手不及,瞬间淋湿了跪地的五个人。

他们没得到关于那个画上男人的答案,而画卷重新回到长沣长老手中时上面已经没有半点墨迹,唯有闪烁的五彩光环中的宁卿眼神不解,心间也恍惚着。

司玄为何要断绝与她的联系?

又何时沾染上了凡俗的戾气?

大阵启动不可中断,宁卿却在这一刻起了要去京州寻人的冲动。

京州轩辕城,有风客栈。

浓甜的桂花香飘至整间客栈,一枝金桂连花带叶被人捏在手中,指腹搓揉而转了一圈,落下几朵来。

奚茴靠坐在客栈二楼半开的茶堂围栏旁,眼神看向不远处在街上采买的两名女子,一个赵欣燕,一个叶茜茜,二人手中拿着胭脂比对,笑得挺开心。

秦婼局促地站在奚茴身后,双手不安地搓揉着。

“你说你看见赵欣燕写下信符,传去行云州了?”奚茴重复:“是亲眼所见?”

“是。”秦婼低声道:“她没有怀疑我,写信符时我与叶茜茜都在,信附上还提及了那个浑身眼睛的恶鬼与那名……与你关系甚笃的公子。”

奚茴沉着一张脸,捏着桂花枝的手越来越紧:“赵欣燕怎么这么烦?应当早杀了才对的。”

秦婼见她提杀,本想说要见见小小,此时又不敢出声了。

“嗯!”奚茴像是想明白了似的点头,自言自语道:“是要去杀的,今晚就去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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