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焉应了一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从自己身边走过,突然伸出手,握住了梁稷那只持剑的右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道:梁稷,你知道的,我会等你回来。
梁稷微微低头,看着二人交握的两只手,眸光微闪,听见荣焉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等所有的事都了结之后,一切会变成什么样,但是,如若你不能平安回来,便没有以后了。
说完,他轻轻放开了手,再不看梁稷,径直回了帐中。
梁稷看着被风掀起的帐门,右手紧紧地握住剑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提步继续朝前走去。
积压在天际的乌云化作倾盆大雨,气势如虹地倾注而下,豆大的雨滴砸在帐顶,发出极大的声响,直扰得人心神不宁。
荣焉端坐于书案前,面前是一张簇新的纸张,他手中握着蘸好了墨的笔,却迟迟没有动作,守在一旁的李页几次三番往纸上看去,瞧见的都是白纸一张,终于忍不住开口:殿下,您是不是在担心前线的战局?
荣焉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只是这一年来东奔西走,为了各种各样的事端劳心费力,太久不提笔,当年学的东西也都荒废了,现在难得想静下心来画点什么,一时之间却不知要从何开始。
荣焉母后出身世家大族,也曾是名噪一时的才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尤其一手丹青,可以算得上是举世无双。荣焉自幼在其身边长大,荣焉难免受到熏陶,从很小的时候起,最喜欢的事就是趴在书案边看着母后作画。
再大一点荣焉能握住笔,吴皇后就让人将大张的宣纸铺在寝殿的地砖上,将荣焉整个放在纸面上,由着他胡写乱画。
再之后,荣焉年岁渐长,开始跟着宫中的学士研习学业,空闲的时候回到寝殿,跟着吴皇后学习绘画。
自小耳濡目染,又跟着吴皇后勤学多年,荣焉也曾以自己的画功为傲。只是后来家国沦丧,所有的闲情雅致也都跟着消散。前世今生加起来,再提笔的次数屈指可数。
今日风雨大作,大战一触即发,为了让自己静下心来,荣焉难得萌生起那么一丁点的兴致,提起笔来,却又不知要画些什么。
他将手里的笔放下,起身走到门口,掀开帐门看了一眼,目之所及只有漆黑的一片,雨滴在风势的裹挟之下,毫不留情面地砸在荣焉身上,荣焉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整个手掌立刻就被雨水打湿。
雨势极大,好像天地万物都被这场雨隔绝开来,大营的位置离集州城并不算远,却再不能听到一丁点前线的声音。
荣焉盯着面前的大雨看了一会,伸手放下帐门,将外面喧闹的雨声隔绝开来。用衣摆擦了擦被雨水浸湿的手掌,回到书案前提起了笔,重新蘸好墨,这一次不再犹豫地落到了纸上,笔走龙蛇之间,已经勾勒出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那人身着明光铠,腰佩长剑,一双凤眼狭长,薄唇微抿,神情间带着睥睨天下的气度。
李页愣愣地看着,半晌才小声问道:这是,梁将军吗?
荣焉将纸上的人勾勒出大半个身影,才住了笔,低头凝视着那人熟悉的面容,唇边漾出一点笑意,眉眼也变得格外的温柔。
荣焉神情之间的变化格外的明显,即使迟钝如李页,也能从中感觉到几分无法言表的宁静与幸福。
李页眨了眨眼,话在脑子里过了一圈,便说出口来:殿下,我觉得
什么?荣焉正蘸墨润笔,听见他说话,下意识地扭头看去。
与荣焉好奇的目光相对,李页突然结巴起来,想好的话也忘了怎么表达,张着嘴愣了半天,直到荣焉的目光都变得狐疑,最后小声道:就是,我,我觉得梁将jūn_rén挺好的。
荣焉手上的动作一顿,握笔的手一滑,大半根笔都落进了研好的墨里,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捡,直蹭了一手的墨迹。
李页急忙拿过湿布巾给荣焉擦手,又将那支笔捡了起来栓干净了递还给荣焉,还不忘小心翼翼地往纸上看了一眼,松了口气:幸好画没事。
荣焉一面拿湿布巾蹭手,一面神色复杂地看着李页,半天才道:你方才的话什么意思?
李页话说出口就有些后悔,尤其荣焉的反应让他更觉得自己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手指在书案上无意识地划了几下,才小声回道:殿下与那公主的婚事也不是真心实意,按您的性格,将来肯定会想办法悔婚。可就是不娶公主,您这辈子身边也总要有个人陪着。虽然,虽然我不太清楚,您与梁将军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几次三番的,我也看得出来,那梁将军是一心为了殿下您好的。
说到这儿,他咬了咬唇,心一横,把后面的话说了出来:殿下您也一直没避着我,所以我也,我也看得出来,您心里是有梁将军的。
荣焉听李页把话说完,先是震惊,而后是茫然,跟着流露出几分苦涩的笑意:等以后你就会明白,以我的出身,我的现在,想跟一个人相守,仅仅靠着心里有他是远远不够的。
可是李页想要反驳,却不知道要从何说起,他虽比荣焉还要年长几岁,对于感情之事却毫无经验可言,只瞧着荣焉的神色突然就黯淡下来,一时竟不知要如何是好。
倒是荣焉瞧见他眉眼之间有一些歉意,出言劝慰道: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人这一生难免要有一些取舍,我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如果上天还愿意垂帘我的话,等我做完那些,或许,或许还会给我一个以后。
李页急忙应声:一定会的,殿下这一生承受了太多苦楚,也该苦尽甘来了。
荣焉笑了笑,又重新拾起笔,还没等去蘸墨,突然听见帐外传来若隐若现的喧嚣声。李页脸色大变,徒然起身,掀开帐门而出。
片刻之后,浑身湿透的李页匆忙而归,一把拉住荣焉的手腕:殿下,快跟我离开!
荣焉整个人被他拉得一个踉跄,跟着疾走了几步,下意识问道:出了何事?
有人趁大军不在偷袭大营,营门外的守军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
说着话,二人已经出了营帐,疾风骤雨呼啸而来,荣焉瞬间就湿了个通透,下意识地朝着营门口望去,还没等看见敌军的身影,就被李页扶上了马,跟梁稷留下的两个守卫一起,护送他朝另一方向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李页:我也看得出来,您心里是有梁将军的。
梁稷:我也看得出来!感谢在2020-06-1112:58:50~2020-06-1215:34: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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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风驰雨骤,天昏地暗,只有偶尔划破长空的闪电带来一点突兀的光亮。
荣焉整个人伏在马背上,雨势让他根本没办法睁开眼,也无法看清前路,索性他身后还有一个李页,飞溅的雨滴仿佛对他没有任何影响,正死死地握着马缰,一路将荣焉带出了营地,两个守卫也各骑一马,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
头顶是瓢泼大雨,身后是气势如虹的追兵,前路茫茫,马蹄声阵阵,让荣焉有一些恍惚,宛若又回到了当初跟李页逃离皇城的那一日。
只不过,此刻他不再是那个懦弱惶恐的小皇子了。
从营地出来,正遇上一个岔路,李页握马缰的手稍有犹豫,荣焉勉力抬起头来,分辨了一下方向,伸手指向右边:那边有一片密林。
李页素来唯荣焉的话是从,一拉马缰,径直朝着那片密林而去。两位护卫更是果断地跟了上来。身后营地里的打斗声逐渐消止,荣焉没有回头却已明白,大营的守卫根本抵抗不了来势汹汹的敌军,至少有一队追兵已经穿过营地,朝自己而来。
眼看将要抵达密林,身后隐隐地听见马蹄声,荣焉下意识回头,借着一道突起的闪电,已经能够清楚地看见身后的追兵,为首之人带着宽大的斗笠,遮住了小半张脸,但是荣焉还是轻而易举地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追兵越来越近,李页自然也有所察觉,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守卫,那二人立刻会意,勒住马拦住了追兵的去路,跟着李页把马缰塞到荣焉手中,从马背上飞身而起,手中长剑的寒光划破长空,径直朝着追兵攻去。
李页!
荣焉的惊叫声骤然而起,密林已经近在咫尺,他却死死地拉紧了缰绳,一路疾驰的骏马发出一声长嘶,而后停了下来。
李页一击不成,回头发现荣焉也停了下来,只能退守至他身旁,跟两个护卫一起,将人牢牢地护在其中,死死地盯着越靠越近的追兵。
为首之人驭马向前,在离荣焉几步之遥的位置停了下来,向上推了推头顶的斗笠,露出一双阴冷却夹杂笑意的眼睛:果然是你!
荣焉从马上翻身而下,轻轻地拍了拍正妄图以□□凡胎挡在自己面前的李页,仰头看着身前的人,唇边勾出一抹嘲讽的笑:荣玄,好久不见啊。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了荣玄一眼,轻轻笑了一声:看起来,偷来的皇位并不怎么好坐,好歹也是个皇帝,怎么落得如此狼狈?
荣玄眯了眯眼,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朝身边的士兵做了个手势,自己也从马上下来:你不是也一样?对比起来,我应该还是比你好一些,毕竟现在,是你落到我手里,这一次,我可不会再因为我们是同宗,就轻易的放过你。
他一双眼如鹰隼一般,死死地盯着荣焉:要是早一点就解决了你,就不会有今日这些麻烦了。不过幸好,一切还来得及。
你没有想早点解决我吗?荣焉微微笑着,只是没做到而已吧?都到了现在这一步了,何必还拿那些粉饰太平的话来欺瞒自己呢?从我活着到达陵州那一刻起,你就一直想杀了我,没有动手不是因为你我同宗,而是因为你觉得善后太麻烦,不想给世族们趁机发作的机会。
你有今日的麻烦,不过是因为你的优柔寡断而已。荣焉轻轻眨了眨眼,让挂在眼睫上的雨滴滑落,你这样的人,就算勉强窃夺了皇位,也还是坐不稳的。
若不是因为你坏我的好事,又怎么会如此?荣玄的眼底蔓延出无尽的恨意,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朝内勾结淮安侯,煽动世族与寒族的矛盾,趁着国内内乱,又趁机向徐国借兵而趁火打劫,你真的是打的一手好主意!只是一味依靠别人,终究是没有好下场的,徐人现在全心都在集州城上,根本想不起来保你,还有那个淮安侯,
荣玄向前走了一步,放肆大笑道:你怕是还不知道吧,就前两日,他扶持另一个世族子弟登基为帝,并且,以新帝的名义下召,说你勾结徐人,侵魏土地,屠魏子民,上对不起先祖,下对不起百姓,是为叛臣,人人得而诛之!
从头到尾,你不过是他用来对付我的一个工具而已,被抛弃和背叛的滋味如何?
荣焉安静地听荣玄把话说完,面上竟没有丝毫的讶异:我与淮安侯本就是互相利用,为的就是扳倒你,只要做到了,就不算背叛。
倒了这种时候,你还要口出狂言吗?荣玄厉声道,我承认当日我的确轻看了你,才让你有机会一步一步设计我到此。但当日我能一步一步地收拾乱局,最后一统河山,今后我还能做得到,只要我现在杀了你
荣玄。荣焉轻轻地摇了摇头,有一件事你没明白,你不仅仅是当日轻看了我,现在也是。
他说着话,轻轻地向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他身后茂密而幽深的密林之中,突然出现了无数道的人影,荣玄顺着瞧过去,才发现那是一支手持利刃整装待发的jūn_duì,他们悄无声息地从密林中出来,将荣玄和他身后这数十人的追兵团团围在当中。
梁稷的身影如高山一样挺拔,即使穿着厚重的铠甲,在这样的大雨里丝毫没影响他的动作。他径直走到荣焉身前,一贯持剑的手里拿着一把纸伞,在荣焉头顶撑开,遮住了落在他身上的雨滴,而后转向一旁的李页:带你家殿下去避避雨,很快就结束。
是。李页从梁稷手里接过纸伞,护着荣焉后退到一旁。
梁稷这才将注意力从荣焉身上剥离开来,右手重新握上剑柄,目光冷冷地落在荣玄身上:你就是荣玄?
荣玄从惊愣之中勉强回神,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和jūn_duì: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们徐人不是应该都在集州城吗?
梁稷冷笑一声:你真的觉得,区区一个集州城,值得我们用全部兵马去取?你故意放出自己在集州城的消息,实际上带着自己的心腹藏在迁安,为的不就是将我们的注意力吸引到集州,而后趁我们后方守备空虚,趁机发难?
如此简单的调虎离山,你真的以为我们会相信?梁稷抬手间,长剑出鞘,在雨水的冲刷下,更显得冷峻而肃杀,若不是如此,又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将你引出来呢?
荣玄惊愕地瞪大了眼:这一切都是你们的圈套?!
梁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以为呢?话落,他回头朝着身后看了一眼,令道:动手吧。
随梁稷前来埋伏的皆是善战的精兵,加之人数的优势,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占据了优势。梁稷的长剑架在荣玄项上,在他们身后,尽是荣玄手下的尸首,鲜血在雨水的冲刷下,慢慢变得浅淡,等天亮雨歇之后,所有的痕迹都将被这场大雨洗刷一新,不会再有人知道,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荣焉从李页手里接过纸伞,径直走到荣玄面前,夜色昏暗,他那双眼睛却格外的明亮,隐隐地仿佛有水光闪过,他近乎怜悯的看着仍在挣扎的荣玄,淡淡开口:你还有话要说吗?
荣玄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荣焉,若不是项上锋利的剑刃,恨不得扑倒荣焉身上,与他同归于尽。
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还有什么话说!荣玄咬紧了牙关,但是你又能走到哪一步呢?你以为杀了我,就能拿回皇位,拿回魏国的天下了吗?你父皇那个蠢货守着大好的河山都坐不住,你又比他强到哪里呢?我就算死了,也会在地底下看着你,看着你如何咎由自取,如何一步一步走向你父皇的老路!
我从来都不觉得我父皇是个好皇帝,也正是因此,我也不觉得自己有本事坐稳那个皇位,所以,不管是当日,我还是皇子的时候,还是之后我父皇死后,我都没想过,要得到这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