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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登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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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天地之初,宇宙混沌,至后来鼠咬天开,阴阳分割,演化万物。

不过咬开混沌的那只老鼠大概是因没能当上天地之主,心中不满,暴饮暴食,它又嘴挑得很,专食这世间至阴至阳至善至邪之物,日复一日,竟让它修炼成了天魔之身。

天魔一出,便肆虐人间,天帝率领众神要将这只老鼠绞杀,只是它曾有功于天地,不能任意抹杀,天帝与众神商议之后,将他封印于天外境。

如今千年已过,上古众神大多都已湮灭在岁月的长河之中,就只剩下风渊、剑梧、司泉、梦枢这四位上神,有事没事的时候在天界下下棋,喝喝茶,日子过的颇为潇洒。

无情海封印松动的那日,几位上神正在天界摸牌九,这是梦枢上神在人间新学的游戏,风渊这一日的运气极好,从其他三位上神的手中赢了不少宝贝。

翌日,无情海中生出天魔乱象,幻海之雾自这一日从天尽头弥漫开来后就再也没有消散。

同日,剑梧上神闭了关,四位上神剩下三位,凑了一局三喜牌,梦枢上神输得太惨,走得时候连腰带都被风渊上神给挑了去。

天魔乱象愈演愈烈,无数的生灵丧生于此处,血流成河,尸堆成山,紫色的闪电从平原上掠过,滋啦滋啦几声响后,只剩下一片灰烬,与渗进土壤里的红色,一场大雨冲刷过后,什么痕迹也留不下。

无情海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封印上的裂缝越来越大,眼见着天魔就要冲出封印,楚桑以身殉道,以元神为祭,结成新的封印,然他的力量微薄,纵然魂飞魄散,也只能换得一两日的安宁。

两日过去,并无转机出现,或许无情海中的众生合该遭此一劫,于此处了了此身。

只是封印一旦破开,天魔现世,人间必定要遭逢大难,万千无辜生灵都将成为天魔的腹中之物。

他回头望了一眼千顷苦竹的尽头,无情海四周边界设有禁制,现在能看到的只有一团虚虚的影子,隐藏在重重雨幕之中,颜色都已经模糊了起来。

无情海中的许多人与妖都已有了入魔的倾向,想要再找出一两个自愿献身的傻瓜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这封印不能破。

他仰起头看着灰暗的天空,半晌后,笑了笑,想着他这一日也要与楚桑一样,身陨于此处,从此消失于天地之间。

他能在楚桑身陨之前,为他停住一个梦。

又有谁能为他也停住一个梦呢?

他生于荒野坟茔,生性乖戾冷漠,这天下苍生于他而言其实与脚下的一花一草一蚁并无任何区别。

但他不能不救。

因为,他那时候以为他的殿下,也在那苍生万民之中。

转眼间他在无情海中已经待了将近百年,眼看着再过几天他就能从这个鬼地方出去了,他前些日子还想着等他出去了,就去那人间找一找殿下的转世,如今却遭了这样一桩祸事。

他终于明白,这世间种种,皆有定数。

求不得就是求不得,他处心积虑也终究是枉费心机,来来去去,兜兜转转,最后,他能够抓到的还是这三个字。

他闭上眼,冰冷的雨丝落在他的脸庞上,恍然间想起多年以前,他站在烧焦的伽蓝塔上的那一场大雨。

时间似乎重叠在了一起,原来这些年,什么都不曾变过。

他将姬淮舟在进伽蓝塔前交代属下送给自己的那个小盒子握在手中,放在胸口上,耳边雷声轰隆,是百年之前?抑或百年之后?

眼睛已经睁不大开了,身体中的血液似乎也停止了流动,雷声在这一霎那止住,万籁俱寂,他的魂魄从肉身上脱离而出,轻盈盈的,即将消散于茫茫天地间。

他忽然很想知道,他的殿下,在离去前的那一刻,想的是什么呢?

再睁开眼时,他尚在人间,魂魄与肉身都齐全,无情海的封印已经被风渊上神修复,幻海之雾也退回了天尽头,一切都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只是许多入魔的精怪与人,都被送去了九幽,无情海还是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他从地上爬起身,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最后低头怔怔地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被他紧紧攥在手中的盒子连同里面的眼睛,都已不在了。

那是姬淮舟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

怎么会不见了呢?明明就在这里的啊。

明明他刚刚还见到殿下了呢。

他发了疯一般,赤手挖掘四周的土地,妄图从里面找到他遗失的宝贝,他的手掌很快被砾石树枝割伤,鲜血汩汩而出,融进土壤里面,他将方圆几十里的土地都找遍了。

真的找不到了。

他踉踉跄跄站起身,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走过的路,两行泪蓦地从他眼中滑下,下一刻他跪在地上,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砸下,起初是无声无息的,到后来他再也压抑不住,突然间嚎啕大哭起来,像是个被抢了玩具的小孩子一样,哭得声嘶力竭,哭得惊天动地。

他哭得这样凄惨,涕泗横流,泪如泉涌。

他曾经以为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失去的了。

现在他终于什么也留不住了。

头顶上的那一根冠羽,就是在这个时候掉落下来的,如同冬日里的初雪,悄然无声的落下,消逝于这茫茫世间

彼时风渊上神正在云上琢磨着自己历劫时都做了什么,听见无情海中传来的恸哭,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跌下云去,他唤出水镜,水镜中映出星如狼狈的模样,他心里想着这小妖怪嗓门还挺大,想来是得知被免了刑罚,乐极生悲,才有此嚎哭。

不过也仅此而已,他挥散眼前水镜,转头便忘了此事。

最后,天界为了嘉奖星如的大仁大义大慈大悲以及大无畏精神,免了他的刑罚,招他到天界做神仙。

可他在无情海的刑期本就要到了头,天下这么大,他想要去看一看。

或许等过几年,在一个春雷阵阵或者是冬雪霏霏的清晨,在某个都城的某一个街头,一回首,他就能看到他的殿下了。

他虽不能认出他来,但知道他就在那里。

这一生,便足够了。

他从回忆中回过神儿来,仰头天外天的璀璨星河,他那时候以为自己可以接受与殿下从此以后形同陌路,现在才发现,终究还是意气难平。

或许殿下说的对,他太贪心了。

星如闭上眼睛,他今日太累了,估计要睡上长长的一觉。

半梦半醒间,星如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睁了睁眼,只隐约看到一白衣人正向自己徐徐走来,可那不是他的殿下,他嘟囔了两声,翻了个身便又沉沉睡去。

又过了一日,长秋宫内,琉璃宫灯破挑开漫漫长夜,曼陀罗花暗香浮动,梦枢斜坐在六方椅上,见风渊来了,开门见山道:人界与无情海的封印都已修补完了,还剩下九幽境与魔界两处,不出意外的话,两百年内这两处的封印都会破开,天魔梦枢停了下,幽幽说道,我卜了一卦,卦象,不是太好。

风渊有些懒散地坐下,三两根手指支撑着脑袋,青丝垂落,他沉吟道:倒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梦枢一噎,总觉得风渊这话像是在嘲讽自己,自从上回他把腰带输出去之后,自己这段时间卦算得确实差了那么点,且这件事不用他来,风渊也该能推算出来,他叹了一口气,道:明日我们摸牌九吧,换个位子坐,你坐司泉的对面。

风渊挑眉,只看着他,不说话。

梦枢轻咳了一声,继续道:当然,我不是在怀疑你与司泉作弊,只是我私觉着我与北这个方位有些相克,该挪一挪。

风渊慢条斯理道:倒不必如此麻烦,你若不想坐北边,到时将牌桌转一转便是了,你喜欢哪个方位?

梦枢:

梦枢愈发觉得风渊与司泉背着自己搞小动作,不然的话他那天不至于输得如此凄惨,一想到那日自己连腰带都不剩下了,表情顿时哀切起来,再也待不下去。

他在离开时忽想起另一桩事来,重新坐下与风渊道:对了,当年我为你们卜了一卦,卦象说你情路艰难,缘分浅薄,如今你历劫归来,虽忘尽前尘,犹能找来习谷,可见你们之间的缘分不算太浅,就是以后你也多照看着些,别出了岔子,到时候有你后悔的。

风渊听后,神色淡淡,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梦枢见此,心道这缘分果然浅薄。

第6章

千桃园中,数十里似锦繁花开满枝桠,花冠连绵灿若朝霞,和风自南而来,桃花纷纷如雨坠入天河之中,清波荡漾,河畔白石上生出点点莓苔。

微露提着鹅黄色小裙子溜溜达达来到园子里,她是已经身陨皓池与青颜两位上神的独女,如今由四位上神抚养教导,她第一次在千桃园中见到星如的时候,星如化作原形团在树下,她那时没经思考脱口而出了一句秃毛鸡,后来为此内疚了好久,不过她也一直奇怪为什么他身上毛毛没几根,头发却有很多。

在千桃园中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人,微露疑惑地歪着头,脑袋上有花瓣从她额前缓缓落下,她举起小手,瞪着眼睛看着那花瓣落入她小小的掌心里,随后她像是拿到渴求已久的宝贝,眯眼笑了起来,很是可爱。

此时几位上神正在紫微宫长乐轩后面的小园子里摸牌九,今日牌桌方向换了一换,梦枢上神由北边换到了西边,可风渊与司泉仍是坐在一起。

梦枢托着下巴,看着眼前这一手整整齐齐的好牌,又抬眼瞅着剑梧手中骨牌,眼中放出精光。

剑梧前些日子刚出关,他现今是天帝,身上公务繁多,不过近段时间无情海的封印已被风渊解决,天下还算太平,他稍有些空闲,外加梦枢求得恳切,便出来与他们凑了一局。

他与梦枢的目光相接,出牌的手一顿,换了张三筒丢出去,随口问道:微露呢?

梦枢略有惋惜,一边摸牌一边道:她说她要去千桃园找那个小仙君玩。

司泉听闻此话,神思恍惚了一瞬,等到他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已经把刚刚摸到的能凑对的东风给打了出去。

剑梧蹙眉道:她今日的功课都做了么?

梦枢笑眯眯地将手中九筒打了出去,幸灾乐祸道:我猜还没有,又转头对风渊道,对了,今日该风渊你给她上课了吧。

三位上神同时将目光投向风渊,风渊气定神闲地伸出手,在梦枢震惊又绝望的目光中,将他刚刚打出的九筒捞了回来,下一刻把眼前的骨牌哗啦一声推倒,慢腾腾道:和了。

梦枢:

他站起身,拂去身上少许落花,抖了抖袖子,淡淡道:我去千桃园找微露去了,你们继续。

他走时还不忘从其他两位上神面前拿了几颗白玉的珠子,梦枢没有珠子,只剩下一小盒的般若果,风渊也一点没客气,抓了大半去。

风渊走后,梦枢拉着司泉的袖子哭哭啼啼起来: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他要有大明杠,幺鸡不能打出去,不知道他连九筒也不放过,我以为我差个三条,就能赢几个珠子回来,现在连般若果也没了

司泉被他嚎得头疼,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安慰几句也不见效,便问他:那还来吗?

梦枢瞬间坐直,来!

千桃园西北角的小房子里,微露趴在床边,好奇地打量着床上熟睡中的青年,青年双目微合,长而浓密的睫羽微微卷翘,他的脸上带着一种的病态的苍白,裸露在外的手臂上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她来时门扉大开,于是还很有礼貌地在外面叫了两声,没人回应,这才走了进去,屋子陈设极为简单,一床一桌一椅,床上有人,身上盖着一袭雪白的袍子,明光从窗缝中漏了进来,横在他的脸上。

她又喊了两声,床上的人依旧一动不动,犹豫片刻,微露抬步走上前去,她看到她要找的那位仙君蜷缩在这里,像是一只离群索居的小兽。

微露就这么趴在床边看了他很久,在某一个刹那,忽然觉得眼前这只秃毛的鸟儿有些可怜,她小心伸出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脑袋。

然还不等她付诸行动,身后传出一阵跫然足音,她转过头去,风渊站在门口处,他的衣摆长长拖在身后,迤逦出一地雅致风光,日头昏沉,落花遍地,远处长径漫漫似没有尽头。

他淡淡问道:知道今天要上课吗?

微露一听这话,立刻收回手,心虚地迅速从地上站起来,半晌,她咳了咳,略微实诚地回答了一句:忘记了。

风渊续道: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微露双手垂下乖乖站好,耷拉着着头,一副要深刻反省的姿态,我来找他。

找他做什么?

她抿着唇,偷偷望了星如一眼,答道:想听他讲故事。

风渊这才抬眼看了一眼床上的小妖怪,他与微露在这儿也有一会儿了,可这小妖怪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他向微露悠悠问道:他梦里给你讲?

微露将脑袋深深垂下,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深深的羞愧。

如果忽略掉微露脸上欲哭无泪的表情,屋子里勉强也算是一片平和景象,微露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上神说话,小心抬起头,觑见风渊正面无表情盯着床上的星如。

他目光透着微露看不懂的深沉,忒可怕,忒吓人,纵然微露敢向天借来七分胆色,也不敢在这位上神面前放肆,最多就是思量着等会儿上神要是发了脾气,她要如何带着这只秃毛的鸟儿亡命天涯。

她还是一个不到豆蔻年华的小小少女,与人私奔这件事对她来说稍稍刺激了些,却也新鲜。

风渊的心思倒没有微露想得那般复杂,只是心道这小妖怪委实怠惰了些,他曾在这园子中见过他几次,次次都在睡觉,当初或许不该让他看守这园子,该封他做个睡神才对。

他正要转身离去,忽瞧见一颗小小的水珠从小妖怪的眼角渗出,在阳光下闪着细细微光,很快沉入另一边黑暗之中。

风渊微怔,有些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譬如昨夜流星,日下朝露,总是出现得太早,消失得太快,来不及抓住,这位曾执掌天地的上神这么多年来脸上第一次出现类似疑惑的神情来,少顷,他敛起多余情绪,低下头,对微露伸出手,道:走吧。

微露颇为遗憾地应了一声:好哦,把小手放到风渊的掌心,心中发出不符合年纪的沉重叹息,今日私奔是私奔不成的,小小少女还要回去上课,临走时她依依不舍回头看了眼石床上的星如,他仍在熟睡,好像永远都不会醒来一样。

微露没来由地为他感到悲伤,想来是她这些日子听了太多伤春悲秋的故事,故而对这世间的万物都怀着一颗悲悯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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