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喧嚣断断续续传来, 将此处的寂静衬得更加悄然, 两人的身影被街灯拉得寂寞又细长。
这不是温荀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灯宵,但不得不说,眼前的小徒弟在长大之后, 看上去比以前还有陌生。
他的记忆又回到了头次在玄都见面的那晚, 清瘦的少年站在泛红的灯笼下,双眸亮如星辰。
为免刺激到灯宵,温荀尽量用很平和的语气与他说话, “衣公子最近在帮忙追查凶手,他告诉我,杀死飞白的凶手另有其人。”
灯宵的声音透出淡淡地嘲讽, “那可真是谢谢他了。”
“灯宵……”温荀忍不住无奈地叹了口气, “所以,飞白和温阮都不是死在你的手下,对吗?”
灯宵反问道:“师父不是说了相信我吗?为何到了此时还来问我?还是说,师父仍在试探我?”
温荀凝眉道:“我相信你,但我更想听到你亲口说出真相。”
“原来是这样。”灯宵的脸色稍微缓和一些,莫名地笑了笑,“师父如果想听的话, 不妨凑近一些, 徒儿悄悄地告诉你。”
温荀怎会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 可如今的灯宵喜怒无常,早已同平时判若两人。他还想知道那瓶丹药的事,并不想这么快和灯宵翻脸。
于是, 温荀慢慢地向他凑近了些。
一直以来,灯宵都是一副少年人的身体。现在这么一看,连平视都成问题。
感受到身高差距的温荀暗自叹气,微微抬了下头,“这个距离可以说了吗?”
灯宵盯着他看入了神,笑容凝在嘴角,“可以。”
温荀正等着他说话,后颈处忽然一麻,整个身体往前倾去,被灯宵接在了怀中。
因为事先有所防备,温荀并未迅速昏厥。他没有猜错,敲晕他是灯宵的下一步动作。
“师父,对不起。”
温荀听着这个声音,假装陷入了昏迷,一动不动地靠在灯宵的肩头。
他感觉到风从耳边吹过去,掀起阵阵凉意,闹市的嘈杂声也离他越来越远。
明明以为他昏了过去,灯宵仍是小心地抱着他,用斗篷把他裹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温荀听到一道开门的声响,紧接着他被灯宵轻手轻脚地放在了一间床上。
温荀从始至终都不敢睁眼,只能任由对方帮自己脱掉靴袜,然后宽解衣带。在感受到那双温暖的手时,他心里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但所幸灯宵的动作没有继续下去,仅仅帮他脱去外袍,便拉了被褥仔细盖好。
他……到底想做什么?
温荀藏有很多疑问,可现在的他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过了一会儿,响起一阵开门的吱嘎声。
灯宵离开床边走了过去,他没有出门,很快又折返到床前,同时手边多了盆热水。他开始慢慢地给温荀洗脸,动作又轻又缓,像是生怕他会被弄醒一样。
待洗漱完毕后,灯宵端着热水出了房间。
温荀闭眼等了好一阵儿,稍微活动了一下手指。他先是把双眼眯成条缝,再逐渐张开打量四周。
这里是很普通的房间,外面很安静,仔细听还有此起彼伏的虫鸣声。
他大幅度地动了动手脚,扭头去看四处。桌上点着灯烛,屋内没有灯宵的身影,看来的确是出去了。
正在温荀犹豫起身时,房门被推开了,灯宵去而复返。
他迅速将眼闭上,装作仍在昏睡的样子。
“师父……”灯宵冲他轻轻喊了一声,掀开被褥躺在他的身侧。
温荀闻到一股夹杂着水汽的香味,由此判断刚才灯宵应该是去沐浴了。他现在怀了孕不说,又尚且处在昏迷状态,灯宵该不会对他做出不轨之事吧?
抱着这种想法,温荀一夜都没有睡好。而这一晚灯宵也只是抱着他,什么都没有做。快到鸡鸣唱晓的时候,温荀终于捱不住睡着了。
醒来的温荀饥肠辘辘,他以为他是在观雪殿,睁开眼又被拉回到了现实。侧目一看,身旁早没了灯宵的人影。
温荀顶着一脸惺忪下了床,习惯性地穿好衣物去开门。谁知手还没碰到门环,整个人便被震得退后一步。
很显然,这道门被灯宵设下了术法,分明是不想让他出去。
温荀愣了不到片刻,本欲过去开窗,适才发现这个房间根本没有窗户。
他在屋里走了一圈,瞧见桌上有备好的早点和热水。看这样子,灯宵是怕他悄悄走了,所以有意把他关在这里。
待了整整一个上午,当温荀以为自己快无聊死的时候,房门开了。
灯宵提了食屉从外面进来,他换了一身装扮,显得英气逼人。
温荀也不问他,只默默地咀嚼着碗里的食物,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他清楚灯宵的性子,越是追问越是一声不吭。与其自己问话,不如让灯宵主动开口。
果不其然,看到他沉默进食的样子,灯宵率先出声问道:“师父不好奇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温荀如实回答,“好奇,但你会跟我说吗?”
灯宵笑着反问,“师父又没问我,怎知我不会说?”
温荀放下碗筷,“如果你会跟我说的话,就不会在门上设下术法。你想把我关在这里,看他们四处找我的样子。”
“师父不愧是师父,对徒儿最是了解。可这最后一点,却是错了。”灯宵站起身,手落在他肩上,声音从头顶飘下来,“我把师父留在这里,并不是因为他们,而是徒儿希望师父可以永远在我身边。”
他说话不紧不慢,却带着一种不可反驳的自信。
“灯宵。”温荀缓缓摸出那瓶丹药,明知故问道:“你知道什么是五行草吗?”
“知道。”灯宵顿了顿,“师父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我为什么会问你心里应该清楚。”温荀希望可以听他亲口说出缘由,而非自己去追问,“你说你不该对我做如此过分之事,那你可还记得是在什么地方吗?”
“徒儿自然记得,师父想去的话,徒儿可以带你去。”灯宵伸过手拿起那个小瓷瓶,“至于这里面的丹药,我不知道是谁在师父面前说了什么,但他说的没错,药里的确掺了五行草。”
温荀闻言微微一颤,压根儿不敢回头去看他,他无法想象灯宵此时会是什么神情。
过了会儿,才颤颤道:“你不是说……这是你的孩子吗?”
“是我们的孩子。”灯宵微笑着重复这句话,说道:“可徒儿只要师父就够了,师父也只有徒儿就够了。徒儿不愿任何一个人占有师父,就算是我们的孩子,也绝不可以。所以,他不需要来到这个世界,我不允许他成为我和师父之间的障碍。”
“……”温荀心里一阵发凉,根本接不上话,他试图转移话题,“那你的父亲呢?你这么做有考虑过他的感受吗?”
“为什么要考虑他的感受?他又不是我的父亲,他只是我的创造者。我们拥有血缘关系,却并没有父子情谊。”灯宵冷笑了一声,“在别人眼中,他是个慈祥和蔼的父亲,是凤麟山庄的庄主。可在我眼中,他就是个恶魔。我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如果没有师父,我可能早就死了。”
温荀想起灯宵之前所说,他每次出门都必须得到他父亲的允许。若不是因为他是玄玑弟子,灯千古不一定会让灯宵拜他为师。
如果单单为了玄都夺魁,他完全可以给师父找一个更好的师父。但是很明显,灯千古并不想灯宵太过引人瞩目。
这究竟是个好父亲,还是灯宵所说的恶魔,温荀对此不得而知。他唯一知道的是,灯宵一点儿也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天真无邪,他的心早已伴随着黑暗沉沦,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渊。
许久没有听到温荀的回答,灯宵从后面轻轻抱住他,“师父被吓坏了吗?”
温荀哑着嗓子回道:“没有。”
灯宵俯身想要去吻他,被温荀下意识躲开。他以为温荀是在与他置气,也不气恼,喃喃道:“师父喜欢这个孩子吗?”
温荀不过是个穿书者,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怀孕。但他知道这是一条生命,既然存在便有活下去的权力。
“师父若是喜欢,也可以把他生下来,到时候交由他人抚养。”话音刚落,听见敲门声的灯宵被引去注意,“徒儿去去便回。”
温荀不知道灯宵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到底作何打算。他在屋内待到傍晚时分,一个人看着玉铃铛出神。记得说玄曾经说过,只要摇响这只玉铃铛,他就会马上出现在他的身边。
可他犹豫了许久,最后等到灯宵回来,默默地收起了玉铃铛。倘若让这两人交手,他不知道是谁输谁赢。但无论结果如何,都不是温荀想要看见的。
“师父在看什么?”这是灯宵开口询问的第一句。
“没什么。”温荀一抬头,才发现不知几时香囊被他拿了去。
灯宵捏着香囊看了看,又凑在鼻尖嗅了嗅,然后还给了温荀,“挺香,师父喜欢就留着。马车已经安排好了,今晚我便带师父离开玄都,去师父喜欢的地方。”
温荀重新收好香囊,问道:“你决定放弃玄都夺魁了吗?你不是说,你的身体需要修炼玄玑绝学才能恢复吗?为什么骗我?”
灯宵莞尔一笑,“徒儿没有欺骗师父,只不过我选择了一条捷径,只需要付出一点儿代价就行。”
温荀道:“什么代价?”
灯宵道:“为了师父,任何代价都值得。以前我总是想得太远,到了现在我才意识到。有些时候,一瞬间的快乐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