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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云2吞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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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城市霓虹从远处遥遥映照着烂尾楼,一排排脚手架在大厅内投下纵横的阴影。林炡咽了口唾沫,终于低声说:没有盖过公章的文字实证。

什么意思?

我拿到了十几年前张博明的书信记录,调查了解行被派出去头三年特情组的情报往来,还去秘密探视了胡良安。那个时候老胡听到阿归这两个字还有反应,张着嘴啊啊地叫,脾气变得很坏,挣扎拿东西砸人。医生说那其实是因为他心里发急,他的大脑在提醒自己忘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但他说不出口,不论怎么挣扎都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林炡低下头,一拳捂着嘴巴,片刻后他恢复了沙哑而平稳的语调:不过那是一年多前了,上个月我去探视他时,老胡瘫在轮椅上笑呵呵的,看见人也笑,看见鸟儿也笑,看见大街上的汽车也笑。他安详而快乐,已经彻底消失在那个我们触碰不到的世界里了。

林炡看向吴雩,吴雩垂下了略微发红的眼眶。

我感情上的确是,宋平声音艰涩喑哑,但突然顿住。

他控制了下情绪,然后转了话锋,说:但情理上我必须把吴支队长带回去配合调查,这件事的牵扯面实在太广,可能需要对当事人采取一点措施

林炡猝然变色,刚要扬声说什么,刚才那发急的老领导冲口怒道:什么吴支队长,来人把他给我押回去!老宋你不要犯糊涂,你知道这件事情性质有多败坏,有多严重吗?!

宋平说:老纪你先别

但那姓纪的老头根本不想听:别什么?!你知道这姓林的嘴里哪句真哪句假,他说这姓吴的是真卧底你就信?他说解行死在十年前你就信?!谁知道这是不是他们不小心让毒贩混进特情队伍里,为了掩盖事实编出来的鬼话?!

宋平也发怒了:你这纯粹是阴谋论,你不能

不能什么,你知道这种大事报上去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啊?!你以为你头上那顶官帽还戴得住?!那姓纪的老头简直气极了,随便指了两个老部下,又一指吴雩:拉走!上强制手段!

老纪你想干什么!宋平怒吼。

你才是想干什么!老纪领导吼声比他还大。

翁书记一拍宋平的肩:先带回去,从长计议,这件事太大了,我们津海确实做不了主

把那姓吴的带走!上铐带走!!

砰!

巨响震荡耳膜,混乱戛然凝固,所有人惊愕地扭过头。

步重华一手向大楼外平举着枪,枪口兀自袅袅冒烟,声音简短紧绷:我看谁敢上铐。

老领导满面怒红:你

步重华一抬眼盯住他,缓缓地重复:我看谁敢上铐。

黑暗中他眸光森寒,和当刑警时截然不同,隐隐有些令人心惊的东西。姓纪的老头只觉兜头一泼冰水,凉意不由蹿起,这时只见步重华将那把非制式黑枪子弹退了,甩手一扔,啪!

手枪摔在地上,好几个人同时触电般向后一耸。

步重华面朝着众人,缓缓后退数步,停在吴雩身前半米处,扭头低哑地问: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吴雩望着身侧黑暗的长夜,一言不发。

吴雩,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信。步重华看着他苍白淡漠的侧脸,语调压抑但可怕地平稳,一字一顿道:只要你现在开口,说什么我都相信。

第128章

只要你开口, 说什么我都信。

吴雩的表情似乎有一点奇怪, 但那并不浮于面皮, 因此连最细微的阴影变化都无法表现那瞬间的神态。

僵持的空气凝固住了,四面八方含义各异的视线都交织在他身上。漫长到静止的几秒钟后,他终于慢慢开了口, 因为长久没发声而有一点嘶哑,但竟然非常平静:

我没什么能说的了。

确实没什么能说的了,该交代的林炡都交代清楚了, 只是拿不出证据来而已。

这世上的道理就是这么无可奈何, 哪怕全世界都愿意相信十二年中发生了什么,但没有那张盖了红章的薄薄的纸, 再惨烈的牺牲、再铁打的功勋,也都会随之变得有点心虚, 有点不踏实起来。

步重华还是坚持地看着他:说点什么都行,告诉我们林炡说的是真话就行。

真话。吴雩慢慢地重复这两个字, 然后侧颊上阴影又微微一动,这次终于能看出是个短暂的笑影:你不明白,步队, 话语现在其实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他喊他步队。

步重华强行压抑着情绪:不, 吴雩,这世上的语言只要出了口就有效力,你听我说

我本来不叫吴雩。

步重华一下停住了。

我本来没有名字,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年出生的。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吃鸦片,吃到了一定程度, 神志就疯疯癫癫的,我爹娘也不例外。我刚会下田割草的那年他俩不知道怎么就死了,爹是一下死的,妈临走前跟我说,她有个妹妹,年轻时逃难跑到了外面讨生活,如果有一天那个妹妹来找我,叫我一定要跟她走,到外面去过好日子,看大世界。

步重华隐约猜到了那个妹妹是什么人,果然吴雩顿了顿,说:我妈走后大概第二年,有天村子里来了几个大人,其中有个女人我第一眼就知道了她是谁。因为她跟我妈长得简直一模一样,真的一模一样,连我跟她长得都很像。

她就是解行的母亲。

那个非常好看的年轻女人穿着粉绸衬衣,白色百褶裙,笑容满面地蹲在小树林前,怀里抱着一个与自己极其神似的小小孩。

那稚嫩的小脸紧绷着,自下而上拘谨地盯着镜头,二十多年前边境毒村血灰色的天空倒映在孩童眼底,映不出丝毫笑容。

她想带我走,但同行的其他人却告诉她这次准备并不完全,虽然他们出境来到这里是正规合法的,但如果带个孩子回去,就要走偷渡路线了,边境边防还没有打点好。所以她只能先跟那些人一起离开村庄,临走前告诉我说她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叫做解行,今年七岁,不如以后我就叫做阿归,也算作七岁。她说最多再等一两个月自己一定会回来,到时候就带我彻底离开,去一个没有鸦片、没有罂粟花、终年四季如春的大城市,和她的儿子解行一起生活。

我相信了,我很高兴。你看,那一年我终于有了名字,还有了年龄,但我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见到她。

吴雩伤感地笑起来。

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转眼十多年过去了。她一去不复返,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步重华艰涩地问: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真的很想知道,那毕竟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说到这里吴雩也有一点自嘲:直到十多年后,我因为保护玛银得力,终于在我们整个村子的大东家塞耶那里有了一定的地位,想办法从他手里争取到了第一次参与毒帮买卖的机会,就是跨境偷渡潜入北方,去监视和促成一笔跟塞耶有关系的毒品交易。但其实我费尽心思是为了去见解行,当时我为了打听到他的下落,已经花了好几年的心血和时间。

步重华神情难以遏制地变了,他终于想起玛银死后那天晚上,在疾驰向医院的车厢里,吴雩满身是血靠在副驾上,对他喃喃叙述那些错乱闪回的记忆片段

我第一次认识阿归,是在大二那年实习,跟禁毒队实施抓捕任务,第一次见面他就救了我的命

紧急求援!紧急求援!两名卖家冲破包围圈正向外逃跑!

站住唔!

你想死吗小警察,那两人满裤兜的手雷你没看见?

是的,故事里的一切情节都真实发生过,只是本应站在舞台中央的主角却早已与替身换了衣装。吴雩短促地勾起唇角,拉成了一条平直的线:而我当时去见他,动机很简单,就是为了问为什么他母亲最后没来。事实也没费太多废话,因为解行同样第一眼就认出了我。

你我知道你。树丛中只听见解行震惊发抖的喘息,他瞳孔缩紧,难以置信道:你是阿归?你是不是阿归?!

那是他们第一次彼此对视,阿归本来以为这么多年来的期待、渴盼、失望和愤懑会让这句话难以出口,或一旦出口就歇斯底里;但实际上他比预想中的还要冷静。

他听见自己很平稳地说:我一直在等她。

远处纷乱的抓捕现场和闪烁的警灯都霎时无声,只有这两张无比肖似的面容彼此对峙,就像命运随手开了个恶劣的玩笑,许久才见解行咽喉颤抖着一滑:

她知道,所以她去找了你两次。

阿归一怔。

那年她回来之后,便四处找人打点,很快又去了缅甸,但刚启程就遇上掸邦内乱,同盟军与政府军爆发激烈交火,她雇佣的蛇头怎么也不肯继续冒险进入武装叛乱地区,只能打道回府。第二年她病了,切除了一部分身体组织,错过了缅甸全国普选前那短暂的几个月和平期。等她病好之后爬起来、整装雇人、再偷渡跨越国境线,时间却已经来不及了,缅甸军突然宣布推翻选举结果,局势立刻再次恶化,金三角坤沙的孟泰军在掸邦急速扩张,大大小小的毒帮都随之开始划分地盘,你们村被那个叫塞耶的武装毒枭占领后彻底封锁了。她回来的时候说,每座山头上都驻扎着掸邦军,每座村落都被坚兵重炮把守,每一块农田都被武装分子烧掉,像驱赶牛羊一样驱赶村民去种植罂粟。她险些就没能回来。

阿归一动不动地站着,脑海空白。

他听见机关枪在树林中连珠炮似地响,烈焰覆盖村庄农田,迷彩卡车轰轰驶过燃烧的田埂;他看见一排排身穿迷彩服的士兵在爆炸中掀飞上天,落地时已化作了一块块残肢断臂,硝烟盖住了村民恐惧的痛哭与哀叫。

她没能等到亲眼看见战火平息的那一天。解行眼眶通红,说:蒙泰军投降的那年她就去世了,癌症复发。

她没能活过那些毒枭,事实上连大毒枭都能寿终正寝,骨灰还能洒进大海。

但妈妈直到过世都没有忘记你,阿归。她把照片留给了我,说你可能还活在这世上。

她说如果有天我能找到你,一定要想办法把你带回来,从罂粟田的那一边回到这人世间。

小时候我以为解行的母亲背弃了诺言,实际上她最终都没有忘记找我。十年前我以为张博明为大义抛弃了卧底的性命,实际上张博明到最后一刻还在为我打算。吴雩眼底满是血丝,站在烂尾楼水泥柱的阴影下,平静地望着步重华:张博明、解行、胡良安甚至林炡,这么多年来我遇到的每个人都尽到了最大的努力,每个人都没放弃要把我从那地狱里拉出来,但所有努力最终都无济于事。内乱,战争,疾病,死亡每一次命运的意外其实都是情理之中自然形成的结果,从最开始就写好了今天的结局。

这个结局也并不全然是坏的。

八十年代金三角战乱,九十年代掸邦以毒养军,当地无数人流离失所,被强行致残、毒哑之后赶进鸦片种植园当牛做马,死在罂粟田下的不计其数。在那个时代背景下,一个年幼的孤儿能存活下来,还能活到今天站在这里,已经是更多冤死亡魂想都不敢想的好运气了。

你这样的人是不该去接触那些的,步队。你看着我好像跟你一样站在这平地上,其实你脚下是万里国土,我脚下是无数尸骸。吴雩笑了笑,说:我不想再踏着解行的尸骨往上爬了,他走的时候,身上已经足够伤痕累累了。

步重华被一股剧痛掐住了咽喉:可是

冷静点步队。这时江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上前,从身后一拍他肩:让他们先把吴雩带走吧,这件事不说清楚确实不行。

步重华指甲死死掐着掌心。

他们三人站在靠近落地窗的墙角边,翁书记宋平等领导都站在差不多十来步远的大厅中。只有严峫看着江停,敏锐的直觉似乎嗅到了某种不安,下意识上前两步。

你今天本来就不该坚持要跟我们来到这里,万一闹出动静对你有风险。江停顿了顿,又劝道:还是走吧,让吴雩去说清楚就行了。

步重华直勾勾盯着吴雩,只见他最后一笑,似乎有点伤感和遗憾,然后垂下视线向众人走去。

刚才闹起来要上手段,其实也是在混乱之中的话赶话,现在见吴雩放弃抵抗,主动向这边走来,几名领导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都稍微一松。

江停也随之自然地向后退了半步,面朝众人转过身。

你们让他说清楚。步重华尾音微微颤栗,问:可是这种事现在还怎么说清楚?

的确这世上要什么都能辩明论清的话,那字典里就不会有冤假错案这个词汇了。林炡也迟疑着一张口,刚想说什么,却只见吴雩脚步停住,回头微微一笑:

我知道已经说不清楚了,但该做完的事还是要去做完。

所有人都一愣。

就在这时严峫失声:住手!

话音尚未落地,步重华已心中雪亮,但一切都来不及了江停的站位恰好背对吴雩,被他一伸手就掐住咽喉,闪电般拽到了自己身前:

都给我站住!

场面瞬间凝固,江停失声惊呼,被吴雩硬生生拖着疾退数步,哐当踩到了空荡荡的窗台边缘!

别过来,否则我带着他一道跳下去!

你他妈给我住手!严队!快叫人快叫人!!步队还在这不能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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