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九龄揣着刚才从刑侦支队摸来的一袋卤蛋出去了,吴雩刚要起身,步重华按在他肩上的手却倏而一用力,把他按回了转椅里。
廖刚!
廖刚正出门,闻言探回头:哎!
出去以后别跟任何人提吴雩。
廖刚一愣。
步重华站在办公桌后,声音轻而严厉:郜灵、刁建发等人网络流量数据异常的事不是他发现的,明白了吗?
廖刚一点也不明白。当蔡麟夸张描述吴雩对网络通讯技术超级懂!好牛逼!的时候他还挺不信,直到刚才亲眼见证了,他才感到惊讶和感慨,觉得小吴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实际上却有很高的专业水准,真是个很踏实低调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了。
步重华一向不忌讳下属展露锋芒,甚至还持比较鼓励的态度。为什么要抹煞吴雩的功劳呢?
明白了吗?步重华加重语气。
行行,明、明白了!廖刚条件反射一立正:是!
廖刚一肚子疑惑地退了出去,门咔哒一关,宽敞的支队长办公室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吴雩想起身,但刚有动作,又被步重华搭在肩上的那只有力的手按了回去。
蔡麟那边我也叮嘱过了,他俯视着吴雩,不动声色道:这个安排你满意么?
吴雩瞅着他眨眨眼睛,笑了起来:满意,当然满意嗨,我这不是社恐呢吗?
社恐是他跟蔡麟学的新词,如获至宝,正值新鲜期,最近天天用。
步重华慢慢道:那现在只有咱们俩,你总不该社恐了
这倒是实话,如果这世上还剩最后一个吴雩稍微不那么恐的人,那大概就是步重华了。
吴雩向后靠在他老板的椅背里,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地摸了根烟,刚想说我吃了你这么多鱼已经不好意思恐了,就只听头顶传来步重华淡淡的声音:那为什么我还听不到你说半句实话呢?
吴雩动作一顿。
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去丰源村时路上的对话吗,步重华双手插在裤兜里,视线向下盯着他:我问你当年为什么要去当卧底。
越野车在山道上微微颠簸,吴雩一手开车一手夹着烟在鼻端前嗅,突然只听副驾上的步重华放下工作手机: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
你跟张博明认识的时候也才二十出头吧,那么年轻,为什么选择去当卧底呢?
吴雩意外地瞥了眼,只见步重华一手肘搭在车窗边,把玩着刚从下属那里收缴来的打火机,头发被窗缝中吹来的风吹拂,显得很放松。
没什么原因,吴雩收回目光,现在想起来,应该就是为了搏一个前程吧。
搏前程?
是啊,警校一年年扩招,岗位却就这么多,没钱、没门路、没过硬的专业成绩,就算找到工作基层待遇也够呛。又不像你这种精英学院派,不搏一把怎么找得到出路啊,最初还不是想混个铁饭碗。
就因为这个去做卧底?太拼了吧?
嗨吴雩漫不经心望着前方灰尘弥漫的公路:当时谁知道一做这么多年,还不是以为两三年就回来了。
步重华还想追问,但吴雩随口应付完,犬齿一叼烟头,伸手就想去抠被领导攥在掌心里的打火机。
干嘛呢,开车去!步重华把手一抽。
步支队!你再不把打火机还给我,我就在你车上吃烟叶了喂!
吴雩还没来得及用牙把香烟外层白纸撕掉,烟也被步重华一把抽走了,呵斥道:惯得你什么毛病。
车辆沿公路向前飞驰,扬起一路滚滚尘烟,只听吴雩无可奈何的声音渐渐远去:我总有一天要教会你抽烟
我以为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听到你说句真话,那个人应该是我。步重华淡淡道,我想错了。
周一上午分局忙碌异常,空旷的会议室却变得非常安静,窗外马路上的喧杂热闹隔着玻璃窗,一声声模糊又清晰。
吴雩取出嘴里那根没点的烟,夹在手指间,半晌低头道:我没骗你。
步重华冰冷的神情没有一丝改变。
我当年确实要给自己博一条出路。因为我念不下去书,认识张博明以后就退学了。那时候年轻不懂,后来才慢慢意识到念书的好处,很多当警察需要的专业知识都是我后来自学的。
步重华盯着他乌黑的发顶,什么样的卧底经历能让你意识到掌握暗网专业背景的好处?
吴雩犹豫数秒,才说:马里亚纳海沟。
这个名字就算步重华不是网侦也听过,因为太出名了。
马里纳亚海沟是最早被外界公布的暗网电商交易平台,因为担保信用度高、物流安全快捷,在短短两三年内迅速崛起,成为了全球最大暗网电商之一,其创办者兼管理员id叫shark1325,国内的网侦都管这个人叫鲨鱼。
鲨鱼跟很多脾气古怪的极客一样,是个拥有高超网络技术的无政府自由主义者,这与几个最早开始利用暗网做生意的大毒枭不谋而合。他创办马里亚纳海沟的初衷是为了帮这几位大毒枭分销货物,但后来发展成了暗黑版淘宝,不同的是绝大多数商品都违法:毒品、武器、色情视频、人咬易网站为顾客提供交易担保,为一部分高v商家提供物流服务,并从每一单交易中抽取佣金。根据国际刑警发布的不完全统计,马里亚纳海沟上线一年内,每周交易额就达到了数百万美金之多。
分布在全球各个机房的服务器中转点和匿名通讯技术有效地保护了这座网站,各国刑警都尝试过调查打击,但均无功而返。
你还记得我上次去云滇见的那个鬼佬么?亚瑟·霍奇森,就是马里亚纳海沟的高级安全主管。十年前他来金三角跟一个叫塞耶的毒枭谈合作,中间被我截了胡霍奇森本人被活捉,塞耶跟其他毒贩也被当场打死了,那漫山的罂粟田被缅甸军方放火烧了一天一夜。
塞耶的势力被全部消灭之后,我独自逃出,无所事事,在金三角各大赌场间东躲西藏。就这么游荡半年后,我混进了另一拨毒贩内部做打手,发现这帮人也开始用网络分销鸦片,他们所在的平台还是叫马里亚纳海沟。
吴雩呼了口气,两手肘搭在大腿上。这个习惯性的动作让他上半身弓起,然后抬起一边眼梢,自下而上地瞅着步重华:
此后我又在金三角混了九年,接触过不下几十个大大小小的贩毒团体,深入过三四个像塞耶那样有规模的毒枭集团。我发现这些毒贩中,十成里有六七成都利用暗网来销货,他们的大麻、冰毒、海洛因远销北美甚至东欧,而合作方毫无例外都是马里亚纳海沟。
我开始意识到马里亚纳海沟是这一切的源头,只打击贩毒是不够的,必须潜入到深渊最底,才能除掉那条真正的恶龙。
吴雩点上烟,白雾呼地飘散的空气中。两个人都没说话,良久安静后,步重华突然问:你说你曾经差点暴露过一次,但幸运躲过去了,就是十年前抓霍奇森的时候?
是。吴雩叹了口气,抓住个暗网管理员可他妈不容易了。
那你还觉得那些暗网志愿者没问题?
他们原本距离就非常近,转椅背又抵在办公桌沿上。步重华弯下腰盯着吴雩,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撑在椅背上,这个姿势几乎就把吴雩锁在了他自己和办公桌沿之间狭小的空间里,连任何转动或回避的空间都没有。
吴雩说:我这不是觉得技术自由无罪呢吗。
控制技术的是人,人也无罪?
吴雩向后一仰头,拉开了几厘米距离,举着烟说:我喷你了啊。
步重华眉角长、眼睛深,那张脸一旦没有表情,就自然散发出一种目中无人的冷峻感。所以他在警院上学时当选系草全凭硬件,实际人气是没有的,任何一个正常女生被他这么近距离一盯,都会油然而生一种仿佛欠了他很多钱的错觉。
但当他像现在这样,一边眉角微微挑起、眼神半笑不笑,弯腰靠近看着吴雩的时候,又有种年轻和成熟、含蓄和挑衅糅合起来的,很难用语言形容的魅力。
吴雩上半身向椅背后倾,喉结轻轻滑动了下,似乎是咽了口唾沫:我真的喷你了啊。
步重华轻声说:你喷。
喷啊?
两人对视片刻,吴雩诚恳道:我错了队长我下次不敢了,上季度的外勤津贴千万别给我往少里算,求你。
步重华眼底闪烁着一丝微乎其微的揶揄,又略微更靠近了些,吴雩后脑勺的黑发几乎贴在了电脑显示屏上:你
就在这时办公室门一开:报、报告!步支队!
咣当一声吴雩意一脑袋撞上电脑,步重华霍然站起身厉喝:出去!我说过谁敢不敲门就紧接着戛然而止。
宋卉?!
津海公安大老板宋平之女、昨天那个全家脑子灌水泥的小实习生宋卉,缩着脖子怯生生地瞅着步重华,两根食指在身后紧紧勾在一起,虽然并不害怕,但多少有点心虚:
许许局让让我来告诉你,垃圾填埋场发现一具老年男性尸体,疑似那个陈、陈陈陈元量
步重华的听觉神经捕捉到了陈元量三个字,但大脑却仿佛浑然没反应,那双本来就森冷严厉的瞳孔紧盯着她身上的实习警服,再开口时每个字都隐藏着勃然欲出的怒火:
谁让你来我队里的,我不是跟你说了去海关实习吗?!
宋卉:
尽管竭力控制了,宋卉那张小嘴还是不争气地抽了几下,五秒钟后终于:嘤
我不想去海关海关太没意思我想到这里来陪着你顺便学点东西
我爸还不知道求求你别告诉他不然我会被打死的对不起我下次不敢了
嘤嘤直上九霄,少顷后走廊两侧办公室里纷纷探出脑袋,投来无数震惊、谴责和怜香惜玉的目光。
步重华忍无可忍,拔脚上前,突然只觉哪里不对,低头一看。
大转椅上空空如也,在火山喷发和嘤嘤声浪双重夹击下的吴雩不堪重负,现正钻进了办公桌底下蹲着抽烟。
第58章
周一早上五点, 津海市郊北道村垃圾填埋场, 几名拾荒者突然从垃圾堆中闻到一股有别于周遭气味的恶臭, 随即扒出一段沾满了垃圾的、软乎乎橡胶似的东西。
一名老人颤巍巍提起那东西,对着凌晨黯淡的天光眯眼一看,突然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声, 连滚带爬摔下了垃圾山
那是半截腐败肿胀的手臂。
垃圾填埋场工作人员报到固体废弃物管理处,固体废弃物管理处又报到北道村派出所,刑大在垃圾场里挖了好几个小时, 挖到了腰以下的两条腿、脖子以上的一个头, 加上最开始发现的那半截手嘿呀!走开!蔡麟在手机那边扯着嗓子,一边跳脚一边挥舞苍蝇, 背景是垃圾场铲车的轰轰声:现在只差胸腹部和另外半截手就能拼出一个全乎人儿了。走开!走开!张小栎你那个防蚊喷雾再给我来点儿!
步重华举着手机,大步走下刑侦支队大楼门前的台阶, 吴雩和宋卉紧随其后:能确认是陈元量吗?
小桂法医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二十四个小时到三十六个小时之间,结合衣着体态和尸表特征来看, 确实是陈元量没错,现在就在等警犬到位搜索剩下的几块儿肉啦!
步重华大步走向那辆警用牧马人:知道了,我跟小吴马上就到。说着挂了电话。
biu一声越野车开了锁, 步重华钻进驾驶座。
吴雩脚步刻意一慢, 果然只见宋卉直不楞登越过他,伸手就去开副驾座的门。
吴雩没吱声,转而打开后车座。但他人还没钻进去,只见前面步重华突然推门而下,大步绕过车头, 一拍宋卉的肩,伸手拎住吴雩后脖子,一发力就给两人调了个个儿:
吴雩,坐前面指路。
吴雩:不不不
步重华完全不理睬他,硬生生把他怼进副驾上,嘭地关上了车门。
呜哩呜哩呜哩
红蓝警灯闪烁,飓风似地刮过周一上午繁忙的市中心交通,向北道村垃圾填埋场方向驶去。
车厢里坐着三个人,但空气却凝固得可怕,连吴雩都一反常态规规矩矩坐着。宋卉缩在后座中间,如同一只心惊胆战的小兔子,视线左瞟一眼,右瞟一眼,半晌终于听见驾驶座步重华开了口:
还有谁知道你是宋局的女儿?
宋卉绞着手指头:也没多少人。
都有谁?
就许局,几位副局,禁毒支队的邵队,经侦的曹哥,技术队的王叔叔,法制科预审的钱伯伯,指挥中心的章伯伯,另外还有同意我来实习的刑侦局李叔叔,大案要案的栗处,政治处,督察处,秘书处,还有我妈其余就没了。
车内气压坠入冰点,半晌步重华挤出一句话:就是该认识的都认识了是吧?
宋卉心虚地不吱声。
我给你写个退回报告,今天回去收拾收拾,明天不用来了。
宋卉震惊:为什么!
步重华的语气却比她严厉:因为你根本不是学刑侦专业的!我们支队每年只接收刑侦专业平均分前十名或专业绩点前十名,再不济也要警体搏斗前三名,最差也要能打能跑能熬夜能扛揍的男生!你自己说说你符合哪一项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