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重华不置可否:从郜灵家到河堤这一段大范围调取监控,让视侦做海底捞针式的搜索。另外把目标出现的这一段视频发给市局刑科所,能处理多少处理多少,我想知道郜灵失踪前随身携带的到底有哪些东西。
是!
步重华推门下车,回到低矮的出租屋,派出所大队长老郑正亲自带领痕检勘察刘俐的卧室,见步重华进来,满脸通红地笑着打了声招呼。
步重华一眼瞥见痕检员手里拿的是二次复勘表,也没说什么,在房间里转了两圈,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然后又打开衣柜,目光逡巡许久,从角落布袋里拎出了两双印着香奈儿logo的高跟凉鞋。
老郑跟在他后头搓着手:我们刚才看过了,这应该是假的,连真皮都不是
步重华打断了他:我知道是假的。
他把鞋放回布袋,起身翻了翻刘俐那些出台穿的乱七八糟的衣服,粗制滥造的蕾丝吊带情趣内衣就随便挂在铁丝架上,也不知沾着多少皮屑,散发出长久没洗过的难以言喻的味道,简直是生理性地辣眼睛,刚才连现勘员都没下得去手。
步重华的气质跟这些东西相比简直可以用云泥之别来形容,偏偏他却把那堆皱巴巴的内衣一件件扯开观察过去,老郑简直无法正视他冷淡的表情:步支队,这儿可能已经没什么线索了,不如我们就
等等。
老郑:?
老郑满头雾水,只见步重华紧盯着手里那件黑色小吊带,似乎终于印证了某种猜测,起身将衣柜下的抽屉全部拉开翻找半晌,毫不留情地把杂物统统甩出来扔了,少顷从角落里翻出一个褪色的戒指盒,里面是个满是划痕的k金戒指,他只打开扫了一眼就丢给老郑:把物证交给痕检。
哎?是、是,可是
步重华没理他:那刘俐人呢?
老郑心惊胆战地向外面指了指。
我这个月房租还没交呢!那煤气灶坏了都没钱换!刘俐气急败坏,一屁股怼在客厅沙发上,堆满杂物垃圾的破沙发顿时发出嘣地弹簧声:说有困难找警察,呸!报警顶个鸟用!就抓我们罚钱一个比一个积极,吃皇粮的没一个好东西!
吴雩低头翻阅现勘本,坐在边上默然不语。刘俐眼珠骨碌一转,抓着吊带又往下扯了扯,故意露出一片黝黑粗糙的胸,娇滴滴问:帅哥,你人好,给出个主意帮帮我呗?
吴雩头也不抬道:小心别被抓。
啊?
就不会被罚钱了。
刘俐:
吴雩合上记录本,皱眉上下打量她,那目光看得刘俐那么厚的脸皮都有点挂不住:你、你干嘛?
你做这个家里人知道吗?
刘俐翻了个白眼:知道啊,当然知道了,我们做这一行的不都老乡带老乡?
钱都寄回去?
自己用点,剩下的寄回去给弟弟盖房子。刘俐嘟囔道:否则怎么办,现在愿意留村里的女的越来越少,再不娶亲就更娶不上了还不是钱闹的。喂,你看我干吗?
她隐隐感觉到吴雩瞧她的眼神,跟其他警察都不一样。
她以前被扫黄抓进去碰见的那些民警,瞧她们是轻蔑、厌恶、偏偏又无可奈何的,像辖区里藏着一群蝗虫,不扫没法完成任务,扫了又嫌脏手。而刚才那貌似很厉害所有人都害怕的支队长瞧她,却不显山不露水,一切情绪丝毫不带,仿佛有洁癖的城里人看见马路边乱扔的脏东西,只会捡起来扔进垃圾箱,但不会多给一眼,更不会站在马路上开口去骂这个东西。
只有吴雩看她是平直的,像同类看同类,眉头微微拧着,眼底带着一丝她非常陌生的情绪。
那是责备。
找不回来了。吴雩说,你的电脑不值一千,丢失的现金又没有凭据,这种事指望派出所不太现实。我们是刑侦支队,也没法给你越级立案,以后自己小心吧。
什么,外国人丢个自行车都能找回来,你们那么牛逼找不回我的钱?刘俐顿时急了,指着刚才步重华出去的方向:你们那领导不是牛逼得很吗,敢情都是装逼?唬人的呢?!
吴雩叹了口气,说:我要是你,就不会再去继续挑衅他了。
刘俐歪着吊带一脸不服,三角眉挑得几乎要蹦出额头。
她只接触过治安队,见识过最可怕的手段也不过是被协警骂两句踢两脚,遣返原籍两天就能跑回来。她不懂步重华为什么扫都懒得扫她,更不懂刑侦口的实权正处级代表着什么。
吴雩有些无可奈何,思忖片刻后从裤兜里摸出钱夹。刘俐歪着脸疑惑瞧他,只见他拿出所有纸币数了数,三百六十整,然后轻轻丢在了她面前。
拿着。吴雩简短地说,别闹了,没好处。
刘俐眼睛瞪圆了,张开嘴却没发出声,怔怔地看着他。
吴雩收拾纸笔,起身走向屋外,就在这时被一只有力的手从身后按住了紧接着那只手越过他肩头,抓起桌上的钞票,啪地重重拍在吴雩胸前。
吴雩扭头一看,只见步重华弧度冰冷的下颔线:来人,五零二重案嫌疑人刘俐,立刻带走!
周遭空气刹那静止,人人都没反应过来,吴雩愕然愣住了。
还是老郑大队长反应快,立刻带人扑了上去:不许动!带走!
怎么?怎么了?你们搞错了吧?!刘俐猝不及防挣扎起来:我干什么了?!放开我!你们快放开我!救命啊!
屋里顿时乱成一片,但刑侦大队警察不是吃素的,三下五除二就把她反拧押了出去。直到屋外刘俐还在尖叫你们搞错了!救命啊警察打人啦!,尖利的叫喊震得左邻右舍纷纷开窗窥探,但眨眼功夫不到就被搡上警车,穿堂风呼地刮过,咣当一声甩上了门。
什么意思?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面面相对,吴雩一指外面,感觉荒唐:五零二重案嫌疑人?
步重华却连答都懒得答他:钱多得送不掉不如捐希望小学,送个三陪女,你以为能换来几句真话!
三陪女要能干出五零二这么大的案子,那南城区全体刑警都能下班回家了。吴雩深吸了口气,摸出烟点燃,问:您发现了什么线索,能证明她跟年小萍的死有关?
如果换作其他人敢这么跟他顶,可能已经被步重华劈头盖脸训回去了你是不是这辈子没见过雌的,一个小姐都能让你怜香惜玉,要不滚出支队去扫黄办天天跟她们打交道算了!
但除了吴雩,其实也没有别人敢这么顶撞他。
当一切谦卑温顺的伪装都从吴雩身上褪去,就会发现他面相其实非常疏离,大概因为脸部轮廓非常立体而五官又很鲜明的缘故,鼻梁唇钩都很清晰,缺少柔和缓冲的弧度,透出一种因为心态长期压抑而神形于色的紧绷感。
他确实必须压抑。可能在他的世界里,女毒贩和吸毒妹才是绝大多数,刘俐这样的已经算孝女了。
步重华那双淡琥珀色的瞳孔盯了他半晌,终于半点火气不带,开口冷静地道:我刚才看了刘俐的卧室,她没有跟你说实话。
刘俐的衣柜里尺码大多是中号,唯独几件假冒大牌衣裙是xs,另外单独藏着两双码数36的假冒奢侈品鞋。床头柜抽屉里有一个戒指,布满划痕,18k金,戒围目测6.5或7,但刘俐本人是37.5到38之间的脚,她的无名指指围目测起码到8。你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那不是刘俐的东西,是郜灵的。
郜灵失踪不过数天,刘俐就已经堂而皇之把她的东西据为己有了,说明什么?她可能不是凶手,但一定藏着某些内情,她知道郜灵不会再回来了!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步重华剑眉一挑,冷冷道:寄钱回家,赡养父母这话听听就算了。那些跟黄、赌、毒沾边的杂碎,派出所笔录一个比一个可怜,但实际道德底线几乎没有,什么都做得出来,洗白上岸重新做人的可能性比万里挑一还低!
吴雩手指夹着烟没动,午后朦胧阳光折射过积满灰尘的毛玻璃,只见烟头在昏暗中闪烁着一点明昧红光。
步重华严厉的语调终于缓和了些,伸手拍拍他肩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其实都是自作自受。你没在派出所干过,以后见多就知道了,回去吧。
突然他的手一顿,被吴雩手臂挡住了。
吴雩瞳孔在背光处呈现出一种极深的黑,黑得有点幽幽泛蓝,像压抑着某种更深的情绪,不贴很近的话发现不了嘴唇在轻微颤栗:
我知道,步队。我跟杂碎在一起混了这么多年,还不比您了解得多?
步重华眼皮一跳。
我只是不知道协助调查也能直接上手段,你们这些精英针对不同对象的处理方式还挺灵活。
步重华面上轻微色变,但这时吴雩已经放开他的手,退后半步,礼貌而嘲讽地一点头,转身大步走出了门。
第18章
这是故意的嘛!王九龄一边嗦面条一边指着监控屏幕,唾沫横飞道:你看这四月二十九、三十、五月一号,连续三天她每次走到这就踮脚往上看,不是故意观察摄像头是什么?案发当天她是刻意避开监控的!
晚上十点,南城分局小会议室里兵荒马乱,步重华抱臂站在屏幕前,锁着锋利的眉头。
虽然城中村监控很少,但几条主要路段还是装了摄像头的,三分钟内原地消失这种事只有一种可能刻意走了监控死角。为了证实这个猜想,步重华让人调来了案发前一周郜灵家附近的监控视频,果不其然发现了异样的蛛丝马迹。
但为什么郜灵要故意避开监控,真是为了偷刘俐的东西?
少女的消失到底是无意被害,还是某个更大阴谋的冰山一角?
哎,老王突然想起来:我听说你铐来个小姐说是有重大作案嫌疑?
哪壶不开提哪壶,步重华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
老王跟刑侦支队理论平级,并不怵他的冰寒凝视,一边哧溜面条一边抱怨:小黑屋都快被那连环抢劫案撑爆了,你一人占一个单间,还不去审啊?小心过了24小时人家妈妈桑带女团来公安局门口挂横幅骂你哦。
步重华看了看表,不动声色道:还没到时候。
嘿你这故弄玄虚的家伙,什么还没到时候,你打算挑哪个良辰吉日入洞房呢啊?
步重华没搭理这茬,快了。
吃什么吃什么?内勤拿着平板电脑在办公室穿梭来去,统一给大家点外卖:市局楼下老杨排档,一个人限额五十,自己选啊!
吴雩点了个蔬菜汤泡饭,把平板还给实习生,从办公电脑后探头一瞟,只见远处步重华和王主任守着解析出的高清监控不知在商量什么,已经快两个小时没挪过窝了。
蔡麟,吴雩探身往前一拍。
蔡麟正偷偷跟他爹妈发短信商量周末吃什么,一惊之下差点把手机摔了:干嘛?
吴雩向讯问室方向指了指,轻声问:上午铐回来姓刘那个女的,就一直关着?
啥?那陪酒的?蔡麟早上没跟他们一起出行动,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孟姐带着小张他们盯着呢,怎么?
还不审?
老板肯定有他自己的理由啦。蔡麟以为他在担心二十四小时的协查扣留期,松了口气笑道:莫方,到时候万一来不及稍微多关两天也不打紧。你不懂这个,这些人跟警察是天然对抗不合作关系,不压到一定程度不会吐口的。
的确,像刘俐这种三陪女,对带警字头的早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敌对意识,哪怕知道什么也绝不会老实交代,不给足下马威是不会合作的。
况且这种底层的杂碎连字都不一定认得全,更不懂什么法规什么条例,别说协查只有24小时、重大案件协查48小时,关她半个月她都没处说理去。
吴雩眉眼间似乎有些阴霾,突然眼角余光瞥见门口人影一闪是张小栎。
步队!步队!张小栎匆匆穿过大办公室满地狼藉,突然被地上垒成小山的案卷材料绊了个结结实实:哎哟
步重华如同背后长眼,闪电般一转身,拎小鸡似的把他拽起来: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张小栎龇牙咧嘴:不是啊步队,孟姐叫我赶紧来告诉您
步重华与不远处吴雩的视线骤然一撞,蓦然加重语气: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然而张小栎不愧是号称全支队十年来新人智商最低谷,就这样都还没反应过来,一把拉住步重华的手情真意切道:好的!那您可快点儿啊!
然后他顿了顿,连拦都来不及,那大嗓门震得半个办公室都能听见:
孟姐说您让盯着的那丫头,她毒瘾犯啦!
步重华:
·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求你,给我点肉,给我一点
刘俐披头散发,两脚踢蹬,整个人虾米般蜷缩在讯问室椅子里,不住往前拼命伸手,但被松松横贯腰间的束缚带困住了,涂满劣质红甲油的黑瘦的手指只能徒劳刮过桌面,发出刺耳的擦刮声。
啪一声轻响,步重华把手机丢在她面前,食指从左往右,一张张翻过照片。
这个戒指,这两双鞋,衣服,裙子,甚至这几件内衣,全都不是你的。他居高临下盯着女孩痉挛赤红的脸,口气冰冷从容:这边郜灵刚死,那边你的衣柜里就塞满了她的东西。你是真的贪小便宜,还是明确知道她已经不会再回来了,能给我解释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