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光和六年末,公元183年底,涿郡,涿县城南。
可能是今年天气转暖比较早的缘故,上午阳光下,如果细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那棵光秃秃的大桑树居然已经开始有些嫩芽抽出了!
正值农闲,又将过年,中山广昌县尉刘德然的父亲刘元起正在这棵即将返青的桑树下闲坐晒太阳,顺便与族人闲谈。
“叔父,”有差了一辈的妇人一边在太阳下晾晒衣物,一边忍不住插嘴道。“你家德然这么年轻就已经做到了县尉,还是广昌那种大县的县尉,从玄德父亲那里算起,这可是咱们族中好久没见到的正经差事,你为什么非但不高兴,反而一直说他不如玄德一个白身呢?”
“你们懂什么?!”刘元起闻言蹙额起身,拢着袖子连连摇头。“如今中山公孙太守即将离任中山,才给我家德然忽然安排了这么一个职务,俨然是觉得他不堪大用,只不过德然终究追随了他数年,又只碍于同学情面,这才给了个交代而已!其实,若公孙太守真是看重他,就应该让他辞去职务依旧带在身边才对,这样,前途才能真正算广大一些!可笑我家德然,对此浑然不知不说,得了此官以后还让人回家四处宣扬……”
话说,刘元起毕竟年纪有些大了,一张嘴便喋喋不休,而且这种得了官还埋怨的行径也着实让人难以理解,于是周围的族人纷纷来劝,便是那些晾衣服的妇人们也都偷偷说着刘元起夫人得到消息后截然不同的表现,然后不禁掩口而笑……
当然了,说了半日,刘元起也看出来了,自己这些族人和自家老婆一样,完全不懂这里面的道道,只当是自己得了便宜还卖乖呢!于是,气急败坏之余,他便准备起身离开此处。只是一时犹豫是出里门去外面转一转,还是去寻刘备说说话……在他看来,这几年愈发沉默寡言但也愈发长进的刘玄德俨然比自家儿子强太多了,说不定这小子才是族中将来真正的依靠。
这是刘元起的真心话。
如今世道越来越差,可刘备非但闻名涿郡,手下还有几十骑幽州少年游侠追随,族中安稳将来恐怕真要落在他身上了。而且再说了,如今这小子守孝期满,那公孙太守之前又屡屡有信使来,便是论官场前途,自家德然怕是将来也要远远不如对方的。
然而,就在刘元起心思百转之际,忽然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里门外由远而近,俨然是有十余骑奔着此处而来了。
世道不好,虽然知道可能是来寻刘备的,但族中青壮依旧小心的爬上树登高而望,见到那些骑士礼貌的里门前下马方才放下心来。
仔细一问,果然就是来找刘备的。
于是,刘元起一边让族中人引着来人去刘备家中,一边早早让人去喊刘备出来相迎,然后,他倒是无须多想了,直接顺道出了里门,往外面遛弯去了。
而就在刘元起出了里门的当口,大桑树下西北处的篱笆前,一个面白唇红,须少大耳的年轻人果然也带着一个衣着不整的文士、一个络腮胡子的青年壮汉,出现在了来客之前。
“涿郡刘备,见过二位,”刘备轻轻与两个为首的中年人见了礼,却又不禁有些疑惑,只是面上没露出而已。“两位素味平生,不知为何……”
“中山商人,苏双/张世平……见过玄德君。”两个中年人自然要赶紧报上家门。
刘备和身后二人听到中山二字,俱是有些恍然,便也不再客气,而是当即邀请对方入内。
“这是我两位同乡好友,张飞张益德,简雍简宪和。”双方就在院子里铺席坐定以后,刘备抬手一指,便开门见山。“此二人俱是我生死之交,两位若有什么言语,还请不要避讳。”
苏双与张世平对视一眼,却也不说话,只是朝院中随从打了个眼色而已。而几个随从见状,立即从院门外的马背上取下来些许事物,并陈列在了两拨人中间的席子上。
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足足数百金而已。
然而,刘备端坐不动,看都没看身前的这些金子一眼,便是那简雍和张飞,也只是一个歪坐着捻须若有所思,一个端坐着满脸好奇而已。
苏双和张世杰见状,不由面面相觑,只能躬身一拜,说了此行目的。
“你们是中山贩马客商,想托庇于玄德?”简雍听完以后,第一个失笑开口。“如此说不通啊?玄德虽然在涿郡颇有名望,本地游侠愿意给他面子,但若只是想借玄德之名让那些游侠不骚扰你们,只要给我们少许资助,一顿宴席、几匹马、几把兵器都行,何至于数百金相赠,又直言托庇呢?而且,还一来两家?!”
“说的对!”满脸胡子的张飞嗓门极大。“你们这些商人向来是算计的厉害,今日既然能与我家兄长数百金,那想来所求之事也是极难……莫不是犯了什么事情?”
苏双和张世杰欲言又止。
“两位自中山来,”就在这时,刘备忽然开口。“可知道我兄中山公孙太守即将离任,或将来涿郡为郡守?”
苏双和张世平各自叹了口气,然后齐齐俯身再拜,起身后,那苏双倒是干脆揭开了谜底:“不瞒玄德君,正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情,我等才来寻求托庇!”
刘备面无表情,默然不应,倒是简雍继续接过口来,与对方从容交流。
原来,按照对方说法,这里面牵扯到了安利号和甄氏等中山豪商数十年来的竞争问题。
要知道,安利号的根基向来是在环渤海一代,而且之前多年未曾有所突破,但这不是因为安利号本身不愿意扩张,也不是它没有这个竞争力,而是说这年头做生意是要政治庇护和当地豪强配合的,而公孙氏的势力范畴之前始终出不了这个圈子!
往南,东海糜氏始终依靠着泰山的复杂情况卡住琅琊一线,而往河北腹地,之前一直挡道的便是中山甄氏为首的一大群中山、安平的显贵们了……他们沟通南北,向来是独霸河北平原西部、南部这些地方。
但是,这不是公孙珣从雁门做官做到赵国,又一路做到了中山吗?
之前公孙珣在雁门、上谷北面的弹汗山打了一仗,甄家立即老老实实的将北面通往并州的那条贫瘠商路让了出来,用以示好;后来公孙珣去了赵国,安利号虽然没有大肆并吞式的扩展,却也顺势和中原曹氏、夏侯氏、丁氏这波人结成了一个永久性商道;然后公孙珣去做了中山太守……
呃,你说以公孙太守的手段,便是没有对谁谁谁下黑手,这甄氏和一众中山豪商也免不了在和安利号的公平竞争中七痨八伤,元气俱丧啊?
“去年春天,天子设置騄骥厩丞,囤积马匹一事,诸位应该也知道吧?”张世平正色询问道。
“这是自然。”简雍抱着膝盖再度失笑。“听人说是天子卖官卖的钱太多,西园都要堆满了,十常侍们眼馋,就出了这个主意……结果各地马匹被豪强大户垄断买卖,一匹好马卖到上百万钱!也就是我们一群游侠没门路,不然不也发财了吗?!如何,两位当日可曾有机会发财?”
“幸亏没机会!”张世平摊手言道。“此事在别处自然是闭着眼睛赚钱的好机会,但河北这边……诸位不知道,中山、安平的各家豪商当日就是因为这件事情被安利号用手段拿住,几乎一败涂地,亏得不成样子,从此再无余力与安利号在河北相争!不过,安利号却也没有下死手,反而退了一步,依旧让对方维持了一个架子。”
“我大概明白两位的难处了。”简雍继续笑道。“之前诸河北豪商以中山甄氏为首,与安利号相争。如两位这种,俨然是十几年来都是趁着双方互不侵扰的默契,往来于辽西、中山二者中间,做些马匹、布帛的转手生意。而如今局势大变,安利号实际上已经掌握河北生意主动,便总觉的之前的行商方式有些过时了,是也不是?”
“宪和明鉴!”苏双大为感叹。“真是一点就透……”
“但我还有一事不明。”简雍忽然打量了一下二人,然后猛地坐直身子问道。“你们来找玄德,大概是听说了公孙太守与玄德的情分,又知道公孙太守将为涿郡太守,将直接影响你们生意……然而,生意而已,若只是求保全,直接加盟了安利号便是,何至于找玄德这个不相干之人求庇护呢?而且,如此多的金子,还是有些过了吧?”
“不错。”刘备也是终于淡淡开口了。“我刘备非是贪财之人。若你们只是求平安庇护,又来登门造访,那出于道义,我自然可以为你们引荐本地安利号掌柜。至于这些金子,乃是你们辛苦行商多年赚来的,还请收回去吧!”
“玄德君的义气果然是如传闻那般,此行是找对人了。”张世平感慨之余却又缓缓摇头。“可不瞒玄德君,若是真是只求加盟安利号,以我们二人之前多年往来辽西、中山,却也无须引荐……”
“那你们……?”刘备终于疑惑动容。
“玄德君,”苏双无奈解释道。“今年秋后,便有传闻说公孙太守将为涿郡太守,我等那时便已经主动去寻了安利号请求加盟。然而,安利号直言,为了公孙太守清名,他们非但没有吞并涿郡各路生意的意思,反而要主动求退……”
“我不信!”张飞忍不住插嘴言道。
“一开始我们也不信。”张世平苦笑道。“可如今涿郡及涿郡以南,只有些许大城中还有商号,其余种种,安利号居然是真的主动弃了!我等无可奈何,而今后生意却几乎全要看公孙太守脸色,便只能四处寻访,求一位有根基的本地豪杰来做庇佑……”
“而且我们也不瞒玄德君,”苏双继续接口言道。“现如今范阳卢氏那里已经人满为患,我们二人小门小户,根本无力去登门,打听了半响才找到玄德君这里,还请玄德君收留!”
刘备恍然大悟,而思索片刻后也是毫不拖泥带水:“我兄如此行事想来只是心存清白之念,并无他意,但你们心存疑虑也是正常……既如此,承蒙二位看得起我刘备,且容我打探一二,若真是如此,我便腆着脸帮一帮二位又何妨?”
苏张二人不由大喜。
“然而无功不受禄。”刘备复又言道。“以后生意若能平安,便以干股名义送来一些资助便是,这些金子拿回去安心整顿生意吧!”
苏张二人愈发觉得此行是找对人了。
而当日,这苏张二人便在刘备家门外的桑树下置酒买鸡,邀请刘备乡邻族人宴会一番,自然就不必多言了。
不过,宴席之后,众人兴尽而归,刘备和简雍、张飞回到家中闲谈,却是心中忍不住疑窦丛生……之前公孙珣在中山,可这没这么清白的?!
或者说,这年头天下真有如此清白之官?
不要说简雍和刘备,便是家里杀猪的张飞也是不信的。
但是,刘备手下那么多豪侠少年,多不事生产。单靠张飞的资助以前尚可,以后呢?以后公孙珣来到涿郡为太守,他刘备孝期也早已经过去,正要做些大事,以求建功立业……没钱怎办呢?
收这种正经来路的钱,总比届时贪污强一些吧?
故此,三人议论纷纷,终于还是满怀踌躇的睡下了。
但这三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此时,涿郡南端的樊与亭,他们口中的主角,新任涿郡太守公孙珣却已经踏上了幽州的土地了。
“云长还在读书吗?”亭舍中,公孙珣见到邻屋灯火依旧,便径直掀开布帘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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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杨慎
第二卷 论于樊舆
“云长还在读书吗?”公孙珣掀开门帘,旋即失笑。“子曰:学而不厌,说的就是云长这种人啊!”
屋内抱着熟睡孩子的关羽妻子胡夫人见状知机退下,而关羽则放下手中的书本,起身从容一礼,口称君侯。
话说,和关羽接触越是久,公孙珣就越来越觉得,这种人是注定要有所成就的……身高九尺、力大无穷,本可以靠老天爷吃饭,天天吃饱喝足练练肌肉,当个冲锋陷阵的将军都是最顶级的那种。
然而他偏偏却是行事坐卧,手不释卷!
所谓天生比你强,还比你努力……公孙珣官越做越大,手下人才越来越多,然而便是跟关羽格外有些相冲的审配都不得不承认,当日公孙珣连夜追回这个河东杀人犯的举动,确实是堪称慧眼识英雄!
“正在读《史记》。”双方重新坐定以后,关羽收起了手中书本。
“哪一篇,可有所得?”公孙珣随意问道。
“《陈涉世家》。”关羽蹙眉答道。“却有几分疑虑……”
“读史不比读经,读经在于微言大义,读史在于以古鉴今……”公孙珣缓缓言道。“我当日读《史记》,《陈涉世家》这一篇无外乎是得了其中三句话。”
“愿闻君侯高见。”关羽正色拱手言道。
“一曰: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一曰:天下苦秦久矣;一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关云长不是人云亦云之人,所以他沉吟片刻后便正色讨教起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难道不是同为壮志之言吗?君侯何以分列为二?”
“于我而言不是这样的。”灯火之下,唇上修剪了整齐胡子的公孙珣摇头言道。“‘燕雀’之语在激励自己不要畏惧人言,待到天下事变,彼时别人自然会理解你的苦心与能耐;而‘王侯’之言在于辨人,身为上位者,不要因为出身而对人有所区分,应当察其言观其行才对……”
“原来如此。”关羽难得失笑。“君侯为上位者,居高临下,自然会对‘王侯’之言另有看法,倒是我眼界低了一些,依旧作为激励自我之言。”
“今日为下位,他日未必就不能为上位,或主政一方,或统帅一军……云长,你不要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所谓‘宁有种乎’,不止是暗示贤才未必不能出于寒微,也是在暗示贤才未必不能出于豪右之家,要一视同仁才对!”
关羽捋着胡子默然不应。
公孙珣不由轻声失笑:“云长这是何意啊?”
“无他,我知道君侯此言是一番诚恳美意,有意教导于我。故此,我若翻脸驳斥,未免失于礼数,可是要我对那些出身豪右之家的人物高看一眼,我却极难做到……做不到的事情又怎么能应许呢?不如不应!”
公孙珣拊掌大笑……这关羽,倒是倔强的可爱。
不过,笑完之后,关云长倒是继续认真追问了下去:“君侯,还有一句‘天下苦秦久矣’,莫非也能以古鉴今吗?”
公孙珣当即肃容:“我不是说当今之世大汉已经尽失人心,而是说若有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那当政者就应该彻底反思己身了!”
“君侯所言甚是!”关云长肃然起敬。“若天下各郡国君长皆如君侯,又哪里会有如今的局面呢?”
公孙珣一时沉默。
“是羽哪里说得不对吗?”关羽依旧认真莫名。
“你还记得我们当日出赵国,遇到太平道聚拢流民往钜鹿一事吗?”公孙珣平静询问道。
“这是自然。”关羽当即应声。“怕是终身难忘。”
“那你知道朝廷诸公是怎么应对的吗?”
“不是不了了之吗?”关羽昂然反问。
“当日到了洛中,我师刘公刚刚因为京兆地震罢职,不好上奏此事,我便去寻了司徒杨赐杨公,具言此事。”公孙珣循循道来,居然是不气不怒。“杨公本就对太平道有所警醒,听我讲完此事后更是震动,便当着我的面制定了针对太平道与张角的处置方案……当时的情形,若是急索张角,怕是立即就要引起叛乱,从而天下震荡。于是杨公便在奏疏中建议,先不要动张角,而是通知各地方刺史、郡守同时动手,先将太平道三十六方的首脑拿下,然后将太平道众安抚在本地,最后再动用大军围剿钜鹿!”
“这是极对的策略!”关羽毫不犹豫的称赞道。“就该如此处置才对……可为何不见动静?”
“不知道。”公孙珣摊手言道。“反正当日主政者尚书令曹公自知天命将至,处处与人为善,便是素来不对付的杨公也未有阻碍,甚至联名上奏。故此,奏疏必然是送到了北宫的……至于天子为什么没有采纳,又或者到底有没有见到奏疏,那就是后来的事情了。但无论如何,中枢那里三公与尚书台当时真的是尽职尽责了。”
关羽一时默然,他当日也随在洛中,哪里不知道那曹节是冯夫人的外族……此言怕是真的了。
“还有今年夏日河北那场大疫。”公孙珣继续言道。“云长或许知道我们在中山填埋污水,扑杀蚊虫,隔绝疫病;也知道张角在南面继续凭着符水蛊惑人心,愈发做大……
“这一次他还有了经验,所取者俱是精壮,钜鹿周边如今俨然已经只知有太平道而不知有官府了!”关羽忍不住插嘴言道。“如此下去是要出大事的。”
“不错,但云长你可曾知道,这一次,朝中有识之士也一如既往的拼尽全力意图处置此辈?”
“愿闻其详。”关羽的面色愈发严肃。
“此次领头的乃是我当日在尚书台的上司刘陶刘尚书。”公孙珣循循介绍道。“刘尚书是宗室重臣,又主管尚书台中都官曹多年,此事本该是他分内之事,而他此番上书更是直言张角要反!”
“想来这一次是曹节病逝后赵忠、张让独揽朝纲,二人一个狭隘,一个贪财,一起遮蔽了天子?”关羽忍不住插嘴言道。
“非也。”公孙珣嘴角冷笑不止。“赵忠为人狭隘,又与刘尚书向来有龌龊,所以据我所知,他当时确实以大长秋、黄门监之名试图遮蔽这封奏疏。然而,被复起为太尉的我师刘公却突然掺了一手,刘师以太尉之名与刘尚书联名上奏……故此,天子本人是亲眼见到了奏疏的,还细细阅览了一番。而天子看完奏疏后,却避开刘师,只将刘尚书招到御前,以中都官曹格外辛苦为名当场去了刘尚书的尚书职务,还额外赐了加官,让他去修《春秋经义》去了!至于张角与太平道,也就不了了之了。”
关羽双眉倒竖,却不知该做何言语!
“刘尚书是个忠臣。”公孙珣幽幽叹道。“天下人都知道的……”
“天子到底是何意?”关羽着实忍耐不住。“天下人皆知刘公是忠臣,他难道不知道吗?”
“若不知道,天子为何还要如此周转一番,好言好语的卸了刘尚书的职司呢?”公孙珣愈发感叹道。“依我看,天子只是嫌麻烦而已,什么这个那个的,扯开了全是大麻烦,不如将就着过便是!就拿去年几件大事而言,三公按照惯例清理吏治,一时罢免数百人,士人与阉宦为此争扯不休,他却将罢免之人全都加议郎衔留在洛中;檀石槐一朝身死,西部鲜卑就地反叛,北地太守皇甫嵩求复河西,他却置之不理,反而在西园开宫市、做买卖;也就是巴郡蛮族反叛时他认真了一些,可一旦平叛,却又依旧抛之脑后,转而大修洛阳……不过,听人说洛阳修的确实不错,都有撒水车了。”
关羽叹气道:“君侯之意,莫非是说天子才是该认真反省之人……若他再不振作,就将有星星之火,烧起大乱吗?”
“非也!”公孙珣起身负手摇头道。“上个月,王道人从安利号那边传信说,张角的爱徒,大方渠帅马元义将起身往荆州、扬州收拢当地青壮十万,准备归河北而居;而钜鹿当地,信众、豪强所赠的粮草、布帛也已经堆积如山,此时旗帜、兵器或许都已经开始制作……云长,大乱就在眼前,不需要天子振作了!只希望此事之后他能有所反省。”
关羽肃容而立。
“对了。”公孙珣复又回首道。“去年我母亲赠与云长你的那把‘冷艳锯’如今可曾用顺手了吗?”
“顺不顺手都无妨,为国杀贼,义不容辞!”关羽躬身而拜,
公孙珣点点头,径直出门去了。
门外,胡夫人揽着才三岁的孩子勉力躬身一礼,公孙珣复又摸了摸这个唤做关平的男孩脑袋,这才昂然而出。
话说,樊舆亭是幽州门户,更是天下名亭,向来和涿郡的另一个代表了幽州腹心之地的督亢亭并称,因此规制也不比寻常亭舍,公孙珣见过唯一一个尚未安歇的关羽,然后出得门来,却没有去安睡,反而是继续立在广阔的亭舍院中遥望头顶星辰……然而,冬春之间,哪里有什么星象可言呢?
房舍中的姬妾等了许久,但许久不见自家郎君踪影,最终是各自带着孩子,或者独自安歇下了。
而不知是等了多久,亭舍外面却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响,而临到近前后却又消失不见,俨然是害怕惊扰,然后下马步行的缘故。
最后,随着一阵窸窣低语之声,却居然是数十人簇拥着韩当回来了。
“辛苦义公了。”公孙珣先是安抚了其余几十名骑士,然后才独自与韩当交谈。
“无妨,倒是劳动君侯如此辛苦等候。”四下无人,韩当便赶紧回报。“不过君侯放心,中山的首尾都已经处置完毕,便是卢奴(中山郡治)公学的学子们都已经让他们各自回家了……”
“这就好。”公孙珣笑道。“着实辛苦义公,我急着来涿郡上任掌握局势,中山那边不免仓促了一些。”
韩当欲言又止。
“你我之间,有话直说。”公孙珣不以为意道。“若是连你都在我身前有顾忌,那便听不得实话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韩当赶紧解释道。“我是说真定那个寒门少年郎,与夫人名字相仿的,唤做赵云的……”
“为何不收在麾下?”公孙珣不等对方说完便笑着接口道。“是这意思吗?”
“正是。”韩当坦诚道。“别人不知道,我难道不知道君侯对那个少年的看重吗?三年间先是数次遣我往真定寻他,寻到他后又赠书、送马。君侯,恕我直言,彼辈虽然因为父母亡故要留乡服孝,可毕竟只是寒门小户,且又只是家中次子,如今既然已经加冠成年,君侯又喜欢他,还屡次施恩于他,那一封书信过去,想来他也不会推辞吧?”
“如此人物不必强求。”公孙珣闻言摇头道。“我也是知道他以后才忽然有所感悟……正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如这般自有想法的英杰,便是一时得了他们的投效,将来你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时候,人家也自然会或走或留有所决断!既如此,不如静心做事,历练己身,将来若我真有一番天命,这种本就跟我有机缘的人中之龙自然会如江河入大海一般汇聚到我身边的!其实不止是他,我还让牵招在涿郡替我留心过一个人物,便是云长在身边数年,我也没有把握能够长留于他……大略如此吧!”
韩当上限有限,闻言不免有些糊涂,但公孙珣既然解释了,他也只好在此事上收起多余想法。
没错!
公孙珣这几年在中山勤勤恳恳,行政建学,安民立业……倒是许久未对外露什么锋芒,甚至也没有再像之前那般如集邮一样收拢所谓三国英豪(公孙大娘语)。
这倒不是他不想……实际上,这三年间,别的不说,仅是中山左右三个邻郡中他便寻到了三位旷世人物,一个在真定,唤做赵云,数日前加冠,称为赵子龙;另一个却在即将上任的涿郡,唤做张飞,字益德;还有一个在河间,叫做张颌,字儁乂。
照理说,这三人寻到以后本该直接纳入手中才是。
然而,就在寻到赵云以后,一件突然到来的事情却让公孙珣有了极大的触动,从而改变了主意——自家大兄公孙瓒从辽东属国任上立功,转为了涿县县令,而他未到任时便写信与刘备请他为涿县县尉,但刘备这小子却居然以服孝为名,没有接受!
牵招和刘备是刎颈之交,倒是察觉到了对方些许意图……原来,原因格外简单,公孙珣在侧,刘备宁可等候前者,也不愿意跟从公孙瓒,他觉得公孙珣才是做大事的人,而公孙瓒未免失之于狭隘。
换言之,白身一个,而且怎么看都还没什么野心的刘备此时居然看不上公孙瓒!
这件事情是牵昭以拍马的形式在私宴中随口说来的,却对公孙珣本人起到了极大的震动作用。而且与此同时,公孙瓒的到来也让他联想起了自家母亲故事中赵云与自己这位大兄的始终……赵子龙初从公孙瓒,名分已定,但最后却以兄长去世为由一去不复返;然而,一等七年,等到公孙瓒败亡以后,赵子龙在邺城遇到寄人篱下刘备,却又誓死而从,随之奔走半生!
换言之,公孙珣此时才有所醒悟,如这般英豪,难道仅仅会因为自己征召了对方便如何如何吗?道不同,宁可弃职七年也不愿助你一臂之力,而志同道合,便是千难万难也要跟你到底!赵云是这样,已经纳入麾下的关羽难道不是这样吗?那张飞又如何呢?
而且再说了,黄巾将至,自己筹划已久,将迎面而起,涤荡河北……这些幽冀名将,包括刘备本人在内,恐怕都要在自己的影响之下,届时,若自己真有威德,那不用招揽,怕也能主动汇集到自己手下才对!而若是自己威德不加,或者能力不够,强拉这些人又有何用?!到时候一个个都随着更能得人刘备走了,岂不是要如公孙瓒被人笑话?!
公孙珣有所谋划,韩当立即闭口不再言此事,但刚要转身去歇息,却又想起一事来:“君侯,既然乱象将起,是不是该让夫人她们带着两位公子,一起回辽西,乃至去辽东与两位女公子相会?便是不去彼处,暂时去渔阳又如何?”
渔阳,乃是公孙珣迁任涿郡太守以后公孙瓒任职的地方,他现在是渔阳令;两位公子,乃是公孙珣嫡长子公孙定,与庶子公孙平,前者是赵芸所出,后者是冯芷所出,都还小,也都各自带在身边;而两位女公子,乃是长女公孙离、yòu_nǚ公孙臻,前者出自卞玉,后者出自秦罗敷,却都养在辽东公孙大娘处,反倒是两个妾室重新跟了过来。
“不必了!”公孙珣犹豫了一下,却又立即坚定的摇了摇头。“就让他们住在涿县……若我连涿县都要失陷,还不如在此地自刎了事,省得被天下人笑话呢!”
韩当当即拱手称是。
言至于此,其实已经逼近了四更,公孙珣便要与韩当一起各自歇息……然而,就在这时,亭舍外面的大道上居然又是一阵马蹄疾驰,然后一路不停由远而近,最后俨然是停在了亭舍之外。
莫说公孙珣和韩当各自色变,便是如吕范、娄圭、关羽、审配、王修等随行之人,也纷纷警觉起身……亭舍中一时纷乱不断,灯火通明。
“是在下冒昧了!”门外也是同样乱了一阵子,然后忽然有人昂然出声。“不该来的那么急,以至于惊扰了诸位……敢问亭舍内可是公孙太守见在下榻?鄙人幽州刺史郭勋,闻讯前来相迎!”
公孙珣黑着脸,冷眼盯着亭舍大门,半响没有说话,而亭舍中人见状也是纷纷屏声息气。
耳听着亭舍内再无动静,门外顿了一顿,却又额外加上了几句话:“鄙人乃太原郡人,为前雁门太守郭缊族兄,前凉州刺史郭闳之弟……与公孙太守实乃世交!此行虽然冒昧,却实非恶意!还请公孙太守当面一会!”
“开门!”一夜未眠的公孙珣无奈甩了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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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为中山守三载,固知太平道之恶也,惜乎中枢不为,乃潜心用事于中山,意后发制人。然,后汉光和年间,灵帝求财愈甚,多更各地职司,以求官钱……太祖为任三年,一朝移为涿郡太守,固失根基。”——《典略》。燕。裴松之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