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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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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三合一

年前下了一场大雪。

早上推开窗户,院子里银白一片,几个工人和干部一块儿拿着铲子在路边铲雪。一脚下去,那雪有小腿肚那么深。

芷荞洗漱完下楼,出门前,还给自己戴了一个毛茸茸的帽子。

她搓着手,哈着气到了门外,抬眼就看到了杨曦和沈遇,笑嘻嘻跟他们打招呼:“你们起好早啊?”

“还早?都日上三竿了。”杨曦戳着手表,也冻得瑟瑟发抖,在原地打转。

冷得狠了,她在沈遇身上狠狠掐了两把发泄:“冷死我了!啊啊啊——”

“我靠,冷你也别掐我啊!掐你自己不行吗?”

“就掐你就掐你!”

两人都是没有心眼的人一路打打闹闹,倒是分外和谐。芷荞笑笑,把自己帽子摘了套到她光溜溜的脑袋上:“给你,我不冷。”

杨曦连忙摘下来,又给她套了回去:“瞎说什么呢?不冷?你都发抖了,还不冷?乖,自己戴着。”

到了操场,院里有不少小伙伴在打雪仗,还有轮休的警卫一块儿参与呢。

芷荞不大擅长运动,前几天的感冒还没好,自己去旁边台阶上坐了,托着腮看他们玩。

不时吆喝两句“加油”。

她笑得开心,心里却是空荡,自己也说不上来,像是幽灵似的,有点茫然无措。

这样惶乱到了极致,反而生出几分安宁祥和。

不知何时,天上下起了雪。她伸手张住了一片,看着有点微凉的雪在掌心融化,说不出的滋味。

有人从台阶上下来,在她头顶撑开了一把黑伞。

伞很大,把她头顶遮得密不透风。

虽然是在帮她挡雪,但也遮住了头顶仅剩的微薄阳光。要知道,这阴沉沉的雪天,光线本来就黯。

她抬头朝始作俑者望去。

白谦慎撑着伞站在她面前,长身玉立,看着她,不笑,眉宇间有些清寒的味道。这么冷的天,他就穿件驼色的大衣,围巾一步围一条。

芷荞张了张嘴巴,有点艰难:“……大哥你怎么都不围条围巾呢?”

他个子高,肌肉劲瘦,穿得不多的话,看起来就有些单薄。

皮肤白,嘴唇又红,抿着唇不说话的样子,真的挺吓人的。芷荞搓着手安静坐在那儿,不大敢开口。

后来,他弯下腰,握了一下她的手。

芷荞很意外,他的手居然热乎乎的,反而是她,穿了那么多还是这么冷。

“身体不好,你还到处乱跑?”白谦慎问她。

芷荞看着他,笑了一下。

只是,这个笑容弯在唇边的时候,有些勉强。

看她这副模样,他的心更是如同刀绞,仿佛有什么撕裂了,疼得麻木,脸上反而没有什么表情了。

恍惚中,他又想起了那个傍晚,母亲不要他了,有了别的家庭,他一个人独自走在凄清的路上。

好像整个世界都背离了他。

这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正在离去。

她还是会叫他“大哥”,会对他笑,但是笑得疏离又客套,甚至还有点小心谨慎。

是的,在这个寄人篱下的家里,她是那么谨小慎微,从来不会去主动争取什么,生怕用力抓住了,下一秒就会失去。

所以,宁愿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把自己的心层层叠叠地包裹起来,让自己不要贪心,去忘却那些不属于她的东西、还有人。

她的心,已经铸上了一层厚厚的壁垒。

此刻,他在这层壁垒之外。

他尽量柔和地对她说:“荞荞,我们回家吧,外面冷。”

她却是摇头,努努下巴,指指操场中的杨曦和沈遇:“我们一起来的,一会儿一起回去。”

白谦慎沉默。

这时,杨曦和沈遇也打完了雪球,累得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喘气。两人的头发上、衣服上,满是白花花一片。

可见“状况”激烈。

后来,还是杨曦厉害点,一咕噜就从地上爬起来,像个小火人似的,精辟充沛,转头就朝芷荞这边飞奔过来。

才跑出一步,她就看见了白谦慎,眼中闪现火焰般的敌意,铆足了劲跑过来:“你来干什么?”

她跟老母鸡护犊子似的,把芷荞拦在身后,冷冷地瞪视他:“还想怎么样?我警告你,离我们家荞荞远点,别想再欺负她!不然,我给你好看!”

白谦慎听了这番话,只是微笑,也不着恼。

“这段时间,我工作比较忙,一直都在所里,荞荞平时,多谢你们照顾了。”

他态度好,风度翩翩,又生得这副模样,不像是个坏人。杨曦有点动摇了,但是又想起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个激灵,目光又坚定起来——

该死的,她怎么可以动摇?

坚定的社会主义五好青年,怎么可以让“美色”这种资本主义腐败思想动摇?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别想欺负荞荞!”

沈遇这会儿也过来了,不过,他没那胆子跟白谦慎叫板,平时日天日地的一个二世祖,此刻跟只小鹌鹑似的杵在一旁不发一言。

“那好吧,不要再外面待太久。”白谦慎看了看手表,叮嘱容芷荞,“晚饭我在家里等你。要是傍晚还不回来,我会出来找你的。”

他没多作纠缠,转身离去。

杨曦咬牙切齿,对他的背影竖了根中指,回头又狠狠踹了沈遇一脚:“你个怂货!刚刚居然都不敢怼他?”

沈遇心有余悸:“你这叫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你也敢惹?要是早些年,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会怕他?”

“你是没听过‘白太子’的名头吧,当年他跟着他妈南下去省城,和个高官的儿子打了起来,那公子哥儿断了十八根肋骨,浑身粉碎性骨折,直接抬进医院的。”

“我靠,这么恐怖?我也见过他几次,不像啊,看着斯斯文文的。”

芷荞也是吓了一跳,白谦慎也有这么年少轻狂的模样?从她第一眼见到他那时起,他就是内敛精干、游刃有余的青年了。

“那都是表象。不过,他这些年走得高,脾气收敛了很多。后来,他妈跟他妹妹不都去世了吗?他跟他爸也不亲,性子就沉淀成这样了。听说,当年白司令和他妈就是政治联姻,没什么感情,那次南下,他妈明着是借着科研的名义,实际上,是为了见老情人去了。”

“这么狗血啊?”杨曦抖了一鸡皮疙瘩,转头望去。

白谦慎的背影几乎都快看不见了,任凭雨和雪,沾湿了他的衣襟,在黑色的伞沿下渐行渐远。

脚步很轻。

似乎,踩在雪都没有什么声音。

杨曦这会儿绝对,他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

随即又甩了甩头,拍了一下脑门。

中毒了吧这是?

这个人身上,似乎有一种很特殊的气质人,让人倍感亲近,忍不下卸下心防。

还有一张会骗人的脸!

……

晚上回到家里,只有白谦慎在。

“过来吃饭。”他喊她。

“我去洗个手。”芷荞去了洗手间,打开了水龙头。

洗了会儿,她抬起头,发现他就站在她身后,高大的身影和她重叠在一起,倒映在面前的玻璃窗上。

芷荞噤声。

他抬手把水龙头拧到了另一边,语气很无奈:“大冬天的,你不知道要开热水吗?”

芷荞怔了怔,低头去看。

果然,刚才开的都是冷水,不是热水。可是,刚才分明感受不到冷,这会儿被温水一浇,终于感受到落差,察觉到刚才的冷来。

那是蔓延在她心尖上、麻木的冷。

望着他玻璃中怜惜同情的目光,她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好在她也没那么矫情,终究是忍住了。

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白谦慎看着她漠然的神色,欲言又止。

年后,芷荞又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几天。白谦慎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她也没多跟他说什么。

两人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这日,他捧着药碗坐在床前,舀了一口吹凉了:“你喝了吧。都是我的错,你怎么怪我都好,喝了药吧,荞荞。”

芷荞勉力抬起头,抓着被角望着他。

他温柔的眉眼,格外好看的样子。

芷荞没有耍性子,乖乖喝了药,只是蹙着眉,一副很苦很苦的样子。

他往她嘴里塞了一颗糖,略有些冰凉的指腹,触碰到了她湿润温暖的唇,还在她唇上微微按压了一下。

芷荞微微颤动,把头别开。

白谦慎心里苦涩,起身说:“你好好休息,有事儿打我电话。”

到了外面,他的笑容就落了,心里难以控制的有种被挖空的感觉。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呢?

一种难以用理智克制的感觉,完全不随他的意志左右。

甫一抬头,他看到了站在拐角处的程以安,抱着肩膀,很安静的样子。

她看着他,看着看着,心里就越是沉默。

其实她很想问一句,你就这么喜欢她吗?

那时候她以为,白谦慎喜欢她程以安的,对容芷荞不过是出于怜悯。现在看来,她是大错特错了。

这些天,她汲汲营营,极力想营造出他们是一对的样子,到头来,还是输得一败涂地。

尽管心里再失落,她面上却看不出来。

“荞荞的病怎么样了?”

白谦慎不置可否,过了会儿才道:“过了这个冬天,应就好得差不多了。”

程以安说:“她身子骨弱,这病实在好得慢。”

两天后,容芷荞的病情才有所好转。

程居安来看过他好几次,还给她带了很多礼物。相处中,她能真切感受到他对她的那种喜爱、关怀。

越是能感觉到,心里就越是愧疚。

“以后我们要是结了婚,宝宝姓你呢,还是姓我啊?”他摇头晃脑,不着调地想着。

芷荞翻他一眼:“你想的可真够远的。”

程居安说:“见到你的第一眼,我连咱们孙子叫什么都想好了。”

芷荞:“……”

看她一脸震惊又说不出话来的样子,程居安哈哈大笑:“逗你的。”

芷荞说:“能别开这种玩笑嘛?”

程居安看她吃瘪的样子就觉得心情大好,但也不敢过于欺负她,怕惹起小姑娘的反感。

“过几天,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我不想出去。”

“哦,也对,你身体还没好呢,你瞧我这脑子。”

芷荞回头看他,多机灵的一个人啊,这会儿像个二十出头刚踏入社会的小伙子似的,她心里感动,又有一种酸涩的感觉在流淌。

原本想要跟他说清楚的话,又说不上来了,只想等着“过几天、再过几天,等他缓一缓再说”。

或者,就干脆找一个两人吵架的时机再说好了。

可是,等来等去都没有等到这个机会。

而他,在这种朝夕相处中,更加弥足深陷,让她更加不敢坦言。

也恰恰是她这种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性格,有时候,是一切变糟糕的催化剂。

芷荞自己也讨厌这样的自己。

浑然未觉的程居安给她送来了一大捧一大捧的话,得知她喜欢白玫瑰后,还帮忙在院子里栽种,就连她出租屋楼下的小花坛都给占了。

因为这件事,物业都来了好几次。

每次,芷荞都伏低做小地跟他们道歉,回头警告他,不要再乱来了。

可他就是不听。

这个事业有成的男人,好像一瞬间变成了一个小孩子。

在外人眼里,他们自然是相处得很不错的,就好像一对真正的情侣了。这日餐桌上,白谦慎忽然问起:“你喜欢居安吗?”

容芷荞停住筷子,看向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他没看她,只是低头为她夹菜。

红烧茄子,她最喜欢吃的。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心里不大舒服。”白谦慎说,“芷荞,我有时候在想,我是不是太糟糕了,才让你这样慢慢离我而去。”

“……”

“你是不是总有一天会离开我?”

“……跟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原因。”是她的怯懦、优柔、冲动,还有很多很多原因。

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那天看到他和程以安那样后,她才会浮想联翩。

之后,才有了程居安的事儿。

这一切的一切,是连锁的,不能割裂。

可是,现在说着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对不起。”她低头说。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白谦慎看着她,慢慢说,郑重的,“荞荞,对不起。”

芷荞一时之间没有明白,懵懂地看向他。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种不好的预感。这时,他也站了起来,径直走向她……

……

程以安回到家里,一脸几日都郁郁寡欢。

深知她的秉性,阿姨不敢问,只是偷偷告诉了她的母亲梁月。梁月正为了她和白谦慎的事情高兴呢,听说了这事儿,马上从西郊赶了回来。

晚上吃饭,程院士也亲自下厨,给他们做了饭。

“怎么了,一个个都忧心忡忡的?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吗?”

出国深造交流前,程院士就是核工业集团的党组书记兼副总经理,回国后,担任了景山电子工程研究所所长,是国内尖端领域的研究人员。

他在这个家里,说话向来是很有分量的。

程家家学渊源,在这北地也颇有势力。

程以安不大想说话,一直低头扒饭。

梁月皱眉:“你爷爷跟你说话呢,你这孩子,一点儿礼貌都没有。”

“没事儿。”

她不肯说,梁月也不好在程院士面前多问,这顿饭算是浑浑噩噩地过去了。吃完了,梁月才到她房间单独问她。

“到底怎么了啊?”

“都说了没事了!”

她突如其来的暴躁,让梁月更加确信,这中间一定是出了事。她看着她,问:“是不是跟白谦慎有关?”

程以安没说话。

梁月就更加确定了:“你跟妈说,妈给你做主!是不是白谦慎对你不好?”

——什么不好,八字都没一撇呢——程以安烦不胜烦,把她推出门外:“我的事情你就别管了成不?”

梁月吃了闭门羹,心情也不好,到外面去溜了一圈。

好巧不巧,天上又下起雪。她没办法,只能到前面一家小卖铺里买了包纸巾,借着这由头在这儿躲雪。

有两个年轻姑娘也在廊下窃窃私语,约莫跟她的目的是一样的。

一开始她没注意,渐渐的,注意力就被她们的谈话吸引了:

“程以安要跟白谦慎在一起?真的假的啊?他俩好像不太搭。”

“不会啊,我倒觉得挺搭的,一个内敛温文,世家公子,年少有为,一个是美女教授,富贵小姐,天作之合啊。”

“婚后日子不会好过吧。”

“怎么说?”

“我听说白谦慎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很早以前就寄住在他们家,白谦慎对这个妹妹几乎是有求必应,宠爱到了极致。”

“真的啊?那程以安也太惨了吧,这妥妥的三流言情小说配置的苦情女主啊,好不容易给你男主走到一起了,却永远有那么个横在两人之间的女配。我的天,这感觉太糟糕了,就跟心里头梗着一根刺似的。要是我,特定受不了。”

“我也是。”

“你猜程以安跟白谦慎会不会分手?”

“谁知道呢。”

……

梁月在一旁听得无名火气,以安怎么能跟白谦慎分手?

到这儿,她也算是弄明白了程以安为什么跟白谦慎吵架的由头了。

风风火火地回到家里,她差点跟程居安撞个满怀。程居安哭笑不得地扶住她:“妈,你这是干嘛呢?”

梁月气得要死,连忙把程以安和白谦慎的事儿说了。

程居安先是愕然,继而是好笑,拍了拍她的手,跟她解释:“拜托,妈,芷荞是我女朋友。听明白了吗?她是你儿子我的女朋友。人家兄妹关系好,一帮外人添油加醋,就成了以安和白谦慎矛盾催化剂了?人家芷荞多无辜啊。妈,年轻人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解决,你就别搀和了,越帮越忙。”

梁月一听,好像还挺有道理的,想了想,只能按捺下来。

不过,紧接着又觉得不对了:“你跟那个拖油瓶谈恋爱?”

“什么拖油瓶啊?人家叫容芷荞,妈,你说话别这么难听行不行?”

“我说话怎么难听了,难道不是实话?她不是白霈岑的女儿,却寄住在人家家里,不是拖油瓶是什么?”

程居安都无奈了。

梁月越说越来劲:“你是要气死我啊,那么多名媛淑女不要,偏偏就喜欢上一个拖油瓶,你说,她爸妈都不在了,要钱没钱,要家世没家世的,有什么好的啊……嗳,我跟你说话呢,你去哪儿啊?”

……

从家里逃出来后,程居安才松了口气。

这妈上纲上线起来,还真没完没了。

他喜欢容芷荞,第一眼就喜欢。以前不相信一见钟情,甚至嗤之以鼻,遇到后,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走到外面,想给她打个电话,又踯躅着下不去这个手,蹉跎了会儿,干脆直接开车去找她。

走到家门口时,佣人要进去说一声,他却把人拦了:“我来找荞荞,别惊动别人了。”推门进去,满面堆笑——

客厅里,白谦慎和容芷荞面对面站着。

不知说了什么,容芷荞站起来,转身要走,白谦慎伸手攥住了她的腕子,紧紧的,桎梏住,像是要把她锁住。

“大哥,你疯了?”她尖叫。

“我没有疯。”他自上而下望着她,目光似利刃一般,也是程居安从未见过的坚定偏执,惊怒交加,“我跟程以安没有关系,我已经说过了,我喜欢的是你。你却要跟程居安在一起,你压根就不喜欢他,你却要跟他在一起!”

程居安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白谦慎,也看着容芷荞,手里的车钥匙“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容芷荞和白谦慎齐齐转过头来。

三个人,都怔住了。

他们两人的眼中都有惊讶,显然没有想到,程居安会出现在这儿。

而且,看他们的眼神和表情,显然,刚才白谦慎的话是真的了,就他像傻子似的被蒙在鼓里。

程居安差点笑出声来,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白谦慎倒是神色平静,只是皱了皱眉:“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瞒你,这当中有些误会,以后我再跟你解释,我跟芷荞才是一对。”

程居安不置可否,眼神讽刺。

容芷荞有些慌乱,上前一步:“居安……”

程居安却没有听他们辩解,认命地点点头,捡了钥匙,转身就朝外面走。到了外面,按了车钥匙,直接上车。

发动油门、离开。

容芷荞从里面追出来,趴在车窗上,神情焦急,不住拍打着车窗,似乎想要跟他解释什么。

程居安踩油门的动作却忽然加快了,他心里忽然无限害怕,好像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脚油门下去。

车就离弦而去。

他不想听,什么都不想听!

夜晚的北京城,光怪陆离。

车速越来越快,周围的一切好像是放映一般在他面前掠过。他把车窗开得很大,油门一踩又踩,脑子里乱糟糟的,这会儿只想逃离这地方。

转弯的时候,前面路口忽然射来雪亮的灯光——

他下意识伸手挡住了眼睛。

伴随着灯光,是刺耳的刹车声,还有鸣笛示警告声——“砰”一声巨响,瞬间,天旋地转,他连人带车飞了起来。

两个月后。

医院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味。

芷荞坐在床边,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程居安,心里的愧疚如潮水般涌来,压得她难以呼吸。

医生的话言犹在耳:“……能不能醒来就要看他自己的意志力了,有可能会醒过来,当然,也有可能一辈子都这样了。”

芷荞当时站在医院门口,如被点了穴般不能动弹。

程以安的哭喊,梁月的歇斯底里,撕扯……一片混乱。后来,还是白谦慎把她带走。

回去后,她就病了。

一病就是很久,病得床都下不来,每天都晕晕乎乎的,感觉世界在眼前天旋地转。

每天都是白谦慎在照顾她,可她这段时间,最不想看见的也是他。

她觉得自己就像个罪人一样。

走出医院,头顶的太阳是如此地刺眼。

阳春三月,乍暖还寒,空气里依然还有料峭的冷意。一阵风吹来,扬起了门口堆放的纸板,也不知道是哪个粗心的工人留下的。

芷荞过去,帮忙拾掇好,可这风像是没有停歇似的,她一不留神,就刮起了好几块纸板。

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芷荞连忙追着吹起的纸板跑到台阶下,好不容易蹲下去,压住了,笑容挂到嘴边,长长舒了口气。

一双黑色的皮鞋缓缓停在她面前。

芷荞抬头,头顶的人也在此刻弯下腰,帮她一块儿压好纸板,长臂一伸,把纸板拿到了自己手里。

芷荞怔怔的,跟着他一块儿起身。

这两天他忙着工作,一直都在驻地。好些日子没见,看着似乎清瘦了,脸都可以看见凹陷的轮廓,脸孔也比以前更加白。

芷荞迟疑着:“……你怎么来这儿了呀?”

一出口就后悔了,还不如不说呢。她想,她总是这样,笨嘴拙舌,把气氛弄得更加尴尬,做事又瞻前顾后,一点儿决断力没有,让一切变得更加糟糕。

她也想像他和白靳一样,做个坚强果敢,能独当一面的人的。

收纸板的大爷回来了,是个回收废品的,两鬓已经斑白,嘴里一直说着谢谢。

白谦慎弯下腰,帮着他把铺在地上的纸板抬起来,毫不费力就送上了车。老人都走了,还回头跟他道谢呢。

白谦慎摆摆手,示意他快走吧,别耽搁了行程。

看完程居安后,他送芷荞回去。

医院外边就是公园,早春的天气,不少孩子和闲散的家长在公园里散步,还有放风筝的。

芷荞一想,才想起来,今天是礼拜天。

“最近学业怎么样?”白谦慎问她。

“挺好的。”

白谦慎望着她日光下安静的脸,下巴尖尖,瘦得都快没有形了,眼下的青灰色也很明显,就知道她在说谎。

出了这样的事情,程以安怎么会给她好脸色看?就算没有程居安的事情,程以安之前待她的态度也大不一样了。

但是,她既然不想说,他也不去戳破。

这个倔强隐忍的女孩,有时候只是想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公园里有个人工湖,一帮人围在那儿,白谦慎和芷荞走着走着,也到了湖边。

湖里有一些小金鱼,欢快地嬉戏,在水里飞快地上下穿梭。水面上荡起层层涟漪,像翻开了一匹夹着金色的锦缎。

白谦慎看她一眼,知她无聊,按了一下她的肩膀:“我去买点儿饲料,你在这儿等我一样。”

芷荞看着他。

他笑了下,拍拍她:“回来后,我们一起喂鱼。”

芷荞没说话。

他当她默认了,转身离开。

她低头看着满池子的金鱼,感觉脑子还是晃地可以。水面上,好像出现了程居安的倒影……她站直了,想要凑近看清楚些。

这时,身后有人猛地撞了她一下。

她一时不慎,一头就往湖里栽去。

白谦慎买了饲料,飞快就回来了,却发现人群比刚才要密集了。

他想拨开人进去,这时却听得有人说:“刚刚是不是有人掉下去了?”

“是啊,好像是个女生。”

“这天气,池子里的水还很凉吧?作孽啊。”

白谦慎的心像是被揪了一下,手里的袋子掉到地上,洒了一地饲料。

“啊——小伙子,你别啊,这湖水很凉的……”

“噗通”一声,肉眼可见一道身影跃入了湖中,很快就托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孩浮上了岸。

在众人的帮助下,把女孩送了上去,他才爬上来。

容芷荞躺在地上,脸色发白,浑身冰凉,黑色的头发狼狈地贴在脸上,像是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脑中“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从身体里割裂了。

他不断按压她的胸口,给她做人工呼吸,救护车过来了,声音近在咫尺,他却什么都听不见,直到她吐出一口水来。

白谦慎把她捞起来,抓着她的胳膊:“程居安值得你这样吗?容芷荞,说话!”

她像是被他的脸色吓到了,也像是还没从落水的惶恐中反应过来,神色茫然,有些迟钝地看着他。

老半晌,她说:“……不小心掉下去的,我没寻死。”

她自问是一个很珍惜生命的人。

白谦慎盯着她有些委屈的脸,看了很久,才确定她真没有寻死。救护车来了,他抱着她上担架,在医护人员的陪同下送她进了医院。

之后,他一直握着她的手,绷着一张脸,也不说话。

……

芷荞在病床上躺了很久。

躺着的时候,她除了发呆就是看书。偶尔看累了,就躺在床上睡去。因为是加护病房,她一直是一个人,倒是清静。

这日,有人过来造访她。

几日不见,程以安也不像以前那么容光焕发,脸色明显看上去不大好,上了厚厚的粉底,显得厚重又木然,有种戴着面具的感觉。

嘴唇上,又涂了很鲜艳的正红色口红,让她整个人看上去不大真实。

容芷荞看着她,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程以安说:“你知道我来干什么。”

芷荞的眼神却告诉她,她不知道。

程以安嗤了一声,道:“你把我哥害成这个样子,就想这么算了?”

“……”

“医生说了,以后,他可能一直这样,醒不过来了。”

程以安目光如炬,刺得她不敢跟她对视。

她说:“容芷荞,你要负责。”

芷荞的脑子还是很乱,直到她走了,脑海里还回荡着那句话。

这个晚上,她又想起了过去的种种,还有脑海里程居安对她的好,以及最后见面时,他疑惑、不可置信的眼神,以及决然离去的背影。。

然后,定格在他躺在病床上的苍白身影。

愧疚像浪潮般压垮了她。

……

容芷荞要跟程居安结婚的消息,隔日就传遍了空司大院,一帮好事者议论纷纷。

沈遇他们建的这一个小群里,消息都爆了。

[容妹是疯了吗?嫁给一个植物人?]

[我也觉得她脑子出问题了,怎么会想要嫁给一个植物人?]

[愧疚呗。总感觉程居安出事跟她有关系,去一趟白家,怎么回来就出车祸了?]

[楼上的瞎比比什么呢?程居安出车祸,跟容妹有什么关系?]

[白谦慎不会同意的吧?]

……

白谦慎当然不可能同意。还没等白霈岑从驻地回来,他就把这事儿给否决了。

彼时,梁月正正跟程以安商量这事儿:“本来我是不同意你哥跟她在一起的,而且,你说你哥又是她害的,我真恨不得掐死她。但是,你哥现在都这样了,以后,谁照顾他一辈子啊?罢了罢了。”

这就是同意了。

但是,她那满脸的鄙夷和委曲求全,张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程以安抓着她的手安慰:“哥以后一定会醒来的。”

“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呢。万一,万一他以后要是……”

程院士难得语气严厉,推了推老花镜,道:“做母亲的,哪有这么咒自己儿子的?而且,明知道居安可能醒不过来了,怎么还能去祸害人家女孩?这门婚事我不同意。”

“爸!”梁月红了眼,“居安是我儿子,我不希望他好吗?可是现在这情况也是事实呀,我觉得这门婚事可以。”

程以安过去,挽了程院士的胳膊:“爷爷,这是她自己提出来的,我们可没逼她。她都跟我说了,是因为她,我哥才会变成这样的,她心里内疚,所以,想跟我结婚。而且,要是我哥醒了,以后他俩还会离婚算是补偿我哥了。”

程院士推开她:“胡闹胡闹!就算她有什么不对,她一个小姑娘的,这是关乎终生幸福的大事!怎么可以这样?”

程以安还想说点什么,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她看一眼,是白谦慎打来的,若无其事地放下,捂在手里,回头对梁月和程院士笑道:“你们聊,我去接个电话。”

到了阳台上,她才把这个电话接通:“喂——”

那边是一片安静,好像空无一人。她的心也揪了起来,抬头朝窗外望去。

夜晚的北京城,是如此静谧,小区里还有阑珊的灯火。

“是我。”他终于开口,语气冷淡,却是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一开口,程以安反而反而松了一口气,在阳台上踱了几步,语气尽量轻松:“白首长,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啊?”

“你知道。”

她的笑容有点难以为继,但是想到他打这个电话的初衷,又无来由升起一股怒火。

她扬起唇角,施施然:

“我不知道。”

白谦慎也笑了,他说:“你知道的。”

两个人精,谁不知道谁啊?

程以安恼羞成怒,忽然笑得大声起来,声音也提得老高:“是的,我故意的,我就是故意的!我要她愧疚,要她无地自容,要她再没有别的选择,下半辈子只能给我哥做牛做马,照顾一个植物人!可是,这都不是我逼她的,是你逼我的!”

“……”

“白谦慎,你知道吗?这都是因为你!因为你!”

“……”

“我那么喜欢你,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你,出国以后,心心念念的都是你!曾经我们也是契合的伙伴,没有秘密的发小,什么时候改变了?因为她的出现吗?”

“……”

“她是多余的,她就不应该出现!”

那边,老半晌没有人说话。

心情平复下来后,她的胸膛依然在剧烈起伏,胸腔中,满是嫉恨和不甘的情绪。

为什么,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

“你太激动了。”似乎是在确定她是不是把话都说完了,很久以后,他才开口,语气平静,没有她想象中的诘难和怒骂。

和过往的每一次交谈一样,依然是那么波澜不惊。

他顿了顿,说:“我现在在你家楼下。”

程以安心里一惊,不知为何,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猛地推开窗户,往下面望去。

白谦慎站在路边,手机按在耳边,此刻也抬起头。

重逢以来,程以安第一次看到他这么正式地穿一身军制,窄腰劲瘦,双腿修长,踩着锃亮的靴子。

帽檐下的那张面孔和记忆里一样,还是那么英俊。

却竟然有些陌生。

他身后是几辆警车,约莫是海淀这边的派出所,还有其他部门的一些人员,这会儿,一股脑儿钻进了楼里。

他们所在的这栋楼,也拉起了境界线。

程以安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家的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了,几个便衣带着周边的警察冲进来,一瞬间就把所有人控制住。

白谦慎是最后进来的,扫视了一下,拿出搜查令,指挥几个便衣进去搜查。

程以安冲上去,想要厮打他,却被人抓了头发按在一边:“老实点!”

她哭嚎得声嘶力竭,却瞥见爷爷颓然地坐在沙发里,没有丝毫要反抗的意思,嘴里说着她听不懂的话:“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程以安没有懂,看看他,又看向一脸肃穆的白谦慎,似乎想要一个答案。

白谦慎没有回答她,只是道:“程小姐,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在此,我先自我介绍一下,一部特别调查局行动处处长白谦慎,我们现在怀疑您的爷爷程院士与一起重大军工泄密案件有关,参与人员包括但不仅限于您和您的家人,请配合调查。”

程以安怔住。

脑子里那些乱糟糟的事情,忽然理成了一股股线。

他对她若即若离的态度,回国后就主动联系她,有意无意地探听她和爷爷在国外的生活……在这一切,都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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