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簇弓毛也断裂, 乐声戛然而止。两个楚央从相互的意识中掉回现实,汗水将衣衫浸透,头发一缕缕黏在脸颊边。
楚央的眼神仍旧在涣散的状态中,无法聚焦。一瞬间他不能分辨自己到底是谁, 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生动、同样真实的记忆翻搅在脑海里。看到林奇在面前被割喉的时候那种因为痛到极致而无法反应的麻木, 那种经历了无数黑暗痛苦终于得到了幸福, 却又眼睁睁看着幸福被摔碎、被碾成粉末灰飞烟灭的绝望, 都如确实发生过一样撕裂了他的心脏。仇恨的毒药从吞噬者楚央的灵魂中漫溢出来, 开始侵蚀楚央的内心。
他突然理解了,吞噬者楚央也是他,是某一次轮回中的他。那些黑暗的记忆, 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
如果他没有这么幸运,如果他也在十六岁的时候力量失控被囚禁,如果他也过了六年生不如死地狱般的日子, 如果他也在那样残忍的情况下失去了林奇。楚央想,他也一定会变成吞噬者楚央。
而吞噬者楚央, 也同样经历了楚央的一生。正因为经历过,此时突然从中惊醒,他却愈发愤怒, 愈发憎恨。
凭什么,这一个楚央可以这么幸运?
凭什么他不用努力就可以得到死灵之书, 凭什么他的林奇不会死, 凭什么他被爷爷保护得那样好?
吞噬者楚央将琴弓扔到一边,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 大步走向楚央,同时无数藤蔓开始从他的胸口钻出,迅速编织绞缠成一道穹庐,将他们二人笼罩住,也遮住了吞噬者和四教廷成员的视线。然而之前被他们二人斗琴那凶悍狂猛的力量严重影响的双方人马一时竟也无法对此作出回应。
楚央则一动不动望着迫近的吞噬者,眼睛中没有恐惧。
冰冷的锋刃抵在喉咙上,四目相对,楚央能听到吞噬者楚央粗重的呼吸声,和那因着情绪激荡而加速的心跳声。楚央自己也有着那样的心跳,被吞噬者楚央的经历、记忆和情感冲击到的狂潮仍未褪尽,他扬起头,眼睛里却渐渐浮上一层……同情和心疼。
心疼另一个自己,心疼另一个林奇,心疼那来不及圆满的幸福。
“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吞噬者楚央怒吼着。
“我们是一样的。”楚央斗胆伸出手,轻轻握住吞噬者楚央的手腕,“你还不明白么?我们都是相同的,我不是你的敌人,你也不是我的敌人。”
“我需要死灵之书。”吞噬者楚央道。
“你不是在我的意识里已经见到了么?”楚央道,“死灵之书只能让身体复活,带不回灵魂。”
“不可能……”吞噬者楚央的心乱了,“先知不会骗我的……他从不说谎……是因为你没有看完黄衣之王,没有解开所有的封印。”
“如果真的没有办法呢?”楚央道,“林奇,只剩下一个了。如果他死了,就再也没有了。”
“那也是你的林奇……就算死灵之书不能把我的林奇带回来,等到所有现实都坍缩,封闭现实打开后,还有一次机会。只要我能活到那个时候,只要我足够强大能够参与确定那个现实,林奇就可以复活。”
“你认为雅德萨达格会让这种事发生?”楚央用力地抓着吞噬者楚央的手腕,指甲陷入对方的皮肉,“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和林奇不能共存?为什么雅德萨达格一定要杀死林奇?是什么让我们受到这种来自神明的‘特殊关照’?他作为一个序神,最怕的是什么?”
吞噬者楚央沉默着。但楚央知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我猜测,我们和林奇相遇,是打开封闭现实的必要条件。所以它才一次又一次地拆散我们。”楚央的声音收紧,眼神里有无尽的重压,“我的林奇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因为爷爷作弊,而且林奇的父亲一直在压抑林奇的力量。可是现在我已经被神看见了。如果这一个林奇也被杀死,序神就取得了彻底的胜利,封闭现实很可能永远不可能被打开了,你的林奇也永远不可能回来。”
一字一句,沉重到陷入泥土之中。
其实这种猜测,在吞噬者楚央穿越了几个现实,发现了这一可怕的规律后,也隐隐有过。但就算是他和林奇在一起的时候释放出的力量,也没有达到过仅凭两个人就能够直接坍缩或确认一个现实的地步。虽然那时候的他还没有被先知开发出现在这样的实力……
而现在,他又在楚央的记忆里,看到了那个由他和林奇创造的“气泡”。
如果那气泡再大些,再完整些,不就是一个现实了么?难道……那创世般的力量,真的是有可能的?
吞噬者楚央与楚央僵持着,但那匕首上的杀气却显然散了不少。
在互相经历了对方的人生后,他们之间的隔阂进一步消减。双方甚至能够感受到对方的思绪变化,就如同是自己在思想一般。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杀我们,而一定是林奇?”吞噬者楚央沉声问。
“我不知道。”楚央坦然道,“我只知道,不论是四教廷里还是吞噬者里,都有序神的棋子。甚至可能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是序神安排的爪牙。他们会在有意无意中,将林奇推上死路。就像你那个现实里的安东尼奥、柏弘羽和金铉民。我们不可能知道现在你我身边谁是序神的棋子谁是熵神的棋子,他们任何人都有可能将林奇推上死路。好在现在林奇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暂时不会有危险。”
吞噬者楚央垂眸望着他,忽然移开了那把匕首,“你想让我帮你?”
楚央点点头,“想要保住林奇,只有一个办法。我们得再一次欺骗神明。”
吞噬者楚央眼睛里盘旋着触目惊心的黑暗,他冷笑一声,“帮助你保住你的林奇,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已经拥有了我全部的记忆、知道了我的一切秘密和思想。说你是我,也不为过。同样的,我也已经看到了你的一切。”楚央低着头,看着自己手指上那枚戒指,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抬起头来,“你不是说,你比我更有资格保护林奇?只要你帮我,只要林奇能活下来,你可以杀死我,若你不想动手,我也可以自裁。”
吞噬者楚央静静地望着他,幽光里,那眼睛深处有着一丝颤动,“我怎么相信你?”
“就凭你是我。”楚央道,“就凭我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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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长老会和混沌神殿的众人终于从大提琴的影像中挣扎出来,白殿和萧逸泉已经冲向了那巨型的藤蔓编织成的巨大半圆。可是当他们还差大约十几步的时候,藤蔓突然开始迅速干裂枯萎、四处断裂坍塌。那堵墙之后,可见无数盛开着妖花的藤蔓从轮椅上楚央的胸口中倾泻而下,迤逦在地面上,仿佛已经经过了战斗,甚至几根藤蔓上还带着血迹,一些妖花蠕动咀嚼着一些肉一般血红的东西,颜色愈发鲜艳夺目。
而吞噬者楚央竟然已经不见了踪影。
另一端的吞噬者也不见了踪影。
白殿冲到楚央面前,却见楚央的眼神略略涣散,头发凌乱有些被腐蚀的痕迹,但除此之外似乎并无任何明显的外伤。他蹲下身,双手扶着轮椅的扶手,“楚央?”
楚央抬起疲惫的眼睛看着他。
“他呢?”
“走了。”楚央说着,眼见萧逸泉担心地看着他藤蔓上残留的血迹,继续说道,“那不是我的血。是他的。我的藤蔓咬伤了他。”
他说完,藤蔓开始一点点缩回他的胸口。然后,楚央用手微微施力,竟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萧逸泉和白殿都惊呆了。
楚央蹲下身,卷起裤脚。却见原本被咬掉了一大块的小腿,竟然复原了。
楚央放下裤腿,苦笑道,“人家说吃什么补什么,倒是不假。”
萧逸泉目瞪口呆,他还从未见过有哪个圣痕有这种力量。难道这也是死灵之书的功效?他条件反射地看了看楚央的左手,看到那枚指环,才放了放心。
其余人围到楚央身旁,柏弘羽环视四周,皱着眉质问,“另外那个你呢?不是说好要把他引到包围圈里去,你怎么让他跑了?!”
楚央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不知为何,让柏弘羽竟生出一种胆寒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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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吞噬者的临时总据点——第235号现实的大门开得并不平稳,甚至有点生涩,大约是因为吞噬者楚央受了伤的缘故。
一名吞噬者搀扶着小腿像是被什么咬掉了一块一直在冒血的楚央,蹒跚着穿过一片长得很像人手的花聚合成的原野。路旁那一只只“手”偶尔还会抓住他们的裤脚,就仿佛是从地狱里伸出的恶鬼的手,要把他们拖下去一样。
那名吞噬者看起来十分年轻,大概也就十八九岁,担忧地望着吞噬者楚央,“你好像在发抖?腿很疼吗?”
吞噬者楚央摇摇头,他的头发有些零乱,而且短了点,似乎被某种酸液腐蚀过一样,“我没事。”
为了不受序神控制,吞噬者在每一个被他们同化或摧毁但尚未完全坍缩的现实停留的时间都很短,最长也不会超过两年。但即便只是临时的大本营,他们还是操纵着修格斯建造了无数宏伟壮丽的建筑、塔楼和宫殿,组成一座令人眩晕的恢弘城市。所有的神圣种族有各自的聚集区,与观测者之间多数时候不会互相打扰。而先知的宫殿则建筑在前方那座山崖之上,俯瞰着整座城市。
吞噬者楚央受伤的样子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似乎他是甚少会受伤的。
那一直扶着他的名叫朴余俊的男生忽然仰头叫了一声,那叫声奇异,十分尖锐。瞬间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头上,吞噬者楚央抬起头,却见一只巨鸟从天而降。说是鸟,头长得却有些像是畸形的马,本该是羽毛的地方,覆盖着一层层粘腻的鳞片。
“您走路不方便,还是骑上回去吧。”朴余俊恭敬而关切地说道。
吞噬者楚央点了下头,拖着伤腿略略笨拙地爬到怪鸟的背上,用双手死死抓住巨鸟脖子上几片支楞起的鳞片。那怪鸟发出一声粗哑的马一般的嚎叫,冲上了天空。
这个现实的土地大都已经呈现一种僵冷的黑色,除了那种像手一样的花,几乎什么都生长不了。遥远的地方有着巨大的城市废墟,被笼罩在暮色的迷雾里,如狰狞的肋骨直指天空。
吞噬者楚央的居所在山脚下,比起他在吞噬者中的地位,他的房子倒是十分简单,像是一块石头随意被修格斯压成了多面体的形状,里面被掏空,有着必要的家具。布局竟然和那六年中他被囚禁的房间一模一样。
或许他从来就没有逃出来过。
别的吞噬者将军大都有着不少仆从,但吞噬者楚央从来就不喜欢热闹。他的房子孤零零立在大山的阴影里,方圆一公里竟无人靠近。在房子里,只有几只人面鼠在帮他做一些必要的清理打扫,楚央无法拒绝,因为那些老鼠是先知派来的,除了照料他,或许还有点监视他的意思。
这些老鼠乍看上去跟普通老鼠没有区别,但却都长着人的面孔,笑起来有种格外邪恶猥琐的意味。吞噬者楚央厌恶他们,平时他只要一回来,这些人面鼠就会用最快的速度钻回墙壁里去。
吞噬者楚央一进门,就看到一大群黑压压的老鼠从各处四散奔逃,钻入墙角黑漆漆的洞穴里。一只跑得比较慢的还在他的脚上撞了一下,另楚央得以看清那张扭曲的长满疹子的人脸。它慌慌张张地用尖细的声音咕哝了句“对不起”,便扭着肥硕的屁股冲向洞穴。
屋子里倒是十分干净。
吞噬者楚央环视四周,似乎有些无所适从。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床边坐下,想要褪下长裤查看自己的伤势,可是想到那些人面老鼠恶心的小眼睛,他停住动作,转而去撕扯裤腿。
原本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被酸液再次腐蚀,开始化脓了。一股股恶臭另他有点想吐。他扶着床边站起身,往浴室走,希望能够找到一些急救用的东西。
他很幸运,在洗手池边找到了绷带酒精等等急救用品。给伤口消毒的时候,即使口里咬着毛巾,他还是忍不住惨叫出声。豆大的汗珠往下淌,感觉几乎要背过气去。
“会没事的,会没事的。”那个黑色的愈发虚淡的幻影在旁边给他加油。
消过毒,上了药膏,用绷带一圈圈缠紧。却在此时墙壁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听到了一阵耳语般的尖细声音说,“先知让你回来以后去见他。”
楚央眼睫微颤,冷冷道,“知道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想要整理一下自己的仪容,却发现整个屋子都没有一面镜子。
他坐在卫生间的地面上,手无意识地去摩挲左手上无名指的位置。却发现那里除了一圈淡淡的戒痕,什么都没有了。
就连这痕迹,也得掩盖起来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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