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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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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剑 (4)

有鼓点,不过你看不见。”

“嗯!”吕归尘使劲地点头。

姬野看着他满是兴奋的脸,“其实这些还不算什么,我是带你来看一个朋友。不过你不要太亲近她,她疯起来也是很难缠的。”

“她一会儿来么?”吕归尘愣了一下,“这里那么多人,能找到我们么?”

“一定能!”姬野神秘地笑。

掌声忽地哄堂而起,有人尖锐地打着呼哨。刚才走进后面的先生又悠然地踱步回来,这一次他捧了一张长琴放置在桌上,以衣袖洒然一扫,端坐在桌子后面。整个台上,只有一角有那么一张桌子,桌子上一副云板、一块醒木和一张长琴,而台前则站着一个戴面具、穿红衣的人。

“说书的先生是声角,前面的人是色角,”姬野解释着,“先生只是说和弹,前面的人会唱和跳舞,他现在脸上戴的面具是额头抹金的。那是蔷薇皇帝的面具,戏台上只有蔷薇皇帝的面具是额头抹金的。”

先生的手指轻轻扫弦,一扣醒木,周围全都安静下去。

他清了清嗓子,“离乡去国二十年,归来日晚白发新。我大胤始祖、蔷薇皇帝统帅大军直逼阳关城下,时值深秋,万物凋敝,大军皆服赤色,军中有一乘红辇,帘幕低垂,载着蔷薇公主驾下……”

先生说话清澈,说起书来却变成一个沙沙的嗓子。他偶尔拨弦,侃侃而谈,眼中全没有台下的人。可那声音却似乎有种魔力,吕归尘呆呆地听着,满心想的只是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一支打着火玫瑰旗帜的大军开进到阳关城下,沙尘泛起,有一个女人在辇上缓缓掀起了帘子去眺望。幕后的鼓点由缓而急,由轻而重,先生说到了十万大军逼近阳关城下,便有乌云压顶的意味。他双眉紧缩,手指在琴弦上忽挑忽捻,鼓声忽地一顿,仿佛全军定住。而后再起,这一次铺天盖地,有如雷鸣。

“是冲锋!”吕归尘在心里说,他摒住呼吸,像是能看见领军的帝王咆哮着举起承影之剑。

鼓声中先生忽地起身,回归幕后。鼓声再次停顿,叫好声再次潮头般掀起,吕归尘站在那里,怅然若失。

“怎么没了?”他急切地拉着姬野。

“刚刚过了一半,先生回去休息。”

吕归尘松了一口气,悬起来的心稍稍落了回去,“姬野你再给我讲一下,我刚才没全听懂。”

“蔷薇皇帝是我们胤朝的开国皇帝,是东陆第一……就算不是第一,也是数一数二的英雄。阳关血战,是说他喜欢的蔷薇公主要死了,蔷薇公主和他从小就是最好的朋友,最大的心愿是看着他登上太清阁当上皇帝。可是当时蔷薇皇帝还被挡在阳关之外,眼看着蔷薇公主就要死了,皇帝决心不顾死伤强攻阳关,最后死了十万人,踏着尸体登上了阳关的城头。”

吕归尘瞪大了眼睛,“死了十万人,才登上阳关的城头?”

“是啊。”

“代价真大啊。”吕归尘喃喃自语。

“可是蔷薇公主就要死了啊,那是他一生最好的朋友,蔷薇公主一生的梦想,就是看着他登上太清宫的皇位。”姬野抓了抓头。

“一生最好的朋友……”吕归尘呆了一下,不禁又犹豫起来。

一生最好的朋友和十万人,在他的心头的轻重一时模糊不清起来。他望着红锦装饰的舞台,痴痴地出神。

片刻的休息后,先生重新走了出来,却不再说话,整了整长琴,自顾自地弹起一曲古风。古风本是简单萧瑟的调子,路夫子课余也不时地弹奏,不过到了说书的先生手里,却多了一些变化。周围听书的客人忽地也都没音了,连饮食的声音都一概全无,只听着琴声低徊,仿佛一根丝线渐渐拔起,越高越细,最后没入云中。

先生一按琴弦,天地俱寂。

“昨日青丝,冢间红骨;

月色晚来枯,吊唱相和无;

悲喜总无泪也,是人间白发,剑胆成灰;

琴木萧萧也,弦尽时秋风悲回,莫问从头;

英雄总无路,天下千年酒,不解此一愁!”

那个遥遥的歌声响起时,吕归尘呆住了。他一生都不曾听过这样清澈的声音,也不曾想过有那样千年的烈酒都解不开的愁绪。可是这个声音这么唱着,他就信了。那么寂寞高寒的声音,像是封在海螺中的涛声,过了千年洗去泥封,它依旧寂寞地转着,无始无终。唱歌的是个女声,声音清锐,如同扣着一片精铜的簧片。可扮演的却是高举烈火蔷薇旗的皇帝,他在新冢前唱着这样的吊歌,掀起车帘的女人已经不在了。

他急切地想要去看唱歌的人,可是整整一面人墙挡住了他,前面一些坐着的客人也站了起来。

“来,”姬野拍了拍吕归尘的肩膀,“站在我肩上。”

吕归尘犹豫了一下,好奇心终于战胜了谦让。他扶着姬野的手跳了上去,站在了他的肩上。半蹲下的姬野站了起来,吕归尘忽然升得比周围所有人都高,眼界开阔起来。台上唱歌的就是穿红衣的色角,从身形看去是个高挑的女子。她站在台前边沿,轻盈得像是飞鸟,脸上还是套着金色的面具,面具上是个剑眉飞挑的威武男人。

歌声稍微停息,后面声角的琴声又跳跃了几下。色角把一张红巾蒙在头顶,不知在里面捣鼓些什么。

“好!”叫好声一时仿佛潮涌,屋顶都要被掀翻过来似的。有人大把大把地把银毫乃至金铢抛了上去,满台乱滚。吕归尘四顾都是兴奋得发红的脸,他也被这种气氛感染了,大声地跟着叫好。

色角忽地扯掉红巾,下面的面具已经换成了女人的,白面红颊,眉心弹着梅花痕。所有声音一时又都收了。

“好啊!好啊!”吕归尘没有料到这个忽然的变化,还在使劲鼓着掌。

他站得最高,声音最响,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他两只巴掌停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窘迫中,他看见红衣的色角转头向他,面具后面两只灵动的眼睛,伴着一声几乎听不见的低笑。

下面的姬野拍了拍他的腿,吕归尘急忙扶着他的手跳了下去。姬野的脸色有点难看,他压低了声音凑在吕归尘的耳边,“有麻烦。”

“什么麻烦?”吕归尘吃了一惊。

“那个死人脸的家伙。”姬野在人墙里拨开一个缝隙,指着台下的座位。

吕归尘看了一眼,心里突突地跳。围着一张方桌,坐的是东宫的少年们,为首的是幽隐,阴着脸色扶着一只酒壶,方起召和雷云正柯几个围在两侧。幽隐斜斜地靠在椅子上,左右两边陪着妙龄的女孩,却是轻纱裹臂妖娆的装扮。方起召倒着酒跟幽隐陪着笑脸,似乎今天又是他的东道。幽隐面无表情,没有看陪饮的女孩,也没有看台上的人,他的眼睛空洞洞地看着前面,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我们走吧?”吕归尘有些怕了。

“再看看。”姬野也有点不安的模样。

台上清丽的歌声再次拔起,这一次吕归尘再也听不懂了,飘忽如风一样,有如在高天上经行。一丝丝地蔓延开来,像一枝种下散开的花叶,而后第一片花瓣被风扯了下来,卷得越来越高,直上云中,没在流水一样的云里,永远的只是漂流。声角的琴声滴水般在后面低低地应和,过去那场春风里面的相逢,十里花红,夜风来时的相送,走了很远回头,人还在隐约月色中。

不知为了什么,吕归尘觉得眼角有点湿。

歌声余音袅袅地散去了,短暂的寂静后,又是掌声。声角的先生一副不屑的模样,不理欢呼,又是掀起帘子直接回台后了,只剩下色角盈盈地行礼。她俏生生地站在台中央,就有人把纸花和鲜花一起抛上去,花雨满天,吕归尘只觉得在北陆连大君也没有如此的风光荣耀。他盯着色角,不知怎么觉得色角面具下的眼神不时是投向他们这边的,他的脸于是就有点红了。

老板模样的人从台边的梯子而上,捧着的托盘里都是金铢,呈在了色角的面前。色角微微愣了一下,只拈了一枚,好奇地看着台下。欢呼声低落下去,人们也交头接耳起来,只有吕归尘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南淮城里给说演义的色角送礼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不过礼有轻重,一般不过是银毫,可是出手就送大把大把的金铢,不由得让人去想送礼的人是否有别的念头。这个色角只是在这里串场的,谁都不知道她的身份,不少富户曾经倾慕,不过色角从来不假辞色,总是悄没声地就溜走了,更不揭开面具。而今天这些金铢几乎可以让一户贫家过上十年了,不是一般富户可以轻易出手的,这么大一笔钱,别说是一个唱歌的女孩,就是小户人家的聘礼也不会有这一半,人们也怀着一分好奇想看看这个阔绰的人是谁,能否揭下色角的面具,抱这个美人回家。

众目睽睽中,方起召抖了抖衣领,揉了揉胸口,昂然地上台。

人群哗然起来。谁都没有料到出这笔大钱的竟然是一个禁军装束的十四五岁的孩子。

“这孩子哪来那么多钱啊?”有人就在吕归尘身边问。

“可别小看孩子,这个据说是方氏的小儿子,他家里,能买下小半个南淮城呢。”

“这么小的孩子也知道花钱捧姑娘?”

“别看得人家跟我们一样,人家家里貌美的婢女成群结队,十三四岁就有丫鬟陪房了……”

“一点点薄礼,助姑娘的清音。”方起召竭力做出大人的样子,不过还是看得出在色角面前他很局促。

色角没有理他,只是斜着身子瞥着他。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这样天籁的嗓子,本来大家也都不想一个富豪就花钱藏在家里,大家永远再听不着。方起召觉得浑身都不对,进不能退更没脸,只能从托盘上抓了一把金铢要塞在色角手里。

色角闪开了,“你知道我是谁?”

方起召蒙得心上的女孩问自己问题,大喜,急忙点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们见过的,上次你和……”

“知道我是谁还敢来找死?滚!”

色角忽然做了一件吕归尘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她抬腿狠狠地踢在方起召的胸口,整个地把方起召踢翻下台去!轰然巨响,方起召撞塌了台面,书馆里面乱成了一片。色角跟着竟然把台上的九枝铜灯也举了起来,用力投了下去,挡住了要冲上来的雷云正柯。九枝铜灯里的清油泼溅出来,洒在桌布上,燃烧起来,坐得近的两个客人衣服也着了火。场面越来越混乱了,又有几盏照明的铜灯被闪避的人群撞翻,书馆里顿时就黑了一半下去。黑暗里反而是燃烧的桌布和客人的衣服更鲜明。

“着火啦!着火啦!”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

书馆里本来还不知所措的人都乱了,纷纷往外面挤去,伙计们急急忙忙地端着水去把火浇灭,却挡不住人流。越来越多的灯被撞倒,周围更黑了,隐约中吕归尘只看见东宫的少年们变了脸色,一齐拔出腰间的佩刀正往台上冲,方起召还想拦,但是已经拦不住。

“呆在这里别动!”姬野大声喊。

他跳上前面的台面,大步踏过一张又一张的桌子,被他踢飞的酒水和食物四处乱溅。然后他把最后一盏铜灯也踢翻了,借力跳到了台上。周围完全陷入黑暗之前,吕归尘看见他一脚飞踢向幽隐,把他逼退了。所有人这时都在往外跑,吕归尘也想跑,但是他记着姬野的话,他要留在这里和他的新朋友在一起。他怕被人流冲走了,于是紧紧抱住了一根柱子。

台上只有拳脚的声音,东宫的少年们似乎也是担心黑暗里误伤了同伴,于是收起了佩刀。不时地有闷哼的声音传来,不是中拳就是中脚,吕归尘竖起耳朵去听,似乎都不是姬野的声音,于是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呃!”

吕归尘心里一震。这回是姬野的声音了,听上去他似乎中了一击。

“你掐我干什么?”黑暗里传来姬野愤懑的声音。

“我叫你赶快突围啊!”是色角清清脆脆的声音。

“你别管我!”

吕归尘觉得头顶有风,他抬头去看。

许多年以后,吕归尘无数次地回想那个瞬间,生怕遗漏了任何的细节。

他看见了光,黑暗里只有那么一点火,是一根火绒,莲花盛开那样持在色角的掌中。她一手拿着那根火绒,一手搂着一根红锦。红锦拴在屋顶中心,本来是一个悬挂在台中央的锦球。色角抓着这根红锦荡了出来,就像荡秋千那样,她在绝高处揭开了自己的面具,抖开了长发。吕归尘的眼里,那一瞬就是阳光洒落的情景。那么长的一束金发泼洒开来,映着灯光,把人的眼睛都照亮了。在那抹阳光下,女孩子抓着一根红锦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晃晃悠悠。

那是个羽人,而且只是一个羽族的年轻女孩。

女孩儿落在吕归尘的身边,她似乎可以在黑暗中看得很清楚,一把就把藏在吕归尘身后桌子下的老板抓了出来,“喂,把我的工钱结了吧!”

“唉!姑奶奶你惹的这个事情怎么算?你还要我付钱!”老板哭丧着脸。

“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女孩儿使劲晃着他,横眉立目,“谁要你放这种垃圾进来的?我不单要工钱,我还要你赔我呢。”

“赔你什么?”

“看见这人我恶心!”

“人家就是送钱,送钱送花给色角,有什么不对?你不要他们的,偏要我的!”

“看得起你才要你的!”

“我没钱!”

“吝啬,我知道你贪财,出钱就肉痛!我就是要让你这个老兔子肉痛!”

她失去了耐心,干净利索地一拳砸在老板面门正中。老板翻了翻白眼昏了过去,女孩子在他腰里摸了摸,开心起来,“找到了找到了。”

她掂着一只沉重的皮囊,眉开眼笑起来。

“好了,都归我了,”她满意地点头,“不义之财,取了取了都取了!”

“你……你是姬野的朋友吧?”吕归尘战战兢兢地碰了碰她的胳膊。

女孩警觉地一收胳膊,“干什么?”

“我们……我们救救他吧。”

“哎哟!”女孩子喊了起来,似乎她这才想起姬野还在台上和人数远远超过自己的东宫少年对抗。

吕归尘竭力往黑暗里看去,看不清姬野和少年们的影子。女孩左左右右地看着,恍然大悟一样,抓着吕归尘的袖子,“来,跟我一起扯这根绳子。”

她递到吕归尘手里的是她从台上荡出来的那根红锦。

“扯这个有什么用?”吕归尘昏昏沉沉地和她一起用力。

这时候老板悠悠地醒来,一看见孩子们在努力地扯这根红锦,吓得几乎要跳起来,“那个不能扯,那个不能扯!”

“嗨啊!”女孩子喊着口号,两个人一起发力。

吕归尘听见一阵怪异的响动,随之而来的是吱呀吱呀的声音,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扭头问女孩:“我们……我们到底干了什么?”

“这根绳子是拴在棚子顶上的,这个棚子本来就是随便搭的,用力扯,当然就会塌下来。”

“塌下来!?”

“是啊,”女孩子忽然对着里面大喊,“姬野小心了,棚子要塌下来了!”

“羽然你到底在干……”

姬野的声音未完,轰然巨响,吕归尘只觉得眼前一黑,像是天都塌了下来。

凤凰池。

月色正浓的时候,水面水波清幽幽地飘漾。一艘方舟停在池边,夜色中它的船身明显比一般的船大,甲板上几乎可以跑马。凤凰池通着顺风渠,再接着一条建水的直流,江上的大船可以一直顺流而上进入南淮城,凤凰池也掘得深,大可以容下平底的大船。

船上的人举起了手,强健的水夫以长杆撑起了船身,把它缓缓地推离岸边。这样的大船出航不容易,风帆太大,不到深水可以转圜的地方是不便打开的。

马蹄声从黑暗中传来,大船已经从船坞渐渐地滑进深水里,水夫们回头去看,船舱里也有剽悍的武士按刀出来观看动静。

一匹马上竟然人挤人地坐了三个孩子,三个人都气喘吁吁地下马,第一眼看见大船,其中那个女孩就挥着手大声喊了起来:“停一下停一下,搭一条板子给我们跳!”

凤凰池上的游船有个旧俗,多半不避讳孩子,免费搭船就叫做跳板子。

“这不是游船!”武士拒绝了,“这是要出航去云中!”

“不管你是不是游船了,救命啊救命啊!”女孩子把手拢在嘴边,放声大喊。

像是追着她的声音而来,黑暗中有人举着星星点点的火把,纷乱的马蹄声传来,也不知追来的有多少人。

船舱帘子掀起,有年轻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怎么回事?”

“几个孩子被人追,”武士回报,“打发了算了。”

“给他们一条板子,让他们跳上来,”年轻人慵慵懒懒地说,“女孩子的声音真是漂亮。”

“是!”武士立刻挥手示意。

船上的水夫向着岸上抛出了浮木和绳索制成了浮桥,正好可以贴近岸边,为了稳住船身,水夫们升起了一半风帆,隐约可以看见整张帆都是青灰色的,挥着巨大古老的图腾。羽然领头,姬野和吕归尘跟在后面,三个人沿着浮桥抓住了船舷边的绳索,浮桥立刻被撤了回来。岸上推船的水夫们再次发力,把整个大船彻底推进了水里。

“哇!得救了得救了!”羽然不顾自己裙裾和软鞋上都是水,兴高采烈地高举起手。

吕归尘和姬野却累得一左一右歪到在船舷边。

岸上追赶的骏马在水边急停,远远看去竟然有五六十人,每个人都打着火把,手里提着家伙,只不过有人是提着铁刀,有人却是提着板凳腿。为首的是一些禁军装束的年轻人,剩下的都是市井装扮,个个都是怒不可遏的神色。幽隐上去狠狠的一脚,把一个水夫踢进水里,恶狠狠地看着船上,他身后书馆的伙计却都指着船上叫骂,别的水夫凑过来想围住他们,却被禁军的少年们拿刀逼住了。

“追啊追啊追啊!”羽然还不依不饶的,冲着岸上比鬼脸。

“丫头,你到底犯下了多大的事情,这么多的人追着你要你好看?都不像是善类呢。”船舱里的年轻人并没有出来,只是低低地笑语。

羽然往里面瞟了几眼,看不到人,只好冲着岸上一指,“一帮癞蛤蟆,是他们先找事的!”

她的话激怒了岸上的人,雷云正柯和彭连云一起大吼起来:“你说谁是癞蛤蟆?不想活了?”

羽然的手遥遥地指点着人群后面的方起召,“就是那一只……那一只,对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她想起了这个新学会的东陆俗语来,不禁眉飞色舞。

所有人都回头去看方起召。他涨红了脸,像是一只发怒的公鸡,也不管丢脸不丢脸,暴跳着冲着船上大吼:“臭婊子,别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我家任何一个烧火的老太婆都比你好看,我家里的漂亮女人,我排着玩玩到我死也没个完!我不过是逗你开心,你说谁是癞蛤蟆?”

“哦,逗我开心啊!”羽然也不生气,冲着岸上比了一阵子鬼脸,眼珠子骨碌碌地一转,凑过去在姬野脸上轻轻蹭了一下。

“那我失望死啦!就不等方公子家大业大地来娶我了,我找别人去了!”

方起召死攥着拳头,简直恨不得一头栽进水里淹死,他一生之中从未受过这么大的羞辱,更不能容忍自己败给一个无家无业的“小妾生的杂种”。

羽然高兴起来,又觉得似乎跟姬野太过暧昧,转头看见吕归尘那张清秀得近乎女孩的脸就在身边,也把嘴唇凑过去蹭了一下,继续跟岸上的方起召比鬼脸。方起召终于受不了了,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大哭起来,周围的人全愣了。

吕归尘呆呆地站在那里,茫然地摸着自己的脸,他知道羽然只是耍了一个小小的诡计,极快地靠近他耳朵边擦了一下,并不是亲吻,都不知道贴没贴上。可是这是他一生第一次跟一个女孩那么接近,虽然苏玛以前就睡在他的帐篷里,可是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而这一次,他能够感受到羽然的呼吸喷在他耳边的一丝一缕的感觉,他知道自己脸红了,身上却轻得像是可以飞起来,方起召坐下去哇哇大哭的时候,他却像是要高兴地喊出来。

“真是个祸水啊。”船舱里的人笑着说。

“谁是祸水?”羽然不高兴了。

“别气。要当祸水可不容易,长得绝美都不够,姿容冠绝颠倒终生,悲喜自有妍态,为祸少则几十年多则千百年,那才叫祸水,”船舱里的人笑着解释,“这是赞美,祸水也是百十年才出那么一个的,而且还不一定都能让你碰巧赶上。人一辈子只能活六十年,连个祸水都没有见过,岂不是亏了?也不枉我今天救你们。”

“真的?”羽然瞪大了眼睛。

“能算上祸水的,譬如蔷薇公主,为祸至今已经七百年了,说书的还在不停地说她,这流毒怕有千年也不尽了。你到底闯了什么祸事,弄得那么多人要追你们。”

羽然扁了扁嘴,“其实我们就是跟东宫那几个人有过节,其他那些,不过是因为我逃跑的时候把他们书馆的大棚子扯塌了而已……”

“不过……而已……”船舱里的人大笑,“好一个不过而已,那么我们做个交换。你唱歌儿给我听,也算谢我救你们一场,我就帮你赔了那个大棚子。”

“不是不唱就要被赶下去吧?”

“不赶,”船舱里的人还是笑,“但是船到池心会让你们下去游泳。”

“那就唱呗。不过,你可不知道那个棚子,很大的棚子,赔起来……”

“你别是扯塌了百里公爵的宫殿,别的都还好说。”

“你这么有钱啊?”

船舱里的人笑笑,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羽然,”羽然扯起身边的姬野,“这个是姬野……”

她又扯了扯吕归尘,“这个是……”

“阿苏勒。”姬野小声提醒她。

“对!阿苏勒,”羽然点头,“我们三个是朋友。”

“都是好名字。”

“那你叫什么?”

“我姓江。”

“姬野,你有种的就下来!不要缩在船上当乌龟!”幽隐冷冷的声音从岸上传来。

“乌龟在这里!乌龟在这里!”羽然高高举起吕归尘的手跟他对喊,“你想抢乌龟就上来!我们在这里有风有月,还不冷,想等到明年夏天来了再上岸呢!”

年轻人的笑声中,大船所有的帆全部升了起来,把巨大的阴影投在所有人身上。主帆上巨大的图案完全展现在姬野面前的时候,他战栗着仰视,那是一只圆形的徽章一样的图案,传说中可以翼展千里大风展翅翱翔在云中,纤细的云纹中,隐藏着难以觉察的雄霸。大船顺风猛然加速了,顺着水道越过了重重的波影,飞一样飘行在月色中。

从没有坐过大船的吕归尘简直惊呆了,冲到甲板最前面迎风眺望。

细如纤丝的歌声在行驶的风中忽地拔起,婉婉地转了几遍,顺着风流飞向天外。吕归尘回头看去,羽然靠在风帆的横桅上唱着这首他听不懂的歌,就像在书馆中羽然唱的最后一首。大风把她的裙裾和头发呼啦拉地吹起来,她轻轻踮着脚尖,像是随时会随着风飞走,吕归尘几乎想上去拉住她。可是他不敢,只是留在原地默默地听,水夫和船工以及候在船舱口的武士也都沉默着。吕归尘想到他所听说过的宁州土地,青色的林地上秋天落下枯黄的叶子,其中有一片就在风里旋转、旋转、旋转……

永远不会真正飘落。

像是一种缥缈的感情。

他的脸又一次红了起来,风吹在红热的脸上,有种喝了酒一样轻飘飘的快乐。

“她在唱什么?”他问身边的姬野。

“她在唱,紫槐花开放的季节,让我说爱,爱飞翔的蒲公英都要走了,让我们唱歌,那些唱歌的松树都结籽了,让我们永远都在一起。让我们说爱,让我们唱歌,让我们永远都在一起。”姬野显然没有唱歌的天赋,只是难听地哼哼。

“这是……这是羽族的歌么?”吕归尘神往着,“原来羽族是这样唱歌的啊,你真了不起,还懂得羽族的文字。”

姬野抓了抓头,“我哪懂羽族的神使文?只是总听她这么唱……”

歌声中隐约有一声低低的喟叹,和歌声一起飘散在风里。

“昨日青丝,冢间红骨;

月色晚来枯,吊唱相和无;

悲喜总无泪也,是人间白发,剑胆成灰;

琴木萧萧也,弦尽时秋风悲回,莫问从头;

英雄总无路,天下千年酒,不解此一愁!”

“这……这是什么街头巷尾的歪诗,也拿来充大雅之堂?”陆先生恼怒起来,狠狠地把手里的试卷扔在地下踩了两脚,转头怒视写诗的尘少主。

他忽地愣了一下,发现窗边的孩子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他说话,只是撑着头望着窗外,唇边带着一丝出神的笑容。

窗外的玉兰开了,大朵大朵的洁白如玉,吕归尘只想到那个孩子揭下面具的刹那,洒落的一瀑流金般的长发,像是夕阳下的铁线河一般,那么的温暖和让人怀念。

历史

历史上的胤末燮初,无休止的战争横贯了整整二十年,巨大的军费支出和民夫征调使得东陆大地始终弥漫着家破人亡的哭喊声。

而在商会巨额资金的支持下,西南的宛州是乱离之世的惟一乐土,失去家园不堪重负的流民大量地流亡宛州,他们在街头巷尾以零工、乞讨和偷窃为生,所以事实上所谓宛州在乱世时代的繁华胜景,也不过是一时的粉饰和画皮。以南淮城为例,越过飞檐交错的紫梁街,街背后的阴暗处污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流民们饥饿的目光聚集在破弊的屋檐下,他们有的就此饿死,有的怀里带着匕首,以端详猎物的眼神看着往来的人。

而奇怪的是,在燮朝成书的《燮河汉书·风物志》中犀利地揭露了当时宛州的真实生活,却把南淮写作了人间天堂,在以铁骨成名的燮朝史官中,这样的粉饰是绝无仅有的。野史稗闻中对于这件事的描述或者可供参考:

起稿于神武三年的《燮河汉书·风物志》的第一篇就是《南淮城志》,当时的燮羽烈王召来了史官,亲自描述了自己童年所见的南淮城。他说:“南淮是一座繁华又安静的城,生活富足安乐,不尚武力,民风柔弱。如果说比喻,就像织锦,虽然缺乏刚强,但是流光溢彩。春天时候各家的花圃都有五色的鲜花,街头有担花贩卖的人,但是孩子们总是钻进别人家的花圃里偷摘,把偷来的花再贩给街头担花的人,种花的家里都骂无赖,可是对着孩子也不便发作……”

他没有注意到这时阶下史官们已经开始交头接耳,帝王的眼里闪着憧憬的光,他继续说着:“夏来就是泛舟,湖上总是彩船相连,一眼望去数不过来,那时候不满十五岁的孩子都可以免费搭船,俗语叫做跳板子,到了近岸的时候帮着下去拖船靠岸即可。那时候就有少年借着跳板子的机会,把歌儿舞女褪下的衣服偷了典当,被发现了就当即跳船,俗语叫做水飘子。”

他的唇边浮现了笑容,目光凝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整个人的神气都变了,像是真的看回了二十年前的春夏秋冬,看到那些跳板子水飘子的无赖少年活泼泼的身影,听见他们的笑声。

“秋天是南淮最好的时候,十里霜红开了,有钱的人家飘船看花,一上午都看不尽凤凰池上的秋玫瑰,秋天南淮会起雾,雾气里面,秋玫瑰的颜色尤其艳丽。满城的桃枣也都熟了,果树的树枝一直伸到各户人家的墙外,拿着长杆直打过去,后面跟着一个人接,满筐都是果子,我们叫做打秋风的。到了冬季也不下雪,偶尔有霜……”

“大都护!”史官终于不能再记下去了,“史书是后世的镜鉴,请大都护三思!”

“三思?”羽烈王竟愣住了。

年纪最长的史官膝行而前,“书上有记录的,单只前朝喜皇帝九年一年,南淮城里就饿死流民不下九千人,城外的乱葬坑都填满了。又有笔记说南淮当时,买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入青楼根本不需付钱,只需给粮五升,俗名称作父母粮,就报了十六年养育的恩情。宛州貌似繁华,其实是吃人恶虎,大都护也曾说乱世之酷,升斗之民最苦,是以有拔剑而起一统天下的志愿。可是这样写出来的南淮,无异于粉饰骷髅啊!”

“放肆!”羽烈王勃然大怒,“这是我亲眼所见的南淮,你们这些深养在学宫里的夫子,不过凭着几本来历不明的笔记,怎么能跟我说粉饰骷髅?”

“大都护即便要杀,臣子也是要说的!大都护难道以为天下人都是瞎子,只有大都护所见才是真的么?臣祖籍就是南淮,亲眼所见,灾年饿殍横死城郊,根本不容入城,难道也是假的么?”

“你!”羽烈王拔剑上前。

白色头发的年轻人挡在了史官的面前。

“西门闪开!”羽烈王怒喝。

钦天监的西门博士按下了羽烈王的剑。

“大都护,”西门博士说,“你所记的,都是假的!”

“西门你……”羽烈王的容色急变,“你也不信我么?”

“我信不信又如何呢?”西门博士的声音像是古潭深水一样没有一丝波纹,“南淮是不是那个南淮都无所谓,可和你偷花跳板打枣子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羽烈王默默立在大殿中,佩剑苍然一声落地。少顷,他从史官手里抽过记录的纸卷,大步回了书房。

第二日内监去书房请羽烈王早朝,发现他趴在案上睡着了,胳膊下压的纸卷上是他亲笔写完的《南淮城志》,帝王在里面固执地说:“南淮者,人间之胜境。无饥馑灾荒之属,里巷中常闻笑声,灯火彻夜夏不闭户,惟少年顽皮,是为一害……每春来之际,辄有窃花者、弹雀者、钓鱼者……”

十三

成帝元年八月十三日。

夜深寂寥,隔着水面,文庙的镇国钟轰然响起,钟声在微凉的夜里传出很远,凤凰池上水波潋滟,一轮月影破碎开来。

“文庙听钟”、“武庙看剑”是初到南淮的世家子弟一定要做的两件事,文庙里供奉着七百年前蔷薇皇帝赐予百里氏的巨大铜钟,而武庙里是百里氏祖先追随皇帝征战时的佩剑。只不过七百年过去,文庙之钟武庙之剑都再也没有昔日的沙场气息,战争始终没有再侵入繁华的南淮,夏夜的月下,一切都变得柔媚如水。

百里氏出名的文睿国主毕生钻研诗歌,最喜欢趁夜驱赶马车,停在凤凰池边的岳桥上听钟,眺望远方刺天的高塔影子,独自喃喃。他身为国主而有倾世之才,随笔就在桥上把想到的诗句写在纸上,再一张一张折成纸船,船里放上一截宫里点剩的蜡烛头,星火一点,借着桥下流水放向远方。下游远处夜夜都有一群人不合眼地候着,去捡那些纸船,运气好的时候水没有污掉墨迹,在文庙的集市上可售上千金铢。后来《文睿传灯歌》的集子,就是从文睿国主这些纸船上搜集起来的。

文睿国主死在七十岁上的时候,死在了岳桥上。内监们在远处看着老去的国主颤巍巍地放下一只纸船,坐在涨水的岸边濯洗双足,从此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下游的人拾到的最后一只纸船上写着:“水畔听钟七十年,便了却了此生。”

许多年后再来岳桥的人,听着文庙的钟声,多半都不是在想那古老的铜钟本是一座警钟,而是追思水畔听钟七十年后安然辞别的洒脱。

夜深人静,来往的车马稀疏,桥上默默地站了一个人。一身黑色大氅连着兜帽把他严严实实地裹在其中,只留一个高瘦的背影给人看。他扶着栏杆去看远处月光里文庙漆黑的影子,沉默得像块石头。

风扫着树叶,哗哗的一片,铺着地面从桥头滚了过来。眺望的人小退一步,脚下轻轻地踩碎一片枯叶。

“你迟了。”他海蓝色的眼睛里透着审视。

不知道什么时候,桥头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也站了一个披黑氅的人,也是兜帽低低地垂下来,把半边脸都遮没了。

“为了苍云古齿剑的秘密,稍微等候一下还是值得的吧?苍溟之鹰。”对方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飘来,幽幽地透着诡异,像是通过一个弯曲的铜管子说话。

“你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为苍云古齿剑而来,你是谁?”翼天瞻掀去了兜帽,露出银色的白发和消瘦的面容。他的手也从大氅中探了出来,握着银色的长枪。

“不要误会,我是好意。苍溟之鹰的枪术在东陆或许已经被遗忘,我却知道你是曾经一人击杀十六名鹤雪叛离斯达克城邦的英雄,天武者的称号不虚。我现在都不敢走近你,是因为怕你的枪。”

翼天瞻的眉毛挑了挑,“我不喜欢这种鬼鬼祟祟的路子。是你给我写信说,你知道苍云古齿剑的所在么?”

“是,我想拿它卖一点钱,所以约你在这里见面。”

“卖钱?”翼天瞻冷笑,“那么卖给诸侯不是更好么?还很少听说富有的天驱吧?”

“别的天驱或许不富有,可是宗主阁下却不同。不说你曾经拥有整个斯达克城邦的财富,光是你掌握的青铜之门的秘密,就足以买下整个诸侯国吧?”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翼天瞻的目光忽地变了,像是一只扑向食物的猎鹰,虽然罩着黑氅下,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全身绷紧了一瞬,而后再舒展开。

他缓步地走向了桥头的人,长枪的枪尖有意无意地探在身前。

“因为我们有渊源。”

“什么渊源?”

“你这样逼迫我?是否没有诚意?”桥头的人还是站在阴影里不动。

“天驱武士不曾和鬼鬼祟祟的人有渊源。”

“什么是天驱?是太古铁皇们的后裔,或者只是一群追求荣誉的傻子?”

“露出你的脸来!”翼天瞻低喝,他已经走到桥头,距离对方不过一丈。

“为什么不自己来看?”

“好!”

翼天瞻笑笑,忽然抬手,银一样的枪锋就逼近了对方隐藏在兜帽下的脸,飘忽的攻击完全没有先兆。

对方丝毫没有动,翼天瞻也完全没有撤回攻击的打算。

就在枪锋刺进兜帽的同一个瞬间,翼天瞻忽然觉得手上的感觉不对——那绝不是刺中一个人的感觉。而另外一个感觉更加强烈,他觉得膝盖下一片冰凉!

他低头,看见银色的光弧在脚下浮现,像是一轮小月,而后忽地腾起。这时他已经来不及撤回长枪,要退避和躲闪也都没有余地。银光翻滚着,要剜下他的膝盖骨。

翼天瞻忽然弯腰。他用藏在黑氅里的右手握住了那团银光!几片粉碎的布料飘落,翼天瞻却牢牢地攥住了银光,那是一柄不过六七寸刀锋的短刺,刃口上泛着淬毒的绿痕。

这时长枪已经完全摧毁了站在阴影中的人。当他倒下碎裂,一身黑氅散开,翼天瞻才看清那只是一个木架而已,完全罩着黑氅,木架上顶着一只皮袋。翼天瞻刺向正脸的一枪划破了皮袋,皮袋里面有弧形的黑影一跳,忽地缘着枪杆卷了上来。

翼天瞻来不及管银刀,箭一样倒退出去。羽人速度的优势爆发出来,他单臂持枪,藏在黑氅里的右臂对着枪杆上的黑影猛一斩。黑影暴跳起来,像是粘上了他的手。它暴露在月光下,是一条漆黑的小蛇,被翼天瞻攥住了尾巴,翻身过去狠狠咬在翼天瞻罩着黑氅的手上。

翼天瞻脱手把它摔了出去,长枪跟进,把它钉死在地。

桥的四周忽然腾起了熊熊的烈火,早已安置在那里的火炬同时被人点燃,刺眼的火光照得翼天瞻也不由得举起黑氅遮挡。可是当他放下黑氅,一片通明,却只是他一个人,周围空空荡荡。

他一振长枪,静静地立住,不动也不看,“这种杀手的伎俩,想不到这么多年之后,竟然越来越精深了!”

“战场上野蛮的武术,到了天武者的手中也能够精美如艺术,真是难得。换了别的天驱武士,就算能逃过我的刀,也逃不过杯影的毒牙。”

“我早已有准备,我能活那么多年,经历过的不只是上阵拼杀。你现在不会想说你约我来还是想告诉我苍云古齿剑的事情吧?”

“我当然是想杀你!”

“天罗的杀手,在面对面的时候会是武士的对手么?你这么自负,还敢站在这里跟我说话,难道是还有没有使用的伎俩?你已经用了傀儡术、地藏术、翎刀和杯影,在天罗中能够精通三术的人已经是第一等的杀手,你能精通四术,口袋里还有别的东西要给我看么?”

“呵呵,”声音从四周飘来,“杀人之术也是一种艺术,一一地都看,可以让一个苍溟之鹰死上几百次。”

“你恨我,对不对?”翼天瞻笑了起来,“我听出来了,你虽然笑,可是声音里那股恨的味道,比你身上的花香和那条蛇的腥味都浓。”

一瞬的死寂。

翼天瞻忽然听见了背后的尖啸。他不必回头也没有空隙回头,他听说过天罗刺客用机括发出的蜂刺,这种细锐的铁刺十二支一射,在近距离下几乎是无可逃避的。他猛地闪向左边,蜂刺全部走空了,羽人的速度再次救了他的命。可是他的胳膊上像是被蚊子轻轻地咬了一口,而后疼痛蔓延开来。

他转头,看见上臂的一道血痕,黑氅已经被切开了口子,可是完全看不见对方的武器。他不再敢动了,他不知道周围究竟有多少的蜘蛛丝在等待他,他被困在网里了。

“蜘蛛丝!”

“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生命吧,”飘忽在周围的声音说,“我还有七匣蜂刺,巨鹰将在群蜂和蜘蛛的围攻中变成一堆毛羽,以赎回宗主会的自负!”

翼天瞻不敢动,他只能从黑氅下抽出手弩。他环顾四周,却捕捉不到敌人的影子。他深深吸气,手弩连续四箭,射向了设置在四周的火炬。

火炬全部熄灭的瞬间,比刚才更刺耳的蜂鸣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沐浴在银色月光中的翼天瞻知道他被蜂刺包围了。他移动,会被蜘蛛丝切断,他不动,则会被蜂刺钉死。

他记得他的老师曾经对他解说蜘蛛丝的可怕:“那是完全隐藏在阴影中的杀人武器,你动腿,它就切掉你的腿,你动手,就切掉手。你要是全力扑闪,你的力量会让你自己全身都被切成碎块。除非……你能够看见蛛丝,沿着它捉出蜘蛛来。”

他整个人忽然蜷缩起来,他矮身坐了下去!

蜂刺从他的头顶飞射走空,他仰头看见那些黑影掠过,一丝一丝的银色割裂了星空!

他猛地跃起,右手抓向了那些隐约闪动的银丝。银丝没有切下他的手,他把整个蛛网抓在了手心里,而后用力一扯。黑暗中传来了女人低低的惊呼,翼天瞻拖着手中几乎看不见的蛛网疾走。桥面上一块木板裂开,藏在其中的“蜘蛛”被扯了出来,被他拖着在地上滚了几步。翼天瞻返身,大鹰一样扑击下去。他没有用长枪,却用那些丝缠绕了对手,而后猛地一抽!

月光下他和女人面对面地静止不动。

“当只剩下一个光源的时候,蜘蛛丝就会现形,这也是你在桥头四周点燃火炬的原因吧?可惜这个秘密并非只有天罗的杀手才知道。你是谁?”

对方没有回答,他看见的只是仇恨的眼睛。

“其实我并不期待你的答案。我知道是你,苍云古齿剑的守护者,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河络们锻造的金属细丝已经勒破了她全身的黑甲。那件贴身的黑色皮甲是用削薄的犀牛皮内衬着鲨皮,用药水浸泡晒干数十次,可以抵御劈刺,可是只要翼天瞻再用一点力,她就会被自己的蛛网割成血人。

翼天瞻摘下了她的面纱,端详着那张漠然的美丽的脸。

“你赢了,杀了我。”

“你不要以为我会心软,”翼天瞻冷漠地笑笑,“我不是幽长吉,不会对你的美丽怜悯!”

“我知道你不会心软,”女人的声音幽幽的,“天武者、斯达克城邦主人、苍溟之鹰,你太伟大了,你从来都不会怜悯任何人,你只看重你的天驱,你的意志。来吧!杀了我,你们已经下令杀了我的丈夫,现在也杀了我吧,一切就都结束了。”

“愚蠢!”翼天瞻猛地抓住她的胸襟揪起她,“你真的明白什么是天驱么?你明白什么是苍云古齿剑存在的理由么?你为了你的丈夫来向我复仇?可是你曾经嫁给过他么?你根本不是他的妻子,也根本不知道幽长吉心里想的是什么!”

女人愣了一下。

“我知道!”她大吼起来。

“可笑!”翼天瞻指着黑氅里面的木架,“你根本就像那个傀儡,幽长吉手心里的傀儡!他不过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希望你为他守护这柄剑,他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人可以依赖,而你是他惟一的帮手。而你为了什么?爱情?这个理由真的支撑你为他做那么多的事?”

女人说不出话来,只是瞪着他。

“我知道你不信。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存在,又怎么会循着幽长吉当年走过的路线来找苍云古齿剑?因为这一切!”他加重了语气,“都是那个你称作丈夫的人,自己告诉我的!”

像是雷霆轰在女人的头顶,她美丽的眼睛忽然放大,里面一片空白。她忽然放声地大吼起来,吼声里带着异样的扭曲,“你撒谎!”

“撒谎么?”翼天瞻低低叹了口气,“你觉得幽长吉不会骗你?那么在他死之前你知道他已经成婚了么?你是否知道他还有一个在襁褓中的孩子?直到你发现了这一切,你还是相信幽长吉是真的爱你。幽长吉能够骗你一件事,也能骗你第二件,许多件。你是一个魅,对么?不懂太多人心的事,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不杀你,但是没有下一次了。剑,我是一定要拿走的!他留你守护这柄剑,也许只是要留一个人为我打开通往剑的门!”

月光下他看着女人空白的眼睛里忽然有淡淡的莹光,那样安静而幽深,像是一片悲痛的湖,让人茫然的只想走到湖边,而后投身进去。他的手抖了一下,放开女人,以自己的大氅盖住了她裸露出的身体,转身离去。走了很远他回头,月光洒落在桥上,黑衣的女人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空白的眼睛对着夜空。

“该出现的都出现了,”他在心里说,“青铜的门就要打开……是通往天驱的胜利,还是通往灭亡呢?”

十四

八月十四。

有风塘。

“叔叔就在里面等你,”息辕笑笑,“不过你怕是得自己找他了。”

姬野茫然不明他笑里的意思,这是他第一次接到来有风塘息衍住处的命令,虽然名义上他是息衍的亲兵,可是只在校场见过将军寥寥的几次。他转过了一重隐藏在竹子里的月门,面前陡然开阔起来。院落里重重的古桐老树到这里一棵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红紫色平铺开去的花海,中午的阳光洒落在每一片花瓣上,把花瓣都照得透明起来,花色明媚得迷人眼目。姬野做梦也想不到,在南淮城里寸土寸金的地方居然会有如此大的花园,这样大的一片土地在闹市中少说也值十万的金铢了,偏偏又隐藏在有风塘小小的门庭后,谁也看不出来。

他看着诺大的花圃,里面没有半个人影。

“将军!”他对着茫茫的一片紫花大喊。

“呵呵,”花丛中的声音透着笑意,“你终于找到来这里的路了。”

高到腰间的花丛中忽然立起了一个人,他一身黑色的长衣,把袍角掖起在腰间,衣上纷纷的都是淡紫和轻红的花瓣,一头散发以布条粗疏地勒在脑后。息衍细心地拨开了花走出花圃,姬野看见他脚下穿着一双露趾的麻鞋,满是泥水。

“将军你……”姬野对着这个样子的息衍还不适应。

“我在种花。你头一次来这里,我带你周围转转吧,”息衍比了个手势,“我最得意的东西就是这些花,你是我的亲兵,不可不知道。”

“将军得意的不是战功么?”

“战功又不能拿来吃拿来喝,哪里有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好?”

息衍指着紫色的花丛,“这一片是紫琳秋,秋天才开的花里它是最容易活也开得最烈的,看着这些花瓣那么纤薄的样子,真难相信这是晋北山野里面随处可见的野花。”

“嗯……紫琳秋。”

“很香的,”息衍摘了一朵递给他,“不过它的香味散发不远,只有凑得很近你才能察觉。晋北养花的人说,蔷薇是名士之香,其香锐烈,远播千里,而紫琳秋是国士之香,不欲人知,自有风骨。说得有几分道理,不像我们下唐养花的商户,说夜来香才是国士之香,纵然开在深夜,也自有人闻香而来。”

“那夜来香是什么香?”姬野问。

“当然是暗娼之香,”息衍笑,“纵然开在深夜,也自有人闻香而来,说起来就入不得正品。”

姬野小心地把那瓣花凑在鼻尖,真的是一种凑得极近才能闻见的淡香,幽幽地萦绕在鼻端久不散去,就像那四瓣蝶翼般的淡紫色花瓣。

“而那一片就是十里霜红,”息衍又指着远处的红色花圃,“我们下唐闻名的秋玫瑰,天下只开在南淮城的花还真的只有这一种。再过一个半月下了霜,霜结在花瓣上红白两色,仿佛冰上燃火,才是少有的胜景……”

日影已经行过了天心,姬野跟着将军背后听他唠叨这些种花的东西,心里越来越没底。他最近和羽然、吕归尘两个在南淮城里面横行无忌的,俨然比东宫的太岁还要太岁,他忽然被召到这里,本是担心将军要就此发难,却没有想到他是跟自己谈花。他口袋里还有从军营带的半个炊饼,于是拿出来边吃边听。

可直到他吃完了大饼,将军的谈兴似乎还没有收住。他的烟杆凌空遥指,“紫琳秋其实还是怕寒,所以若想种此一种花,最重要的就是要生火取暖。这么大的花圃,每十五步一个火炉,夜里烧着,北墙要高,挡住寒风,紫琳秋是可以一直开到初冬的……”

“姬野,你可是要睡着了么?”息衍忽地回头。

“将军我……”姬野赶快把嘴里嚼的炊饼咽了下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么?”

“不知道。”

“因为你在东宫的服役满期了,从下个月开始,你就要调到有风塘来,所以我预先告诉你我这个宅子里面有什么要注意的,免得你沾染了东宫的习气,把我这里的鲜花采的采卖的卖,等我出去一趟回来,你把我家都给清空了。”

“真的!?”姬野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在东宫呆一辈子了。

“武殿青缨卫本就是我的亲兵,没有人跟你说么?”

“嗯!”姬野使劲点头,“那么武殿青缨卫该做什么?”

息衍仰头看天,摸着下巴沉思了许久,忽然扭头看着姬野,“你可会烧菜做饭么?”

姬野只能沉默地瞪着他。

“那你也该不会莳花种草才对。”

姬野摇头。

“其实我一直也在想,你又不会烧菜做饭,又不会莳花种草,你在我这里到底做什么呢?”息衍笑,“倒是个挠头的事情。”

“可是……可是我会上阵打仗。”

息衍摇头,“这些年下唐哪有什么仗可打?等到你这个天赋有用武之地,还要些日子。我让息辕把他三年来读的兵书先打一捆,让你带上。你从下个月起可以在家读书,一月回来考试一次,兵书没有读通就不准上阵。”

“一捆?!”姬野的脸色很难看。

“看完了一捆,再换一捆。”息衍笑,“这样好歹你不会勾搭蛮族世子,在城里做出些为了唱歌的女角和东宫游击将军开战,乃至扯塌人家棚子的大事来。去吧。”

姬野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叔叔。”息辕随后进来。

“这么早就晚饭了么?”息衍看着西斜的太阳。

“不是……”息辕的神色有一丝紧张,“有客人。”

“有客?谁会知道我回来了?”息衍微微地皱眉。

他忽然煞住了,高瘦的老人没有等待通报,缓缓地踏进了后院的花圃,不动声色地站在门边。

“你下去吧,”息衍对着侄儿摆了摆手,而后转向老人,“翼先生为什么会急着来这里?”

“为了那柄剑。”

“我刚刚安插了更多的人手,目前还没有更加详实的消息。”

“不必了,我有!”翼天瞻走到桌边。他的指间捏着一只信封,递给了息衍。息衍隔着信封摸了摸,摸不到什么,却听见那个东西摩擦着纸面的“嚓嚓”的微声。他心里完全明白了,不再说什么,只是望着远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翼天瞻瞥了他一眼,“你早就知道她的存在,是不是?”

“她死了么?”息衍低声问。

“还没有,我饶过了她这一次,但是如果你想她活得更长一些,”翼天瞻的声音冷涩如冰,“就去跟她谈谈。”

“三杯出尺剑,鼓罢惊潜龙;

青山融碧血,独啸水云中!”

先生的醒木在桌面一击,手指在长琴弦上扫过,他长身立起,也不回头一顾,径自掀开帘子走入台后。醒木声和琴声尤然不绝,如同雷后清雨,袅袅然无穷无尽。

楼上楼下静了一刻,雷鸣般的掌声忽然响起,夹杂着叫好声和呼哨声。

“看我三尺剑,一鼓惊潜龙!好啊!”二楼垂着纱幕的雅座中,有人放声长啸。

有仆役捧着满盘的银毫散上台去,满地银光跳跃,在地板上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台下更加欢腾,人们纷纷站了起来。

在无边的欢闹中,织金的软鞋无声地踏上楼梯。女人低着头,沿着过道走到最里一间空着的雅座里坐下。一阵含着水气的花香在走道上飘过,引得雅座里的人们纷纷探出头来,最后只看见曳地的浅紫色裙裾消失在尽头。

这是一间小小的白纱笼成的阁子,可以坐三四个人,现在却只有她一个。

“你来迟了,错过了出彩的一段。”右手的纱幕后传来男子的声音。

“是么?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想不到这么热闹,这次为什么不在酒肆?”

“这是说演义,市井里的粗人喜欢的东西,英雄美人,生离死别,很热闹的。宫里的女官,穿衣用的是冰锦,香料用的是龙涎,大概没机会见到这种场面,不过来一次南淮不听一场演义,也算了白来了。我怕你还没来得及见识,就没有机会了。”

女人的双手无声地滑进衣袖里,“将军的意思,我听不明白。”

“你见过苍溟之鹰了?”

“见过。”

“以蜘蛛丝想去杀苍溟之鹰,我劝你还是不要冒险。”

“嗯。是他让你传话给我么?”

“他要说的很简单,想必你也都知道,我来这里,只是想劝你离开。”

“离开?”

“幽长吉为什么选择你守护这柄剑,我不知道。不过,”息衍顿了一顿,“你不是一个天驱,甚至算不得一个武士。也许每一代都会有一个人留下来守护那柄剑,但是这个人不该是你。”

“那是谁呢?是你们么?你们这些杀了他的人。”

息衍沉默了一会,低声苦笑。

“为了什么呢?只是因为他救过你,所以你对他有情?”

“为什么……怎么说呢……我不过是回想起他的声音,所以那么多年,我那么想回北方的山里去,可是却踏不出南淮城。人心真是永远学不懂的东西,包括自己的心。将军只是想要那柄剑,何苦那么苦苦地探究呢?”

息衍沉默了很久,“如果你算是我的敌人,那么多年,你是惟一一个我看不透的敌人。”

“所以你至今都没有动手,是么?”

息衍叹了一口气,“你守不住的。你的蜘蛛丝杀不了苍溟之鹰,我也不是他的对手。你已经守护那柄剑十四年了,永远都没有完么?你一辈子就想这样?”

“一辈子……”女人轻轻地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园子里的花开了,我常常会想,我就像园子里那些花,其实一生只开一度。我开花的时候,恰好和我丈夫在八松相遇,那也就是我的一生了。其实那柄剑,或者什么天驱的秘密,我都不在乎,我只是相信他一个人而已。”

“还没有厌倦这种腥风血雨的日子么?”

“将军在说笑了,掀起腥风血雨的,是将军这样的男人才对吧?”

息衍沉默片刻,“去年,我在秋叶城里买了一栋房子,就在清冶湖边。不是什么很大的房子,但是全是没有漆饰的松木建构,白绵纸糊的门窗。木质的地板架起在半尺高的骨架上,不受地气,冬夏都很干爽。还有一扇朝向湖面的大窗,推开来,外面就是枣子林,然后是一望无际的湖水。清冶湖你知道的,早晨的湖水是深碧的,中午太阳升起,则是淡蓝。有没有兴趣去住在那里?”

“只要我告诉你苍云古齿剑的所在,你就可以送我回北方,一生一世都不用回到这里,是不是?”

“我会为你办好新的行牒,晋北国对于天启的皇帝而言就像是化外之地,没有人会知道你的来历。你们生来不就是该像云一样在空中飘流么?无论天罗还是天驱,始终不该有任何的人拴住你的脚。”

女人笑了起来。她一笑,就像是晚来的春雨打落满树的花那样,点点滴滴都是春情,“将军为我买了房子,帮我离开这里,在晋北那种苦寒之地居住。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空,春暖花开的时候可意怜奴,来看我一下,少住几日呢?”

“大概不会。”

“以前倒是也有人说要带我离开这里远走高飞呢,难道将军是个薄情的人,要让我独自一人远走高飞么?”女人还是笑。

息衍也不生气,“园子里的那些花,一生只开一度,你刚才自己说的。”

女人不笑了,低下头,“就算我愿意,幽隐怎么办?”

“放弃吧,你难道不明白,那个孩子根本不像他的父亲,他没有他父亲的勇气。而他也不是你的孩子,他已经是百里景洪的了。在野心家的手中,绝不会有真正的天驱成长起来。”

女人冷冷地笑了,“真正的天驱又如何,是真正的天驱下了对我丈夫的格杀令,而百里景洪最后收留了他的儿子。”

“百里景洪为什么收留幽长吉的儿子,我也不清楚,不过据我所知的百里景洪,绝说不上什么宽仁慈和的君主,他每做一件事,必有所图。你是寄居在虎窝中求生。”

“虎窝……世上哪里不是虎窝?”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叹息,“走吧,忘掉一切,你本来就该是自由的。”

女人的身子微微一抖,也沉默起来。

许久,她低声说:“我会仔细想想,等我想好了告诉你。”

“剩下的时间不太多了,苍溟之鹰已经决定动手,我们把日期定在九月初四,那天夜里会有一辆黑色的油蓬马车等在紫梁街东口的凰月坊口,我和苍溟之鹰都会在那里。”

“你们两个人怎么能闯东……”女人说到这里忽地煞住。

“东宫祖陵,是么?”息衍的声音从轻纱那边悠悠地传来,“其实无论是我或者苍溟之鹰,早就确认了那柄剑的位置,龙血骨结咒印只要还在,一般人就别想踏进咒印的剑圈。下唐还没有能够把它移走的秘道大师吧。”

“好吧。为什么是九月初四?初三是你的生日。”

“我还想生日的晚上好好地喝醉一次,人生在世,能过的生日不过百数,错过了可惜。”息衍笑笑,“我等你的消息。”

女人不再说话,起身走出了雅座。

她走到楼梯边,听见了背后的声音,“瞬卿。”

“将军还有什么事么?”她停下,并不回头。

“我只是忽然觉得我对你的背影那么熟悉。仔细回想,每次我们有约都是我去看你的背影,”息衍摇着头,笑了笑,“所以我想看一看你回头。”

女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许久许久,而后缓步地下楼,终于还是没有回头。

书馆内的喧嚣还在继续,一段《惊龙传》说到了最精彩的地方。帘子一掀,黑衣的客人走了出来。街上空荡荡的没有行人,伙计牵上了客人的黑马。客人翻身上马,黑马驮着他,慢慢地消失在小街的另一侧,他啜饮着罐中的米酒,低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

风来,一树的花纷纷洒洒地落下来,落在女人的头发和裙裾上,像是染上了,再不落下。女人的手从衣袖中滑了出来,指间夹着银色的短刃,卷曲的刀头带着森冷的弧度。她凝视着刀锋的一线光,再看向小街的尽头,那个背影已经不在了。

“息衍,也轮到我看你的背影,”她轻轻说,“这样我们终于算是扯平了。”

十五

成帝元年,九月初三。

有风塘。

夏末秋初,桐树绿得发黑,黑压压的树荫笼罩着整座宅子,息衍坐在窗前,抽着烟杆,看着水草茂密的池塘。

息辕站在他身边,“叔叔,今天听莺舍的饭局可是朝中诸位大人凑的份子,下唐国三公九卿到了十位,叔叔真的不去了?”

“不去了,帮我回了吧,我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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