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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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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枪 (2)

翻涌着,男孩们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脸上,她终于无法忍受这种场面了,狠狠地一把打落姬野的手,“谁是你的?”

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跑掉了。几个男孩也追了过去。

“哈哈哈哈哈哈……”呆了一下,昌夜放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跌跌撞撞地跑了。

姬野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自己被打落的手。

姬谦正终于请用了家传的竹鞭。

他并非一个好动武力的父亲,可是听了昌夜的告发后,已经平息的对那个老者的敬畏又开始困扰姬氏的家主。他觉得长子简直是个不祥的人。

竹鞭一再地抽打在姬野的背上,伴随着姬谦正的喝骂:“你可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养你简直是我姬氏一门的不幸!将来如果我们姬氏亡在我之后,一定是你这个孽子的罪过……”

姬野一动不动地靠在桌子上,静静地凝视着父亲。他的目光不像是愤恨或者畏惧,却更像是不屑,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感情。

大怒的姬谦正足足打了一个时辰,喝令所有人离去,只留下姬野一个人在前厅里。

冷月清风,一片寂静,就像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姬野抱着双腿静静地坐在屋顶上。

“姬野,姬野……”好像还有人在背后小声呼唤他。

迟疑了很久,姬野还是回头去看了,那双深玫瑰红的眼睛竟然真的又在他背后。

“有人……打你了……”羽然吃惊地看见姬野脸上被竹鞭抽出的血痕。

“没有关系,”姬野拨开了羽然摸到他脸上的手,“过几天就好了,你怎么来了?”

“我……只是出来玩。”羽然不好意思说她跑出来看姬野。和她猜的一点不差,姬野就在他们第一次夜遇的屋顶上坐着。她挪动着屁股,不知道是不是该跟姬野坐得近一点,可是姬野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也不好意思,于是鼓着腮帮子生闷气。

“对不起,是我不好。”

羽然愣了一下。

“你再也不要理我了,我不像你想的那样,我其实没什么用……我知道我什么都没有,昌夜说得对啊,”姬野低低地说,“我会读书写字,也都是你教给我的。”

“你说什么啊?”羽然恼怒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姬野有时候也会那么婆婆妈妈的。

犹豫了一会,姬野小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我只是不小心就说了……”

“没什么了,”羽然说,“你和我去湖边看彩船吧。”

“夜深了,彩船也没有灯了。”

“那看湖水也可以啊。”

“夜里有点冷,”姬野说,“你还是早点回去睡觉吧。”

“我不觉得冷啊。”

“可是……我有点困了,我想去睡觉了。”姬野站了起来。

羽然的耐心终于到头了。小女孩恼怒地跳了起来,指着姬野的鼻子说:“你怎么那么小气啊?我就是跑掉了一下你就不理我,我还夜里偷偷跑出来看你呢!”

姬野用他黑而深的眼睛看着羽然噘起了嘴巴。

终于,羽然在姬野的目光下让步了,她拉了拉姬野的手说:“好了好了,我就是你的,可以了吧,就是你的好了。”

姬野呆呆地看着羽然,好像完全没有反应。

“这都不行啊?”羽然急了起来,“你到底要怎么样嘛?”

“我都算是你的了,你还要怎么样啊?你最蠢,最小气,最没礼貌,还当众让我丢人,你把我的蝴蝶风筝踩烂了,你还弄丢了我喜欢的那支簪子,你把我们偷的枣子都一个人吃光了……你……可我还是深更半夜地跑出来看你啊,我要是被爷爷发现了,会挨骂的!你就这样对我啊?”羽然觉得自己很委屈,“你就是个傻瓜、犟驴,一根又粗又笨的柴火!”

她挥舞着胳膊,在屋顶上跳起来,落下去,几乎踩碎了瓦片。

可是无论她怎么闹,怎么喊,怎么挥舞胳膊,姬野都没有说话。这个孩子安安静静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睛里映着星光。

羽然最后也安静下来,两个人默默地相对,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羽然有种要哭的冲动。

姬野没有再提过那次的窘迫,而后二十年过去有如瞬刹的流水。

直到大燮神武六年,羽烈王高坐在太清阁的临风处宴饮,对“燮初八柱国”之一的谢太傅说了这段往事。

帝王端着杯盏眺望远处,“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知道这个茫茫的世界上,竟然可以有什么东西只属于我,而不属于昌夜。那一夜我都没有睡着,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下了决心。我不要做弟弟的副将,我要做自己的事。如果羽然会和我站在一起,那么漫天诸神也未必都只眷顾昌夜,我要这天下属于我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再也不要追随在别人的马后。我再也不要,追随在别人马后!”

太傅沉吟良久,苦笑着说:“这话可以流传下去么?”

帝王微笑,“太傅怎么想?”

太傅思索了良久,“八字而已:可敬可畏,可憎可怖。”

羽烈王点头,“既然是这样难得的可憎之言,那太傅为我笔录,就在青史上传下去。”

谢太傅辞世的时候,这段笔录公诸于世。史官录入了《羽烈帝起居注》。

那时正是敬德帝姬昌夜在位。皇帝阅稿后勃然作色,三个月里斩了史官十七人。可是第十八位长史依旧把这段话入了《羽烈帝起居注》呈上。

“爱卿不怕死么?”敬德王问长史。

“是非公论,史官只取真实而载录,”长史道,“先帝和陛下是亲兄弟,先帝是什么样的人,陛下比臣子们更清楚,这段话的真伪陛下心里知道。臣能活多久?可是史官代代,下笔如刻金铁,不漏言,不妄语,世代家风,不能毁在臣手里。臣不改,陛下杀了臣吧。”

敬德帝沉默良久,伸手比刀形,在史官的脖子上虚砍一记,而后负手离去。最后这段话和羽烈王的其他手稿一起被印行,公然陈列在古镜宫的书架上。

“他的余威尤烈啊!”又很多年以后,敬德帝对那个史官说,“你们没有错,这话是他特意留给我听的。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愤怒不甘,冷眼对人,可是谁会知道,这样的人最终可以一统天下呢?”

没有人会知道,因为他总是低着头,所以无人看见他眼底的孤独。

此时此刻,遥远的中州高原上,沉默的骑军打着豹子的旗帜迤逦前进。

一泓圆月在旗帜间隐现,十岁的少年揭开车上挡风的皮帘子,默默地看着月色。年老的女奴急忙上来抢着合上了帘子,“世子啊,天气还凉,你身体也不好,可不要被寒气吹到了。”

“不会的,”少年笑笑,他的脸色苍白,“原来东陆的月亮,和我们草原的,是一样的。真的是一样的呢。”

女奴陪着笑,“唉,月亮还能不一样?盘鞑天神只造了一个月亮给我们啊。”

“一样的就好,”少年低低地说,“这样就能和阿爸阿妈,永远都看一样的月亮。”

车轮碾压地面的吱呀吱呀声吞掉了他的话,驿路烟尘,命运中的第三个人正踏着千里的长路,从草原之国去向下唐的南淮城。

姬谦正对长子终于还是无能为力。

姬野被家法竹鞭狠狠地责打了一顿,足足半个月身上的伤痕才消退。可是那个女孩子的身影还是三天两头地出现在姬家大宅的旁边,每次墙外响起竹哨或者呼唤的声音,姬野无论在做什么事,都会飞跳起来从后墙上翻出去,姬谦正追也追不上。

起初他还想过要用竹鞭来威吓儿子,可是每当他举起竹鞭,姬野就会退后一步,屏足气息,用劲道灌满全身的肌肉,准备迎接父亲的鞭打。而后父子二人一个高举竹鞭,一个准备挨打。这样的情形总是以姬谦正长叹一声摔门而去告终。

姬谦正悄悄地尾随了两次,这才稍稍放心。羽然和姬野两个人就只是玩,偷果子,捉蜻蜓,看烟火,斗蟋蟀,再不就是百无聊赖地在墙头上走来走去。很偶尔的,羽然会教姬野识字,这是姬野最安静的时候。姬谦正想都不敢想,长子竟然能够安心地坐几个时辰,听别人说那么多的话。

不过,只要姬野不和那个神秘的老人有来往,姬谦正担心的事情就不会发生。虽然不是他们的成员,可是姬谦正深深知道这个组织的力量和铁一般的规矩。

此外,他还有更关心的事情不能分神。

南淮城外,阳泉酒肆。

阳泉在南淮的西面,是个乡下镇子,起这个名字的酒肆也不大,在城郊的一片桦林外,是进出林子打猎的猎人晚上回城喝一口粗酒的地方。不到落日的时候就总是空荡荡的,往往一个人也没有。

一身黑透的长衣,一条白色的腰带,唯一的客人坐在向阳最好的一个位置上饮酒,就着一碟卤汁豆干和一碟盐水花生。

掌柜端上一碟粗盐腌菜,堆了点笑容,“再坐一坐,家传的腌菜,下酒最好,不收钱。”

黑衣的客人看了一眼,“都是大盐粒子,难不成被咸死?”

掌柜笑笑,“还有碟子水呢,白水洗了吃,不咸。”

他转身退了下去,客人在下午绵软的阳光中好奇地夹了一条腌菜,在水碟里涮了涮放进嘴里,嚼着嚼着,他嘴角不由自主地浮起了笑意。他扬了扬手,“再来一瓶冰沁的葫芦酒,下这个好腌菜。”

掌柜笑得更欢,捧了一只白瓷的瓶子上去,任客人自己斟饮。他退下来的时候,正碰见帘子一扬,帮佣的伙计匆匆地冲了进来。

“教过你做事要有个小心,赶着下葬么?”掌柜猛一瞪眼。

“大主顾,可是富贵的大家,”伙计把窗户上的竹帘掀起一线,“可是人家不进来,却叫我把这张名刺呈进来。我们这小店,哪能接人家的名刺啊?”

酒肆门外只是一条简单的乡间黄土道,这时候道上却停了一顶精致的竹坐辇,一个青色华服的儒士带着四个家奴,一动不动地长揖,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家奴手中的精致匣子似乎是礼物,烫着真金的花纹。

“一边去,”掌柜推了伙计一把,“这是送给我们的名刺么?白长那么大的个子,却不知道长眼。”

他把名刺放在一只木盘里,捧到了黑衣客人的桌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奉上。客人嚼着一条腌菜,嚼了许久,低低地叹息一声,接了名刺打开,低声读了出来:“故帝都大鸿胪卿姬澜之子,前帝都少府副使姬谦正,谨拜御殿羽将军息先生阁下安康……”

他摇摇头,自己揭开旁边窗户的竹帘,“姬先生?请进来说话。”

姬谦正步伐轻捷,站在客人的桌边,恭恭敬敬地整理袍袖,正要拜见。客人却递过了一条长凳,“姬先生不必多礼了,乡野店铺,没有什么好桌椅,招待本就不周到,礼节也免了吧。如果不觉得野酒太粗劣,就喝一杯,这里的腌菜,倒是一绝。”

姬谦正不敢怠慢,侧身坐下,清了清嗓子,“后学姬谦正,久闻息将军威名,惜无缘拜会。今天能在这里遇见息将军,不胜之喜。”

被称为将军的客人随意地摆摆手,“姬先生年纪和出仕的资历都远远胜过我,御殿羽将军只是一个虚衔,既然我和姬先生是在野店相遇,那么不必拘礼。有什么事情,还请姬先生直说吧,姬家历朝栋梁,我能力所及,不会推托。”

姬谦正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大喜,他来之前,远没有想到这个身份尊贵的人物这样好说话。

“在下是听说国主又要甄选少年良将的事情……”

息将军自斟自饮,“是。这次是为了蛮族盟国青阳的世子到访,为了扬我下唐的国威,国主准备以少年武士七人和蛮族世子的随从比武。作为奖励,彩头是宫用的九两黄金菊花一朵,最后胜出的还奖一个副将的头衔。”

“不知道七名少年武士可有人选?”

“国主自己有一封荐书送到我这里,推荐的是名幽氏的孩子,名叫幽隐。太子东宫也有几个少年都有人送了荐书,此外息衍有个不成材的侄儿息辕,学过一些剑术和兵学,他倒是自荐。”

“正是这件事拜求,”姬谦正忽然起身,恭恭敬敬地大礼长拜下去,“我姬氏历朝世家,可惜颠覆于乱世,只存姬谦正一脉。可为国征战之心不曾片刻或忘。姬谦正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姬昌夜,学的是剑术,也通文理,极有报国的志向,可惜一直没有门路,恳请息将军施以臂助!”

息将军点点头,“姬氏凤凰材,在南淮城,我也有听说。这次也确实还缺两个武士,我这些日子收到不少拜帖,多半也是为这件事。姬先生来这个简陋的小店找我,想必期望很大。那么这封荐信,我可以自己写。不过姬先生可要想好,蛮族乃化外之族,嗜血好杀,对手虽然是孩子,也不能轻忽。比武中有什么损伤,难以预料,姬家凤凰之材,不怕受伤么?”

“为了报国,虽死也不退却,何况受伤?”

“那好,”息将军点头,“那么这封荐书我为姬先生写。”

姬谦正呆了,又要大拜下去,却被息将军一手托住了。

“不必了,姬先生太多礼,”他微微摇头,“姬先生喜欢喝酒么?”

姬谦正迟疑了一刻,摇了摇头,“父亲在世的时候,一直劝诫说酒要少饮,书要多读,谦正成年以来,就不再饮酒了。”

息将军笑笑,“那么也只好算了。本来我还想请姬先生坐下一起喝一杯这里的粗酒,不过姬先生不饮酒,也只好遗憾了。”

姬谦正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对方婉转送客的意思,急忙向着身后招了招手。姬家的仆役低头捧着匣子上来,姬谦正的手一按上锁扣,另一只手也按住了他的手。息将军微微笑着,眯着眼睛看了姬谦正一会儿。

“这个,就不必打开了,”他摇摇头,“我敬重姬氏祖上的威名,这份敬重,就算这里堆满了箱子也买不来。”

姬谦正不敢造次,捧回了箱子。

“那么我就不送了。”息将军安然坐回了椅子上。

姬谦正的脸上微有些红。他世家之后,三十岁以前一直是帝都的贵胄,从来没有以礼物奉承巴结人的经验。虽然现在落魄了,可是息将军拒绝礼物的时候,话里的冷漠还是让他心里难过。他不敢再说什么,长揖之后小步倒退了出去。

一转身揭开了酒肆门口的帘子。

“姬先生,”息将军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有件事情我不太明白。”

姬谦正急忙转身,“将军请问。”

“姬先生的名刺上写明是帝都大鸿胪卿姬澜之子,可是姬氏祖上,官位最高的却不是令尊,而是令祖姬扬啊。真武侯淳国三军都指挥使,曾在风炎铁旅北征时,带三千步卒深入北陆,在金帐国五万大军追击下一直打到蛮族的圣地彤云大山,铸铁为碑,烧山祭天。连风炎皇帝、苏瑾深和李凌心两位将军都不曾深入北陆这么远,为什么却没有写上他的名字呢?”

姬谦正犹豫了一下,“因为……因为……”

“是因为他后来以乱党之名在毕止城被拉杀么?”

“是。其实祖父并没有背叛帝朝,只是……”

“天驱,令祖是天驱的武士。”

“是的。”

息将军低低地叹息一声,低头从腰间摸出一只小小的皮囊,从里面掏了些烟丝出来,实实地塞满了细长的乌木烟杆。他就着一旁的灯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而后微笑,“看来人一生真是不能错的,错了一次,连子孙后代都要蒙羞。不过……令祖姬扬的武器虎牙之枪号称东陆第一名枪,曾在帝都太清阁下演武,劈断过四十五把长刀,不知道能否有幸在比武中见到?”

姬谦正踌躇片刻,“将军,昌夜却是以剑为武器。若是说虎牙枪,在在下的长子姬野手中,可惜他枪术虽强,但是性格顽劣,我也不敢贸然……”

“枪术虽强?”息将军考虑了一会儿,“那么我也为姬野公子写一封荐信,补足七人的名额。”

“将军……”

“传说中曾经一枪击杀巨龙的神枪啊,”息将军淡淡地说,“我是想看一看的。”

姬谦正一行人去得很远了,天色也渐渐有些阴了。酒肆的掌柜小心地上去张了一眼,黑衣的客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喝酒,指间的烟杆上一点红火一亮一暗。他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总觉得这个老客虽然还是在喝酒,不过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客人忽地起身,把几枚金铢抛在桌上。他跟掌柜擦肩而过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背,“从今往后,我不来了,这个月喝酒的账,一次都清了吧。”

“客……客……客人……”掌柜结结巴巴的,“是酒不好么?窖里还有……还有……”

“算了,”客人摇头,“你的酒从来都不好,就那咸菜,还有一点味道……是你出卖我的。否则,一般人又怎么会知道我每天下午在这里喝一点酒?”

掌柜的呆呆地站在那里,再不敢说什么。他低头看了一眼客人腰间那柄修长凝重的古剑,黝黑的,毫无装饰。就是从这剑上他猜出了这个客人的身份,十个金铢卖了这个消息给刚才来的中年文士。

客人走到门口,伸手在外面探了探,“下起雨了……”

伙计捧了一把伞上去,他赏了一个银毫,把伞打了起来。

“这世界虽大,可还有多少地方是留给我们这种人的呢?”临出门的时候,掌柜的听见低低的一声喟叹。

他想起来追到门口的时候,客人一袭黑衣的身影已经远在去向南淮城里的小道尽头了。他有点懊悔,知道自己也许一生都再见不到这个客人了。

姬野把左手从枪杆上撤了回来,高高地举起,“我只用一只手,你攻过来。”

“受伤了你可别后悔!”昌夜握着剑柄的手法缓缓地变化着,他绕着姬野慢慢地转动,不愿让他看出自己进攻的方位。

“我可没你后悔的多。”姬野冷冷地看着他。

还是那双令人讨厌的黑眼睛,昌夜微微低头去看他握枪的右手,避开了和他对视。虎牙枪指向天空,姬野一手握住它中段偏下的地方,稳稳的,没有颤动。但是昌夜知道那柄枪的分量,一个人力气再大,这么握枪时间长了也支持不住。他并不急于进攻。

“这样比也没有意思,我们打个赌。谁输了,就输掉这个月的零花钱。”昌夜说着,还是缓步移动着,到了姬野的背后。

姬野并没有转身,“你也不缺零花钱,赌这个也没什么意思。”

虽说每个月兄弟两人都有父亲给的两个银毫零花钱,可是昌夜还有从母亲屋里拿的钱,远远不只两个银毫那么一点。

昌夜笑,“你懂不懂啊?不过是个彩头,要赌个东西,输不起,我到时候还给你就是了。”

姬野的声音冷冷的,“我不懂,不过你要等我手酸了,还得再等好久。你来不来?不来就算了。”

昌夜被他的话噎了一下,心思被看穿了。他有些恼怒,却还不敢直冲上去,哥哥虽然是背对他的,但是全身上下没有一丝的颤动,稳固得像块石头。

兄弟两人沉默起来,天越来越阴沉了,昌夜几次想扔了剑回屋了,可是哥哥不动,他也不敢动。这些日子跟哥哥试手他别说取胜,往往连一击都抵挡不住。哥哥背对着他,他却觉得自己的剑鞘上有条蛇一样,静静地窥伺着,拔剑斩蛇自然是不敢,可是弃剑,也不敢。他觉得浑身的关节渐渐地有些虚软了,可是他想迈开步子移动,却又不敢打破对峙中的安静。

虎牙依然指着天空,一动不动。

天空中隐隐的有一声轰响,沙沙地下起雨来。冰冷的雨泼打在昌夜的头顶,他浑身打了一个哆嗦,似乎觉得哥哥的身子也颤了一下。

他忽然踏前一步,半侧身子,带着旋腰的力量拔剑了。一旦冲出去,他全身的酸软都消失了,他在旋转中滑步,一剑拦腰劈斩出去。姬野在几乎同一瞬间转身,乌金色的枪刺带着呼啸的风声劈斩下去。他只用了一只手,枪刺在剑刃上一弹,却抵不住昌夜双手正面攻击的力道。姬野在退步中把弹起的枪锋压住,刺出,昌夜在大惊中撤回了剑,横封在胸前。枪尖嵌入了重剑的血槽中。

一进一退的局面忽然间重新变为静止。昌夜要发力,可是发不出,他看见哥哥单手托枪,枪杆夹在腋下。姬野像一只高踞在岩石上等待扑击的虎,微微地沉下身形。

随着他大吼,排山倒海的力量爆发出去。昌夜的双臂根本抵挡不了这样可怕的冲刺,剑面沉重地撞击在他的胸口上。他还想吸一口气稳住,可是更大的力量还是肆无忌惮地推了过来,他横封着重剑,被推着不断地后退。他的全身都被冷汗布满了,所有力气和胆量都和冷汗一起流走,他只能咬着牙狠狠地推着自己的剑,全靠剑上那条浅浅的血槽封住了枪锋,否则被洞穿的,就是昌夜的胸口。

姬野在剧烈推进的势头中猛地转身,侧腿飞起。昌夜感觉到一股自下而上的力量加在自己的剑上,剑尖啸着飞起来,被姬野一把抄住,昌夜倒在泥泞的地上。

“说好的!两个银毫,输了不要赖账!”

“哼!”昌夜愤怒地跳起来,从腰带里摸出两个银毫来狠狠地扔向远处,“我知道你要钱是要去跟那个女孩买东西!你讨好人家又有什么用?你还以为她真的会喜欢你?你在她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东西,好多人买东西送给她的!”

“你知道?你知道个屁!”姬野的声音冷冰冰的。

“你……你说粗话!”

“你知道个屁!”姬野左手剑右手枪,直上一步。

昌夜畏惧了,他小退了一步,忽然转身跑进屋里去了,大喊着:“阿娘,阿娘!”

姬野走到枫树下,把刚才昌夜扔出去的两枚银毫抠了出来,就着雨水洗了洗。他走到门边,刚刚拉开门,看见撑着雨伞急匆匆跑进来的父亲。

“昌夜昌夜!开门了!”姬谦正半身湿了,嘴里不清不楚地叫门,直到看清是长子,才愣了一下,收了伞,整了整衣衫。

姬野从来不会像昌夜那样乖巧地应门的。姬野扭头想要出门,被父亲一把拉住,“心都玩野了,有大事情!叫上你弟弟都跟我到书房来。”

“坐下!”

姬野愣了一下,转身坐在桌前,和昌夜并排。

“看看这封荐书!”姬谦正把一封信在桌上摊开,“夫人也来看看。”

昌夜的母亲拿起信略略一扫,脸上骤然绽开了笑容,声音都抖了,“这……这息将军的荐书,真的管用?”

“当然管用!”姬谦正也是掩不住的得意,“息衍将军是我们下唐军界第一的人物,三军统帅拓拔山月还在他之下。又是皇帝封的侯爵,御殿羽将军,别说鸿胪卿光禄卿,就算是国主也要买息将军面子的!”

他转向了儿子们,“你们听好,下个月北陆金帐国的使节会到达南淮,拜见国主。下唐和青阳部交好,即将签订盟约。青阳部派遣七位少年武士护送金帐国少主吕归尘来南淮作为质子。蛮族粗野暴烈,有尚武之风,国主为了展示我们东陆诸国的雄风,已经下令甄选少年武士于八月十五和蛮族的七个少年比试,如果武艺得到国主的赏识,至少也会授予副将的官职!”

“那么如果孩儿能够入选,不是扬我姬氏威风的好机会么?”昌夜听懂了父亲的意思。

“不错!可是要想上场,七个名额谈何容易,多少世家子弟想这个出人头地的机会都得不到,不过我这次得到了禁军息将军的荐书,十拿九稳的事情。剩下就看你们的武艺了!”

“蛮人?”姬野冷冷的,“让太子东宫的武士杀败他们不就可以了?那些人整天都在街上打架。”

“小小年纪懂什么?”姬谦正骂道,“蛮人血勇,体质和我们东陆人不同,尤其是选出来护卫少主的武士,不可以轻视。当年你曾祖以绝世的枪术,力战蛮族,也是且战且走,与其说是杀到了彤云山下,不如说是逃到了彤云山下。”

“那让弟弟去吧,试试大齐剑法的威力。”姬野说。

他知道这种事情都轮不到他,他约了羽然,口袋里又有两个银毫,还是想着出去玩。

“你练了那么久的毒龙势,难道没有一点为家里争光的念头么?”姬谦正有了怒色,“枉费我推荐你那一番口舌。”

姬野愣住了,不敢相信似的看着父亲,“怎么……我也可以去么?”

“你们两个都要去!”姬谦正拍着桌子,“来!从今日起我日日教导你们武术,我们姬家扬眉吐气的日子不远了!”

昌夜雀跃着去房里取佩剑,才想起剑还留在雨地里,也不打伞就跑了出去。姬谦正也不阻拦,只是笑,拍了拍姬野的肩膀,“就在雨地里习武吧,雄鹰展翅飞天,一点小雨算什么?”

出去的时候,他忽地听见姬野在背后说:“谢谢父亲。”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回头,姬野已经走进了雨里。

园子里,父子三人成三角而立。

“听着!”姬谦正拔出了重剑,“我们和蛮族各出七名武士,胜者守擂,直到一方再也没有可以交战的武士。蛮族中据说有两个武士是名将之后,要千万小心。我们派出的武士有三个从太子东宫的伴读中选出,一个是息将军的侄儿,还有一个是国主亲族里的少年,深得国主器重。”

“那如果我们胜了,功劳不是都被他抢走了么?”昌夜急忙问。

“不错,我也估计到了,”姬谦正笑道,“所以不是光要你们和蛮族战平,你们必须想尽办法,不让国主亲族的那个少年武士上场!”

“不让他上场?”

“简单,”姬野冷冷地说,“只要一直打败蛮族排在最后的那个武士,我们就赢了,什么国主亲族的武士,没有也一样!”

“说得好!”姬谦正难得地赞美长子,“除了息将军的侄儿第一个出场,第二的是野儿,第三的是昌夜,太子和国主选拔的武士排在后面。”

“三个人对七个怎么打得赢?”昌夜脸色有些难看。

“我不知道息将军的侄儿武功怎么样,”姬野说,“不过等到我上场,我要把剩下的蛮人都打趴下。”

“这话虽然骄狂,但还算有点气概,”姬谦正勉励儿子,“息将军的侄儿是南淮城中有名的少年武士,我觉得至少可以击败两个蛮人,野儿你武功高于弟弟,至少也要击败三个。”

姬谦正扶着幼子的肩膀道:“剩下的两个人,昌夜一定要取胜,这样昌夜就是下唐少年武士中最后的胜者,副将的职位也就是昌夜的了。”

“可是毕竟是三对七,”昌夜的母亲忧心忡忡,“昌夜才十岁,怎么抵得过两个蛮人,何况姬野要是接不下三个对手,昌夜只怕危险。”

“呵呵,”姬谦正笑声朗朗,“我教出的武士,当然有自己的信心。若是没有野儿,昌夜自然会吃亏,不过有了野儿,我越想越觉得这一阵是绝妙。东宫武士排在后面,以为可以占到便宜,可是他们却没有想到会有野儿这样的枪术为昌夜突前。”

“姬野?”妻子小心地看了姬野一眼,“靠得住么?”

夫妻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讨论,却没有注意到姬野脸上难得显露的一点笑容渐渐地退去了,他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一腔报负的父亲,锐烈的目光好像忽然黯淡了。

“野儿,”姬谦正察觉了姬野的神色,“你也不要懊丧,你保着昌夜夺取副将的官位,以后昌夜荣升,他自当推荐你接替他副将的位置。”

姬野怔了一下,竟然点了点头,“好!”

姬谦正惊奇于长子此次竟然如此顺服,想来他也是被副将的官位打动了,不禁觉得欣慰。下唐少年武将不少,练武的孩子无不羡慕,姬野知道羡慕,那么也算是有一点出息了。

“来!今日练到日落。”姬谦正雄心勃勃地说。

姬野提着枪走到了昌夜的对面,他低着头,姬谦正看不见他的眼睛。

羽然晃着双腿坐在屋脊上,百无聊赖地看着远处灯火星星的凤凰池。姬野坐在她身边,托着腮跟她看向同一个方向,可是羽然觉得他根本不是在看凤凰池,而是什么都没在看。她很想姬野再跟她出去在晚上安静的巷子里面闲逛,可是姬野沉默了半个晚上,她也没有办法。

最后她实在受不了了,开始哼着歌儿踮着脚尖在周围的瓦片上踩来踩去,摇摇晃晃地站在屋檐最尖端的地方。她的歌谁也听不懂,充满着悠长的呼吸,像是风里传来的远处的歌。

可是姬野还是不理她,一声不吭地望着远处。

她在姬野背后转来转去地兜圈子,狡猾的小猫一样。最后她扑上去一把捂住他的眼睛,“猜我是谁,猜我是谁。”

姬野呆了一下,“是一头小猪吧?”

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左右甩着她淡金色的长头发,抱着膝盖坐回了姬野身边。

羽然到了东陆之后才学会的这种游戏,她就乐此不疲地玩。开始姬野总是很老实地说:“羽然。”除了羽然也没有别人会和他玩。

后来姬野开始不耐烦,就摔开她的手说:“不要闹了。”于是羽然就很不高兴。

再后来姬野为了让羽然开心,就会瞎猜一点东西,“是一头小猪吧”,“是一条毛毛虫”。于是羽然就会咯咯地笑着蹦开,姬野也很开心。

不过这一次姬野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

羽然抓着他的胳膊晃了晃,“喂,姬野姬野,我马上就要过生日了。”

“生日?”姬野有点诧异。

东陆华族是礼仪之邦,家里有女孩,很少会把生日告诉别人,即使从小订婚的夫妇也只有在看见婚帖的时候才真的清楚对方的生日。

“是啊!”羽然很认真地瞪大眼睛,“在我们宁州,生日的时候都会收到礼物,你可要记得送东西给我。”

她换了个语气恶狠狠地说:“不准忘记!”

姬野抓了抓头,“那你们羽族送些什么呢?”

“不一定啊,”羽然晃着头,“那一年我姐姐生日的时候,我们城邦最漂亮的男孩去很深的山里为她采了一大筐星星兰,用银丝编成长发上的花链。男孩生日的时候,我姐姐问那个男孩借了他的长弓。他还不知道为什么,我姐姐用桑皮揉成细线,和金丝一起揉成络子把他的弓密密地缠起来,在生日那天还给他。每个人看我姐姐的手工都看呆了。”

她有些黯然,“可是现在他们都死了……”

她转过头来,诧异地发现姬野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你……你看着我干什么?我不是要你去采星星兰,你们东陆是没有这种花的。”

姬野摇头,“我知道没有星星兰,可是有一朵很漂亮的金菊花,我想把它抢来送给你。”

羽然愣了一下,笑了起来,“你可不要许那么贵的东西,不然到时候送我别的,我就不要了。”

姬野站了起来,他看着远处,语气安静而认真,“我不骗人,我一定要把它抢来,送给你!”

十一

喜帝八年,八月十四。

夜,万籁俱寂。

姬野赤裸着上身,从园子里的溪水中打起了沉重的一瓦罐水,把水浇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上。磨光的青石在月光下镜子一样地反光,姬野把虎牙的枪锋搁在了上面,用力地磨着它的锋刃。这柄枪的枪锋很少会钝,磨砺起来也格外的艰难,他用上了全身的力道,全身的肌肉纠结起来,像一头蹲伏的小豹子。

一点一点地,沉郁的乌金色再次从枪锋边显露出来。姬野擦了擦头上的汗,把枪锋浸在溪水里,让流水把上面的污迹洗去。它在水中仿佛是折断的,光芒却更加锋锐,闪闪的,像是星星的碎片。

姬野松开手,整根枪刺毫不费力地刺进溪水下的沙石地里。他转过身,看着朦朦夜色里自己家大屋漆黑的影子,没有一丝灯光。父亲和大娘早已经入睡了,父亲特意嘱咐昌夜睡在夫妇两个屋外的暖笼里,因为明天就是大柳营演武的日子。这些天姬谦正很累,日夜指点两个儿子习武。儿子们也都努力,一直孤僻的大儿子似乎也被从军的前程吸引了,练枪尤其用心,姬谦正觉得儿子这是开了窍,心里大喜,神色也缓和了许多。

那个北陆金帐国来的世子前几日已经大张旗鼓地进了南淮城,羽然也拉着姬野去看了。鸿胪寺几百匹纯色的白马打着旗帜引路,整个紫梁街都封了,平民一律不得行走。而蛮族骏马缓缓行来的时候,才真的惊吓了南淮城的人们。他们有的一生都没有见过那么雄骏高大的战马,比东陆的马高出了两个马头,胸也要宽一半,全身没有一丝多余的肥膘。一匹足有东陆马两匹重,看起来不像马,倒像什么凶猛的怪物。有好事的人去量那些马的蹄印,最小的也有盖碗大小。而那些炎炎夏日还披着皮甲装饰了毛皮的北蛮武士更是可怕,他们抬头高望远方,目光偶尔低垂,都吓得人们慌忙扭头。

但是姬谦正还是很高兴,说蛮族的武士虽然粗壮力大,但是未必灵活,昌夜的大齐之剑就是以巧制胜,绝不会吃亏。

姬野想起父亲说这话时候的笑容。他仰头看着星空,忽然间就觉得自己那么地想羽然,想她就在自己身边。

身后的水哗啦一响,他猛地回过头去。溪水上有一圈圈涟漪,静静的没有人,只有那柄古老的枪静静地插在水中。

“我知道,是你在那里,”姬野小声地说,“我们明天一起去大柳营,我们一定赢。”

涟漪一圈一圈地散开,水波折射,蒙蒙的似乎有个影子踏着水站在枪边。影子低着头,看水中枪的倒影。

“没有人希望我能打赢他们,其实我能的,”姬野一步一步地走向虎牙,“我说给别人听,他们都不会信的,可是你会相信我。你是我的武器,我们总是在一起,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连羽然我都没有说。我明天和你一起去打蛮人,将来我们上阵,也在一起。”

他踏进溪水里,水波晃动,那个虚无的影子消失了。姬野一手抚摩着枪杆,一手从口袋里摸索着取出了铁青色的指套,一只叼着星辰的飞鹰用阴纹刻在表面上。他在自己的腰带上擦了擦指套,缓缓套在了自己的拇指上,感觉到它冰一样的冷意。

这是姬氏家传的指套,姬谦正本准备熔掉它,可是封在炉子里煅烧了十日都没有软化的迹象。一个夜晚,姬野悄悄地取了出来,用一点灰锡投入了熔炉。第二天早晨,姬谦正发现了烧结成球的灰锡,大喜,把整个熔炉封了起来,远远地运到城外的山上丢弃了。他没有想到这枚指套就在和他相隔不远的北厢房里,那古老的沉重的宿命也远没有离开他。

姬野盯着那个冷傲的鹰头,他的目光像是被指套反射的冷光点燃了。他从腰带里摸出一枚铜钿,高高抛起在空中。他闪电一样拔出枪,带着水花射出小溪,转身、蓄力、出枪,在短瞬间一气呵成,长枪在空中激起低沉的虎吼声。

“毒龙势”的“转身刺”,这是枪术中最难的一种刺击。要在转身的一瞬间把枪推出去,以旋转带动长枪,发力的距离几乎是零,是绝境时候反败为胜的刺击。而最后需要准确地击中铜钿大小的目标,才算是完美的转身刺击。

铜钿翻滚着落下,“叮当”一声打在了枪颈的虎头上。

姬野默默地站在那里,知道自己还是不能完美地刺出这一枪。就像姬谦正说的,他的枪,依旧是太烈了。他偷偷地去看过那些蛮族少年的武术,远远地看不清,只觉得他们的力量很大,速度也快,并没有东陆武术的浮华。他想过要想克制蛮人的力量,就只有更快的速度和更准确的刺击,但是时间太少了,他的“转身刺”始终都不成熟。

他呆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猛地跳了起来,从围墙的缺口翻了出去。

羽然站在门前最高的那棵榉树顶,闭着眼睛,任凭流水一样的星光投射在她身上。

这样的夜晚她喜欢白色的衣服,纯净得像是宁州古森林里月夜拉着手歌唱的女孩们,姬野总是不明白她这样是为了什么,可是看着这样的羽然的时候,他就特别执着地想着遥远的宁州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羽然说那里的森林是一抹无边的青灰色,森林最深处的山谷中坐落着“古代之座”——羽人口中的泰格里斯神殿。那里的台阶是用星星的碎片照亮的,永远都是满月的夜晚,神的使女们在不会凋谢的花圃里面围着圈子静坐,她们白色的裙子是用云裁成的。

“羽然。”他大着胆子喊了一声。

羽然低头,看见树下那个拖着长长枪杆的少年对她挥舞着胳膊。她鸟儿一样轻灵地缘着树枝攀了下去,姬野总也想不通羽然怎么会那么轻灵。有时候羽然会骑在他后脖子上放风筝,也不是那样的轻飘。

“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有什么好玩的东西?”羽然高兴地拍着手。

月光下的冥想是她的功课,可是她实在不喜欢这样的功课。这时候她脑袋里塞满的都是湖上的游船、街边叫卖的小贩、书馆里的雷鸣一样的掌声,脑袋里像上演着一幕大戏。

“你爷爷在么?”姬野说,“我想见你爷爷。”

“你找他干什么?”羽然愣了一下。

“我想问他一些关于枪术的事。”

“好吧。”羽然无奈地点了点头,她看出了姬野的认真。

老人端坐在台阶上,面前煮着一壶热茶,怀里抱着一张老旧的箜篌。

“羽然,你还是去做你的功课吧,”他听了来意只是笑笑,“我和年轻的武士谈谈。”

羽然不情不愿地走了,姬野觉得心里有些忐忑,其实从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老人。

“姬野,对么?这是你的名字,”老人说,“羽然说你明天就要去代表下唐国比武了。”

“是的。”

“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可惜我不能教你。”

“为什么?”姬野并没有料到自己会被拒绝,毕竟第一次老人直接把枪术的精华传授给了他。

“你的进步太快了,我的孩子,再往下走,你可能接触到力量的真髓。可是力量是北辰之神的赐予,他在天地开辟的时候把这件礼物赐给大地上的生灵,让我们用它去迎战一切邪恶。获得它,你要经过许许多多的考验。让平凡的人得到力量的真髓是对武神的亵渎,最终的奥秘只属于最坚强和勇敢的战士,他必须为了一个目标而战斗,”老人摇头,“你父亲的武术对于他的理想来说已经过于强大了,好在他没有滥用你们姬氏流传的武术。”

姬野沉默了一会儿,他扭过头去,“可是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你不知道我的理想?”

“你多大?十四岁?十四岁的孩子说理想还太早了,”老人的眼神变得锋利起来,“枪术的奥秘我必须选择最合适的继承者,你总是这样无礼地直接要求别人么?”

姬野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回头就走,“那我不求你。”

“倔强。”老人冷笑。

姬野大踏步地走到门边。

“停下!”老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手指上的是什么?”

姬野有些慌张地捂住了自己的手,“是我们家的,你不要管。”

“我叫你父亲熔了它的,”老人的声音咄咄逼人,“他那种人不配再保留天驱武士的指套。”

“是我自己要留下的,”姬野奋力去反驳,“我们家的东西,你凭什么管?”

“你自己要留下的?”老人微微眯起了眼睛,“是你从父亲那里……偷的?”

“反正它是我的。”姬野的心思被洞穿,只能顽强地抵赖。

“为什么要偷它?”

“我……我喜欢。”

老人挑了挑眉毛,“喜欢?喜欢偷窃,还是喜欢指套?”

“谁喜欢偷东西?”

“那么你是喜欢那枚指套了,”看了姬野许久,老人的声音柔和下来,“孩子,你过来。”

姬野警惕地走到了老人的面前。

老人眯起的海蓝色眼睛中含着一道锐光,和一种难以描述的神情,就像看见了久违的朋友。一点火焰在他的眸子里燃烧,烧热了衰老之身的血。

“孩子,你是真的喜欢这枚指套么?”

姬野低下头去抚摩着指套上的鹰图,“嗯”了一声,“我老是想,原来戴它的人一定是一个很强很强的武士吧?父亲怕它,弟弟也不喜欢。可是如果一个人能把武术练得那么强,直到死以后很多年都有人害怕他,那么他一定是个不平凡的人。如果不是比别人受更多的伤,流血流得更多,谁也练不出最强的武术。我不怕流血,我也不怕受伤,可我明天一定要打赢。我戴它,就要像以前戴它的那个人一样!”

他攥紧了拳头,手背上的青筋跳了起来。他的拳头在抖,嘴唇也在抖,他后悔把这个心底的秘密轻易就说了出去。可是他忍不住,他紧紧攥着拳,让指套死死地扣进肉里。

老人忽地笑了,他伸出手,让姬野看他自己的指套,“北辰之神,浩瀚之主,泛乎苍溟,以极其游。我这一枚,是苍溟之鹰的指套。”

“北辰之神,苍青之君,广兮长空,以翱以翔。”他握住姬野的手,“你这一枚,是青君之鹰。”

他站了起来,拉着姬野的手,“孩子,我本来是不愿意教你的。你的心里有太多的火焰,也许有一天,你会被自己心里的火烧死。可在这个尽是懦夫的时代,难得听见猛虎的声音,既然你已经是麻木尔杜斯戈里亚的主人……”

“我们的主宰,我们不曾忘记您的光辉照在我们双肩的时候,让我们勇敢,让我们无畏。可是那么多年无声的等待啊,”老人叉手在胸前,对着苍茫的星空俯拜下去,“我们的主宰,苍青色的君主,您的精神还未离去。孩子是新的火种,他听见了您的声音么?”

姬野抬头看见老人所仰望的星辰,七颗铁青色的星辰正从东方尽头缓缓升起。

“决战前的夜里戴上天驱的指套,”老人幽幽地说,“很古老的习惯了。传说已经不再继续,很多年不曾听说有人喜欢它了,连天驱的传统都被遗忘。这些指套,都很寂寞了吧?”

他抓起了脚下的枪,“孩子,你很像你的曾祖,而且越来越像了。”

“你愿意教我枪术了么?我可以学那种枪术的,对不对?我一定可以的!”姬野的神色急切。他感觉到他和老人之间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共鸣,在虚空中发出金属才有的嗡嗡鸣响。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他直直地站在那里,以自己的脚跟为轴,枪锋指地旋转,一个径围丈余的完美的圆被他画在地上。

他踏一步,走进了圈子,“这是枪之圆,孩子,走进来。”

姬野轻轻地踏入,和老人相对。

“一个夜晚也许不够使你领略枪术的极致,不过作为姬扬的曾孙,你至少应该看一次百年前屠杀巨龙的枪术。这是极烈之枪,枪术中的皇帝。”

老人缓缓地把枪杆压在肩上,“铁甲依然在!”

他对一个少年用了最古老的礼节。

“依然在!”

回忆起那日父亲和老人的问答,这五个字让姬野浑身的血为之奔涌。他觉得那像是某种咒语,里面有神圣的灯油在燃烧沸腾。

老少在肃杀的气氛中彼此退开,同样制式的两柄长枪在冷月微风中同时发出一声清利的鸣响。

十二

喜帝六年,八月十五日。

南淮城郊,大柳营。

营寨的戒备森严,枪锋的冷光从木城楼上投射下来,间或有士兵虚引弓弦的嘭嘭声。三三五五的人聚在远处眺望,却不敢接近。南淮城里都知道了,这是国主迎接金帐国贵宾设下的演武,又有少年武士的比试。人们好奇地围聚过来是想看金帐国少主的仪仗,几十年没有真的和蛮族接触了,蛮武凶残的蛮族铁骑都只能从书里的记载看到。

“落栅!”

长呼声里,巨大的闸门缓缓落下,要把大柳营和外界完全格开。

快马如飞而来,马上满头大汗的少年死死地勒住马匹,勉强地刹在了门口。

“让我进去!”少年大喊着,“我要和蛮族比武!”

“放肆!比武的武士已经进去了,什么人敢在大柳营前嚣张?”管闸门的战士难得威风一次。

“让我进去!”姬野急躁地兜着马匹在闸门前转圈,“我就是要和蛮族比武的人。”

“这是什么地方?是你来的么?再敢撒野,就拿下了!”战士大吼。

姬野满身的衣衫湿透了,一头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确实不像一个世家武士。下唐又是帝朝旧习最浓的地域之一,世家的孩子一言一行都与众不同。

“让我进去!”姬野只好放声大喊起来。

虽然只有十四岁,可是姬野的身材却像十六七岁的人,他的喊声响亮,战士们惟恐惊动了里面的贵宾,急忙把长枪并成枪列,死死地挡住了他。姬野满心都是火,不住地提着缰绳,马扬着蹄子,躁动不安。

“等一等。”忽然有人慢条斯理地说。

姬野回头,一匹黑色的骏马上坐着黑铠的将军。他异常鲜明地配着黑鞘重剑和黑色披风,甚至马缰都是纯黑的。可将军的脸色和双手却比姬野看见过的任何武将都白净,让他看起来淡雅得像一个文臣。

“息将军!”战士们急忙行礼。

“你有一杆很好的枪,”息将军对姬野说,“也许你真的是来比武的武士,你叫什么名字?”

“姬野!荒野的野。”

息将军笑了。姬野的回答很没有礼貌,既然是士族武士相遇,息将军又是名倾东陆的名将,姬野应该把姓氏家传和上辈的爵位一起报出来的,更不该直挺挺地端坐在马背上回答。

“我知道了,你是姬谦正先生的长子吧?你的名字确实在名单上。”息将军微微颔首,“国主亲自主持的比武,你怎么迟到了?”

“将军小心,”一个战士提醒,“也许他在说谎。”

“不会,”息将军微笑着摇手,“虎牙枪在手,当然是姬氏的后人。”

“你认识我的枪?”

“麻木尔杜斯戈里亚,猛虎之牙撕裂卑怯者的灵魂,”息将军淡淡地笑着,“我听说过你的枪。”

“我在练枪,所以来晚了,”姬野说,“晚得也不多,还算赶上了,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战机不等人,”息将军摇头,“何况练枪应该趁早。”

姬野有点理亏,可很快他就昂起了头,“反正只要让我进去,我就能打败蛮人。”

“练了一夜枪?你还有体力么?”

“将来也许要打三天三夜的仗呢,练一夜枪算什么?”

“呵呵,”息将军大笑,“要是连杀三天三夜,夸父那样的身体也垮了,真是孩子话。”

姬野正发愣的时候,息将军挥了挥手,“开闸,放我和这位小英雄进去。”

“将军……”战士犹豫着。

息将军也不理睬战士的脸色,对姬野比了个手势,“让人找一套小号的禁军铠甲给你穿戴。衣冠不整的样子,给北陆蛮族的首领看见,还以为我们下唐贫困。”

姬野点了点头,来不及道谢,纵马率先冲了进去。

“将军……”守门的军士想说什么,声音还是低了下去。

“很神气的孩子啊,是不是?”息将军低头看着那个嘟哝的军士,懒洋洋地笑了起来。

大柳营中无数的旌旗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金帐国的剑齿豹和下唐的金色菊旗帜在风中纠缠在一起,呼啦啦地作响。激昂的军鼓越来越激烈,演武场里兵刃的交击尖锐刺耳。下唐尚紫,一色紫衣的下唐国公卿们围绕着高坐的国主,另一侧的贵宾席上蛮族武士团团围坐,中间的中年武士手腕上缠着白色的豹裘。

息将军一步踏进营门,正逢蛮族武士中的首领低头下来。两个人的目光隔着重重的人群碰了一下,不约而同地侧头回避了。

绯衣的紫寰宫内监小步迎上了来,“哟,将军,将军,可等到将军的大驾了。国主让卑下在这里等候将军,还担心将军不来呢。”

“息辕的胜负怎么样?”

“已经胜了第一场,究竟是将军家里将门的子侄。照这么看,这一名对手也能拿下。”

息将军停了一步,转向演武场中。身披下唐禁军黑色皮铠的少年正占据了上风,他右手重剑,左手铜盾,攻势凌厉。铜盾也被他用作了武器,双手左右挥舞,每一击都用足了力量。对手的武器是两柄锥枪,本来是直刺的武器,可是完全被他大开大阖的攻击压住,根本没有刺击的机会,只能一步一步后退。

“倒是有精神,”息将军笑了笑,“可是他叔叔何时教过他拿剑当大锤挥舞的战术呢?”

息将军不再停留,跟着内监上台拜见国主。国主还没有下令,内监们已经机灵地搬来了椅子,放在国主的位置旁,侍候息将军坐下。

“将军的侄儿果然勇猛,怎么以前从未听将军提起?”国主赞叹,“将军何不送他进东宫伴读?将来跟随煜儿征战,为你们息氏再添一员名将,可不能就此埋没了英才。”

息将军笑笑,“这一次他是自荐,鸿胪卿看我的面子准他下场,我也不阻拦。不过他的心性,终究还是不够沉稳。国主的好意臣下心领了,如果他真是英才,任谁也埋不住他的光辉,谢谢国主的关心。”

国主点头,遥遥地指着不远处端坐的一群蛮族武士,“那边居中的就是北陆金帐国的世子了,上次金帐国的天师出使,将军也是见过的。”

息将军注视了一刻,“旁边那个,是青阳部九王吕豹隐厄鲁吧?两年前北陆七部中真颜部被整个灭族,就是他的手笔,见之令人心冷,金帐国也有这样的名将。”

国主的心思却并不在九王身上,“将军为我看看,那个金帐国少主到底是真是假呢?我总觉得有些奇怪,这群人里,他反倒不像个北蛮的样子。金帐国的世子,竟是这么孱弱的么?”

吕归尘抬头看着天边的雁,演武场里的呼喝声离他耳边似乎很远。他不喜欢这么多人,低头看着这黑压压的人群,觉得像是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只有这里的天空还是跟北陆一样的,瓦蓝瓦蓝的,有白色的云,失群的大雁在天空穿过,就像是大草原上独自骑马奔驰的牧人,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无拘无束。

“世子,这场演武是特为你准备的,该看的还是要看,不要失了礼数。”叔父低沉有力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是。”吕归尘收回了目光。

他转眼扫了一下不远处下唐国的紫衣公卿们恭敬地侍立在旌旗下,只觉得有些敬畏。他心里动了一下,忽然觉得有人是在看他的。仔细看过去的时候,就在华服高冠的国主身边,一个黑铠的将军正遥遥地注视着他。两人的目光一碰,将军冲着他微微一笑。吕归尘愣了一下,也笑了笑,各自转开了视线。

息将军收回了目光,“恭喜国主,货真价实的金帐国少主。”

“将军这么肯定?”

息将军笑着点了点头,“身体不好,可能是天生,人的眼神,却难以掩饰。他一个十岁的孩子,在这样的场面下没有丝毫慌乱,说明他心里安静。他不在意比武,目光游移,大概是在金帐国,有比这激烈得多的比试,引不起他的兴趣。不过臣可以确信他确实是金帐国的世子。还有他的眼神,如果不是出身在极富极贵中,见过太多的奢华,装是装不出这样淡定厌倦的眼神来的。”

国主点了点头,“有将军这么说,我算是放心多了。”

“拓拔将军带世子一路从北陆归来,应该查实过世子的身份吧?”

“拓拔,毕竟还是外族,”国主觉得自己失言了,顿了一下,“他虽是忠于我们下唐,但是我们自己也要小心才好。”

他又遥指着演武场边一名挎剑巡行的少年武士,“将军看,幽隐年纪大了几岁,气度也沉稳了。如今东宫里面已经没有他的对手,本公觉得是一代名将之才啊。将军以为呢?”

息将军的眉梢微微一挑,笑了。名叫幽隐的少年也不过十三四岁,身形魁梧,体格也矫健,脸色青冷。他每一步踏出都是尺半,静静地在演武场边巡视,几个也是东宫的伴读少年跟在他左近,却不敢贴上,低头在一旁。幽隐的目光只在场上的息辕身上,看也不看那些同伴一眼。

“面临大战,脸红是血勇,脸白是骨勇,脸青则是气勇,”息将军点头,“幽隐是气勇,气概勇毅,是可造之材。”

“那我就放心了,”国主捻须微笑,“那么幽隐压阵,这一战该不会给我们下唐丢脸吧?”

息将军却静了一下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扫到东宫少年们不远处的两个年轻人,那日在阳泉酒肆相遇的姬氏家主正围着年幼的那个忙碌着,为他整理护臂,擦去皮盔下的汗水。而另一个独自站在没有人的一片地方,抱着他的枪,看着演武场里,他的汗水一样从皮盔里流下,可是他像是感觉不到,他不看谁,也听不见周围的鼓点和喧哗。静静的一个人,像是一块倔犟的石头。

他怀里的枪指着天空,枪刃上变幻着凄惨的乌金色。

演武场里,息辕已经把对手逼到了演武场的边缘。

“喝啊!”息辕猛然高举重剑,用足力量全身扑上。

他这一扑用尽了最后的力量。剑术上息辕从小就是叔叔教授,息将军号称“东陆步战三十年内第一人”,不会教出没用的学生。可是息辕已经胜过一场,体力接不上来,第二个蛮族少年用一双破盾的短锥枪,步伐灵活,不断地游走闪避。息辕知道对手在等什么,他把胜负都赌在这一剑上,身体的重量和剑一起压上。对手没有后退的余地,心里一定会紧张,就难以闪避正面而来的快捷劈斩。

蛮族少年果然选择了格挡,重剑的力道带着他退后一步,他背靠在演武场旁边的木桩上,勉强撑住了息辕的剑。

“唉!”国主也惋惜起来,息辕那一剑,再加几分力道也许就能让对手的锥枪脱手。

“放开!”息辕忽然大吼了一声!

蛮族少年忽然觉得剑上的力量成倍地增加,息辕竟然还能憋住一口气在完全静止中发力。锥枪被那股大力远远地震了出去,息辕高喊着再次举剑,下唐君臣的坐席上已经是一片欢呼。

国主正要称赞,却听见旁边低低的一声叹息。

“是静岳之剑,可惜还少了一点变通。”息将军摇了摇头。

人们静下来仔细去看的时候,才发现息辕的剑并没有斩下去,而是凝在了空中。蛮族少年一支锥枪脱手,另一支锥枪已经乘着空隙全力刺出,洞穿了息辕左手轻盾的铜皮!两人都愣了一下,息辕猛地放开了盾退后,还想再找机会。已经迟了,蛮族少年的锥枪上套着铜盾,整个铜盾被他甩手抛了出去,正砸中息辕的胸口。

息辕的重剑脱手,已经全无兵器,蛮族少年一脚踏瘪了落地的铜盾,锥枪笔直刺出。锣声震耳,息将军猛地站了起来。息辕已经失去了平衡,这一刺,他左右都避不开了。

金属的震鸣声针一样刺耳,第二柄锥枪贴着地面滑了出去。蛮族少年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息辕一屁股坐到地上。多数人都看不清楚那瞬间的变化,只看见隔开息辕和蛮族少年的是一柄沉重古旧的长枪,穿着禁军服色的少年站在了演武场的旁边。

息辕抬头看着这个陌生的孩子,知道是他投出了长枪为自己格开了锥枪的追击。

“多谢你,”他拍了拍身上的灰站了起来,“我叫息辕。”

孩子黑沉沉的眼睛看了他一瞬,转而去看那个蛮族少年,“我叫姬野。”

“第二场,金帐国武士哈勒扎胜!”司仪的教官高呼了起来,冲上去狠狠地扯了姬野,“下去!不懂演武的规矩么?可没叫你的名字!”

“真是没教养的孩子,”国主皱着眉摇了摇头,“金帐国王爷的面前,那么不懂规矩。”

姬谦正远远看着国主的神色,脸色有些苍白。长子又给他惹祸了,本来已经来得晚了,又冒失地出手。金帐国坐席那边的九王却神色安详,举起酒杯遥遥地向着国主敬酒,“孩子们的武艺都很好。”

国主一愣,也举起杯子回敬。两边坐席上都响起几声温和的低笑。

息将军起身,“国主,都是真武器,若是真的伤了人,伤了两国的体面,也惊吓观看的贵人。还是臣下去做个仲裁吧。”

“最好!最好!”国主点头。

姬野看着那个黑色衣甲的将军远远地从国主身边走下,低了头有点忐忑。

“将军,这个小子……”教官指了指姬野。

将军摆了摆手,从腰间摸出小小的皮囊,给自己的烟杆里满满地塞上烟草,这才抬头去看姬野,“从军,最重要的就是守令。不是人人都是将军,也就不能任意妄为,而且就算你是将军,也还是不能不守令。你今天还未轮到你就擅自上场,已经违令了。”

“是。”

将军转头去看那个蛮族少年,“双手兵器,必要的时候放弃一手,以求杀敌,是一个很好的战术。息辕输在你手下,不亏。不过你若是能把双手锥枪加长,就能全攻全守,否则一开始也不会被息辕的重剑压住。”

蛮族少年却不回答,也不抬头,他死死地盯着那杆插在地上的战枪,露出戒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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