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九州·缥缈录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四章 青铜之血 (1)

阿苏勒醒来听见的第一个声音是水声,满耳的水声,像是整个世界都在下雨。

他努力地蜷了蜷手,使劲地握拳,身上有了些感觉。他摸索着身下,是有些湿的干草,再往下是冰冷湿润的石地。他把眼睛睁开一丝缝隙,只有黑暗,没有一丝光。

他挣扎着坐起来,胳膊似乎扭伤了,不住地疼痛。

他站了起来,不知道眼前的是不是幻觉,那么深邃的黑暗,仿佛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他一个人。恐惧悄悄地包围了他,他颤抖地退后,猛地撞到了石壁。他死死地贴在石壁上,双手在湿漉漉的石壁上摸到了一个个光滑的孔洞。

“这是……哪里?”他问自己。

不是因为天黑,头顶只有纯粹的黑暗,没有天空,倒像是地底。

“地底下!”他猛地清醒过来。

这样湿漉漉的石头,阴暗潮湿的空气,还有那光滑石壁上圆圆的、仿佛被水冲刷出来的小孔……他忽然间明白了,他所知的地方只有一个是如此的——北都的地牢。

安放祖宗灵位的石宫是在天然的溶洞里。很小的时候,烧羔节跟着大君祭祖,曾经有武士带他见过附近的地牢。北都城距离彤云大山的山脚不远,这座神山的山岩下,有很多深不见底、相互勾连的地穴,沿着探下去,有时候会找到可容数千人的巨大地宫,有时则会迷失在里面,永远都找不到尸体。

北都城的地牢也是设在一个溶洞里,草原蛮族不善于筑屋,地洞就是最好的监狱,只是武士们那时不让好奇的阿苏勒往深里去探,据说多数被押进地牢的人都没有活着出来。不是受不了折磨,而是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疯掉了。

阿苏勒心里最深的印象就是钉在洞壁上作为扶手的铁链,那些铁链固定在一个个的孔洞里,以免行走的时候脚下打滑。

知道了自己所在的地方,他的心里安定了一些。那些骑着黑马的武士没有杀死他,而且把他送到这里来了。他摸了摸腰间,青鲨也还在。

他抽出短刀,缘着石壁摸索起来,摸到了冰冷的铁栏。这似乎是一个天然的石隙,简单地装上铁栏。他尝试着把头伸出去,不禁惊喜起来,他瘦削的身材刚好可以从铁栏间钻过去。

浑身忽地一轻,他已经自由了。

“啊!”他兴奋得忍不住,轻轻地喊了一声。

立刻,他就发现了这个愚蠢的错误,急忙扑到石壁边贴在上面,憋住呼吸不发出一点声音。周围还是静悄悄的,没有守卫奔过来,只有细细的水声,无休无止。还来不及庆幸,更大的恐惧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他确定了这里没有人,只有他独自被封闭在这个找不到出口的石穴里。

他觉得全身的力量都溜走了,他忍不住想蜷缩起来坐在地上。

“我……我得走!不能留在这里!”他还是站了起来。

他尝试着沿着石壁前进,每隔几步,石壁上就有凿孔,铁链一直延伸着。沿着这些铁链,阿苏勒觉得自己还在往出口的方向移动着,铁链现在变得像是一根细线,把他和外面的世界拴在一起。地下湿滑,他打了个趔趄,双腿一软坐在地下。

“休息一下,”他对自己说,“就一下。”

一丝冷冷的风在周围流动,似乎是从什么缝隙里穿过,发出低而尖锐的啸声。他觉得胸口很闷,躺下去仰头对着洞顶。

“苏玛逃掉了吧?”他想,“那就好了……”

这种念头让他心里暖和了起来。自己救了苏玛,至少还有一点用。他想念自己温暖的帐篷,想起苏玛纤细而温暖的手每个晚上摸索着为他盖上被子,轻轻拂过他的额头。他忽然比以前任何时候更能感觉到那种温存,希望苏玛就在他的身边。

“要出去!一定要出去!”他咬了咬牙。

他勉力地挪动着,一次又一次地去摸索下一个凿孔。嘴唇似乎被他自己咬破了,腥咸的血味在他舌尖打转。

“一百二十七……一百二十八……”他数着那些凿孔,凿孔无穷无尽地延伸下去,像是有十万百万个。

前方忽然有了光明!

他的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他再不用扶着墙壁和铁链,爬起来冲了过去。那些细碎的光,仿佛星星的碎片,虽然微弱,却照亮了他的眼睛。

光亮看着很近,却怎么也跑不到。脚下一滑,阿苏勒猛地扑倒在地,额头上湿漉漉的,似乎磕破了。他忍着痛想再次爬起来,却呆在了那里。

他忽然发现光明不只一处,前面一片亮光之外,另有星星点点的细光从他背后漂浮地游了出来,正从他的身边经过。

他战战兢兢地往旁边爬了几步,忽然看见了水。原来他一直不曾注意到,洞壁不远的地方就是一条地下河,难怪那哗哗的水声总是填满整个洞穴。而照亮那水的,则是几尾绿色的鱼,身上泛起粼粼的幽光。它们聚在一起,连骨骼都透明,安安静静地悬浮着,随水流动。

小鱼瑰丽的色彩令他一时忘记了恐惧。他跟着流水前进,渐渐地前面的光也慢下来了,那是一群泛着淡淡蓝色的长尾鱼,它们不像绿色的鱼那样全身有如通透的水晶,前额上一颗小球泛起更加明丽的光芒。

越往前走,鱼也就越多,鹅黄色的、淡红色的、青莲色的,还有遍身白光、足有阿苏勒身长那么大的鱼,它像是这些鱼中的帝王,静静地浮在一处开阔水域的正中。鱼群围绕它环游,五色的光映在石穴的顶壁上,令人觉得石穴的顶壁竟也透明了,仿佛看见了五彩斑斓的星星。

阿苏勒呆呆地坐在那里,扭头看着周围。

“啊!”他惊恐地喊了起来。

借着鱼群的威光,他看清楚了周围的石穴。背后不远的地方,乳白色的石壁上,一具雪白的骷髅被锁死在那里,它双臂缠着铁链,四支铁楔穿过手脚骨头中的空隙,把它钉死在石壁上。骷髅垂着头,牙齿残缺不全,颌骨脱落了一半,留下一个阴阴笑着的神态。

阿苏勒调转头,不顾一切地往回奔跑。现在满耳的哗哗声仿佛都成了那骷髅的狞笑,它仿佛追着过来了。他浑身都是冷汗,再也跑不动了,只能死死地贴在岩壁上,剧烈的心跳像是要把胸口给撕开。

还是单调的水声,骷髅没有追过来。他定了定神,扶着石壁想要站起来,忽然,他呆住了,绝望整个地包围了他。这里的石壁上再也没有凿孔!他已经丢掉了惟一可以指示路径的东西!

他用力按住自己的头,站在水边,看着眼前光怪陆离的鱼群和水流,四通八达的地下河分出不知多少支流,隐隐约约无数的洞口和石穴在他周围,像是蜘蛛的巢穴,又像是他的一件东陆玩具,几面银镜拼在一起,折射出的影子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他觉得浑身的血都在渐渐地变冷,他想哭,可是哭不出来,他想要跳进面前的河里,可是已经没有力量迈动一步。

他忽然听见一个低低的笑声,他以为那是幻觉。还没有来得及回头,有人在他的肩上轻轻推了一把。

他摔进了河里,冰冷的水呛进他的鼻子和眼睛,他最后一眼从透明的水里看上去,一个模糊的黑色影子隔着一层水,冷冷地看着他挣扎。那个影子渐渐地胀大,填满了他的整个视线。

一切都黑了下去。

黑衣蒙面的人们打着火把围聚在一处,一片死寂。他们面前是一个由铁栏隔开的石隙,生了苔藓的干草铺在角落里,本该昏睡在上面的人却杳无踪迹。

蒙面巾上的目光透出了不安,所有人都看着沉默的首领。而首领仰头望着洞穴顶上的水滴,似乎只是在出神。

他是一名极其瘦削的武士,微微佝偻着背站在那里,像是虚弱的病人,又像是在荒野上饿着肚子奔行的豺狗,纵然瘦得肚皮贴住了背脊,牙齿却依然锋利得可以咬断任何猎物的咽喉。黑巾遮住了他整张面孔,仅仅露出来的双眼深陷在眼眶里,眼眶骨锋利地突出来,像是生来就被一柄小刀刮去了脸上的肉。

紧张的脚步声传来,出去搜寻的武士们回来了。他们脸上的阴翳更重,不安地跪在首领面前。

“只找到了这个。”一个高瘦的黑衣武士走出了来,呈上织锦的带子。

首领摩挲着带子,白多黑少、锐利如针尖的眼睛细细地看过去。那是东陆产的华贵细缯,几层叠起来裁作围腰,边上用五色的丝线钩织,翻开背面,滚边旁有指尖大的字——“长生”。

“在哪里找到的?”

“水边。”

高瘦的武士尽量说得短,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发抖。他不是第一次听首领说话,可是每一次都觉得耳朵里针扎般地难受。首领的声音毫无感情,带着一股不祥的意味。

“谁给他下的药?”

“是我。”另一名黑衣武士近前,呈上小小的白铁扁罐。

首领接过去在鼻端打开,细微的粉末腾起,一股微辣过去,鼻子好像失去了感觉。这是蛮族最好的麻药,在战场上武士们用它麻醉身体,然后自己用小刀切去伤口边的腐肉。中了这样的麻药,一个孩子应该睡上三天也不会醒来。

“中了麻药还能醒来,真是个奇迹。柯烈的,那条河通到哪里?”

高瘦的武士柯烈的摇头:“没人知道,也探不到头。”

武士们已经尽了全力循着地下河搜索,但是毫无结果,这条四通八达的地下河不知有多少条支流,更有许多支流直接注进地下的深潭里。这些不见底的潭水面不大,可幽幽地泛着深邃的绿色,不知有多深,触手凉得刺骨。

溶洞里的潭水被牧人们敬畏地称为“鬼泉”,传说中死人之国就有那么一股泉水,死人的灵魂循着它的水声无意识地前行,最后不由自主地投入泉眼中。那泉眼深得无穷无尽。

水声比前一天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急了,冲过洞穴带起隐隐的轰鸣。首领侧耳听着,柯烈的伸手接了几滴滴落的水,水不复清澈,带着一点泥黄。

“外面雨下得很大了。”他对着首领说,“雨水渗下来了,这里的河水很快就会涨起来,也许会把洞给冲塌。”

柯烈的心里觉得不祥,二十年前也有过这么一次大雨,他从自己父亲那里听来的。那是朔北部大举进攻北都的时候,浓腥的血把地下半尺的土地都染得红黑。大雨在黑夜降临,日夜不停,像是天神把天上的神湖倾翻了。随即溶洞中涨水了,不同于平日的清澈,水里带着淡淡的腥臭,泛着红色。地下河中的盲鱼翻着白皮死在水面上,没有眼睑的鱼眼看起来森然可怖。蛮族把这种盲鱼称为“玄明”,那是神鱼,它们生来没有眼睛,却洞悉天地的奥秘。北都城中就有水池蓄养着从洞穴中捕来的玄明,它们透明的骨骼可以用来占卜星相。

青阳的人们想着是盘鞑天神要降罪给世人了,大君令使者以黄金的盘子托着死去的玄明向朔北讲和。不知是否真的畏惧这不祥的神谕,朔北部的楼氏终于奉上了自己的战旗。暴雨才停息下来。

“听说你们蛮族觉得,这是不祥的事情?”

“是。”

“是好事,”首领笑了笑,“是好事。”

“好事?”

“这场大雨会把一切的痕迹都抹掉,包括这个洞里还活着的人。青阳的世子就这么死了,谁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这样很好,不是么?”

“可是主子不要世子死啊,主子的意思是……”柯烈的有点急了。

“无论你们主子怎么想的,现在世子中了麻药,可是又跑了,半路上落进水里,马上水要把洞都冲垮,怎么都是活不成的。又有什么办法呢?”首领摊了摊手,“况且你们主子的心也太软了。我们劫走了世子,现在留下他,怎么都是没有用的。难道我们还真的能把他交出去,求大君饶过我们么?这里的每个人,都已经犯了死罪。杀不杀世子,都是一样的。”

他一一地看着那些武士们,周围又被水流轰鸣的声音填满。

“现在检查周围,把一切痕迹都抹掉。然后各人回自己的帐篷,不要走漏任何的风声。”

武士们互相看了看,不明白如何开始。

首领微微地笑了起来:“不懂么?转过去,看着我来做。”

柯烈的转过身。就在那一瞬间他听见了可怕的声音,像是蜜蜂振翅的嗡嗡声,却要比那锋锐千百倍,像是有针扎在耳朵里。他眼前立即腾起了一片红,那是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无缘无故地,雾状的血从面前同伴的后颈喷涌出来,直抛到他的火把上咝咝作响。那名同伴转身倒在地上,眼里是至死都不敢相信的神色。

“敌人!”柯烈的是蛮族武士中罕见的好手,他心里闪过这个念头,立刻矮身拔刀。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抛掉了火把,洞穴中一片漆黑。武士们背靠背急速地聚在一处,刀锋向外。可一切都是徒劳,那种嗡嗡的声音在身边每一处响起,根本无法确认敌人的位置。温暖而湿润的感觉从两腰传来,柯烈的清楚地知道身边的两个同伴已经遭遇了不测。三个人就这样死了,包括首领他们也只剩三人,他无从判断首领的位置。比起普通的武士,他们可以不借助火把在黑夜中杀人,可是那还是靠依稀的星月光辉,而这里是绝对没有一丝光的黑暗。

可怕的嗡嗡声从他正面传来!完全摸不清它的轨迹,忽然地就在柯烈的面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出现。柯烈的像是嗅到了自己尸体的味道,他猛地吼了一声,挥刀劈斩出去。他大吼,是告诉背后的同伴。他的刀和敌人的武器相格,无论自己死不死,总有一线的机会,或许足够背后的同伴旋身出刀。

那股嗡嗡声已经到了他喉间,柯烈的刀却忽然地落空了。那仿佛是个影子,劈过去就变成一团空虚。他猛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那股尸体的味道更浓了,彻底地笼罩了他。

“扑哧”一声,一切重新归于寂静,随之是“哧哧”的低声,柯烈的后脖传来了温暖湿润的感觉,温热的液体湿漉漉地往下流着。他不能呼吸,他知道面前的那一刀没有砍到他,中刀的是背后的同伴。可是随着那一刀而来的可怕感觉像是截断了他的喉骨,柯烈的全身都瘫软了,刀仍在他的手中,可是他全然没有力气提起武器。五岁就练刀,他的信心此时彻底地崩溃了。

短暂的寂静,却像是永远那么久。黑暗中一点火星一摇,火苗跳了起来,落在一支火把上,柯烈的站在四具尸体中间,心胆俱裂地看着首领静静地站在他面前。那柄有着妖异弧线、细而软的刀从他的颈边掠过,直接刺穿了背后同伴的咽喉。如柯烈的所想的,背后的同伴已经听见了他的示警,转身把马刀高举过顶,刀还未落下,他却已经死了。

“把他们收拾掉,扔到那个河里去,会把尸体冲走吧?”首领深陷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为……为什么?”

首领两根枯瘦的手指伸到他脸侧,缓缓地拉起柯烈的裹头上的黑布,遮住他的脸庞。

“那天晚上他们露脸了。”首领的声音毫无感情,“跟着我,你们自始至终都要把脸蒙起来,可是你们蛮族的人,始终都不明白这个。你们主子想让你们变成最好的杀手,可是最好的杀手是什么,你们都还不懂。杀手不是武士,不需要很会杀人,你们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一刀刺进目标的胸口就可以了。而从你们选这条路开始,你们就始终不能见光。”

他擦拭着刀上的血,像是擦着女人的肌肤:“在天罗山堂的历史中,不止一个杀手的代号叫做‘鼹鼬’,因为我们就像这种动物,只能生活在黑暗里,见到光,就只有死。我的老师在第一天教我的时候就跟我说了这些话,他一生只有过三次成功的行动,第四次他就死了。因为第三次行动的时候,他为了刺探情报,在帝朝太尉府下属的‘影司’面前露过一次脸,那时候他扮成了一个大夫。可是就那一次,他被记住了。”

“就这样吧,”他抛下了染血的白绢,“把这些人的尸体都扔到水里去。”

“是……是!”柯烈的觉得自己的声音简直不像是人的声音。

“知道怎么跟你主子说吧?世子已经死了,知道这消息的人,也都已经灭口了,我是不会说出去的,天罗的杀手从来不会泄漏雇主的消息。现在要是走漏,就只有是你,你该知道结果。”首领在他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

柯烈的软软地跪坐在地下,他忽然明白了那股尸体的味道从何而来,首领在他肩上拍打的时候,那股味道才真正浓得可怕。

“呵呵,呵呵呵呵。”在水流的轰鸣声中,首领对着汹涌的地下河张开了双臂,他的笑声阴戾而张狂,“不祥的征兆……北都的混乱已经开始了,让人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结果啊!”

暴雨拼命地下,雨水汇成手指般粗的水流,鞭子一样抽打着地面。

今年的春天不错,马草和爬地菊都生得很好,可是这样的大雨下,草根还是扒不住泥土,草原上无处不溅着浑浊的泥水。牧民们从城外拉回了马群,收起了多数的帐篷,而避在最好的帐篷中。

大君默默地立在帐篷口,任凭细碎的雨花飘进来打在他的脸上。周围一片雨雾茫茫,他把目光投在雨里,久久地没有说话。

“大君……”大合萨低声道。

“派出去搜索的人都回来了么?”

“整个北都城都翻遍了,那天夜里,四门出入的,只有那一队大风帐的武士。所有的帐篷都翻过来查了,一点线索都没有,”大合萨像是老了很多,“周围五十里都搜过了,大雨坏了事,什么痕迹都被洗掉了。”

“可是也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对么?”大君捏着大合萨的肩膀,大合萨能够感觉到那巨大的力量,“他还活着,对么?他还在哪里活着!”

大合萨默默地看着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许久,大君终于安静下来,挥了挥手:“不必说了,什么都不必说了……”

洞顶的一滴水打在他的额心,冰凉入骨。

阿苏勒猛地醒了过来。他努力摇了摇头,把脸上的水甩去,觉得自己全身都湿了。他正趴在地下河的河滩上。

“我……没有死?”

河水就在身边静静地流淌,光鱼们兜着圈子在水中游着,像是一个个流光的漩涡,荧光令他可以看清这个恢弘雄伟的所在。

放眼望去的刹那间他完全忘记了恐惧,隐隐地却有一种要跪下膜拜的冲动。他从未想过世上竟能有如此广大的空间,或许有数百丈,或许千丈。他根本无法凭着自己的目力去衡量这个巨大的洞穴,站起来眺望的时候,他觉得那青色的顶壁遥遥的像是天空,而远处的尽头隐没在黑暗里,根本看不清楚。

滴水声就在这个巨大的空间中单调地回荡着,那条颇为宽阔的地下河蜿蜒着流淌,有如这片天地中的一条江河,成千上万年累积起来的钟乳岩则是这里的山脉。

搅水声忽然响起,那条先前看见过的巨大光鱼从河中猛地跃起。它似乎是深潜了许久,这时候光芒暴露出来,亮得刺眼。阿苏勒吃惊地退了一步,仰面栽倒,然后看见了石窟穹顶上的花纹。

那些古老的岩画是由铁锈和靛青的颜料绘制的,色彩斑驳难以辨认。阿苏勒努力地看着,从那些残断的笔迹中辨认出了第一头公牛,而后顺理成章地认出了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线条组成了太古洪荒时代的浩瀚的狩猎画卷。

成群的毛象和野牛遍布洞顶每一处,体型巨大的人们仅以茅草和兽皮遮掩着下体,结队奔驰着追逐。背后的山坡上似乎是高举图腾大旗的巫师在狂舞着助阵,体态妖娆上身赤裸的女人们挥舞着动物的骨头围成圈子,其中有熊熊的篝火燃烧。那些绝望的动物们身上插着箭和投矛,鲜血一路滴洒,浓重的铁锈红色让人能闻见太古时代流传至今的血腥味。一匹再也无法支撑的巨大公牛横卧在地上,它痛苦地抽搐着,追上去的人们手持石斧砸向牛头。

阿苏勒手脚并用地退了出去,紧紧地靠在一扇钟乳岩上。他畏惧青色穹顶上的铁锈红色,鲜明得像是会与滴下的水融在一起,变做血色。

没有一丝人声,水嘀答滴答地响。

过了很久很久,他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疲劳和绝望。他躺在那里,久久地动都不动一下。

“还是……要死了吧?”

他在心里低声地问自己。他想自己是再也没有机会离开这里了,古老的岩画,空旷无人的洞穴,一切都像是场可怕的梦,他努力闭上眼睛再睁开,幻想自己能够看见熟悉的帐篷和苏玛清澈的眼睛,可是还是黑暗,只有那些光鱼散发出来的荧光映在洞顶,像是五颜六色的星星在闪烁。

寒冷渐渐地侵入他的身体,他知道不能睡,可是渐渐地就要合上眼睛……

忽然一个细微的声音惊醒了他。虽然很微弱,可是那个声音却是奇怪的,“丁当”一声响得清脆。在这个单调得只有水声的地方,这个声音是如此的鲜明。可是他侧耳听去的时候,却又觉得只是一个有些异样的滴水声。

也许只是水滴到一个凹下去的石槽里,他怀疑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他茫无目的地扭过头,忽然呆了一下,放声惊叫起来。

他看见一张倒挂的人面,那张脸上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他,雪白的乱发间,那张人面咧开嘴无声地笑着,两行森然的白牙贴在他的脸上,像是要咬断他的脖子。

洛子鄢被反缚着双手,推倒在地。金帐的驼毛地毯厚而松软,脖子后的利刃逼得他把面颊紧紧地贴在地毯上不能抬头。

不过这个东陆的年轻人分明没有屈服。他转着眼睛扫了一圈,看见了四个王子和虎视眈眈的贵族们。王子们刚被放出来听审,比莫干完全没有准备,不安地瞥了洛子鄢一眼,却发现这个大胆的东陆人扯动嘴角,竟然笑了笑。

“你们对洛先生太不尊敬了!”大君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来。

脖子上的力道忽然轻了,洛子鄢笑得越发从容。

他仰起头,看见大君盘腿端坐在铺设豹皮的坐床上,一旁立着白衣的大合萨。没有人说话,大君那双出名的带着白翳的眼睛看着他。

“在下可不可以起来说话?”

“好,”大君笑笑,“拿开刀,给洛先生松绑。”

武士们撤去长刀,削开洛子鄢手腕上的皮绳。洛子鄢疏松了一下僵麻的手腕,对着大君长拜。他心里竟有些激动,他是个亡命的文人,知道这样最可怕的险地里面也有最难得的机会。

大君在坐床上微微躬身:“我的小儿子无故失踪,这些天一直在搜寻,还没有线索。做父亲的,心里很不安,所以耽误到今天才想起洛先生的事情,实在是非常的失礼。我这些儿子粗鲁可恶,洛先生是东陆淳国的上使,还希望不要介意。”

洛子鄢拱手:“不敢,可惜不能为寻找世子出力。”

“谢谢。不过洛先生是淳国使节,自然应该是我们青阳的贵客,不知道为何没有来我的帐中让我以大礼相迎,却走访我儿子的营帐,引出了这样的误会。”大君的声音里平添一丝寒意,“真是令人费解啊。”

“父王,”比莫干上前,“洛先生从东陆来,不是公务,只是私下的走访。”

“不!”洛子鄢声音猛地打断了比莫干,“不敢隐瞒,洛某北上,负有淳国太尉、眀昌县侯梁秋颂的差遣。”

“哦?”大君挑了挑眉锋,“洛先生是使节,就应该和我见面,结交王子,有什么用?”

洛子鄢上前一步:“不知淳国若想结盟贵邦,大君可能恩准?”

“洛先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国听说青阳欲和下唐结盟。”洛子鄢更上一步。

大君沉吟了片刻:“青阳是否和下唐结盟,是两国的事,和淳国又有什么关系?”

“我国和北陆隔天拓海峡相望,交通往来远比下唐更加便利。淳国的毕止港,距离帝都天启城,不过九百里的路程。帝都的繁华,更胜于宛州十镇。天拓海峡的商路一开,岂不是一条黄金水路?”洛子鄢话锋一转,“可是有闻大王舍近求远,欲和下唐结盟。眀昌侯不知是否有什么礼节不周到的地方激怒了大君,命我北上,请大王子代为缓颜。我如果贸然求见大君,或许连大君的面也见不到,是否?”

他目光灼灼,毫不在意周围人的反应,只注视着大君一人。

“那么,先生是好意了。”大君微微点头,“不过青阳虽然是蛮荒小国,却注重信义。我部和下唐已经有结盟的诚意,淳国来得晚了。”

洛子鄢沉吟了片刻,似乎下了决心,再上一步:“谢谢大君坦率,不过宛州固然富有,不过冶铁之术却比不上我们淳国。我国风虎骑兵的薄钢铠全套不过十六斤重,加上马铠,也只有四十五斤,极其坚固,耐穿刺,堪称东陆第一。如果北陆骏马加上淳国铁甲,必然更添神威。若是大王肯结盟淳国,我国每年再以风虎钢铠一千套作为贡品。如何?”

金帐里的人都吃了一惊。淳国风虎骑兵的名字,是青阳贵族们也有耳闻的。这只骑军仗着精良的铠甲,和引种自北陆的骏马而号称东陆三大骑军之一。而淳国炼钢的技术,是绝密的。纵然在淳国内,能够通晓钢水配方的人不过三四人,一千套钢铠已经是骇人听闻的进贡了,何况每年一千套。

大帐中静了片刻,大君笑了笑:“眀昌侯和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们草原人终究不能做背信之人,否则又怎么能得到天神的庇佑?”

“大君……”洛子鄢还要说什么。

“来人!设酒为洛先生压惊!”大君的声音压过了他,“几位王子都在这里作陪,我还有些事情。”

他没有再给洛子鄢说话的机会,起身和大合萨一起出帐。

洛子鄢望着大君的背影,若有所思。此时妙龄的蛮族少女们已经捧着烈酒和烧肉进帐,洛子鄢低低地叹了口气。

“大君,大君!”大合萨喊着追了上来。

大君走得极快,这时候忽然停下,大合萨几乎撞在他的背上。

“沙翰,你是不是要问我怎么处置王子们?忽然把他们放出来,安排他们陪着东陆的人饮酒,然后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算了。”

“是啊!”大合萨愣了一下,不住地点头。

大君低低地叹气:“在你面前我也不怕说,杀了他们,我是狠不下这个心,但是惩戒还是应该的。不过我总觉得阿苏勒忽然失踪,旭达罕本来是个冷静的人,却又忽然急着领兵去打比莫干的帐篷,下唐结盟的使者刚要来,淳国的密使不早不晚地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北都……这一切的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串着它们,事情忽然来得太多,又太巧合。那个山碧空,你觉得我们可以相信他么?”

大合萨迟疑了一下,微微摇头:“听起来他说得很有理,我们一路南下到下唐国,也都有帝都的使者和馆驿暗中的接待,但是我总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山碧空这个人,不是我们可以预料的吧?”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大君深深吸了一口气:“总有一种乌云已经堆起很高的感觉,可是不知道下的是什么雨,什么时候下。眼下我们自己首先不能乱。所以这次宁愿放纵我的儿子们,不加以惩戒,也要保证北都城内的安定。”

各怀心事的筵席很快散去,贵木冷哼一声,跟着沉默的旭达罕离去。比莫干送洛子鄢出帐,心里略有歉意。

“好险,”他说,“今天多亏洛兄弟的应变……”

洛子鄢在席上一直沉默,此时才开颜笑笑:“可惜这次在下的差事,已经做砸了。”

比莫干摇头:“不知道父亲怎么想的,一千套风虎钢铠,这么重的礼物也能拒绝。”

洛子鄢苦笑:“其实我也是无可奈何地试探。风虎钢铠每制一套,从选铁到打磨,至少三年之功。我国每年向帝都朝贡,也只有五十套钢铠,供羽林天军装备。若说一千套,就算禁军的兵器坊全力以赴,只打造钢铠也是赶不及的。”

“试探?”

“试探大君和下唐结盟的决心。”

“怎么说?”

“大王子,尊父大人到底为何要和下唐结盟呢?”

比莫干沉吟了一阵子:“为了船。只有获得战船的技术,我们才能不畏东陆海上的大军。虽然父亲没有明说,但是我想,我们北陆造船之术低下,若是得到宛州溟洋船厂的狮门斗舰……”

“狮门斗舰固然快捷强劲,可是我们淳国的铁鲨楼战船也是东陆海上少有的,不要说狮门斗舰,就是羽人的木兰长船遇见我国的楼战船也不敢掉以轻心。”

“说得是。”

“我苦思不解的是,为何大君会舍近求远,不惜触怒我们淳国,却要和远在大陆之南的下唐结盟。无论是通商、购买兵器,乃至……”洛子鄢压低了声音,“有意越过天拓海峡图谋更大的国土,我国都是比下唐更好的盟友。大君不是糊涂的人,这么做,一定有什么别的原因。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势力,也参与其中了。”

“别的势力?”比莫干吃了一惊。

“不知道,”洛子鄢摇头,“我在眀昌侯的幕府中,素来都是担当和青阳接洽的事务。这四年来,我国力图和青阳结盟,可是每次都无功而返。我隐隐约约总觉得有人下手在前,暗地里阻挠我们,不过这人就像个影子一样,完全无从捉摸。你只能感觉他在那里,却永远查不着他的痕迹。”

“洛兄弟说的我不全明白,”比莫干思索着,“不过下唐这次即将回访的,是三军统帅拓拔山月。他父辈是我们北陆九煵部人,是不是他说动了父亲?”

“拓拔山月名列东陆四大名将,不过再怎么,他只是一个武士而已。”

“那还能是谁呢?”

“下唐那边,除了拓拔山月,就是国主百里景洪和武殿都指挥息衍。息衍和拓拔山月同为东陆四名将,名声还在拓拔之上,不过息衍和拓拔不合,若是息衍居中主持,那么出使的人就不该是拓拔。而百里景洪虽然是贵族公爵,不过我看这个人还不像有那么深的心机。”

“那还能是什么人呢?”

“猜不透,”洛子鄢袖着手面对夜色中的金帐,“不出面,却可以促成这次南北之盟,真的有这个能力的人,莫非只有天启城太清宫上皇帝陛下?”

他随即苦笑:“可是皇室又为什么要安排自己的诸侯勾结北陆呢?”

两人立在金帐门口,沉默了良久。

“那我再留无益,这就返回淳国了。”

洛子鄢离去前静静地看了比莫干一眼:“幕后的这个人,想起来真令人畏惧啊。”

阿苏勒惊恐地往后退去,一脚踩进水里。

偌大的石穴中却回荡着诡异的笑声:“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嘿嘿嘿嘿……”

像是千百人隐在钟乳石后一起大笑,可是真正笑的人只有一个。他是倒吊在那里的,仿佛古林深山的老猿,他的须发像是一辈子都没有修剪过,倒垂下来,里面密密匝匝生着青苔。他双手抓住两根细长的铁链,临空倒翻起来,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静悄悄地吊落在阿苏勒的身后,仅有的一点微声来自铁链和钟乳岩的摩擦。

在这里见到人本来是件令人惊喜的事情。可是阿苏勒的心里满是惊骇。乍一看去,根本分不清他是人还是野兽。他全身几近赤裸,只有几片腐朽的兽皮粗粗地缠在腰腿上,全身被荧光映得莹莹呈碧绿色。看上去他已经很老了,可是凭着两根细细的铁链倒吊自己,那种力量绝非一般人能有的,他裸露出的躯干异常地瘦削坚实,一丝丝肌肉像是铁绳一般紧紧地拧结起来。

老人就那么发疯一样大笑着,笑声尖锐刺耳,像是有根针在阿苏勒的脑袋里划着。

他扭头就想越过那条河逃走,笑声却骤然消失。石穴里又恢复了寂静,阿苏勒只听见自己踩水的哗哗声,似乎这里只有他一人。他想自己是遇见了鬼魂,或是幻觉,他不敢动,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纸娃娃被捏在妖怪的掌心中,血都要冷了。

他忍住恐惧,一点一点地扭回头。那个老人已经双脚着地,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背后,他的双目变得温和有神,凝视着阿苏勒,白须覆盖的嘴边似乎还有一丝笑容。

许久,老人向他伸出手,手心里是一块金黄色的烤馕。

阿苏勒的视线被死死地抓了过去,肚子里面咕噜叫了一声。

阿苏勒咽下最后一块烤馕,捧起河里的凉水漱了漱口。

不知道多久没吃东西了,烤馕吃进嘴里,有一丝令人几乎咬掉舌头的甜味。他初拿到那块烤馕的时候,还曾怀疑这是妖魔的幻术,不过是塞给了他一块石头。这样金黄酥脆的馕,里面还裹着胡椒、肉干和茴香,只在金帐宫里才有。他吃了第一口,就再也忍不住,大口嚼着几乎把自己的手指也咬掉了。

老人就蹲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一块一块馕抛过来,直到最后一块,他拍了拍手,意思是说没有了。

阿苏勒摸了摸肚子,环视周围,老人像只大猴子一般蹲在很远处的钟乳岩边。他满脸都是刀削斧劈的皱纹,痴痴地看着洞顶反射的荧光,呆呆地笑。一双大手上蜷曲的指甲比手指还长,被他翻来覆去地咬着。那两根细铁链连着他手上沉重的铁铐,另一端却钉进岩石中。铁链颇长,他能在二十尺内走动,却走不出更远。

阿苏勒计算着距离,缩在他碰不到自己的一个角落,悄悄地看他。老人察觉了,也扭头来看他。两人就这么沉默着,河里的水哗啦一声,是大鱼在接近河面的地面上打了个滚。

“爷爷,我吃完了。”阿苏勒低声道。

老人对他招了招手,意思是让他过去。阿苏勒犹豫地看着他双腕的铁链,脚下却迟迟地不动。

老人裂开白森森的牙,比了一个咬噬的动作,而后指了指阿苏勒身后的地下河。他忽然翘起自己的脚,阿苏勒心里一寒,老人左脚的前一半脚掌都已经没有了,像是被什么东西一口咬去。

那条安静的河在阿苏勒的眼里忽然变得充满危机,他哆嗦着抱着双肩,接近了老人。

老人浑浊的双眼中透出赞许,使劲点了点头。

“爷爷,”阿苏勒大着胆子蹭过去,“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人的眼睛就跟着他转动起来,仔细看去的时候,老人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里竟是一片空白,仿佛海边贡上的干鱼眼那样,毫无生气。可是这对死鱼般的眼睛却跟着阿苏勒转来转去,不由得他不怕。

阿苏勒忍住恐惧:“爷爷,我想回去……你知道怎么出去么?”

依旧没有回答,虽然他已经近在咫尺,老人还是那么木愣愣地凝视着。

阿苏勒失去了和他说话的信心,想要退出去,老人却忽然用力摇了摇头。

阿苏勒心里一乱:“出……出不去么?”

老人肯定地点头。点着点着,他的眼睛已经像孩子那样灵动地转了起来。也不知他是如何发力的,居然由蹲坐直接凌空翻了个跟头,双手支撑着倒立起来,嘴里呵呵呼呼地狂笑,发出猿猴一样的声音,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不清楚他是狂喜还是恐惧。

阿苏勒被他的疯态吓坏了,却不敢动,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翻来覆去地闹了很久,忽然又安静下来,恢复了温和的神态,对着阿苏勒默默地摇头,双眼中似乎带着怜悯。

阿苏勒腿一软,无力地坐下。看着老人的胡子和头发,还有那身朽烂的兽皮,刚刚松弛下来的心又满是绝望。

“爷爷……你在这里,很久了么?”许久,他低声问。

老人呆呆地看着洞顶,再没有动静。

没有日光,分不清昼夜。

也不知多久,疲倦涌了上来。吃饱了也就不冷了,阿苏勒找了一块高而干爽的地面上躺下,他仰头默默地看着洞顶,微弱的荧光仿佛星光跳着,而他也许再也见不到外面的天空,眼泪在脸上流着流着就干了,他像小猫一样蜷缩起来,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是被丁丁的敲击声惊醒的。他心惊胆战地跟着那声音摸索,回到了河边。绕过一块巨大的钟乳岩,他看见老人正蹲在一块光亮如镜的石壁前。老人手里持着一块尖锐的石头,正在石壁上丁丁地砍着什么。

“爷爷,你在做什么?”

老人不回头,只是闷头一下一下地砍着。阿苏勒小心地凑过去,才发现整个石穴的壁上,无处不是细细的白痕,每五道勾在一起,密密麻麻地刻满整面石壁。他颤抖地伸出手点数着那些白痕,越是数下去,绝望就越深,最后他仿佛脱力了一样一步一步倒退出去。

他不知道老人是怎么计算时间的,但是若是每一道痕迹代表一日,这里的痕迹不下上万道,差不多是三十年。老人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十年!

“假的!假的!”他不顾一切地喊了起来,“不会是真的!你有馕,你有馕!”

阿苏勒忽然想了起来,这样封闭无人的地方怎么会有精致的烤馕,哪里长的麦子?又在哪里生火烧烤?

“假的!假的!你的馕从哪里来的?”

随着他的大喊,老人竟也抛掉了石头大叫起来,他像个老猴那样双手撑地在石壁上蹦来蹦去,发疯一般擂打着石壁。那块光亮的石壁敲上去竟然发出战鼓般沉雄的轰鸣声,一时几乎要把阿苏勒的耳朵震聋。

整个石穴中老人的吼声和石鼓的轰鸣声混在一起回荡,像是不知名的远古巨兽在吼叫。

阿苏勒呆住了,却不是因为害怕。他怔怔地看着老人,只觉得他的疯狂中竟有着无法宣泄的悲怆。

“轰隆”一声巨响从他背后的石壁传来,他惊得猛一回头,隐约看见背后不远处的石壁震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里砸了过来。老人不敲击那面石鼓了,他手足并用地奔向那面石壁,铁链的长度刚好足够他到达那里。他伸手一拉,两尺见方的石壁被他掀了起来。

那是一张锈迹斑驳的铸铜方板,方板的背后是幽深的黑洞。老人从黑洞中提出了一只铁盒,将整个铁盒抛在地上,铁盒铛铛铛地滚了出去,圆圆的、金黄色的烤馕跟着铁盒一起滚着。

他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老人默默地掀着那块方板等他。阿苏勒对那个深深的黑洞看去,那是一个不知道多深的细长石道,通向看不见尽头的上方。

“这是……”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那个细细的石穴中回荡着送了出去,仿佛很多个人一起喊着:“这是……这是……这是……这是……”

他明白了,这是一个牢笼。

雨蒙蒙的草原上,一队轻装的骑兵艰难地挺进着。

接连下了那么久的大雨,放眼看去,无处不是灰茫茫的一片,辨不清东西,甚至早晚都分不清楚。罩着麻布的铁鲮甲被洗去了油,透出一股浓重的铁锈味,腰间的佩剑一歪,就倒出一泼酸涩的带着铁锈的雨水。虽然今天雨终于小了起来,可是土地依然是泥泞的,马蹄踩上去打滑。已经丢掉了多余的辎重,人马还是疲惫不堪。

领头的武士并不披蓑衣,只是举着自己黑色的大氅挡在头顶,雨从他浓重有力的眉毛上汇成一道滑落,渗进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里去。

年轻的副将策马逼近他身边:“将军,还是扎营歇歇再走吧!顶着雨走了这么些天,兄弟们都累得不行,不扎营歇息,只怕再过两天就顶不住了。”

将军并没有回答,却从马鞍的侧袋里摸出了一个绛红色的锦囊,抖开来,是一面旗帜。他将旗帜递给了副将:“雷云孟虎,把它挂起来,我们已经到了。”

“已经到了?”雷云孟虎瞪着眼睛。

踏上北陆的土地,他们这样疾行已经足有一个月之久。这场惊人的大雨实在不是上路的好时候,沿途除了偶尔有小队牧人,他们连个村落也没有看见。纵然不下雨,也只能看见铁云压顶的天空和泥泞的草地。跋涉在这里,甚至都会怀疑传说的蛮族王城是不是真的存在。

雷云孟虎不明白对着这片迷茫的雨幕,将军何以有这样的信心。

他还没将旗帜捆好在自己长枪的杆上,后面的战士们中已经爆发了欢呼声。他回头看去,那边铁灰色的云层中有一片近乎透明,亮得令人心头一喜。很快地,灿烂的阳光从那个云缝中透了下来,那个缺口迅速地扩大,高空上似乎有股疾风正在驱走乌云。骑兵们惊讶地看着这片变幻莫测的天空,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被水洗过一般的澄澈碧蓝色在天空的一隅出现。

“彩虹!彩虹啊!”一名骑兵大喊。

雷云孟虎看过去的时候,真是一道半弧形的虹,从那一隅碧蓝色直贯到远方的地平线。那样纯净的颜色,仿佛一个梦幻般悬在半空,东陆的虹从不曾美得那么令人惊叹。

“这里看见彩虹,很美吧?”不知何时,将军已经策马到了他身边。

“是!以前都没见过这么长的虹。”

“北陆就是这样,”将军笑笑,“一切简简单单。一片绿草,满眼都是绿的,天晴的时候,仰头都是蓝的,一道彩虹,半天都是它的颜色。不像东陆楼宇相连,哪里看去,都满是人。”

“有山!有山啊!”那边又有骑兵高喊起来。

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阳光笼罩了这片尚且泥泞的草原时,一座笼着云雾、仿佛接天而起的大山就出现在他们背后。阳光照在山顶辉然泛着金色,云在靠近山顶的地方游荡。他们冒雨跋涉这么久,竟然从未想过竟是从这座巍峨庄严的大山边擦过,此时忽然看见,有如神迹一样令人赞叹。

“是彤云大山,”将军说,“我们蛮族心中的神山,神山下的草原是朔方原,我们已经到了。”

他顿了顿,放声高唱起一首歌谣。他的声音绝说不上清澈悦耳,甚至有着撕裂的感觉,但是他的声音却像是上接着天空,穿云裂石,在天与地间回荡。

雷云孟虎默然地高举起那面刺绣着金菊花的旗帜,旗帜在风中招展,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歌声把每个人的心神带往这片大地辽远的古代。

直到将军唱完,余音还久久不绝。战士们都拥了上来。

“拓拔将军,是蛮族的歌么?”一个百夫长感慨地问。

“是啊。银羊寨的歌,要是翻译成东陆文字,是说……”拓拔山月沉思了片刻。

“千里彤云山,并跨日与月。

天女倾银瓶,流出雪嵩河。

神山做天柱,雪河饮神马。

骏蹄飞踏处,寸寸碧草生。

山神啸云间,常闻虎豹声。

男儿生来铁筋骨,跨我骏马兮,向远方。

天河水如乳,育我万千人。

女儿生来唇抹朱,牧我银羊兮,守故乡。”

“这……这是蛮族的歌么?”一名骑兵露出谄媚的笑容,“蛮族的歌,真是辽阔豪放,小人们第一次听见,觉得东陆的诗歌,真是差得远了!”

雷云孟虎露出一分讥诮的笑。身为蛮族的拓拔山月将军最初在下唐饱受东陆士族的白眼,连士兵也不服他,而如今他身居高位,连蛮族的诗歌也被人赞到了天上去。

拓拔山月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出神地望着彤云山:“其实这歌,你们终究也不会懂的。”

“来了!来了!”守望的骑兵疾驰过来,挥舞着手臂大喊。

拓拔山月猛地转身:“来了?列队!”

天地尽头,呼啦啦忽然涌现出近千柄白色的大旗,仿佛天云降下,在草原上翻滚涌动。

战马低低地打着响鼻,白色的大旗在湿润的风中翻滚,两军隔着百步的距离对面停住。

虎豹骑的武士们好奇地望着那些甲胄精良的东陆战士,虽然在风雨中艰难跋涉了那么久,他们身上手工锻造的鳞甲依旧反射着剑一样的森然银光,沉重的铁盔上洒下了黑色的长缨,一直延伸到鼻尖保护了整个面部的额铁掩住了他们的面容。猩红的金色菊花大旗下,黑马上端坐着魁梧的武士,他笼罩在沉重的铁铠中,像是整个用黑铁锻打出来的。

整整有四十年,东陆的jūn_duì不曾踏上北陆的草原。蛮族武士们既鄙夷这些东陆人的怯懦,也警惕着他们精良的甲胄和刀剑。虎豹骑武士们的父辈多半曾在四十年前那场战争中出战,如今见到当年的仇敌,心里都隐隐地不安。

东陆战士们的心里则是惊惧。看见对面浮云一样的上千面大旗下,立着那么多胸阔腿长的健马,一色的漆黑,高出东陆战马一尺。战马在蛮族骑兵的驾驭下仍旧不安地翻着蹄子抖动马鬃,乍看去那片马潮翻腾着,像是随时会以山崩的姿势发起冲锋。雷云孟虎舔了舔下唇,觉得喉咙发干,夹马的双腿有些虚软。他是军旅世家的后人,长辈们说起风炎皇帝北征,少不得说起这些披挂着粗铁环甲的蛮子,他们发疯一样呼吼着插入皇朝大军的两翼和阵后,挥舞马刀砍杀,像是人人都不畏死,射倒一个又有一个扑上来,东陆名将们毕生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战法。

远不是两国交欢的热烈场面,草原上只有战马的低嘶,此外竟是别样的寂静。

“大君,我们是主人。”大合萨压低了声音。

大君默默点头,正要带动战马,却看见对面阵前黑马上的武士跳下战马,他解去头盔,抛下了大氅,一步一步踏着泥泞的草地走来。

大君有些错愕,端坐在马背上打量着对方,看他脸侧刀削一样整齐的两撇颊须,一头带着褐色的花白头发用一截皮绳束起。除去那身重铠,他不像东陆的使节,却像上了年纪的虎豹骑武士。

“大胤朝所属下唐国三军大制司、唐公爵百里公钦使拓拔山月,参见北陆大君、青阳国主。”武士恭恭敬敬地单膝跪下,半条小腿没入了泥泞中,他毫不介意。

百步外东陆武士们争相下马,扯着马镫都单膝跪倒,惟有那名持旗的副将不跪,他双手举起,猩红色的大旗上,金线所绣的菊花亮得耀眼。

大君猛地醒悟自己所面对的人是谁,他立刻下马,矮身扶住了拓拔山月的胳膊。

拓拔山月并未起身,而是从贴身的甲缝中取出了一只青灰色的鲨鱼皮袋子,解开袋口的封绳,将火漆封缄的卷轴高捧过头顶:“唐公爵的手信,拓拔山月带到了,没有辜负百里公和大君的期待。”

大君扭头示意,青阳的文书传译疾步上前接下,缓缓展开,清了清嗓子:

“呈北陆大君、青阳国主座下:

夫万载之远,天地之分,无九州七海之谓,世间诸族,本骨肉之无间,交相亲爱,同涉沧桑。

百代之遥,神帝立国,无三陆华夷之隔,普天万民,皆兄弟之共融,平安谐乐,共辅英主。

天下何以裂分,兄弟何以征战,人心何以背离,东陆北陆血肉之亲,何以竟成寇仇。吾每思及此,常自扼腕。

……”

没有人敢出声,这些繁文缛节北陆的武士们乃至大君本人都听不明白,不过文书朗朗的声音在寂静的草原上远远地送了出去,将战马的嘶鸣声也压下了。从辞意猜测,再不是以往东陆皇朝剑拔弩张的威压,而是东陆北陆之间亘古就罕见的善意。

大君侧眼打量着东陆使节,最后目光落在他脖子上,那里用皮绳挂着一面小小的银牌,看着竟然有些眼熟。

“……愿两国自此如兄弟手足,永为和睦之邦,教化万民,传至千载。大胤朝下唐国公爵百里景洪手书奉呈。”

文书朗诵完毕,又将卷轴呈还给大君。大君将卷轴高高举过头顶,短暂的沉默后,贵族和武士们一起高呼起来。

拓拔山月起身。锦衣小袖的奴隶们从队伍中迤逦而出,长而厚软的羊毛毯卷开来一直铺到他的脚下,奴隶们在毯子两侧安置小桌,桌上铺开华丽的细缯,架起了烧烤全羊的火堆,浓烈的酒香远远飘来,大坛大坛的蛮族烈酒被揭开了锡封。

下唐武士们从未见过草原迎客的大场面,一望无际的蛮荒之地忽然就被美酒和丝绢围成了欢宴的场所,虎豹骑的武士们撤了下去,年轻的女奴们恭恭敬敬地请他们入座,所见都是笑容,他们心中的不安稍稍退去,每个人都有些兴奋难耐。

“大君的盛情,真是叫人感激不尽。”拓拔山月低低地赞叹了一声,躬腰行礼。

“一些小小的款待,又怎么比得上拓拔将军带来的厚礼?”大君又一次扶起他,“百里公爵的信,是什么礼物也比不上的,我们蛮族等着和东陆上国的朋友忘记仇恨、一起坐下喝酒的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拓拔山月和大君并排在主座坐下。

“为东陆上国的钦使和兄弟举杯!”大君高举起银质的大杯。

贵族们一起举起了银杯,下唐武士们也跟着举杯,杯中蛮族的美酒呈淡淡的青色,隐隐有梨子一样醉人的香气。所有人一齐将杯中的美酒饮干,然后几乎所有的下唐武士都是愣了一下,然后脸色忽然涨得血红,几个人趴在桌上,不停地咳嗽起来。

“哈哈哈哈……”大君的笑声高亢爽朗。

雷云孟虎坐在拓拔山月旁边,双手用力卡着自己的脖子,只觉得从嘴巴到胃里,都像是火在烧,那酒竟然像是要把内脏都烧穿一样,大君的笑声令他勃然生出一股怒气,却说不出话来。

拓拔山月瞟了他一眼:“也要学人喝这么大杯么?古尔沁的烈酒,又怎么是你们能够放开来喝的。”

“为我们的东陆客人们送酒。”随着大君挥手,年轻的蛮族少女们从各处涌到了中间的毯子上,她们穿着烈火一样明艳的马步裙,鹿皮的小马靴,披着洁白的长纱起舞,笛子和小鼓在周围肆无忌惮地响了起来,少女们且歌且舞,两袖的白纱扬上了天。

舞蹈和歌曲分去了下唐武士们的注意,惊诧中那酒的烈性似乎也慢慢地淡去了,又有奴仆上来捧着烤好的羊肉和北陆难得的新鲜水果劝酒。下唐武士们学会了小口小口地喝着青阳的烈酒,新烤的羊肉也不膻,嚼着隐隐的有股甜味。雷云孟虎是这次出使的副将,他心底不断地提醒自己绝不能在这样的场合醉酒。可是渐渐地,所闻所见都是欢腾的景象,少女们的笑容仿佛阳光一样照人,劝他喝酒的奴仆又额外地卖力,他也无法推拒,喝到最后他只觉得酒意冲上了脑门,眼前朦朦胧胧地都是少女们袖子上的白纱起落,之前对于蛮族最后一丝警觉也在酒意中溃散,不由得跟着乐曲就打起了拍子。

大君一再地举杯痛饮,青阳的贵族们也只有跟着干。蛮族的酒量远不是东陆武士们可以比的,可是整坛整坛的烈酒不断地呈上来,贵族们的醉意也越来越浓,每个人脸上都浮起半醉的酡红。

大君扫视着周围,将银杯不轻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

“当”的一声,拓拔山月也转过头来,两个人的目光都是格外地清明,没有半点醉意,在欢宴的场面中,显得有些突兀。

“我们和东陆的朋友打了这么多年仗,难得这样放开怀痛快地喝酒,看到这样的情景,真是开心。”大君移动了坐垫,改为和拓拔山月面对面,微微地躬腰行礼。这样谦恭有礼的姿态完全像是东陆世家的贵族,拓拔山月心里微微动了一下,知道这位蛮族之主曾在这些事情上花过很大的心思。

“古尔沁的美酒,还像当年一样的烈。”拓拔山月按着胸口,以蛮族的礼节回应。

大君和拓拔山月都笑了起来。同是放开了痛饮,大君和钦使醉得慢,并不是酒量大,拓拔山月第一口喝下,就明白自己和大君桌上的酒掺了一半的水。青阳的古尔沁烈酒,是东陆也闻名的青阳魂,真的喝起来,铁打的汉子也扛不住。

“早就听说拓拔将军也是我们蛮族的汉子,应该能理解我的做法,能坐下一起喝酒的,就是朋友了。这样的机会百年也难得,我们青阳愿与下唐国从此结为万年之盟,是诚心诚意的。以往有过什么仇恨就一把都抹去,盘鞑天神在上,见证我的诚心!”大君举手指向天空。

“我们下唐的诚意,天地为证,如果有所欺瞒,鬼神都不能饶恕。这是敝国主私人送给大君的礼物。”拓拔山月弯腰驱前,从贴身的甲缝中再次取出了一个锦包,隐秘地呈上。

大君解开了那只绣金的红锦小包。一枚晶莹剔透淡蓝色玉印躺在红锦中,触手冰凉,有如一块清冰,其上雕琢为盘踞的龙,身后扬起的双翼脉络也清清楚楚,张开的龙嘴中,含了一粒黑色的珍珠。大君将手托在玉印后,隔着三寸的玉石,竟然可以看清自己的指纹。他不动声色,最后翻过来看了看印文,这才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百里国主以这么珍贵的印石送给我,不知道何时才能用上。”

拓拔山月恭敬地拜了一拜:“东陆战祸频繁,敝国主忧心忡忡,眼看黎民受难,可惜国小力微,无从拯救。仰慕青阳铁骑的英武,于是有了这番结盟的诚意,快则五年间,慢则十年间,大君必将越海称霸,彼时若是这枚玉印有幸印在大君的军令上,就不枉费我们国主的一番深意了。”

大君直视他的双眼,透出耐人玩味的神情,手指拨弄这那枚玉印,久久的并不说话。拓拔山月正对他的目光,也毫不闪避。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大合萨隔着很远,就像是大君和东陆使节把酒言欢,可是在场的人谁也听不清他们说着什么。

“来,拓拔将军看看我的儿子们!”大君放开了声音。

王子们闻声离席,并排站在主座前,拓拔山月也站了起来。

“这是我的大儿子比莫干,掌管我部的军令和祭祀,已经二十四岁了。”

比莫干按胸行礼:“拓拔将军好。”

拓拔山月回礼之后,回顾自己带来的下唐武士们,雷云孟虎已经醉得趴在了桌子上,好在总有一个酒量大的亲兵,跌跌撞撞地去马背上摘下了行李,捧出一个白色绫子的包裹。拓拔山月解开绫子,周围的人一齐惊叹起来,里面是一支玉石的笛子,北陆不产玉石,都要高价从东陆购买,可是谁也不曾见过这样没有一丝瑕疵的玉石笛子。它衬在白绫中,和绫子的颜色区别不开,只在末端系了红色的流苏,就那么一缕红,却红得华丽之极。

“小小的礼物,曾听合萨说大王子喜欢音乐。”拓拔山月把笛子捧上。

大合萨心里凛然,只在下唐的太常卿面前略略地提过,都被下唐的文书记录在案了。比莫干接过笛子,惊叹着摸索起来,分明是很喜欢这件礼物。

“这是我的二儿子铁由,铁由已经二十一岁了,跟着他哥哥一起办事。”

拓拔山月这次捧上的是一匹素色的锦纱,蛮族不善纺织,锦纱也是价值不菲的礼品,不过相比赠给大王子的玉笛,总显得普通了。

拓拔山月捧了上去,轻轻地摊开:“这匹美人青,是我们东陆最华贵的织锦。这种青色的染料,从花瓣上取得,据说几十亩的花色不够染一幅美人青的织锦。织工称为三重羽,虽然轻薄,却有三重羽毛的纹路织在其中,一个织娘一年也不过织几尺。宛州如今已经买不到这样的织锦,宫中存有最后一匹,国主愿以此薄礼为赠。”

随着他轻轻一抖,那幅轻薄的锦纱有如一道青色的烟气一样四散开来,随风抖开的时候,一重一重的羽纹飘忽莫测,那淡淡的青色却华丽得令人出神。铁由呆了一下,急忙矮身去一揽,生怕锦纱扫在了地上。拓拔山月微微一笑,交到他的手里。

“这是我的三儿子旭达汗,”大君再指,“旭达汗二十岁了,是我最聪明的儿子,他管着部落里的放牧和文书。”

“久闻了。”拓拔山月从亲兵那里接过了礼物抖开,一件银色的软甲暴露在人们的面前。那是一件极轻极薄的甲胄,表面泛着珍珠一样的光泽,随着风来,竟然像轻衣一样震颤。

“这就不是出于人手了,世上也只有河络的工艺可以铸成这样的贴身甲。材料是河络不外传的珊瑚金,每一枚甲环都只有粟米粒大小,光是穿成甲胄就要费五年的时间,要想刺透它,可是难了。”

拓拔山月呼地转身,从亲兵手上拔出一柄利刃,众人惊得退了一步,拓拔山月将软甲搭在自己的胳膊上,用力一刀斩下。王子们也惊得失色,拓拔山月一出手,刀上带着一阵犀利的低啸,是极大的力道,就算是一件纯钢的硬铠也难保说不被斩开。可是刀落在那件软甲上,竟然像是砍中了涂油的硬钢,稍微一侧就滑了出去,甲面上却没有留下痕迹。

“希望这件铠甲,可以帮得上三王子。”

旭达罕赞叹着接过,触手才感觉到那件软件表面像是珍珠一样滑,手几乎捏不住。

“这是我最勇武的儿子贵木,他年纪只有十六岁,可是刀法比哥哥们都好,是我们青阳部的小豹子。”

拓拔山月把那柄刀在手中一横,上前一步奉上,对十六岁的少年,他的礼数也是整齐的,一如对他的哥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