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1996年冬,青海,杂多地区。
风头如刀。
月光下,无数车辙印交错着斜上缓坡,几十辆笨重的车子散落地停在辙印尽头,车里都有人,车光或明或暗,高处俯视,偌大车阵如萤火遍地铺陈,又像坠地的风筝,屁股后都拖长长的辙线。
车阵中央是辆军绿色的北京吉普212,驾驶座旁的车窗降下条缝,从里头传出香港电视剧《上海滩》的粤语主题曲。
“转千湾转千滩,亦未平复此中争斗……”
车里坐了三个人。
驾驶座上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两鬓已经有些许花白,身上裹着军大衣,手边放了袋摊开了袋口的熟花生。
他一粒粒剥开,搓碎仁上的花生衣,藏地寒冷,天气干燥,碎掉的细小花生衣因着静电作用四下飘起,随着闷在花生壳里的香味飘散开来。
副驾驶上坐了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膝上顶了台日本产的手提式三洋录放机,《上海滩》就是从这台机子里传出来的。
不过她听得并不专心,正对着小方镜扑粉,粉扑上取的粉太多,白色的香粉蓬蓬荡开,那老头被香味呛到,老大不高兴地瞪了那姑娘一眼,忍不住说了句:“你是出来做事的,还是来选美的?”
不像样!烫着大波浪头,脸抹成鱼肚白,待会势必还要把嘴唇抹得鸡血一样红,去大街上看看,哪个正经姑娘家会这么打扮?都是跟港台那些明星学的。
年轻姑娘答得漫不经心:“打扮也不碍着我做事啊。”
说话间,《上海滩》放到了尽头,进下一首歌之前,有几秒的间歇,歌声一歇,后座玩具钓鱼机的杂声就显得有点刺耳。
买这磁带单是为了听《上海滩》的,年轻姑娘倒带,同时没好气地瞥了后座一眼:“吵死了……我还想说呢,出来做事,带她干什么!”
话里每个字都透着嫌弃。
后座上是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戴毛线织的大红老头帽,穿厚厚的绿底白点棉袄,蹬一双黑色圆头棉鞋,棉鞋用料很实在,夹层里塞满了棉花,穿在脚上又肿又大。
她正低头玩钓鱼机,这玩具当下正流行,是拧发条的,机身只巴掌大,做成鱼池形状,池子里有五条小鱼,随着发条的松弛升起落下,而每当升起的时候,鱼儿就会张开嘴,露出嘴里含着的一小片磁铁。
鱼竿的垂线头上有块小吸铁石,垂的位置对了,就能把鱼给钓起来。
听到姐姐说她,她警觉地伸出手,使劲拧停发条柄,然后吸着鼻子抬起了头:一张小脸抹得脏灰,脸蛋上如同这个年纪的大部分小孩儿一样,一左一右两块红二团,那是防冻没做到位,叫冬天的冷风给吹的。
她滴溜着一双大眼睛,看看老头,又看看年轻姑娘。
那老头脸色一沉:“老家没人,一出来这么多天,把你妹妹托给邻居,你放心?有没有点当姐姐的样子!”
年轻姑娘挨了训,转头就把气撒到小姑娘身上:“看什么看?信不信我转你的眼?”
小姑娘立马把头一低。
姐姐嫌弃她,她一直都知道,但是没关系,她不嫌弃姐姐啊。
谁让姐姐长得洋气又好看呢,穿衣服打扮都跟电视上一样一样的,在幼儿园,为了跟杜小毛争谁的姐姐更美,她被杜小毛按在地上打,小辫子都扯散了。
虽然爸爸老说姐姐的打扮怪里怪气,跟妖精似的,让她千万别学,但她打心眼里觉得,那样确实好看。
她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姐姐的粉,她常偷着抹,姐姐的口红,她也常偷着搽,连姐姐的高跟鞋,她也偷着穿过,在屋里啪哒啪哒走路,然后一跤把脑门上磕出个大包。
《上海滩》的前奏又起来了。
年轻姑娘把粉饼塞回包里,摸索了一会,掏出一支金色壳子的奇士美口红。
小姑娘溜眼看到,心顿时提起来,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这是她的另一个秘密:前两天,她偷着拿口红玩,一不小心把口红折成了两截。
然后她想了个法子。
用浆糊粘。
本来,她是想检查一下粘的效果的,但是这两天都在赶路,姐姐的小包一直没离身,她实在找不到机会,心说天气这么冷,姐姐兴许就懒得化妆了……
谁能想到大晚上的,她忽然来了兴致涂脂抹粉呢。
小姑娘的目光死盯着那一处。
口红盖子被拔开了。
老天爷,你可要帮帮我。
口红底座轻旋,大红色的油膏慢慢露头。
死了,这次肯定完了,骂是轻的,被揪头发也是轻的,后头的日子不好过了才是最叫她发愁的。
口红盖子蓦地盖了回去。
咦?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几道雪亮的手电大光柱直直打向这头,间杂着脚步声、喘气声,还有杂乱的说话声。
年轻姑娘飞快地下车迎上去,声音和气又温柔:“姜骏,是不是确定了?”
那老头也急吼吼下了车。
片刻功夫,车头边就围满了人,很多人在说话,无数的手电光横七竖八乱打,像舞厅里的彩球灯,在这席天幕地的旷野间不断旋转放光。
小姑娘扒住前车座跪起身子,竖着耳朵听。
声音实在太嘈杂了,她只不断地听到一个字。
洞。
哦,那个洞啊,她知道。
爸爸跟姐姐聊起过,说是这里的一个传说:有个藏民带着粮食和工具,走很远的路去寺庙里凿玛尼石头,路上,他发现了一个洞,只盆口大小,深不见底,探头进去听,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那个藏民想知道这洞到底有多深,就放了个缠满牦牛绒线的纺锤下去,结果线放尽了,都还没到底。
当时她在边上听,还插了嘴,问什么叫“缠满牦牛绒线的纺锤”,爸爸说,就是毛线团。
然后问她:“如果是我们囡囡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呢?”
她不放过任何一个表现的机会,回答说:“一个毛线团放不到底,就放两个,老师说,只有坚持到底,才能把事情做成。”
就像乌鸦喝水,不断地往瓶子里扔石头,终于喝到了清冽甘甜的水;还像神笔马良,不断地画啊画,终于画成了大画家。
爸爸很高兴,奖励她一块大白兔奶糖,但是姐姐鼻子里嗤一声,说:“神经病。”
没关系,她不生姐姐的气。
过了会,那老头探头进来,把手里的花生袋子递给她:“囡囡,我和姐姐去忙点事,你在车里乖乖剥花生吃,等爸爸和姐姐回来好不好?”
塑料袋里,有剥好的白花生仁,有空空的花生壳,还有没来得及剥的带壳花生。
囡囡接过塑料袋,不安地看窗外:“你们都走吗?就留我一个小孩子在这?有鬼来了怎么办?会把我吃掉的。”
老头失笑,指了指隔壁车。
车里,三个大小伙子正在打扑克,袖子撸到半肘,嘴里都叼着烟。
“小刘哥哥他们留下来陪着你,要么,你去他们车上待着?”
“不要,味道臭。”
她可不爱闻烟味了。
想了想,拿手指了指那台三洋录放机:“我能拿姐姐的机子听《白雪公主》吗?”
“能。”
这种时候最适合提要求,她还想再提,但一时间想不出更多的了。
临走之前,老头又去跟小刘打招呼:“囡囡在车上听故事,你没事瞜一眼就行。她可乖了,听故事能听一两个小时不动。”
小刘点头:“得嘞,易叔您放心。”
老头这才放心离开。
有人吹响了哨子,除了这两辆停在中央的车,其它的车陆续灭灯,车上不断有人下来,汇入了离开的队伍。
***
囡囡抱着录放机听故事,声音拧到最大,这样才能把隔壁打牌的声音给压下去。
《港台金曲》被她扔在一边了,新放的这盘磁带是童话故事。
听完a面,她吸溜着鼻子又调到b面。
“她终于抽出了一根火柴,在墙上一擦,哧!小小的火苗冒了出来……”
囡囡低头捞起个花生,送到嘴里咬开,用力掰开壳,脑子里同时盘算着很多事。
卖火柴的小女孩太可怜了,外国的小朋友们真不友爱,也不说照顾一下。
姐姐虽然对她凶,但从来不对小姜哥哥发脾气,她要不要求求小姜哥哥,让他把弄坏口红的事给认了呢?
这儿太冷了,喘气都是白的,她都有点冻感冒了……
突然间,头顶响起砰的一声巨响,是有什么东西猛然砸下,与此同时,车身剧烈地震了一下。
响声和巨震激得她眼前一黑,录放机从她膝盖上摔下去。
摔得没声响了。
录放机一停,她才发现,这周围好安静啊,有那么一瞬间,风声都听不到了。
她缓了好一会儿,嘴巴微微张着,手指间还捏着一粒花生仁。
隔壁车上黑洞洞的,小刘哥哥他们不是在打牌吗,人呢?都哪儿去了?
她仰头看车顶。
车顶壳原先是平的,但现在,凹出个人形,四肢大摊。
她盯着那个人形看,把花生米攥进手心。
两边的车窗上渐渐挂下一条又一条的血痕,天太冷了,很快就冻凝了,从车里看出去,长长短短,不像是红的,倒像是没剪齐的黑穗子。
过了会,车顶传来窸窣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在上头爬。
再然后,一只手探了下来,就扒在车窗外。
那不是手,像剥去了血肉的手骨。
她愣愣瞧着。
她其实不怕骨头,有一次,幼儿园附近的中学扔了一批生物课教具,有动物标本,也有人体骨架模型,放学的时候,好多小朋友又怕又好奇地围在垃圾堆边看热闹,只她不怕,她挥舞着大腿骨,舞了一套自创的绝世剑法,然后被来接她放学的姐姐拎着耳朵揪走了。
窗外的那只手骨慢慢攥起,划拉着车窗。
声音很难听,哧啦哧啦。
囡囡咽了口唾沫,紧张地挪着屁股,慢慢下了车座。
她动作很轻地拽过边上爸爸的一件黑色大棉袄,把自己整个儿罩住,然后安静地、蜷缩着、躺了下去。
哧啦哧啦,那声音还在响。
咔哒一声,是车门把手被拧动了。
呼啦一下,风声灌进车里,是车门开了。
塑料袋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响声又急又密,花生壳骨碌翻滚,在车座上、在棉袄上,花生衣最轻,一片一片的,飘在车外的夜色里。
囡囡死死闭着眼睛,手心里汗津津的,那粒花生米硬硬地硌在掌心,也硬硬地硌在心上。
我藏好了。
你不会看见我的。
你看不见我。
你一定看不见我。
作者有话要说: 又开文了,有点羞涩,大家凑合看吧。
☆、01
机场等飞的时候,宗杭看到新闻。
新闻里着重介绍了“大湄公河次区域”。
说是中国的云南省,加上缅甸、老挝、柬埔寨、越南、泰国这几个东南亚国家,因为同处“澜沧江-湄公河”流域,地理、气候相近,文化背景相通,在亚洲开发银行的倡议下,发起了区域经济合作机制,力求实现共同繁荣。
这让头一次出国的宗杭安心不少。
毕竟,能团在一起组成“次区域”,各方各面应该差距不大,不然,怎么不见云南去跟南非、南美组建次区域呢。
他在云南待了三天,感觉是“如在家乡”,想来到了柬埔寨暹粒,感觉也不会很生疏,应该“如在家乡隔壁”吧。
登机时间到了,宗杭拎包排队。
昆明至暹粒的飞行时间两个半小时,比很多国内航程都短,掐掉起飞下降,再加上填个入境申请单,剩下的时间看部电影都嫌不够。
他决定拿这时间睡觉。
起飞前,他按照原计划发了个朋友圈,然后关机。
飞机直上云天,一路往南。
飞行平稳之后,机上乘客如死水泛活:有人吃东西、有人小声聊天,还有人看电影。
宗杭阖着眼睛小憩,翘着二郎腿——飞机前后座间距太窄,他182cm的个子有点施展不开,但他还是顽强地翘了一个。
姿势有点别扭,不舒服从小腿一路反馈到大脑,但大脑没理这茬,只琢磨一件事儿——
他爹宗必胜看到他发的那条朋友圈,会是什么反应。
他发的图是一对枕头,售价8800,据说用的材料非常高科技,叫什么悬浮基材,助眠、护颈,还有记忆功能,外罩真丝枕套,枕套上绣着兰花一株,大概是寓意睡这枕头的都是君子,品行像兰花一样高洁。
发图的同时也配了文,言简意赅,一个字——
呵。
看不懂的人大概会留言“靠,一对枕头8800,抢钱啊”,但宗必胜会看得懂。
那天宗必胜指着他骂,说他是小白脸,绣花枕头,一事无成的草包阿斗。
有这么骂自己儿子的吗?长得白也有罪?绣花枕头怎么了,颜值不过关的,想被人叫绣花枕头还没门呢,再说了,这年头,精工细绣的绣花枕头也是值钱货啊。
至于草包阿斗,说这话真不嫌自己脸大,人家阿斗的亲爹是皇帝,收的小弟都是关公诸葛亮,但你,充其量就是个小老板,成就不大,架势倒挺足,不知道的,还以为阿里巴巴是你创的呢。
但这话,他不敢当着宗必胜的面说,于是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他妈在边上劝:“算了算了,至少咱们杭杭从来不做犯法的事。”
宗必胜眼睛瞪得跟大眼金鱼似的:“这也值得说?”
怎么不值得说了?
他圈子里的那些朋友,有打伤过人的,有嫖的,有赌的,但他沾了吗?没有,他从小就出淤泥而不染,人送外号“宗白莲”,他为此得瑟了很多年,直到后来,白莲花和菊花一样遭遇网络时代的悲情重创,折戟沉沙,他才对此缄口不提。
至今为止,人生中最放肆的一次也就是飙了把摩托车,还是严守交通规则在郊区没人的小操场上飙的。
宗必胜气地咳嗽,抖抖索索伸手指他,才五十来岁的人,非装得跟风烛残年一样,就跟是被他气得早衰似的:“读书读书不成,工作工作不成,你看他这点出息!”
宗杭心里叹气,觉得现在这些当爹的,对儿子的要求实在太高了,不能总想着“老子英雄儿好汉”,也得能接受儿子是混蛋啊。
现代社会竞争那么激烈,资源紧张,读书和工作这种机会,应该让给那些家庭条件不好的人,他这辈子命好,摊了个会挣钱的爹,所以理直气壮的胸无大志,人生目标就是花他爹挣的钱,过充实和积极向上的生活,不给国家和社会添麻烦。
如果马云生儿子还是马云,巴菲特生女儿还是巴菲特,资源和财富永不重新分配,那老百姓努力奋斗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想有大出息,纯粹是为了这个社会的良性可持续发展考虑。
最后宗必胜说:“滚出去,别在我面前现眼!”
出门看时间,被骂了整二十分钟,原因不过是他嫌打工太累,自作主张辞了工作,然后委婉地向宗必胜提说能不能在家里的公司给他找个钱多事少的活。
过分吗?不过分啊,自家的公司,又不是朝外人伸手。
***
没想到宗必胜做人真绝,两天后通知他,让他去暹粒的酒店帮忙,职位叫trainee(实习生)。
他上网一搜,才知道暹粒是柬埔寨的一个城市,再搜,才知道柬埔寨跟泰国、越南一样,也是个东南亚国家,三搜,我靠,柬埔寨到九八年才结束长期内战,勉强进入和平发展新时期。
九八年是什么概念啊,那时候,中国人民都已经站起来好多年了,香港都回归一周年了,他都能满街打酱油了。
母亲心疼坏了,觉得这是变相流放,左一个“这可怎么办啊”,右一个“那里穷啊”,宗杭倒无所谓,只要有钱,再穷的地方,都能活出真我的风采,更何况,那里离家远,宗必胜管不到他,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对着他爹“亮剑”了。
没错,只有在离家足够远、宗必胜抽不着他的地方,他才敢高昂着头,对父权予以反击。
朋友圈发的照片,就是他打响反击的第一枪。
绣花枕头?
呵呵。
***
一路平稳。
落地之后,宗杭跟着人流走,反正机上大部分都是中国人,路径一致,都得去海关盖入境。
海关通道口,人员分流,直接去排队的是已经有签证的,挤在桌子边奋笔疾书的,是申请落地签和入境申请表还没填好的。
桌上立了块牌子,上面贴着落地签和入境申请表填写的正确格式。
毕竟是第一次出国,凡事图个稳妥,宗杭过去瞜了一眼标准格式,发现自己有个地方填得不标准。
申请表上要求填写是“with capital letter(大写字母)”,他用了小写。
虽然他觉得大小写并不妨碍信息的传达,但万一海关工作人员特计较特事妈呢,到时候争执起来……
他英语半吊子,四级都是请枪手代的,不想费这个事。
宗杭从桌上的文件台里抽了张新的申请表,走到一张空着的桌子上填。
不远处,有个黑瘦的小个子柬埔寨男人用蹩脚的中文大叫:“五美元,五美元,帮忙代填,five dollar!”
身边很快围了一群跟团的大爷大妈,瞬间生意兴隆,忙得运笔如飞。
全世界都知道中国人的钱好赚。
中国人的钱也的确好赚。
反正排队过关的人多,现在过去了也是吊尾,宗杭不赶时间,漫不经心勾勾划划,同时心算着那个柬埔寨男人的日收入月收入,直到身后有人戳戳他肩膀:“同志……”
宗杭没好气回头。
是个六十来岁的干瘦老头,穿土黄色带英文logo的旧汗衫,卡其色大裤衩,皮凉鞋,挎着磨毛了的邮差包,脚边是大迷彩行李袋。
宗杭警惕:“什么事?”
出国前,他系统地了解了各类机场诈骗,对无故搭讪的人天然存三分戒备。
老头陪着笑:“那个……我不懂英语,能不能帮我填一下?”
宗杭拿嘴努了努柬埔寨男人那桌:“那边有代填的。”
老头没动,神色有点尴尬:“那个……要收钱……”
宗杭乐了。
怎么着,他这张脸,看起来就这么像免费劳动力?
他拿笔头点点自己,说:“我填,也five dollar!”
说完了,继续忙自己的。
那老头叹了口气,悻悻拎包走了。
没过多久又折了回来,估计是没找着热心人,又嫌柬埔寨男人的生意太黑——他手里捏一张十块钱人民币:“那个……能十块钱吗?我就填个入境申请表。”
举手之劳而已,划拉不了几个字,再加上自己的也填好了,宗杭把钱接过来:“我这是看在同胞份上,给你打折啊。”
老头忙不迭点头,递上护照和机票。
宗杭对着护照先填基础信息。
老头叫马跃飞,那姓就应该是“ma”,名应该填“yue fei”。
1965年出生,跟他爹宗必胜一个岁数,真是同年不同命,宗必胜在家吃香喝辣的,这叔……这大包小包的架势,出国打工的吧。
填到“入境目的”这一栏,宗杭问他:“来柬埔寨干什么啊?”
老头讷讷:“找我女儿。”
那应该是“探亲”,探亲英文怎么写来着?宗杭想了想,大笔一挥,填了个“business(商务出行)”。
后头的停留天数、通讯地址什么的,他也懒得细问,照抄了自己的了事。
十块钱,也就值这服务了。
***
填好了,两人一前一后过去排队。
海关柜台,多少透着庄严肃穆,里头的工作人员执行国家任务,代表国家形象,全程没个笑脸,再加上满眼都是外文,马老头愈发拽了宗杭不放:“那个……小哥,他要问我话,你帮我答一下哈,我听不懂。”
宗杭随口应了一声,随着队伍往前挪。
马老头一张嘴闲不住:“待会你怎么走啊?是不是打车啊?要么我们拼着一起?”
宗杭奇怪:“你女儿呢?不来接?”
马老头一张老脸顿时纠了起来:“我来找她,她失踪了。”
我靠,原来那个“找我女儿”的“找”,指的不是探望,是实打实的“找”啊。
宗杭只在新闻上看过中国人在海外失踪的案子,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离这种事儿这么近。
马老头把邮差包的拉链打开,从里头抽了张传单给宗杭:“大家都是中国人,方便的话,也帮着留意留意哈。”
宗杭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顺手接过来,快速扫了一眼。
是张寻人启事,还是中英文对照的,上头有张彩打的照片,姑娘叫马悠,25岁,最底下的联系方式是个电子邮箱。
马老头解释:“等我买了当地电话卡,再把联系电话写上去。”
这什么意思,到异国他乡来张贴寻人启事?
宗杭故作老成:“我觉得吧,这种事,贴这个不行,你出面也不行,那得大使馆解决……”
说着,下意识地往机场大厅的方向看了一眼:“大使馆有人来接你吗?”
他记得新闻上有报,失踪者家属到了国外,里外前后,都是大使馆人员出面陪同的。
马老头似有难言之隐,迟疑着摇头。
宗杭觉得这老头有点拎不清:“这事必须得找大使馆,他们代表国家出面,这边才会有压力,才会上心去破案。你在这瞎贴,破坏人家市容市貌……”
马老头艰难地说了句什么。
宗杭没听清:“你刚说什么?”
马老头搓着手,脸红得跟猴腚似的:“她是……偷渡……”
啥?
宗杭原地杵着发愣。
海关柜台里的工作人员迟迟没等到下一个,不耐烦地抬起头向他挥手。
宗杭反应过来,避瘟似的赶紧拎着包走上前,直觉离马老头越远越好。
噫……偷渡。
犯罪行为。
他虽然不求上进,但绝对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不管国内国外,都要出淤泥而不染,离这样的人越远越好。
☆、02
取了行李,手机换卡开机,一股脑儿进来好几条微信,宗杭顾不上看,先奔朋友圈。
临飞前发的那条朋友圈下面一派热闹,有骂商家黑心的,也有求土豪包养的,但这热闹里隐隐透着萧索意味:宗必胜没置评,连“呸”都没给他留一个。
赶紧撤出来看信息,也没宗必胜的。
最新的一条是母亲童虹发的,问他:“杭杭,到了没?”
什么杭杭,都快二十三了,还叫杭杭,宗杭腹诽了一阵,老实地回了句:“到了。”
跟童虹是不能较真的,童虹有个绰号叫“林黛玉”,从小就体弱多病、情感丰富、敏感多心,年岁愈增程度越深,虽然没扛着锄头葬过花,但是见风、见落花、见杀鸡,都流过眼泪。
宗杭第一次抗议“杭杭”这昵称的时候还在青春期,当时童虹怔怔看了他许久,慢慢红了眼圈,说:“我辛辛苦苦养了十几年的孩子,现在想叫他名字,还做不了主了。”
然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洗衣服洗到一半流眼泪,半夜打电话给小姐妹聊心事,说:“你说这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啊?”
从此宗杭就随她去了,几百年前曹公就已经写得很明白了:跟林妹妹争什么呢,顺着哄着就行了。
其它几条,都是他柬方的门拖,龙宋发的。
没错,门拖(mentor),宗杭第一次听都没听懂,查了有道词典,才知道是“导师”的意思:很多外企为了培养新进员工,实行导师制,也就是说就职伊始,除了直属上司外,还给配一位无直接工作联系的资深员工当导师,指导你人生成长,关注你精神健康。
别看宗必胜一身暴发户气质,做的企业也都浓浓乡镇企业风,但干什么都喜欢跟国际接轨,以脱口能冒出英文单词为荣,比如绩效不叫绩效,叫开皮爱(kpi),师傅不叫师傅,叫门拖(mentor)。
龙宋让他妥了之后就朝机场出口走,说是有人在那接,接机牌非常显眼,绝对不会错过。
***
天高爹远,连空气都透着热带馨香,出口处挤挤攘攘,最大最花哨的那块接机牌就是为他准备的:“宗杭”二字的周围打印了无数飘飘的气球、飞扬的花朵,还有红心。
心情好,看什么都顺眼,宗杭觉得,东南亚人民的热情就在这花里胡哨中扑面而来。
而且,举牌的那个十七八岁的平头小个子阿帕,还羞涩地叫他“小少爷”。
怎么东南亚人民的称谓如此复古吗?虽然很不符合自己的社会主义气质,但听起来怪顺耳的。
接他的别克商务车就停在不远处,有个典型东南亚长相的男人正半探出身子向他招手,三七开的分头油腻腻的,笑容黝黑又热情,连身上穿的条衫都跟微信头像上一模一样。
这就是他的门拖,龙宋。
上了车,别克夹在车流里往外走,前头是辆宾利,后头是辆三轮突突——早听说柬埔寨贫富差距巨大,没想到展示得这么直观。
***
车后座上,龙宋和宗杭面对着面笑了又笑,最初关于飞行和天气的寒暄都过去了,即将开启尬聊。
宗必胜给龙宋打过电话,说是这儿子不成器,童虹又老护着,不好管教,老在眼前晃太糟心了,“索性远远地送出去一段时间”、“你帮我摔打摔打”、“叫他多吃点苦就对了”。
这话说的,酒店是合资,宗老头是大老板,宗杭这身份,摆出来就是皇亲国戚,怎么摔打?再说了,宗老头前脚挂电话,童虹后脚电话就来了:“龙宋啊,老宗这是在气头上,最多两月,我就让他把杭杭叫回来,这两月辛苦你了,多照顾我们杭杭,这孩子,从小恋家,就没出去那么远过……”
到后来,像是抹开眼泪了。
龙宋本来觉得这事不难办,也就是个短期实习嘛,让这两口子一敲打,才知道自己是接了个烫手山芋。
***
车子离了机场,宗杭没想到居然会有土路,两旁的屋子都低矮,电线拉得密密麻麻,不看字幅标语,还以为是到了八-九十年代的中国。
宗杭找话题:“我英语一般,在这是不是不好沟通啊?”
这问题,酒店的中国客人也老问,龙宋都答出模板来了:“这你放心,柬埔寨本来华人就多,暹粒开发旅游之后,很多中国人到当地投资,过来打工的也多,中国游客一车车的来,不少当地人中文说得很好,不好的也能讲几句,你这还是双语,非常优秀了。”
宗杭:“哦……”
然后冷场。
车子进了市区,房屋建筑开始有模有样,车辆也多起来,街面上四处可见三轮突突车,视线里出现了大型广告牌,上头印着暹粒乃至整个柬埔寨的骄傲——吴哥窟。
宗杭说:“那个吴哥窟……”
终于又有话题了,龙宋赶紧作答:“我们酒店有车,你想去随时。吴哥一天看不完的,太多古迹了,你至少得买个七日票。”
又冷场了。
龙宋假装清嗓子,宗杭想咬手指头。
他苦思冥想,又找到话题:“我在机场遇到个人,他家里人是偷渡来的,我就没跟他多说。”
龙宋马上点头:“是,出门在外,小心点比较好。有些游客还是比较复杂的,宗老板跟我说,不少躲债的、国内犯了事的,都有逃来这边的。你做得对,尽量别搭理这样的人。”
说完了,发现宗杭盯着他看。
龙宋紧张:“怎么了?”
宗杭实在憋不住了:“龙哥,我这人憋不住事,我知道我爸让你带我,你肯定向国内打听过我这人吧?”
龙宋笑得有点尴尬。
是打听过,还是朝不同的人,答复都差不多:宗老头这儿子,就普通人吧,没什么能力,也没什么志向,从小到大,夸他只能夸夸长相了,好在品性不坏,圈子里不少烂朋友,但他从没被带坏过。
宗杭看他笑得别扭,心里就有数了:“你就当我是来玩的,别给自己压力。我这人呢,胸无大志,能力也一般,就是过小日子的闲散人,家里有钱就过好日子,没钱就过穷日子……龙哥,我这么说,你是不是有点瞧不起我?”
龙宋在酒店迎来送往,见多了那些卯着劲要证明自己有能力有手腕的人,头一次遇到双手一摊承认自己就是没用的,只觉得新鲜,倒没瞧不起的意思:“你年纪还小呢,没定性,以后说不定有大能耐。”
宗杭说:“就我啊?”
他自己都瞧不上自己,双手往脑后一枕,大剌剌往座背上一倚,把人往舒服里摊。
龙宋看着他笑,觉得这气氛入巷了,宾主都自在。
宗杭这样的,是叫“二代”吧,听说二代可以大致分为三种,分别是家里“多了个精英”、“多了个纨绔”、“多了张嘴”。
宗杭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不过宗必胜性格强势,指定接受不了儿子平庸无能。
他说:“我大致有数了,你放心,过一阵子我就想办法让你回去。”
宗杭一下子急了:“不是,龙哥,你是不是误会我意思了?”
他坐直身子:“你想办法留留我……你知道我爸,宗必胜,人如其名,干什么都要取得胜利,我得顺着他,不然骂得我没完没了,还有我妈,得事事哄,我在家顺一个哄一个,头顶两尊佛,日子过得太压抑了。”
童虹连放他出门旅游都不放心,怕撞车、脱轨、飞机失踪,所以大学硬把他拴在本市,年复一年,朋友们纷纷出国游,就他郊区农家乐:今天下乡种草莓,明天下乡钓小鱼,后天下乡喂鸡鸭。
这架势,成为网络时代的新农民那是指日可待,但就这样宗必胜还嫌他,嫌他下乡没晒黑,说他:“你就不能长糙点?”
怎么糙啊?倒是教教他怎么糙啊,他床头贴的画都从韩星金圣柱换成李逵了,还能怎么糙啊?
想想就心酸,他双手抱拳过头顶,向龙宋连连作揖:“龙哥你想想办法,多留我段日子,让我喘口气,将来我接手我爸的家业,给你涨工资,双倍的。”
开车的阿帕忍不住笑出声。
宗杭想起见者有份这回事:“你也涨,我说话算话。”
龙宋哭笑不得:“行吧,你坐好了,我想办法。”
宗杭作揖作到一半,拳头还抱在头顶呢,闻言猛一抬头,喜上眉梢:“真的?”
说这话的时候,眼角和眉梢弯弯的,都弯出了孩子气。
龙宋有点喜欢宗杭了,柬埔寨人信佛,心境大多平和,过日子节奏缓慢,与世无争,不觉得“出息”这事有多么重要:做家人嘛,性子好,处得来,也就可以了。
***
暹粒不大,人口才十多万,搁在中国,连个小县城的规模都撵不上,但架不住人家命好,坐拥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吴哥窟。
机场距市中心也只几公里,没聊多久,酒店就遥遥在望了。
宗杭原以为能看到五星级的高档合资饭店,到了跟前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所谓物像主人形,对宗必胜的风格,不用抱太大期望。
酒店叫“吴哥大酒店”,档次介于二三星之间,六层高,四面围个内游泳池的“口”字型,目测足有五六百间客房,门口植高大的椰子树,树下一溜排的突突车,司机和男服务员一样都穿墨绿色短袖衫,迎宾小姐和女服务员穿水粉色旗袍,盘着的发髻上还别着大红花。
龙宋给宗杭做介绍:“暹粒的酒店,各个星级的都有。我们是价廉物美,以量取胜,跟国内的各大旅行社关系都很好,主要接待旅游团。散客方面,我们把广告打到了机场门口,还有车在那守着现接现住……”
说这话的时候,正步入大堂,满眼遍布戴小黄帽的大爷大妈,一个导游挥着旗子吆喝:“来来来,安徽的,安徽的朋友们集合了……”
龙宋先送宗杭去房间休息,毕竟跨国飞行,旅途劳顿,休整一下冲个凉还是必要的。
房间都差不多,没什么档次差别,宗杭住三楼,大床房,开门就是赭红色地毯,红木色旧家具,大理石洗手台,床头挂云南傣家美女泼水的画,浓浓年代风。
窗户是落地的,挂大幅的白纱帘,拉开了才发现不是窗,是大玻璃门,通着外头的小露台,露台上放藤桌藤椅,坐上去,恰俯瞰着中央的游泳池。
左右看,临泳池的客房都带小露台,坐着吹风休闲的人还真不少。
往下看,一池碧水里,几条白花花人影游过,身材都不怎么美感,但宗杭还是看得乐滋滋的,他头一遭出来,对一切都满怀热情。
池子里恰有个人仰泳,大肚皮朝上,宗杭正想扬手来个“嗨”,手机上有消息进来。
打开一看,宗必胜发的,只一句话:把你发的破烂东西给我删了!
宗杭盯着看了一会,忽然发狠,一巴掌拍在藤桌上:“我不,我就不!”
声音大了点,不远处的露台上,一个正低头忙活着什么的女人转头看他。
宗杭瞬间气短:出国前,他查了不少攻略,发现不少人diss中国人在公共场合会大声喧哗,于是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对外展示中国年轻一代那高素质的风范。
但现在算是……大声喧哗了?没想到才刚到第一天,就给中国人民抹了黑了。
带着对同胞的歉疚,宗杭满怀尴尬,讷讷朝她点了点头,讪讪退回屋里。
风吹过,白纱帘扬起又落下。
空气又湿又热,游泳池里传来哗啦的水声。
那个女人重新低下头,嘿嘿干笑了两声,嘴角涎水滴落,混着暗褐色的血,浸透藤桌的桌面,一滴滴落在地上。
她攥紧手里的刻刀,继续在胳膊上刻字。
一笔,一划,一笔,再一划。
它们来了。
它们就要来了。
☆、03
第二天一早,宗杭拿到了第一周的实习安排表。
龙宋考虑得很周到:“你不能在这干玩,总有回去的一天,到时候,你爸问起酒店的东西,你一问三不知,你倒霉,我也倒霉。”
他做的实习安排,科学合理,吃喝学玩都不误。
第一周。
上午在前台礼宾部实习,不需要做事,就带眼看,看服务员怎么接待客人、怎么排房,知道有这么回事,心中有数就行。
下午去逛吴哥窟,吴哥窟景点多,什么巴戎寺崩密列女王宫,说是各有千秋,但外行看,全是石头建筑,集中参观很容易审美疲劳,所以得慢悠悠的,一天看一处,分而食之。
晚上去老市场区,那也是窟,玩乐销金窟,酒吧街夜市餐厅应有尽有,先捡著名旅游手册《lonely planet》上列出来的餐厅酒吧,一天体验一家,力争没有疏漏,各个击破。
捏着实习表,宗杭感慨万千,觉得宗必胜识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龙宋真是个人才。
***
上午的实习过得紧张而又充实。
知道他身份特殊,人人都对他客气,酒店主要面向中国客人,对员工有语言要求,很多前台服务员都在自学汉语,不断向宗杭请教这个词该怎么念,拼音该怎么拼,宗杭头一次体会到了被需要和被重视的感觉,得意洋洋,乐为人师,觉得这样的实习,再干上十年也不会厌。
龙宋抓住时机,拍了张宗杭被众人围拥的照片发给宗必胜,还起了个标题:宗杭教员工学中文。
宗必胜收到照片,非常欣慰,对童虹说:“总算这小子还有点用处,就算他这趟出去什么都学不到,帮我的员工提升一下中文水平也是好的。”
午饭后,阿帕把突突车开到酒店门口,等着载宗杭去吴哥窟。
一抬头,看到宗杭在几个女服务员的簇拥下出来。
又不是出远门,又不是不认识路,犯得着这么送嘛。
阿帕鼻子里哼一声,看手边提袋里的两罐生啤和炸螃蟹:这是刚刚前台的姑娘送来的,代表大家请他打听一下,宗杭有没有女朋友。
阿帕爱理不理的:“你们自己不会问啊?”
姑娘说:“第一天,还不熟嘛。”
早猜到宗杭会受欢迎了:外国人,白净帅气,个子高,脾气好,没架子,还是小少爷。
***
宗杭上了车,又是大剌剌一躺。
暹粒的突突车跟国内的电动三轮还不一样,电动三轮是整车一体的,这儿的突突车可以分解,简单来说,是摩托车拖着后头带轮子的大车架子,什么时候想骑摩托,把前后接合处的螺丝拧开,就可以轻装上阵风驰电掣。
市区车多,突突车跑不起来,正好看街景:这儿鬼佬游客真多,都跟他似的歪在突突车上,或在奔往吴哥窟的路上,或在从吴哥窟回来的路上。
阿帕开得四平八稳的:“小少爷,好多人叫我跟你打听,你有没有女朋友……”
宗杭的目光做贼样掠过自己的手。
车加速了,午后的和风送来阿帕的后半句话:“你肯定有吧,你这么帅……我都交过三个。”
宗杭说:“我……交的也不多,五个吧。”
这不止是男人间的较量,也是国家间的较量:是的,人在国外,事事都要跟国家荣誉感挂钩。
阿帕很羡慕,其实他一个都没交过。
***
进吴哥窟得先买票,宗杭买的是七日票,多次进出,还得先拍张大头照。
拿了票,先奔最著名的小吴哥,按这边的包车惯例,一般都是游客自逛,司机在外头等。
宗杭其实对历史人文景观没什么兴趣,看国内的还能了解点背景,看国外的完全抓瞎。
走完神道,已然累得够呛,五塔莲花的池塘倒影据说是世上最美的倒影,但这两天水浊,倒影也美不起来了。外围回廊的超长百米壁画宏大精美,可他看不懂,极富沧桑感的废墟式巨石倒是很适合拍照,他又没这爱好。
走到后进的须弥山,看到游客排长队,甩着膀子往金字坛上爬,那直上直下的坡度,抬头看看都目眩。
宗杭拽住一个刚下来的台湾大爷,问爬上去是看什么的,大爷说:“就看看风景吧。”
那有毛线好看的,还不都是石头嘛,宗杭拍拍屁股走人。
一看时间,进来还不到半小时,一般逛小吴哥,至少也得两小时打底,就这么出去了怪不给人家景点面子的,也对不住票价。
宗杭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出来找到阿帕之后,他说:“这么有名的建筑,我觉得就这么进去干逛太可惜了,我要回去先看几本柬埔寨的古代历史,了解透彻了再来。”
他觉得这借口真是太妙了,还显得自己怪有文化怪有深度的。
阿帕说:“小少爷,你别费心了,我们没历史的。”
宗杭斜乜他:“是你自己不好好学习,历史不好吧?还好意思赖国家没历史。”
阿帕居然是认真的:“小少爷,你真不知道啊,我们不像你们,很早就发明了造纸,你们老祖宗的东西、前人上个厕所吃个饭都有记载。我们的字儿是写在芭蕉叶子上的,这儿气候热,不好保存,再加上虫子啃,历史都被啃光了。”
还有历史被啃光了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但阿帕说得煞有介事,不像编出来的,宗杭掏手机:“你别蒙我啊,现在有网,查什么查不出来!”
阿帕下巴一抬,一副不怕你查的架势。
搜了一会,还真的,只大致知道柬埔寨公元一世纪建国,先叫扶南后叫真腊,但详细的历史记录真没有,最早能参考的典籍还是中国人写的——当时中国处在元朝,皇帝大概想吞了真腊,就派了一个叫周达观的过来考察一下,周达观在这待了一年多,写了个不到一万字的《真腊风土记》,居然成为考察真腊时期历史的“珍贵资料”、“唯一记录”。
周围人声不断,宗杭攥着手机,头一次觉得造纸术真是太伟大了,人的忘性那么大,单靠口口相传,才能传下多少东西?中国历史上下五千年,发生过那么多事,亏得纸上都记下来了,否则后人上哪知道去。
再一想,人类社会也真脆弱,有文字记载的才多少年啊,没记载的,就当没发生过了?想湮没一段历史,也太容易了。
阿帕拿手在他面前晃:“哎,哎,小少爷,你这就不逛了?那我们去哪啊?”
回酒店不合适,不好跟龙宋交代,想去夜市酒吧街,也还不到点。
宗杭和阿帕两个就着生啤解决了炸螃蟹,一左一右上车睡觉,宗杭还做了个梦,梦见他开着突突车一路狂飙,小吴哥追在他身后撵,一边撵一边哭嚎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你看看我啊,你看我一眼啊。”
真是梦里都被笑醒了。
***
晚上,才算真正开启了幸福人生的正确模式。
宗杭觉得,暹粒每天都在进行着“春运”式的大规模人员流动:白天,各国游客从形形色-色的酒店涌往吴哥窟,晚上,又如乳燕归巢,在老市场区济济一堂。
人多好,人多热闹,各种文化背景和消费层级的游客带来千奇百怪需求,催生五花八门供给,满眼灯红酒绿,处处新鲜,处处怪异,每一条街巷都被你买我卖堵得水泄不通,每一处都热力四射火花喷溅,让人心头痒痒的,止不住要恣意狂欢脱略形骸。
阿帕自己都没逛全过,只能给宗杭说个大概:柬埔寨货币是瑞尔,但暹粒是国际旅游城市,通用美元;那是酒吧街,鬼佬最喜欢,鬼妹嗨了之后会拉你大跳钢管舞;这边这条街是专门吃饭的,必须得尝尝amok,还有罗勒叶炒树蚁……
还郑重其事地拜托他一件事:遇到都是残疾人成员的地雷乐队,最好能给个一两美元小费。
柬埔寨战时埋下了几百万颗地雷,至今都还没清干净,国际红十字会统计,这儿平均每五分钟就有人因地雷致死或致残,致残的人太多了,得吃饭,所以柬埔寨政府组织他们学音乐,组建乐队,挣口饭吃。
宗杭赶紧点头。
他先还紧跟着阿帕亦步亦趋,后来胆子就大了:反正丢不了,谷歌地图在手,迷路了导航一下就行,满眼突突车司机,一报吴哥大酒店谁都知道,送回去只要两美刀,随处可见中国游客,那感觉如在家乡……
心头一松懈,跟阿帕走散了那是分分钟的事。
阿帕发微信找他,他回:各逛各的呗,待会高棉厨房那见。
高棉厨房是当地的网红餐厅,一处显眼地标,阿帕估计也觉得问题不大,就没再找他。
宗杭花一美刀买了杯牛油果榨冰,漫无目的,且啜且饮,且走且看:泰式按摩店也去瞅,公益市场也去逛,在劲爆的酒吧外看人跳艳舞,还在地雷乐队的募捐箱里投下了十美刀。
老市场区街巷纵横,但有主就有次,不是每一条巷子都热闹,有时候一不留神,会拐进人少的暗巷,宗杭走着走着,也察觉自己是走到偏处了,又不想走回头路——四下一望,有条岔道尽头处灯火通透,显然又是个柳暗花明的热闹所在。
他兴冲冲走岔道过去。
才刚走了一半,边上一扇门突然大开,雪亮灯光顺着台阶泻下,与此同时,有个男人从台阶上骨碌滚下来。
宗杭还想探头看,灯光又一暗,门内一前一后出来两条彪悍人影,说的是高棉语,听不懂,但听那语气,应该是在骂骂咧咧。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一定是撞上打架斗殴现场了,童虹从小就给他灌输:千万别看热闹,引热闹上身就麻烦了。
宗杭脖子一缩,准备不看不听,快速绕过。
就在这个时候,那男人揉着后颈,嘴里哼哼着抬起头来。
我靠,居然是认识的,那个机场见过的马老头,姓ma,名yuefei……
四目相对间,眼神大概泄了点内容,那两个柬埔寨人脸上现出狐疑来。
按说是同胞,理应守望相助,但他又不是战狼,没那个能力大杀四方,再说了,女儿是偷渡客,当爹的也未必是良民,被打就打了吧……
宗杭向那两个人挤出友好又热情的笑,腿上加速,就差小跑了。
站在前头的那个柬埔寨人步下一级台阶,目送宗杭走远,虽然心里还有点嘀咕,但路人嘛……
一般都不会跟路人过不去的。
就在这个时候,马老头突然朝那人扑了过去。
他拼尽所有力气,死死抱住那人的腿,转头朝着宗杭离开的方向声嘶力竭大叫:“儿子!快跑!快去报警!”
作者有话要说: 柬埔寨的地雷问题至今是个比较严重的现实问题,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搜一下相关。至于“国际红十字会统计,这儿平均每五分钟就有人因地雷致死或致残”,我只在某些报道上看过,但没有找到权威性的数据来源或者原文,所以个人对此持保留态度,因为这个概率,细算一下相当高了。
☆、04
人一紧张就容易犯错。
宗杭没个主心骨,本来心里就发着怵,“快跑”两个字进耳还没进脑,腿上已经动起来了。
跑起来了才缓过味来:谁他妈是你儿子?
不该跑的啊,一跑就说不清了!
晚了,那两个柬埔寨人先还了了,陡打听到“报警”二字,神经立马紧了,又见宗杭飞跑,那还得了?一时间肾上激素猛增,顾不上其它,拔腿就追。
马老头就觑着这空子,连滚带爬,一路消失在反方向的夜色之中。
宗杭叫苦不迭,别看他人高腿长,但素来没锻炼底子,眼见就要被人撵上,又后悔自己英语不过关,关键时刻大脑一片空白,组织不出简短精确的句子来解释……
忽然瞥到墙边堆着不知哪家装修剩下来的废料板材,想起电视上演的,主人公逃跑时要给追赶的人制造障碍,有瓜扔瓜有摊掀摊,赶紧有样学样,百忙中冲上去一拨……
勉强堆立住的废料板材再立不稳,纷纷砸下,追在前头的那个人收步不及被砸个正着,一声大叫。
宗杭惦记着遵纪守法,不能伤人,这时候还不忘回头去看,怕真砸出事来……
只一眼,猝然止步。
借着路边屋子里透出的光,他看到那人胳膊上一道长长的血道子。
是有根板材带钉,砸下时恰从那人胳膊上豁过,热带国家,上衣大多短袖,没衣料缓冲,钉子招呼到的都是赤皮净肉。
点太背了,原本还能解释清楚的误会,现在真打上带血的结扣了,宗杭腿上打颤,满心歉疚,说:“i’m sorry……”
那人抬起眼皮,两道森冷乖戾的目光掀过来。
宗杭瞬间回神,拔腿就跑。
不管怎么善后,道歉赔钱他都认,但现在得跑,万一没跑掉,还不得被人朝死里打啊。
他从小就怕打。
***
宗杭跑得飞快,小腿发抽,耳边呼呼生风,很快出了岔道,脑门上挂一层汗。
这里比岔道热闹,但没预想的热闹,可能是位置太偏,大多数游客懒得跑这么远。
人少,安全感陡降,摊位稀稀拉拉,想藏身都不易……
跑过一个突突车酒吧时,耳朵突然敏锐地捕捉到一句中国话:“我知道了,过两天我会再去查一次……”
突突车酒吧也是当地特色,其本质还是突突车:一辆摩托车拖后头带轮的车架子,但车架子里布置成迷你酒吧,放置酒水柜、小操作台,多面开口,方便售卖,车身绕彩灯,顶上还吊个小音响,普通酒吧有的,这儿也一样不漏。
车架子小的,正面搭块横板,外头摆几个高脚凳,酒客跟去日式居酒屋一样坐着喝酒,车架子大点的,里头摆张窄条桌,能坐进去三五个人,喝酒聊天听音乐都不耽误,还能看街景。
收摊也方便,摩托车一拉,突突突开走,来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中国话!
宗杭心头狂喜,急刹步间,看到突突车酒吧里只一个打电话的窈窕身形,脑中迅速转出个念头,急惶惶如丧家之犬,三步并作两步窜钻进去,矮下身手脚并用,爬到最靠里的地方,飞快扯下条凳上的盖布尽量遮挡自己。
气喘不匀,心跳如鼓,他实在是太慌了,从小到大没经历过这种事,藏完了才想起应该跟主人家交代一声:“小姐,有人追我,大家都是中国人,帮一下忙……”
追跑的响动近了,宗杭赶紧住口。
远处的喧嚣声飘到这儿也薄了,也许是因为紧张,耳力好到不行,居然能听到那人脚步渐近。
谢天谢地没进来,只是停在车口。
宗杭听到他用英语问话,大致听得懂,问有没有一个中国男人跑过去。
宗杭屏住呼吸。
那个女人把手机放下。
盖布的下沿一荡一荡,露了条缝,他看到一双白色板鞋,穿得半旧,右脚白皙细致的脚踝上刺中文刺青,两个字,竖列,细长纤弱的瘦金体,简单、干净、直白、粗暴。
去死。
宗杭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像去庙里上香,死活点不着香头,还像外出旅行,刚出门就坏了行李箱。
然后,他听到她回答:“ten dollar(十美元)。”
***
接下来发生的事很混乱,但幕幕清晰,终身难忘。
宗杭被杀猪样倒拖了出去,拳脚雨点般落下,他叫得嗓子都哑了,用颠三倒四的英文大吼“叫警察”、“中国”、“我是中国人”……
然后脑袋上挨了一下,脸朝下扑进土里,恐惧的感觉越来越盛,想起以前看过的新闻,有些被打的人,重要部位只挨了一小下子,就双目失明、半身不遂、终生痴呆、当场死亡……
他双手抱头,身子拱起,护住最重要的脑袋和腹部,尽量拿屁股去对抗一切打击,眼睛大概是肿了,抬眼时,看什么都是带梦幻的重影——
他看到突突车酒吧里那个女人,像框里的画,侧身低头,点着了一支烟,不对,不是烟,她叼着的那一截是扁扁的,红褐色,像家里熬汤用的桂皮剖成细枝……
然后抬手拧开了音响。
劲烈的英文歌,居然是他熟悉的。
lady gaga的《bad romance》(坏浪漫),他以前老和哥们儿在ktv里嘶吼这歌,因为他喜欢这歌的mv:开头阳光涌入室内,一排现代感十足的白色棺材慢慢打开,结尾gaga侧身躺在烧得焦黑的床上,身边摊一副死人骨架。
强节奏鼓点,动感十足,那两柬埔寨人怕是骨子里也有音乐因子,揍他的动作还踩上韵律了。
此仇不共戴天!
不共戴天!
***
午饭过后,龙宋匆匆来敲宗杭的门。
开门的是阿帕。
龙宋瞪了他一眼,阿帕垂头丧气,一副任尔千刀万剐的模样。
昨儿晚上,阿帕死活联系不上宗杭,于是发动自己的那些突突车司机朋友,老市场内外溜了个遍,最后在附近的一条街边找到了他。
当时,宗杭正恍恍惚惚沿着路走,整个人被打得鼻青脸肿,脑子也有点不清醒,乍看到他,阿帕都没敢认。
阿帕赶紧联系龙宋,问要不要送医报警,龙宋多了个心眼,觉得前因后果都没搞清楚,万一是宗杭挑的事呢?报了警就没转圜余地了,于是让阿帕先把人带回来——好在酒店家大业大,有自带的医务室,只要不是太严重的伤情,都能应付得来。
不幸中的万幸,亏得宗杭有自我保护意识,屁股立了功:虽然全身软组织挫伤、肌腱损伤和血肿一大堆,手骨也有骨折,但没太严重的伤。
进到屋里,看到宗杭坐在床上,头上缠满纱布,露出的脸猪头一样,一双眼成了青肿间的两条缝,别说是他了,估计亲爹亲妈见了都不敢认。
龙宋觉得头疼,养伤还是小事,这可怎么跟宗老板交代啊。
他叹着气在床边坐下,看到宗杭手边搁着护照,心头一紧,脱口问了句:“要走啊?”
宗杭说:“不是,大使馆可能要用。”
他嘴唇破了,伤口肿得外翻,说话像含了饭,含糊不清:“龙哥,你联系大使馆了没有啊,我是中国公民……”
跟有困难找警察一个理儿,人在海外,只能仰仗大使馆了,他一定要找中国大使给他主持公道。
龙宋清了清嗓子:“宗杭啊,这事,我不建议闹大。”
宗杭急了:“为什么啊?”
伤口痛得厉害,怒火也正炽,委屈的感情酝酿得非常到位,他都计划好了,也不管什么男人的面子了,见到大使他就哭,力争哭出大使心底的同胞手足情和炎黄子孙的血脉连心,让大使为了他冲冠一怒,冲到柬埔寨首相办公室要求尽快缉凶。
拍张照片传回国内,肯定能上头条,想想看吧,同胞们看到自己的手足兄弟在海外竟然遭此厄运,能不群情激奋?能不潸然泪下?
龙宋平心静气:“你还记得你是在哪被打的吗?”
不记得了,他本来就是走迷路了,后来被打了,跌跌撞撞乱走,被找着的时候,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哪。
宗杭说:“让阿帕带我再去老市场走一趟,说不定我能回想起来。”
龙宋问下一个问题:“你还记得打你的人长什么样吗?”
宗杭语塞,他真不记得:整个过程他都太紧张了,就记得那人目光多凶悍了。
他不死心:“可以调摄像头来看啊。”
龙宋说:“这可不是在中国,我听宗老板说过,你们大城市街道上,都布置什么天网摄像头,我们这没有。”
然后点出最关键的:“还有就是,按你说的,是你先伤了人……”
宗杭忍不住了:“我那是没注意,我还说了sorry……”
龙宋哭笑不得:“有证据吗?万一对方坚持说是你先动手伤人的呢?”
宗杭愣愣地看龙宋,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
他从来就没遇过这种事,虽说看过不少暗黑影视剧,但那跟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有本质区别的,昨晚上的事,简直颠覆他对世人的信任和对世界的认知:马老头那一声“儿子”,让他祸从天降,那女人一声“ten dollar”,叫他知道了什么叫插一刀,还有那顿打……
宗杭带着哭音吼了句:“这也太欺负人了!”
哭都没法哭,动作一大,脸会疼。
龙宋话锋一转:“但是呢,你爸把你交给我,你出了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这两人,我总有一天带到你面前,让他们给个交代……不过,得慢慢来。”
阖着还有这峰回路转的,宗杭渐渐被他带着走了:“还有那个姓马的,就他最阴!”
那女人只是没帮他,马老头不一样,他就是蓄意害人,喊他儿子,还害他挨一顿臭揍,这种心机肝肠,简直让人发指!
龙宋点头。
“事情先瞒着家里那边。让你父母知道,担心也就算了,万一闹起来,又不好办。”
说得很有道理,宗杭赶紧点头。
“从游客里找证人太难了,游客都是今天来明天走的,而且据你说,那条街上游客也不多……”
宗杭一颗心提了起来。
龙宋又玩了一出柳暗花明:“不过,你没见过是谁打你也不要紧,除了马老头,至少还有一个人见过,那个突突车酒吧里的女人。”
“她是在老市场做生意的,相对比较好找,为了十美元就能卖你,那只要我们多出点钱,她兴许愿意帮忙。”
对啊,宗杭眼前一亮,茅塞顿开,再次觉得龙宋真是个人才。
龙宋示意阿帕过来。
人在自己手上出的事,阿帕打昨晚起,就有低人一等的负罪感,忽然看到龙宋招手,知道戴罪立功的机会到了,赶紧过来。
龙宋指了指阿帕:“那个女人有什么样貌特征,你跟阿帕说,让他去找,一天找不到两天,两天找不到三天,老市场区就这么大,总能把人给找出来。”
样貌特征……
宗杭犯难,还是那句话,当时太紧张了,他连那女人的脸都没看到。
他想了想,问阿帕:“你有没有看过一部法国电影,叫《这个杀手不太冷》?”
阿帕摇头。
没看过,为什么这个杀手不太冷?衣服穿得多吗?
“那你去看看。”
宗杭没看到那个女人的模样,但是被打的时候,他曾经抬头,看到她大致的轮廓。
她的发型,好像有点像电影里的那个小萝莉玛蒂达,轻熟感,发尾齐到下巴,垂在脸侧的发梢弯出尖翘的弧度,愈发显得整个人自私、冷酷、无情、阴险、伪善、奸诈。
没错,通过一个发型,他就是能看出这么多!
☆、05
海外实习变成了静卧养伤,被打伤也是病,同样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人被打得太丑了,宗杭连房门都不愿意出,每天除了看剧上网,大把时间在镜子前端详他那张脸,从摧毁的轻易到复健的艰辛,生生把自己思考出了几分哲学气质。
因着宗必胜的关注,实习进展如常,只不过由现场学习变成了部门资深员工口头授课,为了让宗杭提起兴致,授课基本就是讲案例,反正酒店开得年头久,接待的极品多,危机处理无数,随便哪一桩拿出来都是八卦。
第二周,龙宋向宗必胜报告,宗杭已经从前台礼宾“转入”客房实习,还配了一张宗杭埋头理床的工作照片。
当然是摆拍。
宗杭更喜欢第二周的实习内容,因为客房部的八卦相较前台要刺激得多。
每天下午,做房完毕之后,客房部推选出的那个中文讲得最好的中年女人就来给他授课了:
“开始就是一个老头入住,后来叫了两个按摩师上去,然后那个床响得,外头都听得到。我们怕老头子出事,还专门把医生叫来这层以防万一……”
“那个女学生一口咬定,半夜有人蹲在她床头朝她耳朵吹气,我们就给她换房……”
“我们去打扫客房,看到露台上、藤桌上全是血,哎呀,就像自杀了一样,我也是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