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之前只拿出了给齐老三和安氏的东西, 这两大箱子抬出去也太夸张了些。不说一时理不清楚, 就说给两位长辈的礼物,被这箱子一比, 就显得寒素简薄太多了。
“都是不值钱的东西。”石头道,“你不是说有什么咱们这里没有的新鲜玩意儿就带回来吗?都在这里了。”
“……”还真是实诚。
不过, 这么多东西,一样一样的收集起来,所费的心力绝不会少。
周敏少有在这边盘桓到这时候,安氏听说两人要走,又忙起来点了灯笼给她。
油纸糊的灯笼,里头燃着一小截蜡烛,光芒不甚亮, 但照出两人的前路已足够了。周敏一手抱着包裹,一手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石头跟在她身后,箱子底下的轮子滚在泥土地上, 发出嘈杂的响声。
夜风吹着, 两人加快脚步,很快就到了小楼。
进屋点了灯,石头将箱子搁下, 问周敏, “是这会儿看,还是明儿再说?”
“自然是现在看。”周敏道,“这么大两个箱子, 究竟装了什么?你从家里出去时才带了多少银子,光是这些礼物就不止三四十两了吧?”
石头将箱子打开,笑着道,“就给你的最便宜,虽然看着多,其实没费什么银钱。”
说着一样一样的将之取出来给周敏看,先是一大包各类种子,有蔬菜瓜果,也有花草,都用小纸包分开装着。而后是一摞书,都是江南那边最近风行的话本戏本,还有只有大图和几句配字的彩绘画册,也是江南时兴的。
其实这种册子,绘春/宫图的更多,不过这种东西石头自然不能送给周敏,所以买回来的两本,一种是花卉百草图集,另一本是美人图。
除此之外,就是各色小玩意儿了,多是各地特产,石头道,“今儿天晚了,回头得了空,我再慢慢同你说这些东西都是哪里买来的。你听完了,也跟自己去过一样。其实吃食更多,可惜大都不耐放。”
一面又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大油纸包,递给周敏,“能放的都在这里了,大都是点心和肉干,尝个新鲜。”
最后是各种布料,大小不一,有的可以做一身衣裳,有些却只好做一张手帕。
石头解释道,“我们从江南贩了布往京城去,生意很好,这些都是剩下的边角料。我想着你应该会喜欢,就都带回来了。在江南时见有人用各色布料拼接,做成水田衣。听说贵胄之家的女眷们为做这衣裳,甚至会将完整的锦缎裁破取料。回头咱们也拼一件。”
这也是礼物呢!
……这琳琅满目无所不包的礼物,让周敏在好笑之余,也十分感动。如果不是因为将自己的话记在心上,实在没必要带这些不甚要紧的东西回来。
周敏倒不在意他带回来的都是边角料,只问,“你们还去了京城?”
石头点头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位何举人?”
“当然记得。就是他从秀才而中举人,又写诗盛赞过咱们家的黄金米,所以这东西才能顺利在整个征州府推广出去。怎么?”周敏道,“你们去京城,与他也有关系?”
“阿姐还没听过么?”石头道,“他去年春闱得中,现在该称一声进士老爷了。我们从家里出去时,在府城听人说,他上京赶考时还带上了不少咱们家的黄金米。他们是当笑话说的,我却记下了。后来又碰巧遇上了两位北边来的行商,对黄金米也很感兴趣,我便想着去碰碰运气。”
人本来多少都会迷信一些玄学,比如这位何举人,其实他能考上举人,或许跟玉米有关系,或许没有。但既然传出去了这个名声,不光是旁人,就连何举人自己,也会疑心是否跟吃多了黄金米有关。至少他会觉得这种食物能给他带来好运,上京赶考的时候带上一些,太正常了。
但石头居然从中听出了商机,并且真的就因此去了京城,还是让周敏大吃一惊。
“那你怎么不直接到京城去?”周敏有些疑惑的问。还去江南转了一圈,似乎根本没有任何用处,平白费了更多功夫。要知道这一趟辗转,多出来的路费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石头道,“下江南是一早就定好了的。毕竟那里十分富庶,既然是出门历练,没有连江南都不去的道理。且唐家在江南也有生意,凡事有人照拂。推广黄金米的事更可以借他们的手为之,对彼此都有好处。”
“不过,最重要的是,去得早了,京城的人都不知道黄金米的好处,谁会来买?”
听到最后一句话,周敏才恍然大悟,“你是想让那两个京城的行商替你打响黄金米的名号,是也不是?”
石头点头承认,“他们从京城远来,恐怕也是听说了何举人的事,意识到其中商机。但从征州往京城,走陆路的时候居多,货物运送起来不如水路这样便捷。所以我料想他们应该不会采购太多黄金米,而是先买上几百斤回去探探路。在他们将黄金米推广出去,到采购的第二批黄金米到货之间,便是个空白的时间差。若能赶上这段时间,便可赚上一笔。”
虽然石头说话时面上没露出什么得意之色,但周敏自然能猜到结果如何,“看来是赶上了?”
“侥幸而已。”石头道。
周敏深吸了一口气,再次产生了一种石头留在万山村是被埋没了的感觉。这道理说起来简单,但是真正身处其中还能够抓住机会的人,万中无一。除了运气之外,更需要眼光与决断。
而这两样,石头都有了。
周敏本来是瞌睡了才回来的,这会儿听石头说起这些,竟是越来越精神,她看了石头一眼,忍不住问,“你实话告诉我,回来时手头还剩下多少钱?”
“钱匣子我可是都已经给你了。”石头指了指被周敏搁在桌上的包袱。
周敏伸手将那个包袱拆开,先注意到的却不是里头的描漆匣子,而是裹在匣子外的布料,又白又细又软,摸起来质感不像是棉布,却比棉布更亲肤。也难怪石头并没有将之装在大箱子里,跟其他布料混在一起。她忍不住问,“这是什么布?”
“这是纻丝。”石头道。
周敏闻言一愣,她在后世听说过很多布料,什么绫罗绸缎纱绢帛之类的,但好像没听过这种。
石头道,“就是民间俗称的缎,又叫白纻细布。阿姐你猜,这东西是用什么东西织成的?”
“既然是纻丝,那就应该是用蚕丝吧?但看着却不太像。”绸缎周敏也见过,厚的薄的都有,但手感却不该是这般。她虽然不懂布料,但也觉得这不应该是蚕丝所制。
石头面上才露出几分笑意,道,“这就是用苎麻织成的,瞧着是不是完全不像?”
苎麻是征州府的土产,就连万山村里也有人种,不过并不多。高顺县因为历史原因,苎麻几乎绝迹,但其他县里却是不少的,他们日常所用的麻布,都是苎麻织成。但那基本上都是非常粗的布料,跟她手里这种细布可谓是天壤之别。
“岂止是不像?”周敏将手里的布翻看了一会儿,问,“这到底是怎么做的?”
“麻布织成之后,要加碱水煮过,而后反复捶锻,最后所得才是这种白净的细布。古诗所谓捣练,指的就是这个了。这种细布,书上称其‘轻如蝉翼,薄如宣纸,平如水镜,细如罗绢’,历朝历代都是贡布,深受皇室与达官贵族喜爱。”石头说到这里,话题忽然一转,问周敏,“阿姐觉得这种布够不够得上你挑选的标准?”
“什么?”周敏一愣,然后才意识到石头的意思。
她想要找一种能够支撑整个山庄运行的经济作物,这事筹划了很久了,但一直没有碰上合适的作物。这件事,石头也是知道的。所以她立刻回过神来,“你的意思是,咱们也种植苎麻,出产这样的细布?”
既然是达官贵人都喜爱的布料,价值自然不低,可以称得上是奢侈品。作为山庄的支柱产业,的确非常合适。不需要出产太多,只要品质够好就行了。
“如何?”石头再次追问。
周敏用手指捻了捻布料,若有所思的点头道,“这个想法不错。”
但旋即她就反应过来,“想来也不是所有的苎麻布随便捶一下就能变成细布的,其中种种工艺,想必十分繁杂。咱们根本不会,若要慢慢尝试,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做出来。在那之前,只可列为备选了。”
听到她这样说,石头才狡黠的一笑,道,“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不是把会做的人带回来了?”
“你什么时候……啊!”周敏总算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刘家父子就精通这种工艺?”对了,之前不是说他家的女儿是一个浣纱女,估计一家人都是靠这种工艺维生的?
难怪石头做了好心人不够,还费心把人给带回来,却原来是一早就有了打算!
周敏在吃惊过后,心里又漫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石头今天才回来,就给了她太多的惊喜,不管是去京城做黄金米的生意还是以后出产白纻细布的打算,都可谓谋虑深远、打算周全。
他成长的速度远比周敏想的更快。这才出去一年,就弄出了那么多大动静,若再多给他一些时间,又能够做到怎样的成就?
周敏现在的心情有点复杂,就像是知道自家孩子出息了的家长,又是骄傲,又是怅然。毕竟孩子长大了就会飞走了,而且她甚至没有阻拦的理由。
石头没有像她担忧的那样学坏,反倒在短短时间内迅速蜕变成长,他成熟的不单是外表,也包括思想。
心头的兴奋劲儿还在,但周敏内心深处,又不由自主的生出了一股意兴阑珊之感。
她抬起头,见石头双眼发亮的看着自己,便点头道,“考虑得很周全,这个生意的确可以做。现在是冬天,扦插估计是不行了,只能去外面买苎麻根回来种。等过了年,再跟爹提一下吧。”
然后她便了站起来,“已经很晚了,东西先放在这里,你也回去休息吧。”
石头现在的表现,就像是小孩子,得到了好东西,迫不及待的拿到亲近的人面前去炫耀。原本一切都如他所想,周敏对他的种种行事显然非常满意,所以这会儿她突然就转了态度,不免让石头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时间的确已经很晚了,所以虽然心里有些失落,石头还是将东西规整了一番,道,“也好,你先睡。”
然后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门。
周敏闩好门,提着灯笼上楼,在床上躺下来时,又觉得自己这种反应莫名其妙。
石头变得很优秀,这是毫无疑问的好事。不管她自己心里到底怎么想,这件事他总归不可能有错,自然也就不该承受自己不知因何而生的不满与冷待。
刚才直接把人撇下,是一种非常没有风度的迁怒。
虽然周敏自己也不太明白她到底在为什么而烦心,而不快,也没到要用别人来撒气的地步。
话虽如此,但周敏发现,自己有点儿睡不着。
思绪像脱缰的野马,一会儿停在这里,一会儿又跑到那里,没个安定的时候,她闭着眼睛躺了半天,再睁开眼还是一片清明。有一瞬间,周敏甚至下意识的伸手往枕头下摸了一把,似乎能够从那里找出一只手机来。
意识到自己这个举动之后,她忍不住笑了一下,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里,心下反而慢慢静下来了。
恍惚中应该是睡了一会儿的,然后又陡然惊醒过来。周敏睁开眼睛,躺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记起方才那片刻的熟睡间,好像做了个梦。
梦里也是冬天,她还在上大学,坐在窗明几净的图书馆里,特意挑了靠窗的、太阳能够照进来的位置,而后在暖阳的照耀下,趴在桌上熟睡。图书馆里安静得很,只能听见翻书的声音,写字的声音,偶尔有人从旁边走过,也都放缓了脚步,放轻了动作,生怕惊扰了谁。
所以睁开眼的时候,好像也睡了那么一个满足的觉,连头脑都跟着清醒了起来。
然而天色还是黑沉沉的,辨不出应该是什么时间。
周敏躺了一会儿,感觉睡不着了,便索性穿了衣服,起身推门出去。卧室门外是一段走廊,视野十分开阔,周敏踏出来时下意识的往下扫了一眼,陡然惊觉房前的树下似乎站了个人,不由唬了一跳。
这时代的人都习惯在房前屋后种树,小楼这里也不例外。后头池塘边上种了一株柳树,屋前则是在路口左右对称的种了两株梓木。这种树乡间房前屋后很多,因而有人又将家乡称作桑梓。此外左边的角落里一株枇杷树,右边是一株泡桐。
这些树虽然长得郁郁葱葱,但毕竟才种下没几年,很难将一个人的身形完全掩住。
“谁?”她提了声音问。
原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但没想到,片刻后还真有人从树荫下走了出来,“阿姐,是我。”
“石头?”周敏吃了一惊,连忙快步下楼,将下面的门打开。
石头也已经走了过来,周敏色伸出手在他手上一碰,就像是碰到了冻结的冰块,连忙缩回手,一边侧身让石头进屋一边抱怨道,“你这是在发什么傻,跑到这里来站着做什么?”
“可不就是发傻?”石头顺着她的话道。
周敏把人让进屋,又去点了灯,见石头一副已经冻僵了的模样,便没好气的道,“东西在哪里你都知道,自己去生火吧!”
然后转身上楼了。
这一年石头不在,她的生活习惯自然也改了不少,比如不再在楼上梳好头整理好衣裳才下楼。反正这里没人会来。刚才起身也只是随便拿了一件厚衣裳,头发都没挽。
等她换了衣服,梳好头发下楼,炉火已经烧起来了,屋子里开始有了暖意。不过才刚起来,周敏还是觉得冷。凑到炉边坐了,才问石头,“你不是去睡了吗?站在外头做什么?”
“才睡醒没多久,睡不着,便出来走走,走着走着就走到这里了。”石头道,“才要回去,你就出来了。”
“这样冷的天,在外头走什么?”周敏瞪了他一眼,“出去一趟,莫非连家都认不得了不成?”
这几句话的功夫,周敏就没忍住打了两个呵欠。
石头见状,忍不住道,“阿姐若是困了,就仍上去睡吧。我在这里替你守着,不让人扰了你。”
“胡说八道什么?”周敏眉一竖,横了他一眼,终是没忍住吐槽道,“这会儿倒知道叫阿姐了?”
石头闻言笑了起来,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侧过头来看着她,面上的表情柔和极了,“可不是?以前我不懂事,其实敏敏也是你,阿姐也是你,叫什么都只是个称呼,有什么打紧?”
周敏不由微微一怔。她本以为石头改了称呼,是因为已经想明白了,要退回原来的关系。说不上对与错,但是的确在周敏的预料之中。虽说心中不是全无惆怅,但周敏也坦然接受这个结果。
然而听石头现在的话,却根本不是那么个意思。
他的确是想明白了,却不是周敏以为的那种明白。不知为何,这个认知令周敏有些微的心慌意乱。
她避开了石头的视线,点头道,“就是,我始终是你阿姐。”
石头眉头动了动,低声道,“阿姐还是从前的样子,没怎么变呢!”
“你倒是变了不少,不但个头长高了,我看胆子也长肥了。”周敏没好气的道,“再借你个胆子,我看天都要给你翻过来了!”
她说着又打了个呵欠。
石头看着实在觉得好笑,便再次劝道,“阿姐还是上去睡吧?我下午睡多了,这会儿清醒得很,你何必跟我在这里耗着?”
周敏仰头看了一眼楼板,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之前不是问你还有多少钱吗?后来话题被纻丝给岔开,倒忘了这事了。那匣子搁在哪儿了?拿过来看看。”
石头只好起身去将匣子抱了过来。
周敏打开盒子,立刻就被晃花了眼睛。灯光下盒子里排了十枚银锭,看大小应该是十两一锭的,然后就是一大包碎银,周敏拿起来掂量了一下,估摸着也有几斤重。这时候一斤是十六两,也就是说这里有将近二百两银子!
再加上石头置办的那么多东西,还有一路上的花用,还有他买的那条船、给刘叔治病的钱……林林总总算下来,估计超过三百两了。
对于那些大生意而言,三百两自然不算什么。但石头出门的时候才拿了三十几两银子,出门一趟回来就变成了十倍,就是后世被称作神话的股市都少有这样的收益吧?估计只有赌博能与之相比了。
偏偏他做的还是实业!
周敏深吸了一口气,将银子放回去的时候,注意到底下还有个小盒子,拿出来打开一看,里头又是十粒指头大小的珍珠,灯光下滚圆的珠身泛着粉色的光芒。
周敏转过头,面色严肃的看着石头问,“老实交代,除了黄金米和贩布之外,你究竟还做了什么生意?”
“没有了。”石头道。
周敏皱眉,“那这珍珠是哪里来的?”这东西的行情她不懂,但这会儿应该还没有开始养殖珍珠,天然珍珠稀少且采集困难,价钱自然就贵。这些竹珠子的品相算得上不错,怎么也该值个几十两银子。
石头道,“那是别人送的,我的报酬。”
“别人送的?”周敏眯了眯眼睛,定定的看着石头,“什么人?又为什么要送你?”
石头却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凑过来,先看了看周敏的脸色,而后又忽然问,“敏敏,你是不是生气了?”
“什么?”周敏不解的看着他。
石头道,“方才说到白纻的时候,你就仿佛有些不高兴。现在见了这珍珠,脸色也不好看。”
周敏闻言,眼睫微微垂下,掩去了眸中的神色,然后才道,“我不是不高兴,只是这些都是很贵重的东西,没想着你能弄到,所以想问清楚原委罢了。你是我弟弟,我关心你出门在外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难道也不行?”
石头“哦”了一声,“明白了,你是怕我做错事,或是东西的来路不当?”
“我只是……”周敏想着石头这个年纪,第一次出门,又是满载而归,恐怕不会愿意听这种扫兴的话,便欲辩解。
但话未出口,就被石头打断了,他握住了周敏的手,含笑道,“我知道,你只是担心我。”
周敏心下一颤,慌忙将手抽了出来,只觉得耳根有些发热,又皱眉去看石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离开了椅子,站到了自己跟前,凑得极近。
她忙伸手把人推开了一些,“凑这么近做什么?”
石头抓住她的手,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才捏了捏她的手心,笑着松开了,退回自己的位置上。
这是从前的石头不会做的事。
但不等周敏思考他这个动作的含义,石头已经道,“在江南时,我们听说海边有人采珠为生,就去看了看。那艘船就是在渔村里买来的,在那里机缘巧合救了个人,对方没别的可报答,就将这盒珠子半卖半送给了我。”
这家伙,现在还会用春秋笔法了。什么叫“机缘巧合的救了个人”?
不过周敏也没有追问,而是道,“这些珍珠花了多少银子?”
“二两。”石头比了个手势,“据说客商到当地去收珠,这样品相的也不过一粒三钱银子。我还是进了京才知道这珠子价值几何,只是也没机会退还了。”
说是买,这样的价钱也就跟送没什么分别了。
“那你收着,往后再去那边时便退还给人吧。”周敏说着,合好盖子将之放了回去,连包裹一同包好,递给石头。
石头不接,“我就只出这一趟门,哪还有以后?”
周敏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往后不再出门了?”
“嗯。”石头应了一声,整个人靠在椅子上,“外头再好,怎比得了家里?去看看新鲜也就罢了,似齐阿光那样年年往外跑,我可不喜欢。”
“但这样好的生意,你就这么抛开了?”周敏还是不太相信,“那你还买船回来做什么?难道不是为了往后出门方便?”
石头坐直了身体,盯着她问,“阿姐好像很希望我出门?莫非嫌我留在家里碍事么?”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周敏低下头道,“这是你家,你愿意待着,谁还能赶你走不成?”
“便是赶我,我也不走。”石头说着,起身给炉子里添了一把柴,而后回头朝周敏笑了一下。
周敏盯着炉火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脑子里有很多念头,又理不出一个具体的头绪,乱纷纷的让人难以分辨清楚。但是、但是——毫无疑问,从前那种有点压抑的心情,陡然松快了起来。
她看着站在那里笑得莫名得意的石头,心里有点愉快,又有点说不出的恼,半晌才开口轻斥道,“站没站相,吊儿郎当的成什么样子?”
石头这一年陡然拔高了十几厘米,身量增加之后,身体重心自然也产生了变化。大抵是还没能适应这种变化,所以他站着的时候,身体的确并不板正,肩朝一边斜着,看上去平添了几分不正经。
大抵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被周敏一说,连忙调整了一下,只是不得其法,看上去仍是歪七扭八。
周敏看了一会儿,才忍笑道,“别瞎折腾了,过来我教你。”
见石头看过来,她便指了指靠墙的位置,“那里站着去。脚后跟、肩和头都要靠墙,挺直了……对,就是这样。”
这姿势初始时的确不怎么令人好过,石头站了两分钟,便觉得浑身都不对劲,“阿姐,我可以动一下吗?”又问,“这是什么新的折磨人的法子?你从哪里学来的。”
觉得不舒服,正说明了他的体形问题很大。所以周敏毫不犹豫的道,“别动,以后每天都这么站上半个时辰。”
“阿姐……”石头的语气都软了下来,带着祈求之意。
周敏不为所动,坐在一边看着他。
周敏将自己这边的厅堂布置改过,靠着院子的这面墙摆了一组小沙发。她这会儿就坐在上面。因为石头站的就是沙发靠着的这一面墙,所以他不转头的话,是看不见周敏的。
没有了视线或许会对上的担忧,周敏这才得以将他仔细的从头打量到脚。
每一处都显着陌生,但陌生中又透出熟悉。
周敏怔怔的看了一会儿,才总算明白自己究竟在介意什么:外面的世界这样精彩,她怕石头在见识过这些之后,或许根本不会再愿意回到万山村,过这种普普通通,没有任何波澜起伏的日子。
不是让石头走到外面去不好,只是……她不喜欢。
承认这一点对周敏来说是有些困难的。因为她不愿意相信自己居然会眷恋甚至依赖一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男孩。
这种矛盾的心理,才是蒙蔽了她一整年,让她始终不太能明白自己究竟在为什么而担忧不安。
之前找到的那些答案都只是表象,但说服她已经足够了。只是石头回来之后种种表现,让周敏在情绪反复之余,亦将之前已经筑好的防线都打破,让她不得不正视隐藏在其中的,最根本的原因。
“阿姐?”石头虽然看不见她,却能够感觉到她的视线,见周敏一直看着自己,忍不住转过头来。
周敏猛然回神,转开视线,“怎么了?”
“没怎么……”石头重新站好,“这么站着有什么用?”
“能让你身姿更端正,而不是现在这么歪七扭八的,看上去就不像是什么正经人。就算瘦成竹竿,也得是笔直挺拔、修长好看的竹竿。”周敏道。
见石头相信了这番说辞,她才缓缓的吐了一口气,站起来道,“我忽然觉得有些困,先上去睡了。你站完了也早些回去休息,再待一会儿天就亮了。”
说完之后,她就快步上了楼。
回到房间周敏才注意到,自己匆忙将竟将那个放了银子的包裹也带了上来。
她将东西往桌上一放,轻轻叹了一口气,抬手试了试,自己的脸果然烫得厉害。
这可真是……
周敏想了一会儿,也没找到一句合适的话来形容此刻这种复杂的心情。
被比自己年纪小的人撩到是很正常的,但石头今年才十六岁啊!周敏上学比别人早些,十六岁也才上高二。虽然那好像也是个早恋非常频繁的年纪,但她虽然表面也才十九岁,内心却已经是要奔三的职业女性了。
这年龄跨度有点儿吃不消。
周敏躺在床上,凝神听了一会儿楼下的动静,却始终没听到什么。倒是她自己一再被打扰,的确是困得狠了,就算再活跃的思维活动也无法阻止她的入睡。
只不过思维活跃度太高,以至于做了一整夜的梦,纷繁复杂,一个接着一个,醒来时又都忘记了内容,只是觉得累。
睡了比没睡还难过。
周敏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石头已经回来了。
她穿好衣服下了床,先将房间的窗户推开。冬日的寒风立刻呼啸而至,将周敏吹了个透心凉。但远远的天边,却有一片绚烂的彤云正在逐渐扩散——今天应该又是一个晴天。
等周敏梳好了头发下楼时,第一缕阳光正好照在院子里,金灿灿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在这样的光芒万丈里,昨夜那些辗转反侧的心事,便如枝头的薄雪,瞬息融化了无踪迹。
下了楼,见堂上的炉火已经升起,炉上架着的水壶已经烧开了,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而石头正规规矩矩的贴墙站着时,周敏便露出了一个由衷的灿烂笑容,“早。”
盥洗之后,两人一起去了主屋。路上周敏问石头,“你把人领回来的时候,究竟怎么跟刘叔父子说的?”
“什么都没说。”石头苦笑道,“一直没找着机会。因刘勇那时说要卖身为奴,虽然没写身契,但他们父子都是认的。在船上就一直积极做事,这些话我倒不好提了。”
也是,这种手艺通常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算是立身吃饭的本事,人家甘愿卖身为奴都不拿这手艺来换,若再追问,倒成了他们谋夺了。
只是也不能再拖下去。过了年就要去买苎麻根回来移植,这些活儿都要他们参与。不先把话说清楚,难不成还等苎麻收下来之后再让人主动提?那更不像样。
周敏想了想,道,“算了,这事我来说吧。把厉害分说清楚就是,若他们实在不愿意,我们也没有强求的道理。”
虽然种植苎麻出产白纻细布对周敏来说的确是个非常合适的产业,但这种事,也要看缘分。反正这世上那么行当,合适的也不会只有这一种,不必为此与人结仇。
刘家父子也已经起来了,刘勇在厨房给准备早饭的安氏打下手,刘叔则在用竹条扎成的大扫帚打扫院子。
因为院子是泥土地,所以平常打扫的频率并不高。毕竟多半只能扫去一层碎石和浮土。不过刘叔显然并不因此就携带,挥舞着笤帚将整个院子清理得干干净净,只在地上留下竹条划过时的一排排痕迹。
周敏忽然想起上大学的时候,每天都有两个老头在教学楼下表演用拖把写字,颇有武林高手的风范。又想起少林寺的扫地僧,便觉得刘叔这种举动也多了几分禅意。
她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便决定等吃过了早饭,再提那件事。
早饭准备得相当丰盛。熬粥的汤是昨晚炖的鸡汤,又稠又香,配菜装了整整八个碟子,一半是平常也会吃的咸菜腐乳之类,另一半是这段时间准备的年货。此外安氏还烙了猪肉白菜的馅儿饼,摊了鸡蛋,刘勇又动手炸了糯米球,林林总总,摆了一桌子。
刘叔进屋看到桌上的东西,脸上就露出几分不安,端起碗时,忍不住问,“平常也是这么早吃饭么?”
“我们家里现在一天吃三顿。”安氏道,“他叔夹菜,东西不多,是个意思。”
“够多了够多了。”刘叔面上露出几分惭愧与感慨,“我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么精细的粥呢,这一桌子……比席面也不差什么了。”
周敏道,“也就是快过年了,吃得丰盛些,平常我们也只有咸菜的。”
刘叔闻言,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周敏见状,忍不住笑了起来。实诚人总比藏了奸心的更好相处,就算事情谈不拢,让刘叔父子在新村那边搭个屋子住下来,开两块地种玉米,日子总也能过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