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过之后, 仝则被塞进车带回侯府,美其名曰养伤,一养就是十天半个月没再出过门。
其实除却肩膀上那一排牙印, 外加破了点皮,他压根就没什么伤可养。
细数从前历次“大冒险”,这一回不过是看着凶险, 实则还该说是有惊而无险。
仝则唯一不放心的, 是被疯子咬了一口, 也不知会不会就此传染上类似狂犬病一样的症候。
所幸大夫及时宣告一切正常,打消了他在床榻上的胡思乱想。这么些天了, 裴谨把他安排在自己屋外的软塌上,理由特别堂皇——既然没大事,那就物尽其用好了, 晚上还能使唤这个人端茶递水。
在外人看来, 此举多少有照料仝则的意思,至少也是为互相照看。侯爷有情有义, 临危不乱救了下属性命, 之后更是关爱有加,有眼睛的全都看得见,犹是不免生出跟对了领导的欣慰。
可见裴谨装得有多像,在人前永远是爱兵如子的长官模样, 慰问也是例行公事中捎带上一点殷切期盼——期盼仝则赶紧恢复,继续充当他的眼睛和拐棍。
瞎子在人前二五八万,房间陈设早烂熟于心, 没人在跟前照样能行走如常。而对仝则的态度,则是不咸不淡,半点暧昧都不曾流露。
养伤的人只能配合着一起装,白天还好,到了夜半时分难免会有真情流露的时候。
可能是因为憋得太久,这一晚终于没忍住爆发了出来。
仝则做了个噩梦,梦里被梁坤绑架的人变换成裴谨,明晃晃的刀架在裴谨脖子上,稍稍一用力,带出一条细细的血痕。
他看得心惊肉跳,即便自己被人拿枪指着那会儿,也不曾让他感到如此恐慌。
仝则并非不怕死,毕竟他是死过一回的人。但与其说畏惧死亡,不如说畏惧死后到底会魂归何处。
仝则对生活从不肯安之若素,如今好不容易融入,歪打正着似的撞见了一个让他魂萦梦绕的人,如果再被强行带离,哪怕是回到本来的那个世界,对他而言也已是一种不可想象的恐怖。
裴谨将来会去哪里?今世今生还没过完,彼此好像也忘记要约定来生来世,然而约定就真的管用么?
都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可实际情况根本由不得他们做主。
很长一段时间里,仝则都认为是自己在掌控命运,时常还会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做的不错,随着阅历渐长,这种轻浮的态度才渐渐淡了。将来会发生什么谁知道?人生太无常,一个风浪过来,就可能彻底掀翻过去所有的一切,湮灭所有执着难舍的情感。
此刻他能拥有的,只有不知什么原因不愿和他相认,待他如寻常下属、朋友一般的裴谨。
“别碰……我和他换,不许你伤他……”
仝则不受控制的在梦里冲口而出,这句是喊出来的,喊完,他一下就被震醒了。
随后觉得手被人攥住,握得很紧,像是要借力给他似的,一方柔软的帕子,又或者是袖口拂过他的额头,擦干不断冒出来的冷汗,动作轻柔,犹带着几分疼惜。
仝则睁眼的时候,倒了好半天的气,梦境太真实,让人分不清今夕何夕,咬了咬舌尖,疼痛感传来,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榻边正坐着裴谨,身上披着件衣裳,明显是听见他叫唤才匆匆赶过来的。
看清楚人,仝则再度长出一口气,裴谨还在,他自己也还在。随即便是一哂,这是怎么了,被挟持留下的后遗症吗?什么时候起他也开始患得患失了?
被放逐在孤岛,被打发到海角天涯,那时候好像都没觉得惊慌过,因为他心里有数,裴谨怎么安排是一回事,拦不住他有手有脚。可时间长了,大概还是留下有阴影,彼此都这么喜欢自作主张,都喜欢一声招呼都不打,现在窗户纸又没捅破,万一裴谨眼睛好不了,会不会又偷着把他弄到什么地方去?
这么想着,仝则反手握住裴谨,恨不得压下那手腕,裴谨被他牵着身子往前一带,感觉像是教人用手铐锁住了似的。
“嗯?”裴谨的视力在黑暗中仍不大好,能寻摸着仝则的额头擦干净汗就不错了,这会儿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猜测他是被梦魇吓住了。
再坚强再勇敢,午夜梦回还是会有脆弱的时候。仝则一直以来都做得够好了,裴谨心里一软,忍住没挣脱开他的禁锢。
“魇住了而已,别慌。”裴谨轻描淡写的道,“梁坤不是什么劲敌,虽说你有点倒霉,不过足够机灵,也和我配合默契。都过去了,姓梁的早死得透透的了。”
仝则觉得这番安慰根本没在点上,他是怕梁坤么?开玩笑,他一个人穿越大半个国家,绕经莽莽荒原,生了一场差点夺去性命的重病,被劫掠到土匪窝和人玩俄罗斯轮盘赌,他都不曾怕过,能让他觉得恐惧的,永远都不是这些危及他生命的人或是物。
他是怕有生之年来不及好好去爱,怕还没感受过细水长流就匆匆离开,怕眼前的人从此再看不见光明,看不见自己,心境沉郁下去,不再有昔日的壮志豪情。
然而这些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究竟该从何说起。
裴谨伸出另一只手,哄小孩似的拍了拍他,读心术一点没发挥,细腻的人忽然就变得特别大条,“你刚才喊了一句,嗯,什么拿我换?你要换谁?”
仝则,“……”
非要明知故问,简直让人无语凝噎。裴谨自从眼睛瞎了,比从前更多了一种玩世的态度,让人看不出他对此有一星半点的在乎,强大到了无懈可击的程度,可仝则知道不是的,这人不过是太会装样而已。
他想,用不着试探,就是换你,拿我的命换你的命,你偷着乐去吧。
可说出口,味道就变了,“还是怕,这辈子没让人拿枪指过呢,吓得腿都软了,要我拿多少钱换都行。三爷还满不在乎,真伤人心,我当时差点以为你打算放弃了,反正我只是个半路跟过来的无名小卒。”
无名小卒四个字咬得格外重,裴谨听得眉心一跳,这是在变着法撒娇吗?还学会拿话戳他的肺管子了?
他可不会为一个无名小卒塌湿一整片后背,那时候他甚至想过放虎归山,只要能保住仝则的命,他在所不惜。平生头一次觉得自己十足无能,连被人算计那会儿都没这么气馁过。说到底,是他先招惹的仝则,可自从跟了他,仝则就没过什么安稳日子,他这干的都是什么事呢?!
能演又能贫的裴侯忽然沉默不语,接不上话了。
仝则看他神色,猜测自己说重了,何必呢,他其实一点不介意那四个字,何况别说是他,就算任何一个亲卫遇险,裴谨都会尽全力去营救。
正预备化解尴尬,却见裴谨眨了眨眼,伸手抚上他的额头,带了点类似长辈宽慰晚辈的劲头,满脸慈爱的说道,“睡吧,接茬梦,就能梦见我英勇救人的一幕了。”
仝则没脾气的笑了下,真想问他演的累不累?直觉裴谨似乎想要抽出手,忙又一把按住,声调委委屈屈的道,“吓得睡不着,三爷陪陪我,行么?”
这家伙什么时候练就了一身磨人功夫?裴谨搜肠刮肚想了一会儿,没回忆出结果。
于是在耽搁的片刻间,已然错过了花言巧语拒绝的好时机。
仝则节操全弃,双手齐上拽住裴谨那条胳膊,“又不是没在一个炕上睡过,我睡品好,三爷知道的。”
知道……还会给人盖被子,会偷偷看他睡得实不实,会对着他的睡相研究好久,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成天见,难道还能从他脸上看出花来不成?
倒是他好久没看过小裁缝的模样了,想想确实有点怀念,现在人在身边,样子在他心里,长夜漫漫的,要不就彼此满足一回得了。
裴谨甩掉外衣,上了榻,觉得仝则特别乖顺的往里挪,可榻不比床,并没那么大地方,凭空让出一大片空间,他直觉仝则的胳膊都该紧紧贴在榻沿上了。
裴谨没多话,只牵着他的手把人往自己身边扽了扽,“我挺苗条的,占不了多大地方。”顿了顿又说,“你这是在家憋得时间太长,前些日子忙着收拾行署那群人,招兵练兵,和俄国人签边贸协订,管朝廷要修铁路的钱,事赶事,一时没顾得上你,明天就带你出门转转。”
这话倒是不虚,仝则在家养伤期间,裴谨一刻也没耽搁,先派人把符春花往京里一送,顺势把张迁一干人等全抖落了出来。
没人想到裴谨居然选择“蛮干”,以千金之躯深入贼窝,连个替身都不带找,仅用几十人就挑了号称千人的大青山,还活捉下一个证人。
京里的家伙全傻眼了,曹薰果断放弃废物点心姻亲,忙着撇清干系,顺带大肆吹捧起裴侯实乃孤胆英雄,为民除害值得朝廷隆重褒奖。
逮住褒奖两个字,裴谨半点没客气,二话不说立刻开始漫天要价。
符春花不光是曹薰的软肋,也是投放在俄国贵族间的一枚小型炸弹,能炸开不大不小的一滩水花。那位指望搞垮裴谨的亚历山大事发后被打发回了克山老家,毛子的亲燕派由此冒头,裴谨借机派人和他们谈边贸协议,双方承诺两年之内将一条跨国铁路建好,日后俄国人的货物便可以从牡丹江源源不断进入内地。
把边境小城镇打造成贸易货运集散地,对当地百姓自然是好消息。加上裴谨不用造舆论,大青山剿匪记已经被编成话本在坊间茶馆演绎,官府多年不作为,裴侯来了没多久却能成功剿匪,在老百姓眼里,这才是实打实的功绩。
剿匪队伍从五十一路减少,恨不得被展开成了十几个,裴侯亲兵如同天将,智取上加力敌,最后成功颠覆土匪巢穴……足见世间那些口口相传的传奇事迹,大抵都少不了夸张的成分。
招兵因此特别顺畅,裴谨的事迹成功点燃了年轻人的英雄梦,连土匪也有的龟缩,有的动了别样心思,解散队伍下山投诚——好比高云朗,如今已是名正言顺的官军一员了。
裴谨忙忙碌碌,便时常顾不上正点吃药,李明修惆怅的头发都白了一片,成天和仝则埋怨裴谨不爱惜身体,叹气叹得整个人都快断气了。
“这么下去不成,你看看,贼窝里瞎折腾一回,我是拦不住,可不能不好好吃药,我把他交给你,原本是放心的,没想到你居然一点都不上心。”
仝则被数落的好生冤枉,赶紧汇报,“按时吃着一顿不差,都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捏着鼻子喝进去的。”
李明修这才缓过点气色,“那就好,量你小子亏待谁也不会亏待他。可都服药了,怎么还不见好?你觉得他有什么起色没?”
仝则前阵子觉得裴谨似乎能看清光亮,没顾上细问,回来一忙乎便忘了,现在再想,多半还是装出来的,那天漆黑的夜里比划瞄准虽然像模像样,可他还记得自己被扑倒之后,裴谨连马都没下,睁着俩眼问周围的人,“打中了?一个还是两个?”
足见还是没好,如此顽疾,真是让人莫可奈何。
只是当事人不怎么急,除了忙乎国计民生,不知道又从哪弄来只大田鼠。继八哥之后,裴侯又养上了耗子,而且看精心程度似乎不养成硕鼠不肯罢休。
现在转头再看看这人,黑漆漆的眼不见什么神采,正望着屋顶大梁不知道在想什么。
仝则问,“铁路的拨款到位了?前两天不是还差着一大笔。”
“指望他们呢,没俩臭鸡蛋还做不成槽子糕?”裴谨不咸不淡的奚落完,话锋一转,“明天约了商人谈买卖,不谈借贷,专聊聊出钱修铁路的好处,往后货运三年内免税。”
仝则点头笑了笑,“那肯定有的是人愿意出钱,只要能变成商贸港口,繁荣昌盛是迟早的,以后这儿就不再是土匪盘踞的落后小村镇了。”
“还早。”裴谨枕着手臂一笑,“我打算在辽东建几个学堂,基础教育太薄弱,都是旧式的家学私塾,学的也是老掉牙的东西。得找让人来督学,要招些会演算、懂精算、物理、洋文的先生,从一代人开始培养。有了人,才能不愁发展。”
听上去如同在打造一个小型的理想国,这片荒凉苦寒的地方成了他的试验田,仝则内心小澎湃了一下,随即心里涌上一点歉然感,他还是小瞧裴谨了,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人眼睛真好不起来了,也不会一蹶不振。
“明天带你去看看学堂选址,回头你帮着督办,等闲下来再帮我喂喂八哥,还有那只田鼠,别让他们给养瘦了。”
仝则,“……”
分他的精力的事和人已经够多了,现在还要再加上小动物……
仝则觉得裴谨之所以能承受一般人承受不了的失明,八成是因为他太能给自己找分心解闷的消遣。
只是这话要问裴谨,他一定打心眼里不赞成,明明是因为心里有寄托,手边还有人。想了想,他虽没去牵仝则的手,却很是温柔的说,“睡吧,有我在,一准能做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