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谨本着对麾下众将的透彻了解, 事先叮嘱了一番,可惜还是没能阻挡住性烈如火的辽东守将丰平将军,表现出他的咋咋呼呼。
“大帅……你眼睛怎么成了这样……当真,当真一点都看不见了么?”
门一关上,丰平朝裴谨望了望, 立即察觉问题的严重性, 那对素日神采奕奕, 偶尔冷静藏锋的双眸, 此刻变得暗淡无光,无论再怎么凝聚视线,看着也还是不大对味道。
裴谨,“……”
居然一眼就能瞧出来, 此人怎么说也算粗中有细了, 其实还该觉得欣慰才对, 裴谨压压手,示意丰平先坐。
“大什么帅啊,我如今就是个闲散侯爷, 七大军区都不归我调派。弄这么大称谓,是要我在牡丹江称王称霸么,你坐下好好说话。”
丰平正自满腔悲愤, 不想被他三言两语的自嘲给搅没了脾气,然而不让叫大帅,他心里委实觉得过不去。
“在我老丰眼里,您永远是我的大帅, 有道是一日为帅,终身为帅……”
裴谨眨了眨有点发干的眼,心想得亏自己没当过他师傅,要不非得教这句莫须有的“有道是”给气死不可,一个行武中人,哪来这么多死板教条的臭毛病呢?
“说事,从奉天大老远赶来,先谈正事,回头闲了再抒情。”
丰平,“……”
顿了顿,他还是不大放心,欠着身子问道,“大帅,你这视力得多久才能恢复啊?”
裴谨半是敷衍半是安慰的冲他笑了笑,“吃着药呢,梵先生配的方子,应该用不了十二个月就能好吧。”
丰平,“……”
瞎足一年,居然还能这么淡定!
都说遇事方能彰显一个人真实的心理素质,大帅临到阵前就不慌,现在流放到鸟不拉屎的地方仍能宠辱不惊,这气度,老丰自觉就是打小开始学也拍马都撵不上了。
他这头正崇拜得五体投地手抓泥,就听裴谨沉下了声音,带着些歉意道,“你也不容易,在这都守了四五年了,本来想早点调你回京,为我的事恐怕还要再耽搁一阵子。”
“大帅不用为我操心,老丰糙人一个,在哪都一样。”丰平挥挥手,话锋一转,“何况辽东这些年匪患不断,虽然大部分被打得躲在山沟不出来,可总有几个不安分的。前些日子袭击大帅的一伙人被我端了老窝,只是匪首被人下药给弄死了,至今没问出什么有用的,剩下几处山头的贼子最近也有新动作。”
裴谨闻言,下意识侧过耳仔细聆听。
“我派去打探的细作传信回来说,日前大青山里一群悍匪有异动,很有可能已经和俄国人接上了头。他们要交易必定涉及军火,不过细节还待进一步探查清楚。”
裴谨问,“大青山那伙人什么来头?和本地官员有瓜葛?”
丰平道,“大帅估计得不错,匪首梁坤和朝廷新提拔的宁安府佐领张迁有瓜葛,张迁这个人,大帅应该有耳闻,马上就要娶曹薰的小姨子过门,两家做了姻亲,曹薰有意安排这货来此地,怕是……”
“是来监视我,顺便弄票大的。”裴谨接口,云淡风轻的眯着眼道,“说不准要让土匪炮轰总署衙门,反正不会让我安生。”
丰平皱了皱眉,霍地起身,“我先调三千精兵前来守护大帅,再带上三门重炮,大帅干脆先下手为强……”
裴谨啧了一声,颇有耐心的再压了压手,“老丰,你的心意我领了,但军法军纪在,你的兵我无权下令调拨,无权指挥,你就别在这个时候给人找口实对付你了。”
丰平一时哑口无言,半晌不甘心的道,“那我总能协助剿匪吧。”
裴谨好整以暇,用不算特别有神的目光规劝他少安毋躁,“匪,还是交给我,对付几路毛贼,我就当闲来无事打发时间了。但确实需要你帮我,我这会人手不够,也不能指望那些不知道从哪招来的新兵蛋子。我要梁坤等人的具体计划,既然他们背后有人支持,就不会是小打小闹。俄国人不见兔子不撒鹰,等闲小买卖也不会和土匪做,必定是大单军火生意,我要知道具体情况。”
丰平按图索骥顺势一想,蓦地里冷汗都下来了,“要是他们真下了血本,大帅你可就有危险了。”
“不光我有危险,宁安府的百姓也有。”裴谨下颌线条绷得有点紧,近乎肃然道,“此处民生受损,当然是我的失职。不能让他们拿当地老百姓开刀,到时候需要见机行事。”
丰平思忖一刻便即明白,“大帅身边,此时可有靠得住的人能够与细作接洽?”
裴谨微微一怔,半晌眼神黯了下去,良久才缓缓摇头道,“原本有的,现在没了。在这人生地不熟,容我慢慢来吧。”
正当裴谨关起门会晤丰平时,仝则也被打发到了厨房,和李明修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顺带看着正在灶上煎着的药。
“我跟丰将军说了,毕竟他曾见过你,不过为着三爷的病,他假装不认识你也就是了。”李明修被火熏得有点燥热,扇着蒲扇道,“希望别再出什么事,能让他安安稳稳的,不操闲心。这么多年了,他怎么过的我也是看在眼里,统共没睡过几个好觉,在外头打仗,不用想也知道时常吃饭都顾不上。这消耗的可都是从前那点底子,内里亏了太多,身上又都是旧伤,怕是早晚要做病的。”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敌人不大可能会闲着,仝则暗暗思量,看着那药罐子,转口问,“这药效到底如何?樊先生有说多久能好么?”
“怎么也得要一年半载了。”
李明修叹口气,再道,“我明年就六十整了,半辈子光阴都在裴家,老将军对我有恩呐,可眼看着下一代兄弟阋墙,我这心里难过得很。只能尽心照顾好他,将来才有脸去见老将军。倒是你小子,真没想到能这么有情有义,当日买下你,我真是做对了决定。”
仝则扯出个笑回应,“您老也费心了,只是大爷呢?这事就这么完了?依三爷的性子不该放过他才对。”
李明修迟疑着摇摇头,“只为太太也有对不住他的地方,三爷心里清楚,就算是为母亲还了这笔债。别看三爷雷厉风行的,涉及亲情却不大狠得下心,少年时心心念念都是父母亲,到了没被人家在乎,好容易mǔ_zǐ关系修复了些,又要远隔千里。大爷的事,他没明着交代,不过我知道,但凡再有不轨的念头,他是绝不会姑息了。”
这人重情,所以才会听见自己的“死讯”,惊痛之下导致失明。仝则有时候也好奇,裴谨那颗七窍玲珑心里,到底埋伏着多少情感,背负有多少恩怨,偏又无人可以倾诉,以至于时时都得拗出一脸的满不在乎。
“你呢,有什么打算?”李明修转过头,语重心长道,“这阵子以大局为重,少不得要委屈你,但如果他一直不好呢,你就这样没名没分的继续在他身边伺候?”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那么相爱的人呢?就算两情相悦,近在迟尺却不能相认,还要被当成陌生仆人来对待,能有几个有这份耐性坚持下来?
仝则淡淡笑了下,“他对我有恩,就当是报答他吧。”
不是没想过该如何相处,而他要的其实并非报答恩情。裴谨说过,一辈子长着呢不争朝夕。而他要给裴谨的,则是一个重新认识自己的机会——彼此都换过心境了,他坚信自己有足够耐心,能做到如裴谨曾经温柔呵护他那样,不离不弃相依相伴。
等丰平离去,那药也煎好晾得差不多了。仝则亲自端过去,才一进门,就见裴谨皱了皱鼻子,脸色显得不那么好瞧。
裴谨慢悠悠站起身,背着手,对药和仝则都来了个“视而不见”,屋子本就不大,那点摆设他业已熟悉了,于是闲庭信步似的往鸟笼子那头溜达。
仝则看着他的背影,忍住想笑的冲动,十分讨人嫌的提醒道,“三爷,到点吃药了,还是趁热先喝了的好。”
裴谨脚下没停,不过确实也走不了多快,“嗯,不是还冒热气么,再等会。”
仝则低头一笑,往他身边凑过去,半伸着手虚虚扶着他。
裴谨不大愿意让人近身,这一点仝则心知肚明。却也说不上是因为断袖的心里作祟,还是因为裴谨对他始终没太信任,更有可能是因为自尊心太强,尽管行动不便,也不能允许别人真像照顾瞎子那般照顾他。
仝则也不多废话,只在他耳边轻声道,“今天有蜜饯,是厨娘新腌的,味道不错。”
裴谨嗜甜,听见这个眉毛一动,“就那位打死卖盐的张嫂,别是糖盐不分再放错了。”
仝则笑说不会,“我尝过了,甜度足够。来吧,喝完吃颗蜜饯,保准嘴里不留苦味。”
裴谨唔了一声,被他挽着衣袖,稀里糊往回带了几步,忽然一阵清苦药味直窜入鼻,想必那药碗已呈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看不出平时不爱说话,关键时候不急不缓地还挺会磨人,裴谨脑海里浮现出面前这个“陌生人”的脸,他只能通过声音去构想,那面孔自然而然便是粗豪的歪瓜裂枣模样,好像非得如此才能和那把嗓子相得益彰。
裴侯从小就被各路老师一再提点,切记不能以貌取人,后来举凡涉及军务政务,他都努力贯彻执行了这一条,唯独对身边人依然挑剔得很。一想到自己如此落配,近身服侍的竟是个难看的糙汉,心里顿时生出一股没毛凤凰不如鸡般的悲凉。
捏着鼻子喝光药,裴谨已经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了,好在仝则适时地塞给他一口甜腻腻的腌果子,终于让他稍稍心平气和了些。
“我记得你是宁安本地人,你们这匪患一直很猖獗么?”擦干净嘴角,裴谨问。
仝则正收拾碗,拿出去交给廊下侍卫,回身答道,“是有不少,时不常还会下山劫掠,土匪来去太快,经常连官兵也没办法。”
“办法总能有,不过是愿不愿想的问题。”
仝则见裴谨斜依靠在榻上,一身悠哉悠哉,却不经意般一语中的,仿佛在刹那间又恢复了从前的慧黠和干练,不由站在他面前莞尔,感觉自己的舌尖也微微有了些甜意。
“这生存环境不好,比不上关内,老百姓活下来不容易。”
“你不是活得不错?嗯是了,土匪抢的都是大户,你们家穷,土匪看不上。”裴谨摸着鼻翼,笑吟吟道,“你官话说的真不错,倒是一点没有当地口音。”
仝则心下一跳,这厮的锐利来得猝不及防,他想着李明修编篡的家世,顺口再诹道,“我娘是京都人,原本是官家小姐,为和我爹私奔才来这里落脚的,我的官话就是和她学的。”
裴谨长眉一挑,“为了爱情奋不顾身,勇气可嘉。”说着忽然顿住,半天过去,才似笑非笑的补了句,“让人羡慕啊。”
言罢摇摇晃晃起身,又教那八哥吟诗去了。
仝则才酝酿好一肚子话,打算和他套套近乎,结果却没来得及释放,眼看着这位“纨绔”的背影不免有些上火,到了下午裴谨歇过中觉,洗漱完毕,就听见有人拿着一只小座钟,在他耳边晃了晃。
裴谨侧头,“听音辨时间?我不具备这功能。”
仝则,“……”
他也得有这天赋啊,想象力倒不错,仝则抿嘴笑道,“这钟时间不大准了,眼下也没人能修,三爷会修么?”
这下轮到裴谨无语了,半晌望过来,眼神分明像在“看”一个痴傻之人,多少还带了点怜悯,“我知道你很崇拜我,虽然不忍心打击,可还得实话实说,我不是万能的!眼睛瞧不见,怎么着也不可能修表,光听声是听不出哪趟线路不对的。”
仝则选择忽略他的无耻自大,继续道,“我负责拆,说给三爷哪个零件长什么样,在什么位置,没准也能修好呢,试试看嘛。”
裴谨酷爱机械,仝则也想知道他到底能到什么程度,何况拆装钟表,怎么也比他拉着鸟再念那些上句不接下句的诗要强。
裴谨潜伏已久的兴致还真被他勾起来了,两人顺势挨坐在一起,开始鼓捣那只其实哪哪都没毛病的倒霉座钟。
很快,拆了一桌子零件的人发现装不上了,仝则本就不是机械爱好者,看着一堆螺母、螺丝、弹簧直眼晕,觉得都长得差不多,且对座钟的兴趣,远没有对他身边人大。扭头端详起裴谨的侧脸,视线扫过处,只觉得这人真实耐看,连瘦都瘦得那么精致有味道。
心里飘飘乎乎的,小腹底下一阵乱流倏然淌过,恰在此时,裴谨大约是嫌他动作慢了,手爪子没忍住摸上来,好死不死正触碰在仝则的手背上。
还挺光滑,比满是茧子的手指细腻多了,裴谨按了一会,忽然念头闪过,随即觉出不对,这人怎么也不知道躲?断袖的自觉恰如其分地涌上来,他蹭地缩回手,眼神不自觉眨了两眨。
那手撤回的速度太快,快到有些突兀,其实更显出了几分此地无银。
然而仝则没心思想那么复杂,这会浑身都僵了,怔怔看着裴谨,回忆起已有半年多没牵过他的手了,方才那股好容易压下去的热浪,便在此时再度疯狂席卷而上,思念混杂着说不出的澎湃情欲,让他眼底瞬间氤氲出一片如雾般的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