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时候,易擎以为自己会很快厌倦。
苏怀静却在第三日莫名其妙的跟他约法三章要当一个纯粹的凡人, 两人僵持了半日, 最终还是易擎败下阵来, 两个实力强大的修士开始睁眼当瞎子, 强行把自己当做一个普通人来看待。
下雨天是易擎最讨厌的日子,因为井里的水会浑很长一段时间, 他就不得不去稍远一些的潭水那打流动的活水装满水缸,一步步走要拖很久,但是下雨天他只想待在房子里一动不动。
磕磕绊绊调解了大半年,易擎总算慢慢习惯做一个凡人应该怎么样。
他后来去山上挖了很多花, 养一株死一株,还是乐此不疲, 苏怀静找了很久,给易擎找了个仙人球养,这次活得久了点,半个月才死, 只好不管他,任由这个植物杀手瞎折腾。
当初易凤知盖了好几间屋子,大概是留给易擎的孩子的, 盘算的约莫是龙凤胎, 因此房间空的不少,苏怀静挑了男孩那间,里头还有个大箱子,放着玩具, 有纸鸢跟竹马,还有零零散散的九连环跟鲁班锁,连破了面的拨浪鼓都有。
易擎开了箱子后笑得直不起腰,厚颜道:“苏师兄不必客气,吾儿还暂且用不上。”
用不上?你倒是有么?
苏怀静看了他一眼,心里有点气,就翻了翻箱子,很多都烂光了,但有个褪色的土偶,有几块漆色掉的参差不齐,但隐约看得出来是个带着银项圈,系着青裤腿,婴儿肥极明显的俊俏小娃娃。
他捧在手心里,看到易擎脸上的笑慢慢收了起来。
苏怀静想:易擎小时候长得还挺可爱的。
后来这个娃娃被他们两个人乱来重粉的一塌糊涂,只能找个城镇,寻个有这门手艺的老师傅重新粉色,两人战战兢兢的站着,被老师傅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然后付了钱,捧着那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回去。
后来那个娃娃放在了易擎的床头上,夏日听雨,冬日观雪,绷着个小脸,怒火滔天的模样。
易擎的情况的确日渐不好了起来,在半年后的一个雨天,他难得病了,为了不给病人增加负担,苏怀静难得动弹起来。他呆在厨房里炒菜,听着外面一声哐当,手一抖,盐就放多了,不由得“啧”了声,掀开帘子出去,看见易宣茫然又惊喜的神态。
“苏师兄?”易宣迟疑的喊道,不太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
苏怀静拿着锅铲,看着易宣神态正常,又想了想方才易擎虚弱苍白的脸色,知道死限已经开始了,他沉吟了片刻,淡淡道:“进来盛饭吧,该吃午饭了。”他说得很自然平静,易宣虽然还在茫然,但并不违抗,乖乖跟了进去,打开锅盖盛了两碗饭。
菜不算丰盛,还有点微咸,但茭白汤又太淡了些,好在够鲜,也不会难以入口。
易宣吃饭的时候手都有些发抖,不太相信自己吃得是苏怀静做的饭,一顿饭吃得小心翼翼的,不停打量着对面的神色。苏怀静吃完了饭,把碗筷收拾了下,易宣还没吃好,就急急忙忙搁下了,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
“吃完去把碗洗了。”苏怀静淡淡道,“还有你的那盆花,记得该浇水了。”
易宣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忆了。
然而不知为何,他极自然的融入了这种生活,易宣坐在原位吃完了所有饭菜,直到把肚皮撑得滚圆,然后将所有碗筷都收拾好了,到厨房里去刷洗干净放进了柜子里,四处找了找水壶,看到了窗边的那盆花。
雨帘滴滴答答的落着,有些闷,苏怀静搬了躺椅出来,拿着一把大蒲扇轻轻扇风,他养成了午睡的习惯,躺椅慢慢摇动着,雨声渐渐远去,苏怀静沉入了睡眠当中。
易宣有些不知所措的看了看他,最后犹豫的搬了张板凳过来坐下,捧着脸凝视苏怀静的睡脸,有些想神游,又不太舍得。看了大概小半个时辰,他才站起来把整个屋子都逛了一片,发觉只是处极普通平常的民舍,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大概就只是离群索居,前不着城,后不着村,孤零零的。
屋里还有几盆花,都快死了,易宣就处理了一下,也不知道能不能好。
过没几天,苏怀静按习惯去拔花的时候,惊奇的发现易宣居然把它们伺候活了,虽然还没到亭亭玉立那种程度,但总算有了点精神。
易擎,你真是做人失败啊。
苏怀静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易宣这些日子问了好些问题,苏怀静神态冷冷清清的,有问必答,但说的却都不多,或者不够清楚。他问多了,也就没了胆气,索性不去纠结自己为什么在这个地方,山间生活虽然寡淡无味,但是有苏师兄作陪,他隐隐约约的其实也并不是很抗拒。
跟苏怀静和易擎做好的约定不同,易宣每日修炼心法,晨起练剑,生活规律的不行,跟易擎那种早睡晚起的咸鱼懒虫完全不同。
苏怀静眯着眼睛看易宣在屋外练剑,花到底是被养活了,含苞待放,易宣也跑去移植了几株来,满院子长得都是,后来又下了几场雨,雨露落在青翠的叶子上,阳光一出,就显得格外刺眼明亮。
“你过来。”苏怀静淡淡道。
易宣正好收势,舞了个极英俊潇洒的剑花,年轻人眉眼生动,连额上的薄汗好似都透出勃勃的生机来。他乖乖走过来,不知道苏怀静要做什么,也许是那颗过分年轻的心抱着纯粹的爱慕之心,因而毫无半分迟疑。
苏怀静从放着一堆杂物的篮子里翻找出针线,将搁腿的凳子让给了易宣坐,舌尖唾湿了线,轻轻松松的穿针引线,就捏着易宣破开的袖子微微矮下了头。
青年好似很紧张,瞬间整个人都绷紧了,脖颈露出的肌肤渗出汗来,不断的吞咽着口水,血液活像在那皮肉下疯狂的涌动着,整张脸红到了耳尖,仿佛能滴下血来。
粗活细活其实苏怀静都做不大来,只能说勉强做一做,他跟缝麻袋似的给易宣的袖子缝上了破口,线脚乱糟糟的,有长有短,他看了看,脸皮倒厚,半点不好意思也没有,极平淡的将线头剪了,非常镇定的说道:“多大的人了,还跟孩子一样。”
小剪刀跟针线都被放进了篮子里,苏怀静当没有看见易宣腼腆的傻笑,自顾自进屋去了。
晚上的时候,吃完饭去休息的易宣又变成了易擎,这个疯疯癫癫的男人已有了病容,他把自己打理了下,露出有点尴尬又有些虚弱的笑容来,他说:“苏师兄见笑了。”对他而言,这个模样大约是有些难堪的。
苏怀静装没有听懂,淡淡道:“总不能见哭。”
易擎就笑了起来,他走过来躺在了苏怀静惯常倒着的那张躺椅上,手指抚弄了会儿花草,语气里带了一种别样的愉悦:“我还以为会有三年的时间,没想到半年都不到。”
“别乱动,等会又死了。”苏怀静瞥了他一眼,翻过一页书,喝了口茶道。
易擎有点生气,可是又不好发作,就撅了撅嘴,把手从花草上给放了下来,他靠在躺椅的软枕上,伸长了脖子转过去看苏怀静,忽然道:“我的衣冠冢,一定要立得又漂亮,又宏伟。”
“好。”苏怀静又翻过了一页,平静无澜道。
易擎忽然笑了起来,轻轻的,像是风吹过纸页的微微波动,神态看不出是否难过,但总归没有什么愤怒,也不太见多么的欢欣,就好像无论什么,都已经在他的生命里燃烧殆尽了,他轻声道:“苏怀静,你真是个让人憎恨的男人。”
躺椅很软,易擎窝在铺着毛皮的躺椅里,感觉自己像是被谁抱住了,有种虚假的温暖。
他死去的时候,注定得不到这样的温暖。
然而已经足够了。
易擎终于明白,为什么苏怀静会喜欢这张躺椅了,他也挺喜欢的。
他慢慢的闭上了眼睛,那些仇恨回想起来竟有些恍如隔世,好像他的的确确的变成了命不久矣的凡人易擎,有一个没心没肺又无情无义的同居人,正打算坦然接受自己凄惨又平淡的孤独结局。
迷迷糊糊间,易擎仿佛听见了父亲的声音,连同灵魂不堪重负的疼痛好似都减弱了许多,他沉入美梦,想到这一切即将解脱,好似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易宣再度睁开了眼睛,完好无缺的胸腹处有伤在隐隐作痛。
他疑惑的抬起头,月中天,星光正盛,七杀正与廉贞重叠在一起,杀气冲天。
星象更迭,自古多变,初冬的夜晚,二人等来的不是七杀星,而是飘落的初雪与两位修士。
“哇!阿丹,你真正是可以去天桥底下开卦摊,招牌我帮你写,我包你一个下午被人打到死!我若是晚上不是去帮你收尸,而是去帮你收钱,我就跟你姓!”
太渊一刻也静不下来,在山路上蹦蹦跳跳的探路:“全劳你的乌鸦嘴!现在可好,斐玉他重伤昏迷不可能出来找我们,还加大雪封山,天昏地暗,你我一块闯到人家不知道哪一位前辈的遗阵里来,还走不出去,你看是要怎样办啊!”
“你这么确定是遗阵吗?”九丹子缓步慢行,淡淡道,“我看未必。”
“哎,你不要骗我,这阵少说七八百年没动了,又不是龟鳖,是什么人这么呆得住,现在的海龟有这么热爱山水吗?”太渊翻了个白眼,拍拍胸膛道,“我以人格担保,肯定是遗阵。”
九丹子瞥了他一眼,平静道:“哦,不当人之后,你是想要打算做龟鳖吗?”
“破嘴丹!不要乌鸦嘴,我没有这种爱好,也没有这种愿望。”太渊赶紧去捂他的嘴,九丹子轻轻将他的手从面上择下,往前一指,太渊吓了一大跳,尴尬道,“哇,真是有热爱山水的海龟成精,这样呆得住!”
九丹子所指之处,有围着篱笆的木屋,纸窗映照出暖黄的灯火,仿佛海市蜃楼般。
“背后非议他人,非是君子所为。”
风雪猛然乍起,谦和温良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太渊忽然觉得手腕一紧,下意识抓住九丹子,就被人拖出了整场风雪。
两人站定下来,却见风雪顿时小了许多,那间远远的木屋顷刻出现在了眼前,太渊惊魂未定的站稳了,抬头一瞧,抓着他的竟是拿着小花锄的易宣,当即吓得怪叫了起来:“哇哇哇!阿丹!乌鸦丹!你说!你说!是不是你在心里咒我!”
九丹子也略有些吃惊,神态平静道:“没有啊,我只是在心里怨你倒霉拖累我。”
“啊!都是你啦,都是因为你这个乌鸦嘴!我才会这么倒霉,我是来逃难的诶,跟着你反倒是像被难在追,哎唷,这下可怎么办,不要讲斐玉的命了,我们俩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
九丹子虽然也有所惊讶,但并不恐慌,淡淡道:“就算有事,这边也是陪你一起,你还有什么好不满的。”
“哈哈,太渊前辈还是一如既往的有趣跟……”易宣沉吟片刻,斟酌了下言辞,“跟爱说笑,不知这位是?啊,先不多说,来,请,我的住所就在前面,请进来喝杯热茶。”
“是不是要请我们俩去饮砒霜。”太渊磨蹭的挪着步,哭丧着脸。
九丹子细细思索了阵,淡淡道:“你若是再走慢一些,也许是要灌下去。”他倒是不惧,瞧了瞧易宣的神情,又想起那一日那杀神的神态,心中多少有含糊的猜想,只是未得到确定,也不便与太渊说个清楚,就携着友人的手慢慢往屋内走了去。
易宣新采了些药草,扛着短锄欢欢喜喜的开了门,两人跟在后头,只见木屋竟如寻常人家的屋舍一般,桌椅俱全,墙上还挂着辣椒大蒜,小桌上放着一个脸盆,盆里有条鱼在游来游去,以观赏而言,实在长得有点丑;整个小屋看起来简陋又温馨。
“现在里面就是走出来他师兄我也一点不奇怪。”
太渊跟九丹子贴得很近,悄悄说道。
哪知他话音刚落,捧着鱼汤的苏怀静就从内堂里走了出来,那人还如当年一般目光清冷,神态平静,就是手里端得一盆鱼头汤看起来有点格格不入。太渊看了看游鱼,又看了看那盆死不瞑目的鱼头汤,不由觉得脖子一寒,又往九丹子身后藏了藏。
“现在是谁乌鸦嘴。”九丹子慢条斯理的补刀道。
怎样啦!现在是怎样!这种生死关头是内讧的时候吗!
“阿丹,你不要临时突然想这种事情好吗?”太渊实在有点虚,小心翼翼的说道,“我们现在情况很紧急,不是在开玩笑,你可不可以考虑下这样危险的气氛!”
“但是你说我乌鸦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因为危险的气氛而阻拦过你。”
太渊快要翻出那盆鱼头一样的白眼了:“那是因为我在讲实话。”
九丹子气定神闲:“我也是。”
“坐。”苏怀静在这隐居了大半年,每天对着的不是动物就是易宣跟易擎,难得听到相声,倒也觉得很有趣,放下菜后慢悠悠的听他们两个人抬杠,把椅子放好了,淡淡道,“不知道这位是?”
“哦,他叫乌鸦丹。”太渊扯着九丹子一个箭步就坐了下来,一脸的“乖巧.jpg”,老老实实道,“是我的朋友,自从上次一别,真是好久不见,不知道苏道友你还好吗?你师弟也还好吗?”
九丹子不动声色的踩了太渊一脚,淡淡道:“贫道九丹子。”
其实苏怀静也并没有真正很想知道,只是出于习惯跟客套,他不太感兴趣的点了点头,淡淡道:“都好。远来是客,外头又下了雪,二位留下来吃顿便饭吧,只是粗茶淡饭,怕慢待了。”
真是许久不说的客套话。
太渊与九丹子对视了一眼,他见九丹子点了点头,只好苦着脸,不甘不愿的勉强笑道:“那就麻烦二位了。”
瞧着太渊苦瓜似的神态,苏怀静不由得暗笑,但是他还有几个菜没好,就又回到厨房里去了。太渊见人一走,脸顿时就拉了下来,看不出是想哭想笑,委屈的拽着九丹子的袖子道:“我们俩是不是看到鬼,我真怕。”
“怕什么。”九丹子毫不客气的拍掉了他的手,“你一个修士,怕鬼不丢脸吗?”
怕鬼丢脸,不怕丢命啊!
接下来的这顿饭,是太渊生平吃过最难熬,最痛苦的一顿饭,九丹子倒是泰然自若,但是无论是面无表情的苏怀静,还是温文儒雅笑着的易宣,落在太渊眼里,都像是眼角眉梢藏着不怀好意的恶毒,让他感到毛骨悚然,食难下咽。
好在饭吃得也很快,苏怀静还为他们俩理出了易擎女儿的房间当客房,太渊越看越像志怪小说,不由恶寒,早早就上床休息,打算一觉到天亮,让噩梦快快过去。
与说着怕得要死,其实心大的非比寻常的太渊不同,九丹子虽然镇定自若,但是却难以入眠,他瞧着太渊熟睡过后,从椅子上站起身,捻了捻手中作为取代的千眼菩提珠,不动声色的往屋外去了。
“那一位,不在吗?”
九丹子出门时,苏怀静正端着茶杯站在对外的长廊上,风雪茫茫,夜间渐大了,他披着裘皮大衣,雪白的毛领厚实绵软,漆黑的长发如瀑般散落着,倒真像是个凡间的隐士。
“你问谁。”
苏怀静回眸瞧了九丹子一眼,淡淡道:“此处并无其他人了。”
“我是说,另一位易公子。”九丹子微微笑道,“那一位需要‘落日珠’的易公子,那一位想要杀我们的易公子,那一位命不久矣的易公子。”
这排比句到底是跟谁学的,九丹子你是跟易擎出自同一个学院吗!
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易擎的,好像自打你跟太渊坐下来吃饭之后,就一直是易宣接待吧。还是说又是易擎的老仇家,落日珠又是什么?易擎虽然的确是带着一串佛珠,但原来那个苦主就是九丹子吗?
“他……”苏怀静顿了顿,淡淡道,“如你所说,命不久矣。不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九丹子缓缓道:“贫道姑且算是一名医者。”
奶爸啊。
真巧,我们之前跟一只可爱俏皮而且已婚的奶妈组队过,你们医生都这样慈悲为怀吗?
“原来如此,所以你想询问什么吗?”苏怀静手中的茶已经冷了,他静静看着这个神态看起来像僧佛多过道士的人,只觉得他面上似乎带着不太明显的悲悯与平静的柔和,双眸之中有一种看惯生死的淡然。
九丹子沉吟道:“阿渊很怕他,而我,是为了证实我的猜测。他们果然并非同一个人。”
“然后?”苏怀静不置与否。
“阿渊可以睡一个好觉了。”九丹子平静道,“顺便安慰你,生死有命,不必太过伤心。”
苏怀静慢慢的笑了起来,他轻声道:“我看起来是很伤心的模样吗?”
“就是因为你看起来并不伤心。”九丹子沉吟片刻,看着眼前这个毫无笑意的男人,眉头微蹙,压低声音道,“有时候这样才最为可怕。我见过不计其数的死人,有些人的死去,会同时带走另一些人的生命。”
这种描述听起来像是找人同归于尽多过对伤心的抽象描写。
“你担心我?”苏怀静忍不住摇了摇头,平静道,“我不会是那种人,所以你可以将你的关心,留给更需要的人。”
九丹子极客气的欠了欠身,相当从容的退开身去,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
太渊睡得很香,一个人霸占了整张床,腰上的芥子袋被他压得发扁,九丹子站在床边看了又看,愣是无从入手,只好轻声叹息,为挚友盖好被褥,手上稍一发力,就把人抛在了地上。
脱去鞋子,九丹子盘坐于床榻上闭目养神,落定下心神来。
隔日两人对苏怀静告辞的时候,太渊恍然还以为是一场梦,直到他走出门喝了一小碗粥后看到了正在门口看雪的易擎。
令他胆寒的杀神正满面病容的阖着眼眸,躺椅上那张完好无缺的雪熊皮被铺开了,两只前掌搭在易擎肩头,男人的身上还盖着一件毛茸茸的大氅。九丹子一眼就看出是昨日苏怀静披着的那件,不由得挑了挑眉头。
太渊险些被喉咙里还未吞下去的那口粥呛死,不知道是不是昨日易宣过于温和的态度让人胆大许多,他刚要开口,忽然被九丹子掩住了口鼻,贴心的好友凑到耳边轻声道:“这可不是昨晚那个人,你还想再被打一掌吗?”
当时太渊就老实了。
“是枯荣草的味道。”
当二人迈出门口的时候,那躺在躺椅上的易擎忽然开了口,他病怏怏的倒着,迎着冰雪的光,眼眸中流光微转,苍白的容颜带了几分笑意:“养魂可没有这么简单,只用枯荣草,会疼到他痛不欲生。”
九丹子步伐一滞,迟疑道:“还请赐教。”
“《九天典》失传了吗?”易擎缓缓叹气道,“也罢,养魂在蛊籍一目,你就是有典也找不到了。随便你信不信,枯荣草属阳,你找最阴的花容面混合,药效会差一层,但不会叫病人每次都痛得死去活来,好像吃药像吃毒。”
花容面是一种灵花,长着一张美人脸而得名。
“多谢。”九丹子缓声道,他握着太渊的手,把听话像在听天书的太渊带了出去。
苏怀静还在喝粥,待两人走后,方才开口道:“你也会这般好心吗?”
“是好心吗?”易擎冷笑了声,“枯荣草与花容面吃下去,固然会减轻痛苦,但是就意味着要吃更多的分量来补充,养魂养到阴气缠身,还吃大量的花容面,恐怕就连纯阴体的女人都不会有那么庞大的阴气。”
苏怀静的手一顿,缓缓道:“那倘若什么都不加呢?”
“活活疼死。”易擎淡淡道,“我见过吃枯荣草的人,一百个里未必能活下一个。不过他既然敢养魂,就定然曾经剖过心,剖心之痛与枯荣草不相上下,若不是近来不想出门,我实在是很好奇这一位壮士到底长成什么模样。”
他虽然口中说有浓烈的好奇,但神态却一点都不好奇,反而在满足完苏怀静的好奇心之后,就闭眸重新休息了。
“见你说得如此肯定,看来没有其他可以中和的药材。”苏怀静道。
“不错,枯荣草性情霸道,任何药草添入其中,药效都会被摧毁,只除了花容面。”易擎凝视着空中飘落的雪花,慢悠悠道,“世上万物总是这样的道理,鬼怕恶人柴怕火,自是一物降一物。”
苏怀静的手一顿,状若无意般的说道:“那你呢?降得住你的,又是什么?”
“你啊。”易擎失笑道,“我怕你。”
真是一句不好笑到,叫人完全笑不出来的笑话。
不知为何,易擎的神态却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有些认真,他侧着头歪在躺椅上,施了些力,慢慢的摇动着:“在这世上,我只剩下你一个人可惦记,可挂念,这就是人,是会被感情所驱使的。不过对你来讲,大概是很难理解吧。”
这是在骂人吗?
苏怀静的脸有些发黑,但是他又不可避免的感觉到了被说中的痛楚。
他曾经有位精明能干的文青女同事总在休息室跟他一块儿抽烟,有次两个人站在窗户边,看着灯火辉煌,车来车往,高楼大厦林立,整座钢筋铁骨的城市繁华却又格外冷酷无情,女同事订婚后就换了一种唇色,饱满红润,艳丽夺目。
女人抽着烟,烟雾在她美丽的唇瓣上像情人的吻,她端着个烟灰缸,歪过头看着苏怀静,大波浪卷妩媚的风情万种,她谈未婚夫的时候,语气虽然轻佻,但却很欢喜的模样:性格再冷硬的男人,敲开了心外头那层壳,里头也软的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苏怀静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说:“哦,你家那个不够浪漫。”
然后女同事就笑了,她眨了眨眼,轻轻吐了口烟雾,慢腾腾道:“我的意思是,所有人的心是肉做的,区别只在外壳的软硬。你不是,阿静,敲开你的外壳,只会发现你的心比外壳还要硬。”
然后她笑了笑,把烟掐了,跟他说:“小说里的段子,开个玩笑,别太在意。”
但苏怀静知道,她是在说真的;他也知道,她说对了;他更知道,那段暧昧不清的友谊,最终因为他的停滞不前而消失在了时间里。
然而苏怀静并没有感觉到多么遗憾,他所能感觉到的,只有被说中后仅剩下的悲哀。
可正常人只会愤怒。
“但也好,你永远不会挂念我。”易擎淡淡道,他躺在那张躺椅上,像是寿命将尽的老人,慢腾腾道,“我不必担忧你是否会为我肝肠寸断,伤心欲绝,我只需好好死我自己的,轻松自在的离开这尘世。”
苏怀静的手握紧了又放松,忽然有些不甘起来,他迫切的希望自己能够感受到易擎语气里那种渴望被否认的悲伤,然而理智却清晰无比的划开了界限,叫他平淡说道:“不错。”
易擎从大氅里伸出手摸索了一阵,苏怀静会意的走过去,握住了那只手,淡淡道:“怎么了?大病人。”
“你什么都感觉不到,对吗?”易擎摩挲着他手背的肌肤,很缓慢的笑了开来,看着苏怀静有些讶异的神色,平静道,“对你而言,大概只不过是两块属于不同人的皮肉触碰在一起吧。”
这个形容让苏怀静有点想笑,他眼眸里也的确带了点笑意。
易擎却慢慢的放开了手,漆黑的眼眸里好似藏匿着幽蓝的色彩,晦暗的如同蒙上了雾,重又转过头去当他的病人。苏怀静其实知道易擎想说什么,就算不知道,好歹也曾经是网络文学熏陶过的人,然而他始终无法体会那种被文字形容到近乎有些曼妙的感觉。
“你很失望?”苏怀静问道。
“期待的多数结果都是失望,我早已经习惯了。”易擎平静道,“你不会感觉到失望,是因为你也从不会对任何事物抱有希望,这样很好,也很不好,你曾经拥有过的那些感情,你明白是什么,却无法再体验。”
他伸出手,轻轻撩过苏怀静的长发,雪纷纷扬扬的落下来,天色昏沉。
“但我不希望你死,所以你永远也不要体验到。”
苏怀静看着他赞赏欣慰又难掩失望的目光,恍惚觉得自己的确是很适合修炼《太丹隐书》的,不过这本功法也实在是有够坑,他至今想起当初在窥世镜的宫殿里感觉到的那种痛苦,就感觉到胆寒。
他只是缺乏共情能力,并不是没有喜怒哀乐,这样想来,他一点也不适合修炼。
“我是否不太像是一个正常人。”
苏怀静有点犹豫的,慢慢站起身来,他迟疑的看向天空,做了这么久的凡人,在昨夜与九丹子交谈过后,他才发觉自己根本就没有回到在现代时的那个身份,《太丹隐书》跟易擎都让他太放松。
这一年里的他,只是在做一个准备当凡人的修士苏怀静,而不是那个上班族苏怀静。
易擎失笑道:“人修仙,本就是为了撇弃七情六欲而得长生,却偏生又要强行苛求以善为本,天地初开本就混沌,清浊黑白有分得那么清楚吗?我不是什么好人,双手染满鲜血,但是我也是可悲的受害者,我曾为了我的仇恨而杀死不少人,如今放下是我放弃了。”
“嗯?”苏怀静隐隐约约听懂了什么,却又不太确定。
“我若是恶。”雪花有几瓣落在了易擎的眼睑外,随着睫毛的煽动而慢慢化成了水,滑落下来,像是泪痕一样,他的神态沉稳,再看不出初见时那样癫狂错乱的模样,“那为了世人这个借口残害我,让我失去家人,让我唯一的亲人失去我,造成一个家不幸的那些罪魁祸首们,又是善吗?”
“正常,怎样才叫正常。有感情吗?会憎恨吗?会原谅,还是渴望别人会赎罪的软弱。”易擎淡淡道,“正常,只不过是一大群人编造出来的标准,如果愚蠢是正常的衡量,愚昧是标准的底线,我想,做一个不正常的人,也许会更好。”
易擎轻微的叹息着:“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辜负了别人自以为是的期待。”
许多时候,苏怀静总觉得易擎是个极孩子脾气的男人,然而从那一日他决定放下仇恨开始,那样的疯癫似乎就一去不复返,他也终于显露出真正的面目,本来的性格。
尤其是这种时候,苏怀静总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段历经千年的光阴。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最后一段的谈话我感觉还是说一下吧。
你们没有看错,易擎是在抹杀怀静好奇感情的欲望,让怀静继续做一个缺乏共情的人。
因为他不希望怀静死,他已经意识到怀静是天上缺乏感情了,还以为这成了修炼的优势。
加上自己又活不久了,就希望怀静能继续无情无欲的活下去,这样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