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行人众多, 赵嫣又戴着面纱,是以乌阙一行人并未发现她的存在。
待乌阙等人从廊桥下走过,站在摊边观灯的两个戎服男子?这?才互相对视一眼, 远远地跟着。
闻人蔺认出?了那两张面孔,唇角浮现些?许兴味:“殿下的人?”
“是孤星的下属。去年在锦云山庄的暗道里, 他们陪我一同追击赵元煜, 是忠诚可靠之人。”
赵嫣合拢手中的山楂粒,顿了顿道, “北乌这?群家?伙每日?神出?鬼没,不太对劲。我如今不能再光明正大?吩咐孤星做事了,只能今日?取东西的名义,交换情报。”
日?暮时在东宫门外,她伸手去按孤星的刀身,便?将在路上事先?准备好的纸条压在其中。
孤星心?领神会,约莫也将这?些?日?子?调查来的线索混入了那一箱书卷中。
这?些?小?动作自然没瞒过闻人蔺的眼,他慢悠悠夸了声:“殿下的小?细思, 还?挺多。”
若旁的女子?经历这?般大?的波折,恐早吓得心?神不宁,或是放松警惕、沉湎于?满城灯火的热闹中了。偏她能冷静抓住每个契机,继续推进谋划。
“近墨者黑,是太傅教得好。”赵嫣笑吟吟应了声。
闻人蔺乜眼过来,重复了声:“近什么?”
“近朱者赤!朱!”
赵嫣带着狡黠的笑, 刻意将这?个字咬得极清晰,抬手抵着闻人蔺逼近的身形道,“明德馆近日?连番的施压, 已让父皇心?生戒备,若再闹腾, 恐会适得其反。和亲之事,恐还?得从北乌人这?边入手。”
“和亲”二字,令闻人蔺眸色沉了沉。
赵嫣看着他,默默止住了话茬。
好在闻人蔺面色依旧平和,状似随意道:“殿下不愿与北夷蛮贼打交道,直言拒绝便?是。本王尚在,殿下只管朝前走,不必有顾虑。”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对她说“朝前走”。赵嫣抬眼看他,一时没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可若太直接,恐生战乱。”
“彼要战,那便?战。”
轻沉而恣肆的话语,令赵嫣心?头一颤。
她侧首看着闻人蔺的双眸。他的眼睛被银色面具遮挡,幽暗无底,看不清情绪。
若时光倒退九年,闻人蔺定然也是鲜衣怒马、拓落不羁的天之骄子?。可他不是说过,再也不会为大?玄而战了吗?
况且战争,从不是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两个字那般简单。廊桥下,满城的灯影繁华,炊烟四起,人们谈笑往来,丝毫不受国事动乱所扰。
“我应允过,上元节前会让你看到大?玄的变化,如今朝堂携手一战,做得虽不够完美,但希冀犹存。”
赵嫣有片刻的挣扎,随即沉静一笑,“我不会退缩的。在那之前,我得弄清楚北乌到底想要什么。”
明快坚定的眸子?,是闻人蔺最?熟悉、也最?着迷的模样。
他抬手,隔着面纱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无声纵容。
廊桥尽头传来了拉长的吆喝声,是一名卖浮元子?1货郎挑着担子?路过。
赵嫣心?中有了主意,可她尚是戴罪之身,囊中羞涩,便?小?声凑过去问:“你还?有银钱吗?”
这?句话实在问得多余,堂堂肃王殿下,岂短缺过银两?
闻人蔺扫了随行的侍从一眼,那侍从立刻解下沉甸甸的钱袋,双手恭敬地递给赵嫣。
赵嫣打开,从里头挑了一钱最?碎的银子?,径直朝货郎行去。
闻人蔺负手,不紧不慢地跟着她,面具也遮不住满身雍容清贵的气度。
才跟了两丈远,就?被三名青衣少女给拦住了步伐。她们互相笑闹推搡着,面红耳赤地行了个礼,约莫谁家?官宦小?姐身边的侍婢。
闻人蔺淡淡抬眼,果见廊桥尽头的阑干后有个藕荷色华裳的女子?在张望,见他抬目,便?羞得藏进了红漆柱子?后。
不由?微微皱眉,显出?几分不耐。
赵嫣买了两碗热腾腾的酒酿浮元子?。她和闻人蔺都不太喜欢吃甜腻之物,买的两碗都是无馅儿的。
谁料刚端着搪瓷碗转身,就?见肩阔腿长的肃王殿下被青衣少女拦住去路,正叽叽喳喳地问着什么。
“郎君是谁家?公子??瞧这?气度,便?是京城也少见。”
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侍女笑着福礼道,“楼上有观灯的绝佳去处,郎君若不嫌弃,可随奴上去小?坐片刻,用些?茶点。”
赵嫣站在原处,眉梢一挑。
她看够了,将手中的两碗浮元子?暂交给侍从,自己拍拍手向前,忍笑唤了声:“夫君。”
“夫君”二字脱口而出?,清亮无比。
一时那几个侍婢愣住了,闻人蔺也怔了怔,抬起遮着银面具的脸。
他的唇线若有若无地扬着,方才那一声称呼明显取悦了他。
赵嫣越过她们,挽住闻人蔺的手道:“抱歉,我家?夫君有哑疾,又呆头呆脑的。若是不察冲撞了几位娘子?,我替他道歉。”
那几名派来探路的侍婢听这?样挺拔华贵的男子?竟然成亲了,且是个徒有其表的哑巴,夫人还?这?般年少明丽、通情达理,一时面色变了几变,皆有些?羞愧。
“是奴等冒犯了。”她们匆匆行了礼,便?快步离去回?禀。
“真是罪过。”
赵嫣摇首轻叹,“廊桥之上,只怕要多一个情窦初开、却又芳心?碎裂的可怜娘子?。”
话还?未说完,赵嫣便?觉膝弯一空,整个人被打横抱起。
“你又作甚?”赵嫣睁大?眼道。
闻人蔺稳稳抱着她朝廊桥的楼梯行去,小?臂抄着她的膝弯,修长的指腹轻轻碰了碰她的膝盖,似是在问:膝盖疼着这?样,怎么下楼?
赵嫣这?膝盖站了一日?,上楼还?好,只是有些?疼痛费劲,下楼只怕会跪软得滚下去。
遂只得将这?“一日?夫妻”扮演下去,不再言语。
周围一片善意的艳羡声,目光纷纷而来,赵嫣脸颊发烫,掩耳盗铃般将脸埋入闻人蔺的胸膛中,而后如愿以偿地听到了他闷在胸腔里的一声轻笑。
夜已深了,观灯之人也陆续散去。
马车内,侍从将那两碗还?热腾着的浮元子?置于?案几上,又飞速退出?,将这?方狭小?的空间彻底留给两位主子?。
赵嫣取下面纱透气,分了闻人蔺一碗,扬着眼尾道:“尝尝吧,吃了浮元子?才算过节。”
闻人蔺鲜少吃这?些?黏腻的零嘴,但他没有拒绝。
他将银质的面具随手搁置一旁,伸手接过。
赵嫣发现,闻人蔺有个武将特有的小?习惯:饮汤时不似旁人那样小?心?翼翼端着,而是五指展开扣住碗沿——他的手掌宽大?,指节修长,可以轻而易举罩住搪瓷碗,而后提至唇边浅饮,透出?掌控一切的凌人强势。
马车走得很慢,很稳。
赵嫣小?口小?口品着浮元子?,马车内充盈着淡淡的甜酒香味。吃到一半发觉身侧没了动静,她下意识抬眼望去,闻人蔺的那碗不知何时吃完了,空碗连同瓷勺搁在案几上。
他吃东西安静从容,但速度一向很快。
见他屈指叩着膝头,静静凝望自己,赵嫣眨了眨眼,将自己的那半碗推出?去:“还?要吃吗。”
闻人蔺没有接那碗浮元子?,而是拉过赵嫣的手,伸出?食指,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有点麻,还?有点痒,赵嫣忍不住蜷起手指,试图缩回?掌心?,却纹丝不动。
闻人蔺捉住她的腕子?,将她蜷起的纤细手指一根根打开,继续耐着性?子?在她掌心?写字谜。
赵嫣实在受不了了,笑得险些?打翻手中的碗:“你……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吧,别折磨我了。”
“哑郎”这?才解了禁锢,大?方慈悲放过她。
他作势思索了片刻,欺身道:“想吃点别的。”
赵嫣搓了搓酥麻的掌心?,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闻人蔺凑得更近了,半垂眼帘,抬起在她掌心?写字的食指,点了点她的唇瓣:“想尝这?个。”
“……”
他侧首凑了过来,赵嫣没有拒绝。
灯影重重掠过车帷,仿若天时地利,她的心?跳砰砰鼓噪,如潮水奔涌不息,屏息敛目,分不清是期许还?是旁的什么。
“唔……”
她手脚发软,颤巍巍端不住手中的浮元子?。
闻人蔺倾身压吻上来,顺势拿走了她手中碍事的搪瓷碗,当地一声搁在案几上。他看似慢条斯理,实则吻得又深又长,赵嫣眼角不可抑止地泛起了水光,车顶摇晃而模糊。
一吻毕,她的呼吸乱得不成样子?。
闻人蔺气定神闲,抚了抚她绯红的脸颊,于?耳畔得寸进尺:“想揉抚殿下。”
“……”
赵嫣让他说话,可没让他说这?等的浪荡之言!
她色厉内荏地瞪目,闻人蔺却勾着她一缕散发犹自笑着,褪去平日?神祇之貌,像个敲骨吸髓的妖孽。
抗议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尽数堵住。赵嫣浑身都热了起来,试图反击,却反被压住腕子?趁虚而入。
前年初见之时,她错将闻人蔺认成温雅的正人君子?;簪花宴后,她觉得闻人蔺许是个有些?混蛋的正人君子?;而现在,他连正人君子?也不装了……
“闻……”
“再亲一下。”
车轮辘辘,将那细碎的声响遮掩得干干净净。
绵长的一吻,到最?后赵嫣眼睫湿润,满脑子?的《洞玄子?》交吻要义忘了个干干净净。
断续的意识拼凑成一个念头:原来肃王的定力,也没有那么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