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渊, 非是?少年学识渊博。
而是?少年时?便?堕于深渊,行于暗夜。
赵嫣想起了刚回东宫时?,让流萤搜罗来的那本朝中肱骨重臣的名?册信息, 上头有关闻人蔺的身世不过薄薄一页。
可这?一页,字字触目, 句句惊心。
天佑十年, 孤城围困,闻人家父子四人领十万将士血战到底, 以血肉筑墙,护住了身后十三城百姓的安宁。滚滚乌云下剑折旗残,尸骸遍野。
听说闻人将军战死时?仍保持着持剑站立之姿,震慑北夷敌军不敢向前,直至霍锋率领援军至,含泪取走闻人将军手中残剑,那具石像般高大残破的身躯才轰然倒下。
闻人家长子闻人苍、次子闻人慕相继战死,十六岁的幼子闻人蔺被人从尸山里刨出来时?, 也仅剩一口气吊着。
朝廷驰援军令为何迟迟未至,如今已不得而知。
去年年底,赵嫣也曾让孤星暗中查探过雁落关一战的详细内情,试图窥察闻人蔺的目的以自保。可奇怪的是?,当?年涉及此战的监军与御史皆已亡故,根本无从查证。
没人知道闻人蔺在孤城受困的那两个月, 到底经?历了什么。他的心就如同他为自己取的字一样,深渊无测,望不见底。
心脏仿佛被小小地牵动了一下。
赵嫣不自觉侧首, 唇瓣几乎擦过闻人蔺的脸颊。
她很想再问点什么,关于雁落关一战, 关于闻人蔺的过往。
她轻启唇瓣,正思索如何措辞,闻人蔺却是?松开了她的执笔的手,经?络分?明的手掌撑在案几上,将她半笼罩在臂弯中。
是?一个看似躬身垂问,而又?略显亲近压迫的姿势。
“现在,该我问殿下了。”
他食指轻轻点了点案几边沿,“书都学完了?”
话题又?绕了回来,赵嫣一阵心虚,只?得支吾拖延:“回东宫再问吧。崇文殿是?太子学习经?纬政略之处,问那些,恐有辱斯文。”
闻人蔺乜眼?看她,轻淡道:“本王殿下都辱过了,还在乎斯文?”
赵嫣心底刚涌起的那点苍凉隐痛瞬间?跌散,恼然拍了笔,在宣纸上落下一条曲折墨痕。
她近来忙得回到东宫就只?想呼呼大睡,压根没看书,闻人蔺问的那些养生之道,她自然大多答不上来。
闻人蔺便?以她的身形为示范,将暖宫的穴位一一比划给?她看。
他一脸正色,指节隔着衣料一触即离,举止并不轻佻刻意,可赵嫣还是?被折腾得唇红面绯。
这?里毕竟是?崇文殿,不是?东宫寝殿。
差不多了,闻人蔺才噙着笑,若无其事?地拿起《合纵》继续讲解。
……
夏夜,骤然一声雷吼,暴雨毫无征兆席卷而至。
整整半个月不见天日,各地水灾的奏折纷至沓来,堆满了太极殿的长案。
朝中上下为赈灾粮款之事?吵得不可开交,连皇后都主动减了寿宴规格,一切从简。宫中恨不能一两银掰成两份用,唯有摘星观的建造仍是?热火朝天地进行,要赶在年底前封顶。
寿康长公主一家因暴雨洪涝耽搁了行程,直到七月初才赶到京城。待其在长公主府邸安置妥当?,就要入宫拜谒皇帝与皇后。
宫门外,水洼倒映着天上流云。
赵嫣一袭东宫太子的紫袍金冠,亲自迎姑母寿康长公主下车。
铜铃叮当?,华盖香车还未停稳,车帷就被一只?柔荑小手掀开。
“太子哥哥!”
长乐郡主霍蓁蓁挽着浅金色的烟纱披帛跳下车,踩着小水洼快步奔来,腰间?的金铃铛随着她轻快的步伐丁零作响,笑着扑了赵嫣满怀。
怀中少女软香四溢,赵嫣被她撞得后退一步,堪堪站稳。
不由惊讶:儿时?那个时?常与她拌嘴扯头花的莲藕团子,竟出落得这?般水灵可爱了?
霍蓁蓁腕上的金玉镯子碰撞出叮当?的声响,她稍稍后退半步,连珠炮弹般道:“洛州一带到处都发洪水,我险些以为赶不到京城了呢!对了,听说太子哥哥身边那个柳狐狸没了,是?真的吗?哼,敢抢我的太子哥哥,可见是?报应!”
又?叉住小腰,神气道:“太子哥哥,我上个月及笄了,你?怎的没写信给?我呀?我也想要太子哥哥亲手打造的金笄,赵嫣有的我也要有!”
赵嫣微笑着看这?表妹编排自己,正忍得眼?皮抽搐,便?闻后头传来一声清泠的女音:“蓁蓁,你?已是?成年的大姑娘了,莫再像小时?候那般没有规矩。”
赵嫣闻声望去,只?见一名?钗环灿然的贵气美妇搭着侍婢的手下车,身后跟着小心翼翼护着她的霍大将军。
赵嫣收敛神情,规矩行礼道:“侄儿赵衍,见过姑母、姑父。”
美妇只?略一点头,便?调开视线,径直走到霍蓁蓁面前,温柔替她理了理方?才跑松的鬟发。
霍锋抱拳回礼,打破尴尬:“臣霍锋,给?太子殿下问安。”
长公主入宫先要面见帝后,赵嫣亲自领着姑父姑母朝会客的紫云阁而去,一路上夫妇俩不发一言,好在还有个雀儿般的霍蓁蓁叽喳个不停,气氛不至于太沉闷。
赵嫣看了眼?前面略微冷淡的寿康长公主,侧首低声问流萤:“我方?才什么礼数不周全,惹姑母生气了么?”
流萤压低声音飞快道:“去年春,太子殿下执意带回柳姬,长乐郡主知道后来东宫哭闹了一番,后来就负气离京了。”
赵嫣明白了,姑母是?在为女儿撑腰。
若说霍蓁蓁有多心悦赵衍,倒也不见得,不过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在,加上嫉妒赵嫣有个宽厚温柔的兄长,而她没有,于是?铆足了劲儿也想得到这?份温柔罢了。
而赵嫣呢,打小羡慕姑父姑母鹣鲽情深、将夫妻俩所?有的爱意都倾注在霍蓁蓁身上,那是?她心目中最?完美的爹娘模样。
两个小孩儿互相嫉妒,互相看不顺眼?,赵衍就成了夹在她们中间?争夺的香饽饽。
而今回想起来,只?觉好笑又?唏嘘。
在宫中用膳毕,霍蓁蓁又?缠着“太子”去西苑樱桃园逛逛。
赵嫣正愁没有借口接近神光教,便?笑道:“如今樱桃过季,西苑里无甚好看的。倒是?北苑地阔景宜,孤带郡主去走走?”
霍蓁蓁不疑有他,欣然应允。
晚霞如胭脂浸染了半边天,不知名?的飞鸟振翅掠过。北苑被风雷摧毁的殿宇已推翻重建,地基扩了数倍,搭起的梁架如巨兽的骨骼耸立,衬托之下,往来搬运的工匠宫人们便?如蝼蚁般渺小。
“太子殿下,前方?石料木材堆放如山,着实危险,还请您止步。”
负责监察的工部吏员作揖赔笑,“别说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您,就算一个小石子崩下来小人也承担不起啊。”
赵嫣好脾气地应着:“好,我们就远远看上一眼?。”
说着,她掩唇轻咳,给?了身后的李浮一个眼?神。
一队运送木材的车马辘辘经?过,离开时?已不见李浮的身影,没人留意“太子”身边少了个不起眼?的小太监。
待天完全黑了,李浮才带着满鞋底的泥土匆匆归来,默不作声地回到赵嫣身后的宫人队伍中。
赵嫣送寿康长公主一行人离宫归府,这?才上了回东宫的轿辇。
今天跑了一身的汗,赵嫣痛快地沐泽干净,双手拢着半干的长发随意束在头顶,披衣回到寝殿,李浮已收拾干净候在殿外。
赵嫣屏退左右,问道:“可有查到什么?”
“回殿下,通天台有道士时?刻把守,观其步伐神态,都是?练家子,奴实在无法?靠近搜查证据。不过……”
李浮向前一步,谨慎道,“不过奴听他们说什么‘木料不太对’,就混进摘星台木料棚房去查看了一眼?,果然发现有问题。”
说着,李浮将巴掌大的一块楠木边角料呈给?赵嫣。
赵嫣接过楠料看了看,初始没看出什么来,直至李浮出言提醒,才发觉气味颜色有些不对。
凑近了闻,能嗅到淡淡的湿腐味。
是?积年陈木,被连日的暴雨一泡,就只?能作废了。可朝廷拨出的银款,明明是?足够买最?精良的新木的,中间?硕大一笔差价去了何处,用头发丝想都能明白。
这?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可赵嫣也知道动父皇的臂膀有多难,稍有不慎则满盘皆输。
必须仔细谋划,一击即中。
赵嫣垂眸凝神,慢慢转动着掌中湿冷的陈木。东宫如今没有朝堂议政的实权,要想扳倒神光教,须得选一个天时?地利的恰当?时?机。
而纵观近期,能符合条件的只?有……
想到什么,赵嫣看了眼?案几上那枚尚未抛光的莲花纹玉佩,潋滟的桃花眼?中有挣扎之色。
如果真这?样做了,母后会失望的吧。
时?光静静地流淌,赵嫣李浮屏息以待,听候下一步指令。
许久,赵嫣握紧了手中楠木,像是?经?历了一场天人交战,疲倦道:“你?执孤的亲笔信,去一趟何御史与兵部岑侍郎的府邸,不必说是?什么事?,他们看了信自会明白。”
如今也只?能赌一把,她在锦云山庄一案中积攒的人情了。
肃王府,书阁。
蔡田踏碎阶前的水洼,朝鹤首灯前倚坐的男人道:“王爷,探子来报,那边的人狗急跳墙,果真开始行动了。”
闻人蔺放下了手中的书,面白而唇绯,比平日更添了几分?颜色。
危险的颜色。
蔡田算了番日子,放低声音道:“王爷可要去趟玉泉宫?”
可蔡田心里也十分?清楚,王爷已经?连着两个月去过玉泉宫了,再有第三次,恐会被有心之人揪住把柄。
闻人蔺果然没答话,冷白如霜的指节轻轻一叩,起身道:“备车,去东宫。”
半轮皎月隐匿云端,东宫寝殿灯火明丽。
闻人蔺负手行至门口,听到殿中传来了一阵着急忙慌翻找物?件的声音。
待迈入殿中,便?见小殿下松松束着微潮的发髻,端正坐于书案后夜读,纤白的颈项低垂,一副焚膏继晷的认真模样。
闻人蔺看了眼?她急促起伏的胸膛,便?知她是?在临时?抱佛脚应付,不由提了提唇线。
他走过去,俯身握住赵嫣的指节轻轻挪开,从摊开的书卷下摸出一枚打磨光滑的莲纹玉佩。
“殿下近来偷懒,就是?在忙这?个?”闻人蔺问。
反正被发现了,赵嫣便?不再伪装,破罐破摔道:“是?。我不如太子博才,母后的寿礼,只?想起来送这?个。”
闻人蔺抚了抚玉佩略显生涩的雕纹,半晌,道了声:“也行吧。”
他作甚这?么一副勉强的神情?
赵嫣不由恼然,起身从闻人蔺手中夺回玉佩,收回锦盒中。
正欲盖上,闻人蔺却是?眼?尖地瞥见了什么,抬掌按住了锦盒。
“这?也是?……给?皇后的寿礼?”
他骨节分?明的手捏了捏赵嫣的指尖,从锦盒中拿出另一块三指宽的羊脂玉佩。
见到这?枚玉落到闻人蔺手中,赵嫣忙伸手去抢,然而闻人蔺身高腿长,将手举起她便?够不着了,还险些扑进他怀里。
闻人蔺一手松松圈着赵嫣的腰,使她不至于情急跌倒,一手将玉举于头顶迎光而照,只?见玉佩上雕的是?一只?四爪小兽,看上去怪模怪样,不像是?女子佩戴的风格。
闻人蔺难得皱眉,啧了声问:“雕的什么东西?狗?”
赵嫣气得睁圆眼?睛,辩解道:“什么狗?那明明是?只?狸奴!”
这?四不像的纹路,竟然是?只?猫?
“猫”谐音“耄”,有长寿之意,闻人蔺手臂收紧,温声逼问:“这?玉,殿下想送给?哪个相好的?”
“……”
赵嫣挣开了他的桎梏,气喘吁吁坐回案几后,撑着下颌泄气道,“你?说是?狗,那就是?狗吧。反正是?送给?狗的。”
闻人蔺眼?底轻慢的笑意一滞,似是?怔了怔。
“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本王只?是?一条狗而已,殿下何必生小狗的气呢?”
小殿下归还玉条的那晚,两人的对话犹在耳侧。
闻人蔺望着手中这?枚刻纹青涩的玉佩,几乎不用思考就明白了过来,这?玉佩原是?要送他的啊。
是?小殿下无数个夜晚挑灯琢玉,一点点打磨出来的。
玉质高洁,送他这?样的恶鬼还真是?暴殄天物?。
纯稚少女将全部的精力都投放到这?场寿宴的筹备中,满怀期许,全然不知她亲手筹办的宴会,本就是?一场局,一个火引。
真让人怜惜。
闻人蔺眸中波澜叠涌,抬手按了按刺痛的胸口。
“我并非不懂恩情之人……上次太傅送了我一匹胭脂马,我就顺便?琢了这?块玉,想着当?个回礼。”
说着,赵嫣声音越来越细。
她实在不想看闻人蔺戴着那枚嵌玉指环和玉钩带到处晃悠了,总让她想起那些不该想起的暧昧来。
赵嫣也知这?块玉没有琢好,原想重新再琢一块,选个恰当?的时?机送出,没想到闻人蔺的眼?睛这?么尖,整了她个措手不及。
她半垂眼?帘,掩饰般哗哗翻了两页书,终于回过神来——
殿中过于安静。
余光瞥去,闻人蔺握着玉佩隐于阴暗中,看不清神情。
是?嫌雕工太差了么?果然该重新琢一块的。
赵嫣难以承受这?样的寂静,背脊渐渐僵硬起来,懊恼且不自在。
她清了清嗓子,随手指了指书上某行,寻了个破冰的话题道:“这?句话我不懂,何为‘赤珠’?”
闻人蔺总算从玉佩上移开了视线,望向赵嫣所?指的那句。
纤白的指尖下,“扣其赤珠”四字清晰可见。
她灯下容颜精致,双目如此纯净,纯净到想让人将她揽入怀中,恣意疼爱一番。
闻人蔺也确实这?样做了。
他神情自然地将玉佩挂在腰带上,仔细抚平玄青色的流苏,而后从赵嫣身后俯身,将她整个儿包揽于怀中。
他挑开赵嫣的玉带銙,修长霜白的指节往下,以实际行动告诉她答案。
男人的指节温凉硬朗,带着些许薄茧。
赵嫣先是?怔愣,随即浑身一颤,眼?尾泪痣被烧得绯红,受惊的小鹿般要弹跳起身。
闻人蔺单掌就按住了她的肩头,半垂的眼?睫打开,勾魂夺魄地慑人。
“本王说过,世间?有不必饮药、也不必伤身的法?子。”
他脸上落着灯火的缱绻,神情虔诚而专注,“愿请殿下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