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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门个个皆冤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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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眠春山上, 小鹤与羊生正在?商议近来发生的几桩事。

小鹤皱着眉头道:“山里的妖精天?生地养,不通人情,又常去山下玩耍, 日后这类事恐怕少不了。”

羊生想了想,提议道:“不如叫山里的妖精都不许下山去玩, 如此就生不出事了。”

小鹤却?道:“哪里禁得住, 腿长在?人家?身上, 又不能时时刻刻盯着——况且也不该禁,天?下之地, 皆属众生, 人也好,妖也罢,哪个不是天?地中的生灵,凭哪点把人家?圈在?山上,这里也不许去, 那里也不许去?

羊生说:“别的地方都是如此啊,人有人的地盘, 妖有妖的地盘。”

小鹤反问:“别的地方当真分开了么?精怪常居山林, 人就不往山林里去了么?人常居城镇,妖就不往城镇里去了么?”

小鹤举例道:“不说人与妖, 单说人与人,小到一村一镇,大到一国一城, 都因争抢地盘时有打斗,若强行给凡人和妖精划分地盘, 到时两方都不服,不知要?生出多少纷争, 多少隔阂。”

羊生问:“那你打算怎么着?”

小鹤低头思索片刻,说:“禁不住就不禁,只是要?设立法?规,叫人与妖都按规矩办事,这样?即便有所争执,也决计闹不出大事。”

两人计较已定,就埋首伏案,辛苦数日,定下种种规矩:叫山上的妖精不可伤人,不可偷鸡摸狗,叫山下的百姓不可歧视妖精,驱赶妖精……

诸如此类,不可细数。

设立了规矩,还要?好生教导,不然再多的规矩也不过一纸空文?。

小鹤请了碧虚郎来教妖精法?规,他是山里最有文?化的妖精,四书五经都精通,又时常妒忌呆头呆脑的红毛狐狸可以做山神庙的文?书,此次被请来做了教书先生,欢喜得身周咕嘟嘟冒笋:“好耶,我也端上公家?饭碗了!我是要?成仙了耶!”

为了办好小神仙的差事,竹精使出浑身解数,尽心尽力教导山里的精怪,务必使他们通晓法?规。

精怪们念书也认真,因小鹤说了:“通不过考核的妖精就要?就在?山里一直念书,不许下山去玩。”

精怪寿命长久,一年考不过,就要?念一年,十年考不过,就要?念十年,哪个想念百八十年的书?

所以都埋头苦读,赌咒发誓要?早些?考过。

至于山下的百姓,小鹤让山神庙里的道士肩负起这个责任来,说明了腰间带着眠春山牌牌的妖精都是良家?好妖,不许驱赶欺辱,否则不说减不减功德,衙门也要?给牢饭吃。

小春庄的百姓哪个不信服山神老爷和小神仙?

神仙说眠春山的妖精是良家?好妖,那便是良家?好妖。

神仙说不许驱赶欺辱眠春山的妖精,那便不驱赶欺辱。

再者?先前?大家?也不是没看到,那偷喝母猪奶的小猪精,那拐带各家?母鸡的公鸡精,还有喜欢在?山神庙外?窥视的笋子精——人家?不晓得碧虚郎是棵成精的竹子,看他站的地方总有嫩笋,就以为他是个笋子精,这些?妖精不都给人赔礼道歉了么?

可见眠春山的妖精确实是奉公守法?的好妖精啊。

小春庄的人和眠春山的妖精见得多了,相互间还会打几声招呼。

招呼打得多了,又渐渐可以闲聊几句。

闲聊得多了,竟然连饭也可以坐在?一起吃。

若在?傍晚时分去到村口,可以瞧见一堆人和一堆妖精,抱着饭碗蹲在?那里,一边吃,一边唾沫横飞地摆龙门阵。

一日,小鹤隐去身形,去村子里查访。

走到田埂处,见劳累的农夫和两只绿皮蛙精坐在?一处闲谈。

两只蛙精将将化形,只大致有个四肢健全?的人形,皮还是绿的,眼还是鼓的,一张大嘴咧到了腮帮。

那农夫坐在?蛙精旁边,竟毫无惧色。

他拿出自?家?卷的旱烟,点上火,却?不忙抽,而是先递给左右蛙精,口里说:“蛙兄先请。”

蛙精同这人混得熟了,也不跟他客气,接过旱烟,叼在?嘴里美滋滋地抽了起来。

一人两蛙在?田埂上吞云吐雾,好不快活。

抽完半支烟,小鹤听?那人说:“蛙兄,我田里的庄稼还请你们费心,帮我照看着些?。”

蛙精满口答应:“你我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还用说这些?么。”

说是亲兄弟,还真是亲兄弟,两只蛙精不玩虚头巴脑那一套,人家?下田干活时,他两个还帮着插秧。

小鹤:“……”

虽说凡人和妖精处得来是好事,但一同抽旱烟……怎么看着就这么古怪哩?

等她走到山神庙外?,又看见几个村里的妇人,同几个叽叽喳喳的雀精一起来山神庙里进香。

这几个妇人同雀精摆得闹热:“你们晓不晓得,王二狗他如今害了病了!”

“啊呀,我昨日看见他还好好的,怎么就害了病了?”

说王二狗害病的妇人笑道:“他害的不是寻常病症,乃是个心病——前?些?日子不是有个贪嘴的小猪精去他家?里偷母猪奶么?他瞧见一只猪崽翻身变成了人,就落下个不敢吃猪肉的毛病,总疑心那些?猪成了精,可以变作人。”

雀精说:“我去看了,他家?的猪就是猪,不是猪精,可以放心吃。”

妇人道:“你看得出,他看不出呀。”

又说:“王二狗每日去猪圈喂猪,都要?同猪说话?,问你是成了精的猪么,若你是,就点个头,哼两声。”

若猪不哼哼倒也罢,若碰巧哼了两声,那不得了了,这一天?也不得安生,逮着猪圈里的猪一个劲儿问:“你哼了,你当真是个猪精!”

一帮妇人和雀精说到此处,都轰然大笑。

妇人又道:“不单是猪,他杀鸡杀鸭时,也要?反复问几遍兄弟,你成了精没,成了精就说句话?儿,不要?叫我失手误杀。”

一只雀儿插嘴道:“不要?说人家?,你也一样?,今早我在?你家?门口的老柏上歇脚,也听?见你问家?里的母鸡是不是妖精。”

被戳穿的妇人尴尬一笑,讪讪道:“我那不是要?去摸它的蛋么?”

爱讲八卦的妇人和雀精热热闹闹说到庙门口,就不再闲聊,一同进入庙里进香。

小鹤遮掩身形,在?庙里逛了一圈,看见庙里人来妖往,凡人与妖精杂杂乱乱跪在?一处,都上香,都烧纸,都念着一样?的话?儿:“山神老爷保佑,小神仙保佑……”

房梁上的红毛狐狸运笔如飞,把上香的祷词都记下,忙得狐爪几乎写断。

到了饭点,人和妖还坐在?一张桌子上吃斋:大米饭,白馒头,碴子粥,配上凉拌的小菜,炖煮的萝卜,清蒸的芋头……素是素了点,个个都吃得香甜。

偶尔有争执,也是一些?小摩擦,类似“大嫂,你收着手,不要?摸我耳朵,再摸我要?恼了。”

或者?:“老兄,屁股挪一挪,坐到我尾巴上了。”

巡视一圈,发现小春庄的人和眠春山的妖处得格外?和睦,小鹤终于放下了心,不再为此事发愁。

这样?的和睦传到了其他地方,叫外?地的凡人精怪听?说了这里的好风气,纷纷心向往之。

那闹妖祸地方的凡人就心想:眠春山有真神,眠春山的妖精不吃人,我何不搬到眠春山去,免得日夜提心吊胆,不知何时被妖怪吃进肚里?

那惧怕道士来捉的妖怪也想:眠春山民风淳朴,眠春山的人不打妖怪,我何不搬到眠春山去,免得日夜提心吊胆,不知何时被道士扒皮抽筋?

凡人和妖怪都这样?想,都拖家?带口搬到眠春山,眠春山的人口便越来越多。

星移斗转,日月如梭,原本只是个小村庄的小春庄,不知不觉成了个人妖混居的小春城,无数凡人与精怪居住在?此,竟都相处得和睦融洽。

这天?,小春城外?来了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

这老婆婆身穿蓝布衫,手拄藤木拐,体态轻便,腿脚刚健,虽是鸡皮鹤发,面貌倒挺精神。

她走进城中,见这里屋舍整齐,街道宽阔,不由暗自?点头。

又见街上人流如织,来来往往的人都面带笑容,可想此地民生富足,百姓安居乐业,是个繁华昌盛的好地方。

街边有个地方,聚了一大堆人。

老婆婆心生好奇,就挤进人堆去看。

人堆中心是个卖狗皮膏药的小摊,卖膏药的是个细皮嫩肉的后生,口里叫着顺口溜:“腰酸的大姐,腿疼的大哥,来一来,看一看,五百年蛇毒膏药,一贴只需十两银子,药到病除,包治百病!”

十两银子一贴的膏药,竟有无数人争着去买:“小哥,给我来一贴,我爹腿摔断了,正需一贴膏药。”

“我也来一贴,治一治我这不中用的老腰。”

见众人都在?疯抢膏药,老婆婆冷不丁出声,叫:“不要?买,他卖的是假药。”

四周忽然一静。

卖膏药的后生脸色不大好看,说:“老婆婆,你一把年纪,怎么还干这种诬赖人的事儿,我在?这里卖了多少年膏药,头一回听?见人说我卖的是假药。”

旁边的人也都为他说话?:“是呀,他卖的是真药,他家?的膏药最管用,从来不掺假的。”

老婆婆坚持说是假药,甚至一拐杖掀翻了人家?的摊子。

卖药的后生见自?家?摊子被掀了,气得跳起来,揪住老婆婆不放:“诬赖人也罢了,竟还掀我的摊子,你这老虔婆,端地可恶,随我去见官,见官!”

老婆婆理直气壮道:“见官就见官,不信哪个敢动我老人家?。”

巡街的差役见这一块闹嚷嚷的,隐隐有争吵声传出,就急匆匆赶来,喝来拥堵的人群,高声问道:“发生了何事,怎么在?街边吵起来?”

老婆婆抢先告状:“官爷,这后生卖的是假药,你快把他关起来。”

差役看了卖药后生一眼,说:“柳郎君在?这里卖了十来年膏药,我也买过他家?的药,当真十分管用,不是假的,老婆婆,你莫诬告人家?。”

老婆婆振振有词:“怎么不是假的?他说他卖的是五百年蛇毒膏药——五百年的蛇,早成了精,还能让他做蛇毒膏药?一听?就是假药!”

一听?这话?,四周的人都笑了:“哪来的老婆婆,似乎不是我小春城的人。”

柳郎君好生气苦:“你个没见识的老太婆,分明是你自?己见识短浅,却?说我卖的是假药,还把我的摊子掀翻!”

他将身子一扭,变作一条大蛇,通体碧绿,眼如玛瑙,体长约有十余丈,占据了大半条街。

这条蛇红信嘶嘶,口吐人言:“我昨日满的五百岁,现吐现卖的蛇毒,哪里有假!咄,你说,哪里有假?”

见到这条会说话?的大蛇,老婆婆吓得跌坐在?地,战战兢兢道:“妖怪,妖怪!”

四周的人笑呵呵的,见到蛇妖也不躲避。

老婆婆喊道:“你们不见蛇妖么,快跑呀,这么大蛇,一口能吃十个人哩!”

有人好心劝道:“老婆婆,不要?怕,我们小春城的蛇妖不吃人。”

老婆婆不信:“哪有妖精不吃人!”

又央求差役:“快把妖怪抓起来。”

柳郎君冷笑道:“我是奉公守法?的良家?好妖,要?抓也是抓你!”

老婆婆一口反驳:“胡说,我是人,你是妖,怎么就抓我了?”

这时那差役就说:“老婆婆,你砸了人家?的摊子,确实该抓你。”

当真把老婆婆抓了起来。

老婆婆哭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不抓吃人的蛇妖,倒抓起我这个老人家?来了。”

差役说:“柳郎君没吃人,你却?无故生事,不抓你抓谁?按照律法?,你要?挨二十个板子哩。”

“二十个板子?”老婆婆直着眼珠,叫苦道,“我这老胳膊老腿,怎么经得起二十个板子,怕不是要?被活活打死”!

众人看这老婆婆,确实年纪不小,若挨上一顿板子,或许就要?进土了。

寻衅滋事的一般都是年轻气盛的小子,谁能想到一个老婆婆会掀人家?的摊子?

年轻小子挨得住板子,老人家?可挨不住。

柳郎君虽气这个老婆婆不干人事,听?到说要?打她二十个板子,心也软了,他是想让老婆婆挨罚,又不想她被打死。

于是变回人形,求情道:“官爷,不要?打么,这老太婆挨不住板子,若打了她,恐怕要?出人命。”

几个巡街的差役计较一番,便说:“老婆婆,看在?你年老的份上,就不打你,只是也不可轻易饶过你,你家?的子孙哩,叫来替你挨板子罢。”

老婆婆说:“我是个老孤寡,无子无女,丈夫也死了,故而没得替我挨板子的子孙。”

听?说她是个老孤寡,差役也不免怜悯,又问:“那你可有在?世的亲人?”

老婆婆说:“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投奔侄儿侄孙。”

差役问:“你侄儿侄孙在?哪里?”

老婆婆说:“还没找到么。”

差役又计较一番,作难道:“既然没有子孙替你,又无亲戚出面,只好罚你去挑一天?大粪,你认不认罚?”

听?到要?自?己去挑大粪,老婆婆嘀咕道:“一把年纪了,要?我去挑什?么大粪,说出去也丢人啊,若我不认罚,又把我如何?”

差役道:“那就只好请你去蹲大牢。”

老婆婆慌了,妥协道:“认罚,认罚,不要?把我关进牢里,我去挑粪就是了。”

差役把老婆婆领到一条巷子。

这巷子不宽不窄,里头住了十来户人家?。

差役指着巷子,对老婆婆说:“把这巷子里的大粪挑完,就可以交差走了。”

形式比人强,纵然心不甘情不愿,老婆婆也只好挨家?挨户上门挑粪。

说来也稀奇,这小春城当真与别处不一样?,人和妖竟也做起父子来。

老婆婆敲开的第一户人家?,开门的是条黄毛狗。

黄毛狗听?老婆婆说来挑粪的,扭头朝里头喊爹,说:“爹,挑粪的来了。”

出来的“爹”却?不是狗,而是个老匠人。

原来黄毛狗本是这户人家?的看门狗,一日忽然启智,张口便能人言。

老匠人舍不得把养了多年的看门狗送到山上,又不能把一条会说人话?的狗再当作狗来看待,就把黄毛狗收作儿子,让黄毛狗叫他爹,还送黄毛狗去学堂念书。

今日正是学堂休沐,不然这条狗一大早就背着书箱去了学堂,哪里还会在?家?。

老婆婆敲开的第二户人家?,有个镇宅的狸猫,是这家?子的老祖宗,家?里的小辈从这狸猫旁边走过,都要?恭恭敬敬弯腰问好。

狸猫面前?摆着个碟子,里头时时刻刻装满了酥小鱼,若狸猫吃了两口,就立马给她添满,务必不使碟子变空。

甚至来巷子里卖杂货的卖货郎,都堂而皇之现出异样?面貌:长脸大耳,鼻孔老大,乃是个化形不到家?的驴妖。

巷子里跑来跑去玩耍的小孩子看到驴妖,也不怕不叫,拿着自?己攒下的零钱,争先恐后跑到驴妖那里买糖吃。

老婆婆忍不住道:“是我见识短浅了,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挑了几户大粪,老婆婆也累了,自?己给自?己捶着腰腿,坐在?巷口处歇息。

刚歇一会儿,就有两个人吵着嘴从远处走来。

高的那个是个年轻小道,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道袍,手里提着半筐衣裳。

矮的那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头顶生着一对毛绒绒的耳朵,一条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

羊生气呼呼埋怨道:“你这个麻烦精,做什?么咬坏了小鹤半箱子衣裳?”

悄悄辩解道:“我牙痒痒。”

羊生恼道:“牙痒痒就去咬小鹤的衣裳?牙痒痒就惹出这样?大的麻烦?要?是叫小鹤晓得了,可有我们好果子吃?”

悄悄不服气:“犯错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干嘛这样?着急?”

羊生翻了个白眼:“是啊,我干嘛着急,到时小鹤只会怪我羊生,你怎么做师兄的,为何不看好她,挨骂的都是我,你倒缩到一边去。”

两人争执不休,没留意到巷口的老婆婆,不妨被她伸腿绊了一跤。

悄悄身形灵活,只晃了晃,就稳稳当当站在?原地,羊生却?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

他从地上爬起来,见到绊倒自?己的是个老人家?,也不好发火,只是嘴里嘀嘀咕咕的:“看这老婆婆,腿脚不收好,把我绊了好大一跤。”

老婆婆呵呵道:“年轻人,眼神不好就去找大夫,不要?怪到老人家?身上。”

若不是看在?她年老的份上,羊生高低得骂她几句。

跟老年人骂架不体面,羊生懒得计较,拍去身上的尘土,抬脚就要?往前?走。

老婆婆又叫道:“如今这世道啊,不得了了,全?无半点尊老之心。”

羊生都走了两步,仍是忍不住,回嘴道:你绊了我,我都没怪你,你还怪我不尊老?委实不讲道理。”

老婆婆说:“这么大一个人,看我一个老人家?挑粪,怎么不说帮把手?”

羊生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说:“莫要?倚老卖老,一看你就是犯了法?,才被罚来挑粪的,我可不帮你。”

老婆婆嘟囔道:“不帮忙也罢,还骂我倚老卖老。”

她又拿眼睛去看悄悄,指望小姑娘心肠软,看不得老人家?受累。

悄悄笑嘻嘻地扮了个鬼脸,说:“谁若替代受罚的人做工,就要?罚以十倍,我帮你挑了一桶粪,你我都要?再多挑十桶,这是小鹤定的规矩,我可不敢违抗哇。”

老婆婆听?了,气道:“那个小鹤是谁,心肠当真歹毒!”

这话?一出,羊生和悄悄都被惹恼了。

羊生说:“这老太婆嘴巴太坏,不是个好人,悄悄,我们不要?理她。”

悄悄深以为然。

两人达成共识,翻着白眼走了,边走还边说老婆婆的坏话?。

无人帮忙,老婆婆只好自?己挑粪,好在?巷子里住的人不多,中途挑累了要?歇息,也无人管她,只要?她把这条巷子挑完就可。

直挑到半下午,终于把一条巷子的大粪都挑完。

差役过来看了,说:“老婆婆,你可以走了。”

老婆婆却?一把扯住差役,说:“官爷,我要?告状。”

差役无奈道:“你要?告什?么?”

老婆婆信誓旦旦:“我要?告开在?巷子旁边那家?酒肆,他家?卖的猴儿酒是假酒!”

差役忍俊不禁,道:“老婆婆,你才挑了一天?大粪,怎么这么不长记性,又来诬告人家??我实与你说了,那家?酒肆卖酒的就是眠春山的猴精,你说猴子卖的猴儿酒是假酒,说出去可有人信你?”

老婆婆却?坚持不肯改口,说:“就是假酒,我闻得出来。”

差役说:“你被大粪熏坏鼻子了罢?”

老婆婆说:“先夫就是卖酒的,便是被粪熏坏鼻子,我也闻得出来。”

见她说得认真,差役将信将疑,告诫道:“说这个话?可要?负责,若人家?卖的不是假酒,你是真要?挨板子的,想想你这身老骨头,怎么经得住打。”

老婆婆仍不松口。

差役无法?,只好按规矩办事,带了一帮兄弟去酒肆查证。

酒肆里生意好得不得了,因这家?酒肆是猴精开办的,人家?都说猴子卖的猴儿酒定然正宗,就都来这里喝酒买酒,一帮猴子赚得盆满钵满,好不快活。

此刻有差役来到铺子里,对卖酒的猴子说:“有人告你们卖假酒,因此特?来查证。”

卖酒的猴子心里一慌,手上的酒壶咕噜噜调在?地上。

看到猴子如此慌张,差役面面相觑,心内狐疑道:慌成这个样?子,莫不是当真卖的假酒?

这时后头走出一只老猴。

这老猴猴老成精,坚决不认:“胡说!胡说!我家?卖的猴儿酒还能有假,你看我是不是猴子?这些?酒都是我们自?家?采来的百果,在?洞中窖藏一冬酿造的好酒,谁说我们卖的是假酒,你把他叫出来,我与他当面说理!”

铺子外?走进一个老婆婆。

这老婆婆高声说:“是我告的你,我说你家?卖的是假酒!”

酒肆里的酒客议论纷纷,不知哪边说的才是真的。

老猴把老婆婆看了两眼,认出她的模样?,定神争辩:“这老婆婆是个诬告专业户,才诬赖了卖膏药的柳郎君,又来诬赖我们这些?老实本分的猴子,官爷,不要?信她,她惯爱扯谎,不可信!”

差役却?说:“一码归一码,柳郎君是一回事,你家?的酒又是一回事,我们也是按小神仙定的规矩办事。”

见差役铁心要?查,一窝猴子急得抓耳挠腮,老猴给差役塞贿赂,然而差役铁面无私,不肯收受。

这一查,果然查出问题,猴子卖的酒只是寻常果酒,从旁人那里低价进的货,却?当作深山窖藏的猴儿酒高价售卖。

查得是假,酒肆便被贴了封条,一窝猴子都被戴上枷锁,枷在?衙门示众,旁边还贴了一纸公文?,言明:老字号猴儿酒售卖假酒,已被查封,不可再行买卖之事。

听?说猴精也卖假酒,城里的人一窝蜂来看,看见戴木枷的猴子,都指指点点,数落几只猴子的不是:“万万没想到,猴子卖的猴儿酒也能有假。”

“可不是么,他家?生意那样?好,若不售卖假酒,哪有那么多正宗的猴儿酒卖?”

“……”

被一帮人指指点点,几只猴子纵有再厚的脸皮,也觉得尴尬,再看到人群里有几个脸熟的精怪,更是羞耻难当,个个耷拉着尾巴,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捱到黄昏时分,聚集的人群方才渐渐散了。

几只猴子愁眉苦脸,沮丧道:“如今可怎么好,铺子被封了,日后做不得生意了。”

又说:“做不得生意还是小处,成了人人喊打的骗子,怎么有脸出门。”

一时间长吁短叹,忧心忡忡。

正丧气时,就听?得有人在?耳边说风凉话?:“哎呀,现在?晓得要?脸了,当初又何必卖假酒?”

抬头一看,正是状告自?己的老婆婆。

老婆婆奚落道:“售卖假酒,心钻到钱眼了,活该落得这个下场。”

告状不说,竟然还来落井下石,一帮猴子气得暴跳如雷,扑腾着要?打她。

老婆婆拄着拐杖,把地面点得邦邦响,口里叫道:“你打么,你若有胆,就打我么?”

猴子却?不敢下爪。

本就犯了法?,再打了人,怕是要?将牢底坐穿,一个弄不好,还要?被赶出眠春山的地界。

仇人在?侧,却?不能厮打,几只猴精愤怒咆哮,乱蹦乱跳。

老婆婆讥讽道:“怎么又不敢打了?”

老猴咬牙切齿道:“若非律法?约束,看我打不打你!”

老婆婆问:“是谁定的律法??”

老猴冷笑道:“自?然是小神仙定的,不然你今日又何以挑了一天?大粪,想必你挑粪挑出瘾头了,还想再挑两天?。”

说到挑粪,老婆婆脸一垮,似乎有些?不服:“这律法?也太严苛了,竟叫我一个老人家?去挑大粪。”

这帮猴子听?到老婆婆似乎不服,顿时大呼小叫:“官爷快来,这个老太婆不服律法?,快把她脱了裤子打板子!”

此时羊生正巧捧着衣裳路过,他去找了绣坊的蜘蛛精,请她补好了悄悄咬坏的衣裳。

蜘蛛精心灵手巧,在?破洞处绣了花儿,补好的衣裳比原先还好看,只是要?价要?得高,羊生好不容易存下的私房钱,全?都填在?了里头。

正因如此,他脸色很不好看,一面走,一面埋怨悄悄:“都怪你,把我的私房钱都花光了。”

悄悄占了便宜,笑嘻嘻的,听?他埋怨,也不回嘴,只一味地偷笑。

两人从官衙路过,就听?到猴子大呼小叫说“老太婆不服律法?”。

羊生扭头问:“是谁不服律法?啊。”

猴精踊跃来告,七嘴八舌道:“是这个老太婆。”

“她说律法?严苛。”

“谁不晓得律法?是小神仙定的,她是抱怨小神仙,不服小神仙管束。”

“……”

羊生一看,这个老婆婆好眼熟啊。

他心里还有些?记恨她说小鹤心肠歹毒,于是就说:“若不服眠春山的律法?,就不要?来眠春山的地界。”

老婆婆赶忙说:“这些?猴子乱说的,因我告了他们卖假酒,所以他们就诬告我。”

她唠唠叨叨讲道:“我不是小春城的人,因无子无女,年纪又大了,才来小春城投奔侄儿侄孙,所以不大懂这里的规矩,不想惹人厌烦,要?撵我走,我若被撵出小春城,又能往哪里去,岂不要?死在?外?头?”

老婆婆这样?说了,羊生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捧着衣裳,对悄悄说:“咱们快些?回去,趁小鹤还没发现,把衣裳给她塞回去。”

悄悄眨了眨眼睛,没心没肺道:“补过的衣裳,早晚是要?被发现的。”

羊生叹了口气,忧愁道:“拖一天?是一天?罢。”

两人回山时,老婆婆不远不近跟在?后头。

起初羊生还以为是顺路,后来上山了,见她还跟着,不免肚内生疑。

羊生站住脚,扭身问:“老婆婆,你不是要?投奔侄儿侄孙,跟着我做什?么?”

老婆婆说:“这路又不是给你一个人修的,我去投奔侄儿侄孙,也走这条路。”

羊生不信:“山上住的大多是妖怪,就连进山砍柴的樵夫,采药的药农,也都住在?山脚,我看你是个凡人之身,你侄儿侄孙怎么会住在?眠春山?”

老婆婆坚持不改口:“我侄儿就住在?山上。”

羊生心里犯嘀咕,暗自?加快了脚步,想要?把老婆婆甩脱。

然而无论走得多快,老婆婆始终不远不近在?他身后。

羊生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可是山路,老婆婆腿脚得有多便利,才能一直跟在?后头?

越想越古怪,便用了缩地成寸的法?门,一步走出百步远,才终于把老婆婆甩脱。

刚松了一口气,忽而余光一扫,竟发现那老婆婆又跟在?身后。

羊生大惊失色:古怪,古怪!寻常人决计跟不上他!

偷摸去看老婆婆,从头到脚都像个凡人。

悄悄索性停住脚步,脆生生问道:“老婆婆,你是鬼么?”

老婆婆生气说:“小姑娘生着恁大一双眼,竟看不出我是个活人,说出的话?真不中听?。”

羊生不由道:“你这个活人腿脚可真利索。”

悄悄听?了,忍不住吃吃地笑。

老婆婆跟个鬼一样?,实在?甩不脱,羊生便不甩了,黑着脸,在?前?头闷头赶路。

悄悄看一眼脸色黢黑的师兄,捂着嘴偷偷地笑。

又看一眼健步如飞的老婆婆,忍俊不禁地放声大笑。

眠春山漫山遍野,都回荡着她“咯咯”的笑。

一直快到自?家?院子,老婆婆还紧跟着哩。

眼看着越走越近,羊生沉不住气,对老婆婆说:“前?头是我家?了,你定然走错了。”

老婆婆摆手说:“定然没错,我侄儿就在?这个方向。”

又看一眼羊生,故作惊讶道:“或许你是我侄孙也未可知。”

羊生语气坚决:“决计不是,我师父是个石头里蹦出来的孤人,没得亲戚。”

老婆婆说:“有没有见了你师父就晓得了。”

羊生嘀咕道:“这还消问,师父他要?有亲戚,我还不晓得么?他就是个孤家?寡人,除了些?喝酒的狐朋狗友,还有天?香山那位眼神不好的娘娘,就再没交际来往,哪里冒出来个亲戚——老婆婆,你莫胡乱攀亲。”

随他怎么说,老婆婆都不肯走,羊生无法?,只好随她跟着。

走到篱笆外?,但见院子里坐着个脸色不善的小鹤,手拿着黄荆条子,正端坐在?圈椅上等人。

她穿着一件狗啃的道袍——这件是羊生不慎漏下的,破破烂烂的道袍却?不掩容色,虽不似娇娘那般美艳动人,也不似窝里呆那般清秀干净,也不如悄悄的机灵可爱,但一见到她,便可想到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她是眠春山养出来的小神仙,天?生就带着山灵水秀之气。

羊生心里咚咚乱跳,心想:啊,我心肝怎么扑通乱跳。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定然是被她手上的黄荆条子吓着了,小鹤折了好粗一根条子,是要?打我么?她如今越发有威仪了,我一见到她,膝盖就要?挨地了耶。

正慌慌怕怕,悄悄也被吓到,连忙躲到他身上,手捏着他的衣角,怂恿他出去顶事。

羊生埋怨道:“不要?推我,我也怕得很。”

悄悄心肠大大的坏,专把羊生推到小鹤面前?。

小鹤慢声道:“你们两个舍得回来了呀。”

羊生挤出个笑,尴尬道:“是啊,回来了。”

他瞄了小鹤手上的黄荆条子一眼,试图把它拿掉,嘴里还说得好听?:“我帮你拿着,免得你累手。”

小鹤作势要?抽他,唬得他慌忙把手往回缩。

小鹤冷笑道:“这么一根小木棍,还累不着我,我且问你,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羊生讪讪道:“是你的衣裳。”

小鹤又问:“拿我的衣裳做什?么?”

羊生不好说是悄悄咬坏了,撒谎道:“我看它脏了,特?地拿去浆洗浆洗。”

小鹤把眼一瞪,怒道:“胡说八道!我房里常年清净,何曾有过尘土,哪里就脏了,哪里就需要?浆洗?况且你还真是手巧呀,好端端几件素净的道袍,也能给我洗出花儿来!”

这下羊生不敢再答,只闷头闷脑听?她骂。

见大的那个不出声,小鹤又问小的这个:“你说,我的衣裳是怎么了?”

悄悄闭着眼睛说瞎话?:“衣裳是……是被羊生咬坏了!”

听?悄悄把自?己干的好事推到自?己身上,羊生恨恨瞪她一眼,却?并未开口说话?,默不作声替她背了这口黑锅。

小鹤微微一笑,问:“你晓得他为何要?咬我的衣裳么?”

悄悄胡说道:“他……他牙痒痒!”

“牙痒痒?”小鹤听?了这个说法?,好笑道,“他这个岁数还在?长牙么?”

悄悄撩起一道眼皮,偷瞄了小鹤一眼,又赶紧闭上,继续胡说:“是啊,他还长牙,他满口的牙都痒痒。”

小鹤看她这幅模样?,就忍不住想笑。

悄悄每回在?她面前?胡说,都要?闭着眼睛,只因一看到她就心虚。

一见悄悄闭眼,便知是在?撒谎。

小鹤也不戳穿,接着问道:“他咬坏了我的衣裳,该不该狠狠打他一顿。”

悄悄耳朵一抖,夹着尾巴说:“算了罢,不要?打他。”

小鹤故作为难:“可他咬坏了我半箱子衣裳,这样?也要?算了?”

悄悄冷汗涔涔,说:“他……他到底是我们亲师兄呀。”

小鹤终于绷不住被气笑,问:“亲师兄打不得,亲师妹打不打得?”

叫悄悄:“乖乖伸出手板心。”

晓得这回没瞒过,悄悄苦着脸,伸出手,摊开掌心,叫:“小鹤,小鹤,你疼疼我,轻些?打呀。”

小鹤故意说:“不,我要?重?重?地打。”

她把黄荆条子轻轻抽在?悄悄掌心,口里数落小妖儿的罪状:“第一下,罚你管不住嘴,咬坏了我的衣裳。”

悄悄沮丧着脸,辩解道:“我牙痒痒。”

小鹤不听?她辩解:“牙痒痒可以啃骨头,做什?么咬坏我半箱衣裳。”

悄悄不敢说,她是觉得小鹤的衣裳香香的,啃起来比骨头过瘾。

小鹤又轻轻在?她掌心抽了一下,说:“第二下,罚你做错了事,却?还要?师兄替你弥补,他好不容易攒下那么点私房钱,这一回都被你坑得一文?不剩。”

悄悄惊问:“你怎么晓得?”

小鹤说:“你们两个有多少私房钱,我还不晓得?你的私房钱,都买了山下的卤猪蹄,羊生虽攒了一些?,可也不多。”

打她的第三下,小鹤说:“这是罚你栽赃师兄,你自?己犯的错,为何要?推到羊生头上去?”

悄悄气鼓鼓道:“因为你偏心,你只打我的手板心,不打他的手板心!”

听?到悄悄说偏心,羊生忍不住了:“是,小鹤就是偏心,她专一偏心你!回回有什?么事,她就怨我骂我,或者?不同我说话?,你一同她撒个娇,她就宽容以待,我讨饶讨半天?,她不理不睬!”

对于这点,羊生有说不完的心酸。

悄悄说小鹤偏心他,他就是死了,埋了,躺在?棺材的,也要?爬起来说声“不服”!

两个人争执起来,一个说“小鹤偏心你”,一个说“小鹤偏心你”,谁也说服不了谁。

小鹤听?他俩吵了半天?,无奈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谁也不偏心。”

羊生回嘴道:“手心的是肉,手背的是皮,我就是手背那层皮!”

悄悄说:“我才是!”

羊生说:“我才是!”

小鹤听?不下去,虎着脸喝道:“又讨打了不是?”

悄悄一头歪在?她身上,在?她怀里乱拱乱钻,哼哼唧唧地撒娇卖痴:“小鹤,小鹤,不要?打我,小鹤,小鹤,你打得我好疼。”

小鹤拿起她白白净净,一丝印子也无的爪子,给她吹了吹,说:“吹吹就不疼了。”

羊生见了,心里酸得要?命,在?旁边酸言酸语:“我也疼,怎么不见有人给我吹。”

小鹤抬起头,看他一眼:“我怎么不记得打了你?”

羊生嚷道:“你打了,你打了。”

他指着胸口,说:“你把我这里打得好痛耶。”

师兄妹吵吵嚷嚷,早把一旁跟来的老婆婆忘到爪哇国去。

老婆婆看了半天?戏,忍不住出声赞叹:“好有家?法?呀,从小处见大处,怪不得把小春城管得井井有条。”

小鹤听?到声音,才发觉旁边还有个人。

也不知为何,这么大个人站在?这里,又站了那么些?时候,她先前?竟一直不曾察觉。

这时失声惊问:“老婆婆,你是谁,怎么在?我家?里?”

老婆婆笑道:“侄孙女,你连自?家?亲戚也不认得了?”

小鹤定睛看了许久,摇头道:“我不认得你,也没见过你这门亲戚,认错了罢?”

老婆婆说:“把你师父喊出来问问,就晓得到底有没有错。”

一天?道人此时不在?家?里,听?老婆婆说得这样?真实,小鹤半信半疑。

为免这真是哪里跑出来的亲戚,她把人好生招待,给这老婆婆上茶水点心。

老婆婆也不见外?,就当自?己家?一样?,上茶便喝茶,上点心便吃点心。

小鹤试探着问:“老婆婆,你是从哪里来的?”

老婆婆笑呵呵说:“从来处来。”

小鹤再问:“我之前?不曾听?我师父说起过你。”

老婆婆说:“自?我小弟离世,就不曾有走动。”

小鹤越发觉得有假了,一天?道人可没什?么爹啊娘啊,哪来的这门亲戚。

正在?此时,一天?道人恰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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