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中雨,雨水像泪痕那样从光洁的玻璃上曲折下来,梁嘉树跑到窗前看了两眼,转头对依旧金鸡独立的女生快速说:
“我不能送你们回学校了,这样,我让他们上来接你,你们打车回去。”
他抬腕看下时间,又看看女生刚包扎好的脚,给在小区附近店里的同学一面打电话,一面找雨伞,临走,告诉女生帮自己把门带上就行。
女生从头至尾都没来得及问他什么,只能仓促说“好的”。在学校,梁嘉树其实挺孤僻一人,综合成绩永远排第一,科目满绩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一作发sci……中途有转出的同学,改了金融,毕竟高中一毕业就做了未来八年的决定,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后悔,他是心态最稳的,没听过一句抱怨,连寻常吐槽都没有,当然,大佬也偏爱他,同学们都对他日后成为行业翘楚毫不怀疑。
只一点,梁嘉树看起来有些忧郁,有着说不出的脆弱感,这和他在学业上的强势形成强烈反差。不过他很大方,有什么团体活动,梁嘉树都是悄然主动买单的人,一群人,闹哄哄的,就他沉默地坐在那儿,要么配合笑一笑,要么干脆闭目养神,像座孤岛,他是那种即使和你认真交流,你也会觉得很距离遥远的人。
大家对他,既有艳羡,又有些好奇,尤其是女生们对他的态度。
看他拿着雨伞匆匆夺门,回想方才那一幕,女生慢慢坐下,心里是一片又凉又麻的怅然若失。
雨中,那个身影果然在狼狈等着打车,寒气丝丝缕缕,剜尽了脸上本来汹涌的红潮。这附近没地铁,没公交,出租滴滴半天不来,周天的卷发淋的紧贴白脸,女鬼一样。
她焦灼张望时,不可避免地看到了撑伞的梁嘉树。
周天脸一变,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他是来看我笑话的。她无比后悔今天自甘轻贱地来找他,她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立场来找他,也许,潜意识里她从来都想把他当成唯一的依靠。
那样是不对的,没有人可以成为所谓依靠。
她立刻扭头,也不知道是朝什么方向快步跑开,手臂被后面追上来的人一把拉住。
梁嘉树很冷淡地说:“我送你回学校。”
他把伞撑在她上方,周天嘴唇发白,她直勾勾看向他,身体里只有深深的疲倦:这算什么呢?
她在少女时代里暗恋过他,又骄傲又自卑,如果没有他,她的青春不过是一沓沓习题和无数个没有差别的日日夜夜。他来过,成她青春岁月里最轻盈甜美也是最沉重苦涩的存在。
彼时的心结说开,却也不过如此。
周天第一次对两人的关系感到疲倦和无望,如果有力气,她还有许多尖刻伤人的话可以出口,她的冷漠,从来都是自我保护的武器。
但她累了。
就这样吧。
需要她花力气的,不是和梁嘉树在这无谓纠缠。
她的骄傲也不允许这个时候接受梁嘉树的施舍,她知道,他其实是个心软的男孩子,他总是被那些脑子不灵光的同学霸占不少时间,别人开口,他从不拒绝。
但她不是流浪狗,她脑子也没比他差太多。
周天用力推开了梁嘉树,冷冷说:“不必了。”
说完这句,有一股温热液体从腿间下来,她还是光腿,膝盖又冰又僵,无非仗着自己身体素质好。
腿纤白,血殷红,周天忍不住低头看时,才察觉到小腹那里的微酸和痛。
“我没怀孕!”周天忽然抬脸说,她很快为自己这句解释感到难堪,梁嘉树看到了,他把外套脱下来搭在她肩头,低声说:“别倔了,先回我那里,你这个样子就算打车也不合适。”
他说这话时,眼眸深处仍是幽幽的压抑。
雨水四溅,他打车走的几个同学坐在车里,透过玻璃,看到纠缠的两人,面面相觑。
车子一闪而过。
“嘉树女朋友?”
“不清楚。”
“是不是特别漂亮的那个?”
“可能是吧,嘉树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钱。”
“女朋友嘛,他这个人对钱又没什么概念,千金散尽,博美人一笑,看不出嘉树这么会哄女孩子。不过今晚不太妙啊,吵架了?难怪让我们自己走。”
车里又是一阵笑声。
梁嘉树把周天拽回了家中。
一直到电梯口,周天还在挣扎,尽管虚弱,她还是比一般女生有力气:“你不是让我走吗?你不是女朋友在家吗?你这会装什么好人?”
她牙齿轻微地碰撞着,嘴唇直抖。
梁嘉树不说话,把人推进电梯。
进了家门,里面的女生早已不见,处理伤口的简易物品已经被女生收纳,整齐摆那。
梁嘉树把她外套脱掉,挂起来,拿干净毛巾给她,家里还有她以前留下的卫生用品,他给她翻找。
等周天从卫生间出来,梁嘉树已经端来一盆热水,放在客厅。
她的小腿冰凉,裙子也湿透,换上了梁嘉树松垮的休闲长裤,裤脚卷起。
梁嘉树攥紧她脚踝,慢慢放进热水,周天忍不住瑟缩了下,随即,整个人僵僵地坐在那里不动,任由梁嘉树很轻柔地拿热毛巾敷着小腿。
她咬死嘴唇,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不需要你可怜我。”周天低声却笃定说道,有暖和气了,她刚才简直像被从冷水里捞上来的一样。
梁嘉树索然一笑,他头都没抬:“别想太多,你来找我万一回去的路上出事,警察找上门是个麻烦。”
察觉到她脚想动,梁嘉树快她一步按住了。
他终于抬脸,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雨水:“又觉得伤自尊了?周天,你想过吗?我难道没有自尊心?你把我从头到尾耍弄一遍,还要对我发脾气,只准你任性妄为,我不能生气不能有情绪,你把我当什么?最基本的尊重有吗?”
梁嘉树语速很慢,声调温和,双眼凝视着周天,两人之间的爱恨纠缠都因这缓缓语速而被无限拉长。
“你不快乐,我这些年就快乐吗?当然,我的不快乐不值得一提,我父母健全,学业有成,说不快乐只会让人觉得我无病呻吟。”
他脸上闪过一丝颓然,转瞬即逝,又变作最平常的那种冷清和沉静。
周天的手不觉抓了抓沙发布,她抿唇不语。
两人之间消声了那么会儿,很安静,只有外面幕天席地的雨打在窗户上滑坠。
热意源源不断从脚底升腾上来,她始终在他牢牢掌控下,不能抽身。
“你如果以为给我泡一次脚,我就会原谅你,那是不可能的。”周天想了好半天,别扭开口。
梁嘉树是种气极反笑的神情,他蹙眉:“周天,我不知道你原来这么幼稚而且自恋,你耍了我,而我需要你原谅什么?”
“很多,”周天眼睛泛红,嘴唇却还是白的没缓过来,“你总是瞧不起我,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在你眼里,我堕落爱慕虚荣,总是钻在钱眼儿里。”
她一板一眼地耿耿于怀着。
说这话时,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女孩,是很幼稚,但眼里执拗地要命。
梁嘉树喉咙发紧,他知道自己那些话足够刻薄,短暂交往中,周天不止一次说自己又做了一单活,认真算“小钱钱”,有那么一丝俏皮,语调欢快。他去过她老家,对她家里的穷有直观了解,但也不至于突破想象的程度,这让梁嘉树一直处在一种周天需要钱但其实又不觉得她太需要钱的想法里。
“我只是,想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不必像你家装修的那么好,哪怕是毛坯,我住进去也是我自己的东西。如果我有自己的房子,哪怕外面风雨再大,只要能打上车,我就可以有底气说回家。”周天扬起头,看他那盏明亮极简风格的吊灯,光芒落下,印在她随时都能浮起一层渴望的眼睛里。
一路走来,真正能攥在手里的东西太少,人是说没就没,房子总是个坚固的存在。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跟他说这些,没意义。
奇怪,高中的时候,梁嘉树还会鼓励自己,说自己会大有可为,现在,她的所作所为,大概在他眼里只成了拜金的象征。他跟朵莲花似的,不用惹尘埃,不用沾泥土,清贵高尚地在象牙塔里呆着说情怀。
可很矛盾的是,周天又喜欢梁嘉树这点,他对钱毫不热衷。
他身上很多东西都强烈地吸引着她,包括很俗气的方面,比如□□。
梁嘉树望着她的目光,不觉变得柔和,周天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直刺云霄的鹰隼,她的少女时代就异常坚定,美丽,但太骄傲,又像一块漂亮坚硬的七彩岩石。
她是心肠最硬的女孩子,说抛弃他,就这么抛弃了。
他想到这,克制地收回目光,说:“你今晚可以暂时住在我这,明天再走。”
顿了顿,才接着问,“你今晚找我到底是什么事?”
周天目光轻落,他还是很英俊又内敛的模样,问这话时,不带一丝感情。
“没事了,当我无聊闲的。”她难得语气够平静,仿佛把所有情绪都消化完了。
梁嘉树被她这句顿时弄的心火重燃,又是无聊闲的。
但他再去看她时,周天已经把目光放远,有点惘然,有点恍惚,像走失的小动物,她的眼睛不再那么明亮。
“你到底是什么事?”梁嘉树又问她一遍。
她好像在走神,扭过头,迷惑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真的有事情。”
周天扁扁嘴,她嘴角朝下,有种下一秒就能哭出来的感觉,可居然是个笑容:
“是啊,我就挺不要脸的,被人揩油又被人踹下车,只能来找你当免费司机,你这不是都说穿看破了吗?谢谢你收留我一晚。”
梁嘉树脸色铁青,她还是能精准挑起他的怒火。
“任何同学在我家楼下淋雨,我都不会视而不见,你不要多想。”
周天心平气和继续笑,歪了歪头:“我不会,我知道你可能看见我都想吐,但你医者仁心嘛,道德水准比我不知道高哪里去了,你放心,我不会多想。”
小腹忽然窜上一股疼,周天表情跟着一变,她停顿下,说:“我睡客房?你去洗漱吧,我要休息了,很累,我今天觉得特别累。”
印象中,她都没跟他像寻常女生那样,口头爱挂着“累死我了”这种话,周天永远精神饱满,梁嘉树问她累不累,她至多说句“还好”。
梁嘉树微怔,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疲惫和苍白,心力交瘁的那种,也就这么一眼,他心里拧成非常痛苦的一块疙瘩,几近失控地想抱一抱她。
但他只是起身去洗漱。
热水淋下来,梁嘉树揉着脸,他心里很乱,他发现根本不能和周天有接触,一有接触,他那点意志很快就会土崩瓦解,不堪一击。所以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说出最难听的话,否则,他下一秒就会做出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事。
一场雨,就能让他很不理智地冲出来找她,前一刻的努力瞬间化作乌有。
事实就是,他还是非常非常想和她在一起,但尊严是一个人的底线,如果爱情要牺牲尊严,他想不通这还有什么意义。
他爱她,但不能不要自尊,不能被人当猴耍。
再出来时,他身上裹着浴巾,一眼看到茶几上的字条,上面,是周天遒劲有力的一手小楷。
打扰了。
仅留三个字,她还是走了,穿着她的湿衣服。
梁嘉树动作慢下来,轰然跌坐沙发,一个人,静坐良久,他忽然抓起手机,拨那个根本不需要存进通讯录,烂熟于心的号码。
无数次,他都忍住不要去碰那个号码,不要低声下气地去求复合,那种感觉,简直令人绝望。
她来找他,那一瞬间梁嘉树甚至能意识到自己竟然是喜出望外,但很快被自我防御占了上风,内心深处是恐惧。
“你打到车了吗?”他心在咚咚地跳,直撞胸腔。
周天又开始觉得冷,她蜷缩在出租车后座,“嗯”了声,很快把电话挂了。
她不能再多说,因为,刚才他的声音在电话里分明温柔,梁嘉树就像这个世界对她最温柔的存在,是她自己不要的,没资格反悔。
回到学校,周天一夜又吐又腹泻,她很少生病,等到后半夜,察觉到自己可能发烧,她借了一包药,不停往肚子里灌热水,真的能把人活生生喝吐。
发了一头汗,折腾到天蒙蒙亮,周天才迷糊睡去。
我不能生病,她心里一直默念这句话,意志非常顽强。等到堂叔带着爷爷到北京,她已经给他们找好宾馆,跑高铁站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