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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来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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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院子

权宁沉默了下来。

季怀顿时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紧接着权宁就开了口,“死了。”

季怀心里迸发出一种诡异的平静, “在哪里?怎么死的?你亲眼看见了?”

“当时他逃到了宋楠他们进来的入口, 平阳王留的人、皇帝的人、地狱海、武林盟都想要他手里的圣旨。”权宁顿了顿道:“他点着了宋楠和赵越留在那里的炸药, 又跑回了主墓室……整个底下墓室都塌了,我虽然提前找到了你,但是被皇帝的人堵了个正着,没办法就把你扔给他了。”

季怀倒是没介意权宁把他扔给皇帝, 毕竟他跟权宁也没多少交情,他更关注其他的地方, “墓室塌了,说不定湛华逃出来了。”

权宁看向他的目光带上了一丝同情, “整个义庄和墓道所有的出口都有皇帝的人重兵把守,墓室又在湖底,而且……你也知道,这墓道在湖底。”

“那小皇帝派人搜了整整一个月才撤了人手。”权宁说:“你以为他怎么敢封你做王爷?”

季怀终于沉默了下来。

“赵越带着仓空门的一部分人趁乱跑了, 宋楠被他爹勉强保了下来,看样子皇帝是真的没打算要杀你。”权宁又扔给他的一枚狼牙,“再过几天我也打算回南疆暂时避避风头,有皇帝给你撑腰,武林盟那群乌合之众也不足为惧, 阿怀, 你自己多保重。”

季怀把狼牙还给了他,“季某人志不在此,权公子还是收着吧。”

权宁攥着狼牙叹了口气,“你若有意, 有没有那圣旨都是一样的,平阳王留下的人比你想象中的多得多。”

“如今天下太平,陛下又是个仁德贤明的君主,我不想做天下的罪人。”季怀问他:“你觉得我能比他做得更好吗?”

权宁将狼牙收了回去,笑道:“这谁说得准呢。”

而后便悄无声息地离开。

季怀坐在床上愣了许久,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手腕。

空荡荡的,什么都没留下。

湛华的断魂丝被他带走了,上面留下的伤痕也早就愈合,宫里的御医医术高明,连疤痕都去得干干净净。

湛华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生活里,又猝不及防地离开,连睹物思人的机会都没有给他留下。

好像他的生活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但到底是不一样了。

几个月后,他站在端康王府的门口,陌生的大门和面孔让他无所适从。

“王爷,王府已经修葺完成,以后这就是您的府邸了。”来德在旁边恭敬道:“府里有陛下专门给您安排的御医,厨子也是按照您在晚来的口味找来的名厨,陛下还交代,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季怀笑了笑,客气地对他颔首,“有劳公公了,多谢陛下厚爱。”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来德笑道:“陛下说的。”

来德很快就带人离开,季怀带着阿连进去,阿连激动道:“王爷!这里好大好气派呀!”

这几个月他已经跟宫里的几个人混熟,也学着他们喊他王爷。

季怀拢着袖子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走过曲折的回廊,穿过风景秀丽的后花园,转过头看着廊外的一方莲花盛放的小池塘出神。

“王爷!”阿连在喊他。

池塘从花开到花落,覆上了京城的第一场冬雪。

季怀给赵岐上了折子,大意是自己德不配位,想请辞离开,被赵岐驳回。

甚至还冒着雪专程来看望了他一趟。

季怀顶着那个叫林渊的尚书要杀人的目光,幽幽地叹了口气。

又一年的初春,他带着阿连去了石源城。

宋凡将军热情地招待了他们。

季怀在石源城又住了一年,每隔几天便要去义庄的旧址逛荡,连宋楠都看不下去,劝他不要再去,免得皇上起疑心。

他找湛华只是想找人,但是其他人未必会这么想。

年末的时候他回京城,林渊看着他的眼神像是要吃了他。

赵岐依旧笑呵呵地待他如常,季怀心中过意不去,糊里糊涂答应了他要上朝。

第一天上朝就碰上群臣请旨让赵岐选秀,偌大的朝堂只有季怀和林渊没跪,季怀是懵着不知道该不该跪,林渊则一脸铁青。

赵岐看向季怀,不急不缓地问道:“皇叔如何看?”

季怀想起朝中关于赵岐和林渊的风言风语,又忍不住想起湛华,若是这些人逼他娶妻,恐怕湛华要气到大开杀戒。

“陛下,臣觉得陛下年纪尚轻,无须过早担忧。”季怀说。

赵岐沉吟半晌,抚掌笑道:“皇叔言之有理,何况皇叔如今都尚未娶妻,朕又岂能越过去?”

季怀终于知道赵岐这个皇帝原也是一肚子坏水的。

从此之后,朝中大臣们便锲而不舍地催他娶妻生子,仿佛推翻了他这个绊脚石,就能再次逼到赵岐跟前。

反倒是林渊对他脸色好了不少,路上碰见甚至还冲他点个头,这让季怀受宠若惊。

坚持了小半个月,季怀终于熬不住了,大病了一场,借机又在王府里窝了半年,死活都不肯再去上朝。

京城里的人都以为端康王抱病在床,实际上季怀早早和赵岐通了气,一路南下,途径晚来去了南方。

他这次孤身一人,阿连都没让跟着。

他拎着一坛子浊酒掀起帘子,进了船舱,里面的船夫正在烤鱼,见他进来笑道:“季公子,你回来啦!”

“外面突然下了大雪,许多酒家都关了门。”季怀把酒坛子递给他,弯腰拍了拍袄子上的雪。

他坐下来,船夫就递上来一碗热酒,“公子,信寄出去了?”

“嗯,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收到。”季怀喝了口酒,滚烫辛辣,险些将他辣出眼泪来。

这浊酒实在劣质不怎么好喝,外面天色渐晚冷雪飘飘,呼啸的风声好像要掀开这单薄的船篷,季怀将手揣进袖子里,盯着炉子上跃动的火苗愣神。

“公子孤身一人来这偏僻小镇寻人,可寻到了?”船夫问。

“没有。”季怀呵了口气,觉得脚冻得有些发麻,神情空洞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船夫叹了口气,“虽说现在正值好事道,但这天南海北的,人呐,一旦走散了,就难再见了。”

这酒的辛辣混着苦味泛上了舌根,季怀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子。

“你找了那个朋友多久了?”

“两年半……三年?”季怀有些记不清楚了,他这几年过得浑浑噩噩,总有些恍惚。

“嗐,公子啊,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船夫大口喝了半碗酒,“这人和人啥时候见面,啥时候分开,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缘分尽了,就算是擦着肩膀过去也可能看不见,当年我曾经载过一对私奔的苦命鸳鸯…………”

船夫在这条河上迎来送往了许多年,见过人世间数不清的悲欢离合,说出来的话仿佛酿制粗糙的浊酒,辛辣又直白。

季怀低垂着头盯着脚边的雪泥,只觉得这火这酒都呛人得紧,喃喃道:“但不找到他问个清楚,总觉得不甘心。”

他不愿意去想结果,因为所有人都告诉他湛华已经死了。

赵岐天南海北派出去的暗卫没有回来消息,他私底下找的丛映秋也给了他否定的答案,他甚至派人去地狱海打探消息,得到的结果大同小异。

湛华死了。

他再也见不到湛华了。

但是怎么能这样?湛华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他靠在冰冷的船舱上,盖着略带鱼腥味的被子,醉醺醺地望着慢慢熄灭下去的炉子,零星的火光闪烁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归于沉寂。

找不到了。季怀眼眶发酸地想。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尤其是他到处乱跑的时候。

夏日北边的荒漠炎热干燥,仿佛呼吸间都带着沙粒,季怀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什么——和尚——”对面的人扯着嗓子喊。

“和尚!白衣服——很俊!”季怀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

“没见过!”老板摆摆手,“不能再往北啦!那边在打仗!”

“好嘞,多谢!”季怀嗓子喊得有点劈,爬上骆驼又继续往前。

驼铃声阵阵,他在城里停了下来,把信交给驿站的小厮,“寄到晚来城。纸条上有地址。”

“谁收?”小厮头也不抬的问。

“湛华,叶湛华。”季怀咬着嘴里的干饼说。

“晚来城在东南,可能半年才寄到。”小厮说。

“没事。”季怀抹了把脸上的沙子,将银钱放在桌子上,“他早晚都会收到的。”

第七年的时候,赵岐惊愕地看着风尘仆仆回到皇宫的季怀,收下了他提来的半筐子据说是南疆特产的水果。

“本来是两筐的。”季怀摸起来啃了一口,坐在台阶上说:“烂了半筐,我路上没忍住吃了一点儿。”

赵岐蹲在台阶上剥皮,觉得他吃得可能不止一点儿。

旁边来德着急忙慌地想给他试毒,奈何动作赶不上他家主子,赵岐递给了他个小的,“别老想跟朕抢吃的。”

“…………”来德心累地接过来啃了一口,到底难受,背过身去把果子戳得全是窟窿。

“小皇叔沧桑了不少。”赵岐看着他被晒得黢黑的脸幽幽道。

“不比陛下玉树临风。”季怀接过来德递的帕子抹了抹嘴。

赵岐叹了口气,“你找到他了?”

前几年石源城地动,那湖水倒灌炸塌的墓室彻底找不见了,当时季怀在石源城留了三天,只说了句湛华又不在里面,就转头走了。

哪怕一开始还抱有怀疑,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别说他,就连林渊都觉得季怀真的是失心疯了,天南海北地找个死人。

“还没有。”季怀转头对着他笑,满脸就只能看到口白牙,“陛下,我觉得我俩的缘分还没尽。”

赵岐当了这么多年皇帝自觉也已经铁石心肠,但是见他这么笑,竟然罕见地觉得惋惜。

“朕再给你调派些人手去找吧。”

“多谢陛下好意。”季怀摇了摇头,“还是我自己找吧,总能找到的。”

又过了两年,季怀几乎踏遍了赵国的地界,甚至还带着身边的暗卫剿了几次匪乱,查了几个贪官,依旧没有湛华的消息。

他现在已经和当年的季怀判若两人,别说风餐露宿,他骑马赶几天几夜都是常事,还和群暗卫混在一处学会了百发百中的飞镖,若是湛华如今看到他,可能都不敢认。

第十年年末的时候,他决定回晚来城看看。

“王爷,我等不能走。”暗卫头子担忧道:“万一——”

“没有万一,我只是回老家看看。”季怀摆摆手,“你们回京城过年,少来烦我。”

“可是——”另一个人插嘴。

“没有可是。”季怀不耐烦地跨上马,“谁要是敢跟着我就把谁赶回镇抚司。”

一群人顿时闭上了嘴。

季怀本来是打算去晚来城过除夕,但是大概应了那群乌鸦嘴的言,不等到晚来城他就染了风寒,只好就近住下养病。

除夕的时候,外面万家灯火热闹非凡,他拎着酒坛子爬到屋顶上看烟花,到处倒是欢声笑语。

他租住的这小院子冷冷清清,除了他就剩路边捡来的一只小狸花猫。

小猫崽子被他揣进怀里也不叫,只露了个毛茸茸的脑袋出来,和他一起看花,时不时被吓得一哆嗦。

季怀喝了口酒,伸手戳了戳它的耳朵,“湛华,你就这么点儿胆子?”

小猫一爪子拍在了他的手背上。

季怀开心地笑出了声。

“除夕快乐啊,湛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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