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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来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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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柳林

湛华看着手中的木牌, 道:“这是梵文。”

“上面写了什么?”季怀坐在他身边,探头来看。

湛华后背挺直,没有躲开, 将木牌放回到他手中, “看不懂。”

季怀不可思议道:“你不是和尚吗?”

“假的。”湛华声音稍显郁闷, “只是这身份——”

“可信度比较高?”季怀看着他没有头发的脑袋。

湛华:“…………”

本来就郁闷的假和尚看上去更郁闷了。

季怀赶忙找补,“这样也很英俊。”

湛华道:“待明日去寺院问问。”

季怀点点头,“那今晚便早些歇息吧。”

两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沉默中带着一丝微妙的尴尬,明明只是一段普通的对话, 却让人莫名地不自在。

半晌过后,蜡烛熄灭。

季怀躺在床上, 身上每一处都在难受,他睁眼看着漆黑的床顶, 突然开口对身边的人道:“我小时候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很想像哥哥们一样,让母亲陪着我睡。”

“但是她从来都不答应。”他声音渐低, “她总同我说,忍忍就好了。”

湛华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可每次听她这么说,我便会很难过。”季怀缓缓道:“疼是忍不了的,只是不说, 别人不知道而已。”

“季怀, ”湛华突然开口,“别说了。”

于是季怀沉默了下来,在黑暗中握住了湛华的手。

良久,湛华将手指扣进他的指缝。

黑暗中, 两个人十指相扣,如同交战双方暂时的和谈。

是很疼的,湛华想。

他从不同别人说起过,因为说了也无济于事,反而会让他觉得自己懦弱无能,倒不如表现地云淡风轻。

季怀却总喜欢将自己的难过与疼痛表现出来,即便无人理睬。

可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们也曾在黑暗中,十指紧扣,同病相怜。

——

翌日。

城郊寺庙。

老方丈拿着木牌,看着上面的梵文,道:“这是写的一封遗书。”

季怀和湛华对视一眼,湛华道:“您请说。”

“家父季铭为奸人所害,鸠占鹊巢二十余载,吾来此寻父亲遗骨,奈何人力卑微,今毒发身亡,沉骨湖底,望我季家后代肃清血脉,归于晚来。”方丈道:“大致便是此意,许多字都是变了形的汉文,与梵文夹杂在一起,乍一看确实像。”

季怀脸色难看至极。

家父季铭为奸人所害,鸠占鹊巢二十余载。

季瑜是二十一年前死的,也就是说,早在四十年前,真正的季铭就已经死了。

鸠占鹊巢。

赵俭依托季铭的身份在季府待了四十多年,甚至于将自己唯一的儿子也养在了季府。

赵俭在信中说季大奶奶非他生母,可府中老人都见过季大奶奶十月怀胎的模样,那真正的季七又去了何处?

赵俭鸠占鹊巢。

他季怀又何尝不是?

季怀死死捏着那块木牌,突然从胃里泛起一股恶心来。

他占着本该属于另一个人的身份和人生,顺风顺水平安无虞地活了二十一年。

那方丈慈眉善目,见眼前二人皆是神色凝重,便道:“二位施主,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莫要着相。”

季怀勉强笑道:“多谢方丈。”

湛华则沉默不语。

二人告辞,那老方丈看着他们的背影叹了口气。

“师父,您为何叹气?”旁边端茶上来的小和尚好奇的问。

老方丈摇摇头,“两个都是不肯服输的人,总会撞得头破血流。”

“师父怎么不提醒他们?”小和尚不解。

“无情总被多情困。”老方丈摇头。

“听不懂。”小和尚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也不懂。”老方丈弹了一下他的小光头,笑了起来。

——

自城郊寺庙出来,季怀便一直神色凝重,眉头皱得死紧。

湛华道:“不必自寻烦恼,此事你并不知情,怪不到你身上。”

“我的名字,身份,家人全都是另一个人的,”季怀道:“我父亲杀了他祖父,甚至杀了他父亲,霸占季家四十余年,我也抢走了真正季七的一切,如何会怪不到我身上?”

湛华垂眸看着路边的积雪,太阳出来,那雪便化作了肮脏的泥水,沉声道:“那你待如何?”

季怀抿了抿唇,“不知道真正的季七是不是还活着,若是他还活着——”

“我该将属于他的一切都还给他。”

树下堆着厚厚的雪,冬日的柳枝萧条,将冷白的天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在寒风中形销骨立。

靴子踩在地上,沾了层厚厚的泥巴,衣摆也被溅起的雪水洇湿。

湛华说:“你不必如此,他也许并不在乎。”

冬日暖阳下,季怀冲他笑道:“你又不是季七,怎么知道他不在乎?杀父杀亲之仇,不共戴天,若我和他真遇上,恐怕要给他偿命。”

湛华沉默不语。

季怀突然沉吟一声,“还是不要遇上了,我很惜命的。你也别是季七,不然我还怎么跟你打赌?恐怕届时你让我死,我都要愧疚到洗干净脖子递上。”

湛华伸手捏了捏他的后脖颈,“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季怀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又将他的手揣进自己的袖子里,“你身上真的太冷了,若是到夏日抱起来定然舒服。”

湛华干咳了一声:“季怀,你愈发不矜持了。”

季怀说完才知意识到说了什么孟浪话,不由赧然,却没有放开他的手,郊外的路上并没有几个人,他却还是凑到湛华耳边悄声道:“我真想过。”

湛华眼底带上了几分恼意,耳朵在寒风中快要红透,面上却还是没什么表情。

季怀稀奇道:“你亲我时怎么不见你如此矜持?”

湛华继续往前走,这下直接不肯同他讲话了。

季怀偏生是个爱撩拨的,别人对他上赶着他不屑一顾,若是对他爱答不理反而愈发来劲,尤其当这个“别人”换做湛华,那不管是上赶着还是爱答不理,他都是十分来劲的。

于是他追上湛华,笑着问:“湛华,你是心虚了吗?”

谁知话音未落,他便被人一把揽住了腰纵身飞起,几个飞跃之后落在了路旁柳林的深处。

季怀一头雾水地望着周围萧条零落的景色,“来这里干什么?”

湛华一把扣住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林中积雪厚重,人迹罕至,打眼望去皑皑一片白,柳林中纵横交错的枝条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呼出的雾气稍纵即逝,分明是化雪的冬日冷天,季怀的额头鼻尖却布了层细密的汗珠。

他有些喘不上气来,伸手扶着湛华的腰,被他抵在了树上。

湛华冷俊的眉眼在雪地和暖阳里格外好看,他眸色深沉地盯着季怀,回答他之前的问题,“来这里不矜持给你看。”

季怀忍不住笑了起来,眉梢眼角俱是畅快的笑意,也不知道被他戳中了哪根神经,笑得额头都抵在了他的肩膀上。

湛华的手伸进他的披风里,使劲捏了一下他的腰,闷声道:“你笑什么?”

“我笑……昨晚夜深人静时你谦谦君子恨不得去当真和尚。”季怀笑道:“现下青天白日却要拉我来这野林子里厮混。”

湛华被他揶揄地恼羞成怒,将他压在树上不肯让他起身。

季怀力气本就不如他大,只能向他服软,弯着眼睛道:“哎,好了,我不笑了,不笑了便是。”

湛华低头亲了亲他嘴角,又不解气地咬了一下,却没有咬破。

季怀疼得捂住嘴角,“你是属狗的吧?”

“我属猪。”湛华一本正经地回答。

季怀:“…………”

闹了半天,季怀出了一身的汗,懒洋洋地倚在树上眯起眼睛看太阳,戳着湛华的腰道:“我宁可最后被你做了药引子,也不想跟你横亘上什么血海深仇。”

湛华垂眸望着他,眼底神色不明。

“若有一天我心甘情愿去死,定然是因为情深不能自已。”季怀笑着对他说:“而非我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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