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一声长喝, 寂静许久的长宁宫涌入一排宫人,更添些许人气。
自新皇登基,各人都依照身份换了住所, 长宁宫便成了从前的皇后, 如今的太后所住之处。
沈栖霜理不断mǔ_zǐ间的恩怨,也无意费心。他从不觉得自己有责任为前人背锅或是替他了结许许, 总归故人已去,他并非原主, 是冰释前嫌,还是结怨一生都做不得决定。
至于待遇一同旧例, 晨昏定省嘘寒问暖都依照规矩来,谨守着合宜的距离, 恰如天家情不多半分。
“陛下来了, 太后一直盼着您。日日在佛堂祈祷,愿吾皇康健平安。”太后身边的贴身宫人前来迎接。
辛妄入门时短暂停了一瞬, 随后迈步进殿。
按理说,沈栖霜对太后理性孝顺, 但从福禄口中套的话却不尽然,mǔ_zǐ间也处处讲规矩。辛妄不清楚是否自己多虑,何况皇家正是讲规矩的地方。
“见过母后。”辛妄刚要见礼,太后已经来到近前拉着他入座。
宫人端上茶点,
“哀家总盼你来, 又怕国事繁重打扰到你。”
“怎么会。”
太后推了盛糕点的碟盏说:“如今不比从前, 我知你担子重,切记注意身体。身边的宫人也该看着些, 都仔细照顾。”
福禄比之从前机灵些, 也不知沈栖霜看重他哪里, 现已是总管大监,不似从前。
“太后交代的是,奴才定会好生伺候。”福禄说:“只是,奴才人微言轻,即使提醒陛下也不会听。”
“朕如何没听?”辛妄眼皮一抬,瞥了福禄一眼。
这神态不说十成总有七八,不会叫人察觉他换了芯子。
“是奴才口误,陛下不曾。”福禄即刻认错,反而更坐实了。
太后抿唇一笑,对辛妄说:“尝尝,都是你爱吃的。”
辛妄没拒绝,捻起糕点,入口绵细气味清香,不会过分甜腻。想也知道,是沈栖霜会喜欢的东西。
当初他们在揽月峰,膳食上也就辛妄能弄些,几年下来多少摸清了沈栖霜的口味。那人贪嘴又挑,太甜不吃太辣不要,味道寡淡也要摔筷子,不合口的决计半点不碰,若不是有修为管着,山上住几年不知道会瘦成什么样子。
“多谢母后。”辛妄食不知味,没了兴趣。
“是味道不对?不喜欢我让他们换一样。”太后想起趣事,“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最喜甜食,结果吃坏了牙,好几天没跟人说过话……”
“是吗?”辛妄说。
“嗯,那会儿正到膝,趴在怀里小猫一样喊疼,先皇将太医都骂了一通——这可怎么办,身边那么些人都没看住,后来记得疼了才不吃了。”
辛妄闻言轻笑,却是不明白沈栖霜后来如何那般。从不软弱可欺,即便到了如今也是,连向他服软都不肯。
见他神情松动,太后有所感道:“陛下许久,未与哀家坐下说说话了。”
“是儿臣不对……”
太后摇摇头,沈栖霜这些年的疏远她都看在眼里。
她也明白,是她伤了孩子的心。无论恩怨怎分,沈栖霜才是她一手带大的,原本从小亲近。是她一步步推开了对方,伤害了他,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其实想想,大人的恩怨跟你有什么关系,是母后对不起你……我只是,希望有机会能弥补。”
“……过去的事,母后不必介怀。”辛妄不知太后意思,不过他能确定,这就是他想知道的。
“好。”太后过了半天才出声回应,语气中说不出的落寞。
辛妄前脚跟着众人一起离开,转身便回了长宁宫,踏过台阶时易容改貌成了另一幅模样,当着宫人的面堂而皇之进了内殿。
太后对“她”毫无防备,
辛妄手一挥,趁着对方意识松懈进行催眠,凡是他问的,没有一件不回答。这方法对寻常人管用,抵抗小越容易控制,伤害也越轻。
问完,
辛妄说:“你累了需要休息,醒来后不会记得我。”
如他所言一般,太后缓缓闭上眼,由辛妄扶着在榻上休息,即使等她醒来,也想不起曾经有人问过什么。
娇雁多入富贵庭,晴空下一双燕子于墨青的屋檐筑巢。
“王爷,陛下去了长宁宫。”
沈青梧仰头看着屋檐,臂弯里抱着一只纯白的猫,“知道了,再探。”
“可是王爷,我们这样不会引起陛下警觉吗?”
“你对我的命令有什么意见?”沈青梧转过身,居高临下问道。
“属下不敢。”
“那就去吧。”
暗卫领命离开,沈青梧摸着宠物柔顺的皮毛,轻声道:“你也觉得不对劲是不是?你不喜欢现在的皇兄,其实因为他根本不是沈栖霜。”
“喵。”
猫咪似乎在回应他的话。
这个人演的很好,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像极了。
不过百密一疏:新帝上位后推行新政,条条款款都是他力排众议监令臣下去做,后续实行恐怕也只有他心里清楚。如今才推脱需要考虑,是否太迟了?
再有就是脖子上的痕迹。
倘若换个人,沈青梧未必会上心,但沈栖霜多年不入后宫,脖子上又怎么会有齿痕?
又有什么人要藏着掖着呢?
沈青梧正想着,一时不备怀里的猫挣脱他的怀抱跳下地去。
“小白,回来。”沈青梧唤道。
平日里还算听话的爱宠此刻却不理睬,迈着轻巧的步子翻出了院墙。
半截衣摆闪过墙角,小白紧随其后。沈青梧跟来的时候只看到猫咪穿过一道镜像——透明的镜面扭曲了空间,小猫朝着镜面而去,转眼消失了。
要不是亲眼看见,他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犹豫片刻,走过小猫消失的地方。
眨眼间,他便离开了王府,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喵。”
“小白?”
沈青梧循着叫声看过去,小猫正蹲在不远处,似乎特意等着他来。不论这小东西出于什么原因,他能看出这地方不寻常,绝不是他跟一只猫能应付的。
危机感太重,沈青梧隐隐不安,“过来,我们离开这里。”
小白转身又跑了,似乎在有意识的引着他向某个地方走。沈青梧跟着猫穿过山头从小路下去,稍平坦的地方架起房屋。
眼看着小白进了屋里。
沈青梧犹豫着敲门,“冒昧打扰,我……”
“进来。”
他正为自己的到来解释,在听见声音的一瞬间,未说完的话卡在嗓子里,扭转成一句,“皇兄?”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来了?”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沈青梧推开门,看到是沈栖霜多少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没有松太久。
只见沈栖霜一身宽袍立在桌旁,桌上放着饭菜,他抱着猫,长发垂至腰间遮不住的脖颈泛着红,就像是……
沈青梧忍不住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在这里,这段时间宫里那个人又是谁?”
“先不说这些,以后我再告诉你。”不知道辛妄什么时候回来,沈栖霜长话短说,“他暂时不会拿我怎么样,你去书房找一本手书,我记了东西在上面,等你有机会的时候拿给他。”
“难道一切都在皇兄预料中?”沈青梧狐疑问道。
“……你真当我算无遗策?”沈栖霜一言难尽,若是算到今日,他断不会坐等着辛妄来。“不过一念之间,或许会有用。”
“如果没用……各自保命去吧。”
沈栖霜没等他明白,一把将猫塞进他怀里,“带他回去。”
这句是对猫说的,他其实不清楚小白的能耐,只觉得至少是几百年的妖怪应该不会太弱。
“皇兄,”沈青梧想要抚平他身上的痕迹,又守着规矩不可逾越,只是搭在肩上承诺说:“你等我,我会救你出去。”
话毕,扭头顺着来时的路离开。
回到王府,
沈青梧独自一人坐在书房,他心知这件事不仅不能说,连他自己也要装作不知道。沈栖霜的修为在凡间已经算少有,能将他都关起来的人又该是什么境界?
既知那人的身份,又料定对方不会杀他,定然是早先相识——如此,莫不是反目成仇?可又说不通,至少他知道,沈栖霜向来是要么不做,做了就不会留下反扑的机会。如当年的叛乱,虽是大赦,一应牵涉官员却全部革职,后人三代不得入朝。
他一开始就不会得罪这样的人才对,即使做了什么,又怎么会让这么大的威胁活着?
不合理……
沈青梧又想到他那副模样——虽跣足而出却算不上虐待。屋子里的暖意他在门口都能感觉到,身上的衣衫绸缎不比宫里差,他跟母亲在冷宫时万没有这待遇。
眼尾眉梢的倦色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餍足,不像单纯的结仇……
突如其来的恼怒让沈青梧抬袖挥掉桌上笔墨,他舒口气又不清楚该气什么,他和沈栖霜这辈子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仅此而已。
如果他不是……
沈青梧摇摇头,准备找时间进宫一趟去寻手书。这一切也不能做的太明显,至少不能让那个冒牌货觉得,他们是故意的。
找到手书之前,沈青梧就猜到里面或许是有关沈栖霜和那人……多半以旧情换一条明路,他不该看的,犹豫了片刻,沈青梧翻开书册。
里面是一页页的治国之策。
细看之下,与沈栖霜这些年的政令非常相似。
沈青梧一时挪不开目光,丝毫没注意到辛妄在他不注意的时候进了书房。
“你在做什么?”辛妄问。
沈青梧惊慌之余失手摔了书,他没有可以去捡,行礼喊到:“皇兄。”
他低着头,感觉对方正走过来。从前还不觉得,得知这人不是沈栖霜后,他一靠近就感觉有一种无形的压迫。
辛妄手一挥,掉在地上的书出现在手里,他随手一翻而过,一张黄符从书页之中飘落下来掉在了脚边。
就连沈青梧的视线都飘向那张符纸,他看着那人顶着沈栖霜的相貌,伸着手弯腰去拾起符纸,却不如先前那般轻松,动作也在不知不觉中放慢了许多,像是害怕。
一张小小的黄符?
沈青梧先发制人,“臣弟在书房等皇兄,有要事相商。许久没看到人有些无聊,这才找了本书看,皇兄勿怪。”
“只是无聊?”
“是。”
辛妄捏着手中折成三角的平安符,视线落在上面,它看起来似乎有些年头,颜色也不如初时那般。
只是当初不喜,又为何要留到今日。
辛妄五指合拢再次再次张开时,黄纸已经散作了粉末,随着指尖飘走,落在地上。他挥手抖落碎末翻来捡起的书,里面记的东西正是他苦恼已久的政令。
“你看过里面的内容,说说你怎么知道的?”辛妄问。
沈青梧心下一惊,“无意间找到,我也没想到里面记得是这些。”
辛妄:“是吗?没人指点?”
沈青梧:“皇兄说笑了,这书里的内容除了皇兄,还有谁知道。”
这话不假,
书里许多设想都是后续积累的翻版,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即使有人想到,也不敢做下这等冒天下之大不韪。
沈青梧以为他这么说总算过了,却没想到,那人丝毫不避讳,竟还笑了下。
“当然有,沈栖霜知道。”
沈青梧抬起头,电光火石一瞬间他就明白,这人不打算再跟他装。
“他当然知道,也只有他知道。”沈青梧直起腰,“你这假皇帝当的滋味如何?”
“水深火热。”
那些老臣时不时便问接下来该如何推行,虽然也有各自的想法,但他们一致认为皇帝能给出更好的。然而实际上,辛妄对此一无所知,他又不愿意去问沈栖霜,除了推脱,就是让众人多思。
“现在有了这本手书,一切都迎刃而解了,不是吗?”沈青梧反问。
“所以?”辛妄说:“倒不如猜猜我想怎么处理你。”
“我手无缚鸡之力,不过是个凡人,比不得修士大能。不过你杀了我又能如何?无非是留下破绽,我的母妃难道认不出我?但倘若我坚称你就是皇兄……”
沈青梧这么说无异于投诚,辛妄很高兴他能这么识趣,“你的意思是,狸猫换太子?”
沈青梧点头,“有我在,可以少很多麻烦。”
无论是把沈青梧杀了,还是做成傀儡,都不是上策,难保相熟的人认不出来,所以他其实活着比死了好。
辛妄这么说也是在给他选择的机会。
“你这么做算不算是背叛你皇兄,答应得这么快,还真是出乎意料。”
沈青梧似乎并不在意,“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皇兄在,我与皇位无缘。”
“怎么,你还想当皇帝?”辛妄走到桌旁坐下。
“凡人想要的权利,最高不过皇权。”沈青梧视线紧跟着他,猜测说:“其实阁下无意于皇位吧。”
“何以见得。”辛妄神情淡然,一点没有被戳穿的惊诧。
“我只是觉得阁下可以够到更高的,应当看不上。”沈青梧说:“也许你只是为了我皇兄而来。”
“难道你以为我不要,就一定是你的吗?自作聪明。”
辛妄对他的想法并不感兴趣,也没打算随随便便换个皇帝,他对沈青梧最大的不满来自血缘——他能理所当然地亲近沈栖霜,张口闭口都是皇兄,而又什么也不用做,更不用讨沈栖霜的喜欢,只要还是血脉上的亲人,即便是对手都会手下留情。
辛妄原本心里就不舒服,回到境界中又是一肚子火。
“你什么意思?想饿死自己是吗?”辛妄几步到了床边,强硬捏着沈栖霜的下巴让他仰着头,“跟我闹绝食?我一天不回来,你就一天不吃东西。是不是我再晚几天来看你,只能得到一具尸体。”
“……”沈栖霜掰不开他的手,也不知道是不是饿久了,那个力气好像在挠人,皮儿都破不了。
“去吃饭。”辛妄看了他良久,松了手。
沈栖霜垂着头,好似没听到。
辛妄:“我告诉你,我是不会喂你的,饿了就自己去吃。”
沈栖霜嘴唇动了动,太久没说话也没喝水,声音略显干哑,“起码四菜一汤,我的喜好你是知道的,天天拿白粥应付我算怎么回事?”
“有的吃都不错了,你还以为有得挑?”辛妄这话一出好像带着嘲讽。
沈栖霜冷哼一声,将脸一扭好似不屑争辩。
这态度就像他不是被禁足关在房间里,只是换了个地方养着,依旧娇贵懒散还成日里无所事事。
惯得他。
辛妄也拿沈栖霜没辙,冷着脸离开吩咐宫中备膳,等做好了,饭菜一道带了回去。
沈栖霜闻着味睁开了眼,略收拾衣衫总算肯下床。
“鞋穿上。”辛妄瞥了他一眼,正摆碗顿时动作僵硬起来,恨不得剁了自己的手。带吃的就算了,还能说只是不想要尸体,偏偏这些伺候人的精细活他又做得自然。
沈栖霜没听进去,自顾自坐在桌边端起碗筷。桌上都是他喜欢吃的菜,可见辛妄从前上心,这些年过去竟还记得。
作者有话要说: